靳丛林 贾天添
【内容提要】鲁迅的日本情结,更多地在他回忆日本留学生活的文章中表现出来,譬如《〈呐喊〉自序》《藤野先生》《范爱农》等作品,在借助回忆来批判现实的同时,其中也更多寄寓着鲁迅自身与日本的不解情缘。
20世纪20年代,鲁迅写了一些回忆日本留学时期生活的文字,这是他的“日本情结”在这一时期很显著的表现之一,同时,这些文字又都是有着现实指涉的。这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他主要的写作动机在于回忆,而在回忆时涉笔成趣,顺便发表了对于现实的批评;另一种是,他的目的就在于批评现实,而以这些回忆文字作为达到这一目的的方式。笔者以为,这两种解释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也许同时存在于鲁迅的创作动机之中,在创作有的篇章时这一种倾向更强烈一些,而创作有的篇章时则另一种倾向更强烈些。而且更深一层来说,这两种倾向的动机可能是自然而然地互相激发的。因为回忆起当年的留学生活,会对现实中的一些人与事产生更深的感慨。因为思考和批评现实,也会唤起过往的回忆。通过以前的经验来理解现在的见闻,通过现在的见闻而加深或更新对以前经验的理解,这本身就是人类的思维规律之一,而鲁迅又是特别自觉地运用这种思维规律进行思想的人,他常说看看中国的历史能更了解中国的现实,又说统治者及其帮凶们的阴谋手段都是他们的老谱上早就有的。但是具体到这一时期他关于自己日本留学经历的回忆写作,其中的感慨或许还更为复杂,因为这些回忆文字与杂文相比更加浸润着温情,观点的表达要含蓄得多,因此隐喻也就更加丰富和深邃,需要我们做更细致的解读与思索,才能真正理解日本的回忆与当时感想之间的多重映射关系。
《〈呐喊〉自序》写于1922年12月,开篇就说到“回忆”,而贯串全篇的线索也的确是“回忆”,可是奇特的是,“回忆”其实只到创作《狂人日记》为止,然后叙事的节奏就突然不成比例地加快,仅仅一句话就概括了此后的四五年。其实如果要说《呐喊》这本书的来历,在《狂人日记》之后可说的还很多,比如1926年写的《〈阿Q正传〉的成因》中主要的内容都可以接续到《狂人日记》发表后的回忆中,而1932年写的《〈自选集〉自序》里也有发生在《呐喊》结集之前却在《〈呐喊〉自序》里只字不提的情形,那就是:“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即便在《〈自选集〉自序》中,这个叙事也是放在《呐喊》之后,作为《野草》和《彷徨》的成因而写的,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从陈独秀离开北京,《新青年》的编辑中枢随之迁到上海,《新青年》团体内部的分歧就开始滋生了,到1921年1月,已经发生几种意见并行而请同人们各自表态的事,到1922年7月出满九卷后,《新青年》就停刊了。而且,《呐喊》中的大部分作品其实都不是在《新青年》发表的,但是《〈呐喊〉自序》的叙事却会给一般读者一种与此相反的感觉。可以说,《新青年》这本刊物和这个团体以及他们的事业,正是鲁迅在撰述这篇《〈呐喊〉自序》的时候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和情怀,所以叙事选择了在《狂人日记》处结束,而又以大篇幅细致回忆自己在日本时的经历与感想。
从赴日留学,到弃医从文,再到创办《新生》失败,鲁迅实际上是在这篇《〈呐喊〉自序》中追溯了自己参与《新青年》新文化运动的心理动机,也就是他青年时的梦。鲁迅在文学革命的活跃作家中算是年长者,而与陈独秀等人之前的名望比起来,他更是一个成名很晚的人。所以他参加新文化运动、参加《新青年》团体的心态,当然和少年壮志或功成名就的人都很不一样。但他当年在日本创办《新生》时的心态,却是与新文化运动中《新青年》的年轻参与者们相当一致的。而这种心态,在鲁迅的精神成长史中,又是从走异路、求新知一步一步发展而成的。他在《新青年》已经停刊、自己的小说集《呐喊》编成时,在小说集序言中用大半篇幅讲述留日的经历,正是要再次确认自己当年那种心态,并期待能将这种心态再一次与《新青年》曾经的战友们分享。之所以不提《新青年》的分歧与停刊,一方面是不想在新文化运动的敌人们面前暴露自己阵营的伤痛,另一方面也是在希望着《新青年》的复刊与战线的重新结成。另外,很可能在他的心目中,这本《呐喊》就是《新青年》的产儿。《〈呐喊〉自序》告诉读者:他在投身《新青年》的事业时,就是带着上一次失败造成的伤痕与疑虑的,这疑虑不单是“铁屋子”,还有像大毒蛇一样的寂寞和同志者们转瞬之间就不能在一处纵谈好梦的结局;但他还是投身《新青年》的事业了,因为希望是在将来的,谁也不能否定其可能会实现。当时关心《新青年》的人读了这些,就会想到《新青年》的停刊也同样不能否定将来依然还有再出发的希望。
《新青年》团体的分裂和《新青年》的停刊,无论后人怎样认识其原因和性质,在当时无疑都是新文化运动的重大挫折,也会造成许多新文化运动参与者、拥护者和期待者在思想上与情感上的危机体验。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详述自己的日本留学回忆,正是对当时的挫折与危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以此激励青年继续《新青年》未竟的事业。所以青年们爱《呐喊》,也爱这篇《〈呐喊〉自序》,总能从中得到前行的力量。
《藤野先生》是鲁迅“日本情结”中正面情愫的集中表现,是鲁迅对于日本最温暖的回忆。但是《藤野先生》的结尾,却颇为出人意料地落在了对“正人君子”的笔战:“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藤野先生为什么会在鲁迅的想象中鼓励他勤奋地创作让“正人君子”深恶痛疾的文字呢?而且,这种结尾在鲁迅的回忆散文里其实是特例。虽然鲁迅在回忆散文中都会以杂文笔法做社会与文明批评,但结尾却通常就在回忆的感慨之中落笔,无论《阿长与〈山海经〉》《五猖会》,还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琐忆》,以及《范爱农》,乃至《朝花夕拾》之外的《我的第一个师父》,等等,诸多名篇都是这样。《我的种痘》在末段点了一下国民党屠杀作家的罪行,但文末一句还是说万花筒的退步。大概除了这篇《藤野先生》之外,只有《狗·猫·鼠》和《女吊》是这样的笔法,但《女吊》的题材便是与复仇主题有关的,结尾批判损了别人牙眼却反对报复的恶人,也是顺理成章,而《狗·猫·鼠》更是首尾照应,章法谨严,唯独《藤野先生》这最后的一笔,在全文其他地方真是找不到一点呼应的线索,可以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了。
鲁迅以“正人君子”一词称呼自己在文坛的论敌,是从女师大事件开始的,具体就是指以陈源(西滢)为主的“《现代评论》派”,原因大概是拥护北洋政府的《大同晚报》曾在风潮之中吹捧他们是“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于是被鲁迅借用来反讽他们,有时也称为“君子之徒”,犹言他们是伪君子。他们之所以受到鲁迅的反感与声讨,首先是因为他们在女师大校长杨荫榆无理开除六名反对她的学生自治会职员后,以“公正”的姿态诋毁被开除的学生,又攻击鲁迅等支持学生反抗杨荫榆的教员都是暗中鼓动风潮和“党同伐异”的人;而到了后来,段祺瑞政府枪杀请愿学生的“三一八”惨案发生,他们竟说学生的行动是被“民众领袖”煽动的,所以“民众领袖”应当被追责,这就更激起鲁迅的义愤。但在写作《藤野先生》时,鲁迅已经离开北京,女师大风潮早就以杨荫榆去职、反对她的学生返校而结束,镇压学生的那届政府也已下台,论争应该也成为过去了,但鲁迅在《藤野先生》的结尾还是特地表示自己要在藤野先生精神的鼓励和感召下,努力和“正人君子”针锋相对,可见鲁迅对于这些人的愤恨,并不只是在于具体事件中的矛盾冲突,还有着更深的原因。这些“正人君子”代表了一种文化和一种人格,那就是惯于用“公理”装饰自己的私心,用道德上的罪名攻击损害自己利益或面子的人,甚至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毫无偏私之意,凡是不合自己意愿的人都是道德败坏。鲁迅在回忆了藤野先生和蔼可敬的形象之后,想到了这些人,于是信手拈来地将他们写在了这篇文章里,作为反衬英雄的丑角。像藤野先生那样尽责而热心,严格却温和,有自己的期待并为此付出努力,但绝不强加于他人,才是鲁迅心中真正的正人君子,而用笔戳破那些偏狭而洋洋自得的“正人君子”的假面,让他们深恶痛绝,知道原来他们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完美,正是鲁迅报答藤野先生、为像他那样真正的正人君子扬眉吐气的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藤野先生》这篇日本留学生活的回忆录,也可以解读为掷向“正人君子”的一柄投枪,以真金映出他们的假相。这正是一篇“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朝花夕拾》中的最后一篇作品《范爱农》,虽然只有小半篇是记述留日时期的事,后边大半篇已是记述辛亥革命前后在家乡与留日时期“故人”的交往,但是这些交往中也涉及留日时期的一些回忆。这一篇中的留日回忆与《藤野先生》最大的不同点,就是都与反清革命直接有关。文中描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国内突发的重大政治新闻在留日学生群体中引发的兴奋与紧张,然后是在留学生们政治会议上自己与范爱农的冲突,还有这样的妙论:原以为满人最可恶,现在才知道其实最可恶的是范爱农,中国要革命先要除去范爱农。连表达对一个人的恼火都用这么具有政治色彩的修辞,可见当时这些留学生政治意识之强烈了。后来两人在家乡重见而成为好友后,说起当年的冲突,范爱农直言在日本时他们这一批浙东留日学生都讨厌鲁迅,原因是鲁迅作为先留学的同乡去接他们到日本时,摇头看不起他们。鲁迅于是想到,当年被他摇着头接到东京的人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鲁迅因此很为自己当年的摇头感到惭愧。鲁迅在《范爱农》里写了辛亥革命后社会的照旧,写了一部分革命者在“胜利”中的迷失,而时时以自己在日本留学时候亲历或耳闻的“革命前史”来映衬。
这篇写于1926年——民国十五年的回忆文章,表现了鲁迅对于“中华民国”复杂而浓烈的感情。在民国十四年(1925年)的时候,鲁迅就曾感慨:“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他还希望能有一部给少年看的中华民国建国史,“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在小说《头发的故事》和纪念文章《黄花节的杂感》中,鲁迅也表达了对于不久之前的中华民国建国历史已被人遗忘的焦虑。中华民国本来是理想的产物,却迅速变成了失去理想的空壳。鲁迅所说的“民国的敌人”,便是背弃民国理想的人。当革命者们怀揣着“建立民国”的箴言勇敢地去奋斗牺牲时,他们对于民国的理想是什么呢?或许可以用《药》中夏瑜的那句话来概括吧: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药》中的刽子手康大叔说这不是人话,而许多民国的国民却会以为这是傻话,因为他们不想做民国的国民,只想可以给无论什么人做主子,同时无妨给其他什么人做奴才,总之就是不能都平等,在他们看来,老子儿子都平等了,那还成世界吗?于是,民国的招牌尽管挂,民国的种种体制尽管建立,民国的理想却丝毫不能普及,而且因为招牌已挂,体制已立,所以理想还日渐萎缩消灭。看到这些景象的鲁迅总会想到自己留学日本时对于革命的向往与期待,以及那些曾和他一样是留日少年而后来为革命抛洒热血的烈士与受难者。民国国民的身份是经过了多少盼望和苦斗才得来的,民国国民的自觉依然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实现。鲁迅在追忆亡友范爱农的文章中,再次给读者呈现了当年留日学生中的“革命日常”,为给少年人看的民国建国史奉献了自己作为一个文学家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