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词铺排与元诗创作

2019-11-13 22:35吴礼权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诗歌

吴礼权

【内容提要】名词铺排是汉语表达中特有的一种修辞现象,早在先秦时代的《诗经》中便已出现。由于具有独特的审美效果,遂成中国历代诗人的最爱,结构模式不断得以创新发展。元诗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重要的一环,元诗创作虽在特殊的政治、历史、文化背景下进行,但仍延续了中国诗歌发展的传统与文脉。在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方面亦是如此,既有对之前历代诗歌所创结构模式的继承,也有许多自己独到的创新,不仅推动了中国诗歌的发展,也为汉语名词铺排史续写了新的篇章。

“名词铺排”,是汉语表达中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也是汉语中特有的一种修辞现象。它最显著的特点是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名词(包括名词短语和名词短语组合)联合构句,甚或以一个名词(或名词短语)单独构句。虽然句中没有动词和其他虚词,异于寻常汉语句法,但却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语言单位,不仅可以写景、抒情或叙事,而且还别具独特的审美价值。因此,中国修辞学界有人将之立为一个修辞格,名曰“列锦”。

作为一种修辞现象,名词铺排并非是今人的修辞创造,而是古已有之的。根据我们的考证,就现存最早的中国文学史料来看,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在先秦的《诗经》中就已经萌芽。《国风·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其中,‘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二句,便是两个各自独立且彼此对峙的名词句,属于以名词铺排的列锦修辞格运用。”不过,从汉语名词铺排发展史的角度看,《诗经》“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这一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虽然以今日审美的眼光来看极富意境之美,但恐怕还不能说是诗人有意而为之,只能说是自然写实的天籁之音。因为诗句“先以‘喓喓'之声领起,由声及物,引出发出‘喓喓'之声的主体‘草虫'(即蝈蝈);再以‘趯趯'(跳跃之状)之形象领起,由远及近,引出‘阜螽'(蚱蜢)。创意造言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完全是诗人不经意间的妙语天成。因为按照人的思维习惯,总是先听到一种声音,然后再循声去寻找发出声音的物体;总是先远远看到某物活动的朦胧形象,再逼近细看活动的主体(人或动物)。因此,我们说诗人以‘喓喓'居前,‘草虫'在后,‘趯趯'领起,‘阜螽'追补的语序所建构出来的修辞文本‘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虽然有一种类似现代电影‘蒙太奇'手法的画面审美效果,但这种效果乃是妙趣天成,不是人工雕凿出来的美。”《诗经·小雅·斯干》篇起首二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也是同一类的名词铺排,有着同样的审美效果。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诗经》中诸如“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之类的诗句,虽然不是诗人们刻意而为之的名词铺排文本,而是妙笔偶成的天籁之音,但“其妙趣天成的审美效果却成了后代诗人们所热烈追求的境界”。汉乐府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古诗十九首》)等许多为后人赞赏不已的诗句,跟《诗经》“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等句一样,不仅句法上都是“NP,NP”式,而且在布局模式上也一样,无一例外地居于诗歌起首。如果要说二者有什么区别,差异只在一为四言诗,一为五言诗。因此,我们认为,汉乐府古诗中这些名词铺排句,“如果说它们是无意而为之,恐怕很难。相反,说它们是模仿《诗经》‘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的名词铺排结构形式,则有相当充足的理由。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也可以变换成‘河畔草青青,园中柳郁郁',表意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在审美效果上则有相当大的差异。前者因为是名词铺排文本,接受上就有一种电影镜头式的特写画面感,给人以更多的联想想象空间,审美价值明显很高。后者则仅是一种简单的描写句,类似于陈述事实的性质,提供给读者的是‘春天到了,草绿柳郁'这样一个信息,审美价值就打了折扣”。

事实上,名词铺排的审美价值自从被汉代诗人发现后,中国历代诗人都有意识地建构名词铺排文本,而且在结构模式上锐意创新。这一点,我们比较一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金元、明清等不同历史时期诗歌中的名词铺排结构模式的种类,以及各个历史时期创造出的许多新结构模式,就能了然于心。那么,为什么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让诗人们那么醉心沉迷呢?究其原因,是与名词铺排所特有的审美效果有着密切关系。上文我们说过,名词铺排的最大特点就是以一个名词或名词短语独立构句,或是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名词或名词短语联合构句,以此写景、叙事、抒情,完全突破了汉语句法结构的规约,因此“在语义呈现上必然不会像正常表达那样清晰,甚至可以说是显得相当模糊”。然而,正是由于语义呈现上具有模糊性(或曰多义性),名词铺排文本才具有特有的审美魅力。因为这种“模糊性(或曰多义性)”给文本接受者留足了联想想象的空间,“让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对文本所写对象的独特感知进行‘二度创造',从而在阅读欣赏中使文本的审美价值得以增量”,产生“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种解读”的效应。另外,名词铺排“通过名词或名词短语的连续铺排来实现其特定的写景叙事目标,其表现手法类似于现代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手法,极易创造出某种意境,制造鲜明的画面效果。”

正因为名词铺排独特的审美价值为中国历代诗人所认同并推崇,所以中国诗歌自先秦时代《诗经》发凡创例之后,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就一直成为诗人们执着的追求。作为中国诗歌发展史上重要的一环,元诗创作虽在特殊的政治、历史、文化背景下进行,但仍延续了中国诗歌发展的传统与文脉。在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方面亦是如此,既有对之前历代诗歌所创结构模式的继承,也有许多自己独到的创新,不仅推动了中国诗歌的发展,也为汉语名词铺排史续写了新的篇章。

众所周知,元代是由少数民族蒙古族人执掌政权的时期,是汉民族人民备受压迫的时代。但是,中国文学的发展活力并未受到民族与阶级压迫的削弱。相反,由于汉民族知识分子在政治生活中彻底被边缘化,被迫生活在社会底层,与底层人民的关系更加亲密,因而造就了中国通俗文学的异常繁荣,元曲、元杂剧的高度成就,正是在此背景下达成的。除此之外,中国传统的诗词创作在这一时期也没有消歇,也有不同程度的发展,特别是诗歌创作,就流传到今天的作品来看,还是数量众多,成就不俗的。撇开别的方面不说,单就诗歌中的名词铺排结构模式的发展演进,我们就能毫不夸张地说,元代诗歌在名词铺排文本建构方面的成就绝不逊色于之前的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与南北宋等朝代。

根据我们对清人顾嗣立所编《元诗选》(包括初集、二集、三集,初集六十八卷,二集二十六卷,三集十六卷,中华书局,1987年出版,2002年1月第三次印刷)的全面调查,发现元代诗人在诗歌名词铺排文本建构方面,既广泛继承了中国历代诗人所创造的大量旧有模式,又有自己许多独到的创新。既有篇章布局上的创新,也有结构形式上的创新,特别是结构形式上的创新竟达二十五种之多,成为前所未有的特殊现象。

下面我们先谈元诗在名词铺排结构模式上对前代所创模式的继承。根据我们对《元诗选》的全面调查,发现元诗对前代所创名词铺排模式的继承有两个方面:一是篇章布局上的,二是结构模式上的。名词铺排在诗歌中的篇章布局模式,在元代之前共有三种,即篇首名词铺排、篇中名词铺排、篇尾名词铺排。这三种名词铺排的布局模式在元诗中都得到了继承,三种布局模式出现的频率都很高。但相对来说,居于篇中者出现频率更高(限于篇幅,这个部分暂时略去不举例,因为在随后结构模式举例中会自然呈现出来)。至于结构上对前代旧有模式的继承,在种类上就非常多了。根据我们对《元诗选》的全面调查,共计达二十七种之多。下面我们分而述之。

1.四言成句的“NP,NP”(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乃先秦时代《诗经》的创造,元诗中还有少数沿用之例。如:

(1)於赫世皇,并用豪杰。一定宇内,橐厥戈甲。……旣有兄弟,又多孙子。奕奕勋门,秩秩良材。天之报忠,岂有涯哉。(虞集《万户张公庙堂诗》)

2.四言成句的“NP,NP”式

这种模式,最早出现于汉赋中。出现于诗歌中,乃魏晋南北朝诗人的创造。之后,只有盛唐诗中有沿用之例,其他朝代诗歌中未见。但是,元诗中又有沿用之例。如:

(2)万山雪瀑,一叶莲舟。世人指似,泰华峰头。(滕斌《灵泉翀举自有诗十八章留人间今止存五遂续之》其五)

3.五言成句的“NP,NP”(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乃是汉乐府诗人的创造,历代诗歌中皆有广泛运用。元诗也不例外,无论是诗歌篇首,还是诗歌篇中,都有广泛运用(限于篇幅,最多只举三例,以下同此)。如:

(3)峨峨青原山,洋洋白鹭水。炳炳照舆图,磊磊足多士。四忠与一节,流风甚伊迩。往往举义旗,事由匹夫始。(郭钰《悲庐陵》)

(4)回塘带兰薄,曲槛映朱甍。春雨夜初至,绿波池上生。游鱼荡清涟,细藻承落英。浩浩谢池思,悠悠南浦情。日夕澹无语,燕坐望寰瀛。(陆仁《春草池绿波亭》)

4.五言成句的“NP,NP”式

这种模式,亦是汉代诗人的创造,历代诗歌中都有广泛沿用。元诗中沿用这一结构模式的也非常广泛,在诗歌篇首、篇中都有。如:

(5)朱雀街头雨,乌衣巷口风。飞来双燕子,不入景阳宫。为问秦淮女,还知玉树空。(张宪《子夜吴声四时歌四首》其一)

(6)结屋依山麓,衣冠尚古风。醉人千日酒,扶杖百年翁。云起山松绿,风回野烧红。谁云避世者,犹自在崆峒。(郑玉《黟坑桥亭次以文韵二首》其二)

5.五言成句的“NP(叠字领起),NP(非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是魏晋南北朝诗人的创造。之后,盛唐、中唐、晚唐诗以及金诗中都有继承沿用。元诗中也有沿用之例,但数量不多。如:

(7)大星芒鬛张,小星光华开。皇天示兵象,胜地今蒿莱。河岳气不分,烛龙安在哉。参赞道岂谬,积阴故迟回。疏风夜萧萧,野磷纷往来。安知非游魂,相视白骨哀。汩汩饮马窟,云冥望乡台。于时负肝胆,慷慨思雄材。(王逢《秋夜叹》)

(8)离离凤食干,绵互亘修峦。君子怀静仪,虚贞媚苍寒。灵厓发潜颕,崇苞閟幽盘。筮邻从蒋诩,永结求羊欢。(丁复《竹山》)

6.六言成句的“NP,NP”式

这种模式,是金诗的创造。元诗中也有沿用,而且相当普遍。如:

(9)三间两间茅屋,五里十里松声。如此山中景色,何时共我同行。(贡性之《题画扇四首》其一)

(10)楚尾吴头旧梦,水边山际闲情。一夜杏园风急,等闲吹老莺声。(马臻《杂咏六言三首》其三)

7.七言成句的“NP,NP”式

这种模式,亦是魏晋南北朝诗人的创造。之后,盛唐、中唐、晚唐、五代、宋、金各代诗都有继承沿用。元诗中沿用这一模式的也非常广泛,居于篇首或篇中、篇尾的名词铺排文本都很常见。如:

(11)十八岩前罗汉竹,百千洞里老龙泉。山僧约我重来日,花落花开五百年。(汪泽民《题崇果寺》)

(12)捐躯难报圣明君,补拙惟将一寸勤。为政但当求实効,劝农何敢具虚文。夜来江上一犁雨,晓起山前万锸云。愿得岁丰民物阜,素餐犹可度朝曛。(王都中《依紫崖韵和彬卿》)

(13)绕郭烟岚溪上来,千峯碧玉一环开。红云岛上熙春路,帘幕重重阚楚台。(元淮《春游忆武阳》)

8.五言成句的“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乃初唐诗人的创造。之后,盛唐、中唐、晚唐、五代、金各代诗歌中都有继承沿用。元诗中沿用这一结构模式的也非常普遍。如:

(14)南浦路东西,佳人不可期。断云荒草渡,归鸟夕阳枝。心事十二曲,头颅太半丝。低徊问流水,去去复何之。(陈普《凭阑二首》)其一)

(15)微月悬孤榻,残云过断塍。松风林外笛,茅屋水边灯。久坐忘为客,清吟未得朋。沙头有饥鹘,昏暝亦飞腾。(曹文晦《九月一日清溪道中二首》其二)

(16)伊昔西湖上,孤山几树梅。断篱深院落,流水旧亭台。明月无今古,春风自去来。逋仙不复作,消瘦为谁开。(于石《伊昔四首》其二)

9.六言成句的“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乃是金诗的创造。元诗中也有沿用,但用例不多。如:

(17)冷落襟风杯月,崎岖马足车尘。林下何曾一见,直教羡杀闲人。(雷仲泽《蒲城马上偶得》二首其一)

10.七言成句的“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乃初唐诗人所创。之后,晚唐、五代、宋、金诸朝代的诗歌中都有沿用。元诗中沿用这一结构模式的也很多。如:

(18) 碧云双引树重重,除却丹经户牖空。一径绿阴三月雨,数声啼鸟百花风。年深不记栽桃客,夜静长留卖药翁。几度到来浑不语,独依秋色数归鸿。(虞集《费无隐丹室》)

(19)蚺城谁筑溪之涯,层楼簇簇排人家。两岸春风好杨柳,一池霁月芙蓉花。香与清风远方觉,污泥不染尘不著。小亭红瞰碧波心,著我中间看飞跃。(胡炳文《西湖水榭》)

(20)东家老人语且悲,衰年却忆垂髫时。王师百万若过客,青盖夜出民不知。巷南巷北痴儿女,把臂牵衣学番语。髙楼急管酒旗风,小院新声杏花雨。北来官长能相怜,民间蛱蝶飞青钱。(潘纯《送杭州经历李全初代归》)

11.五言成句的“NP,N+N+NP”式

这种模式,是五代诗人的创造。之后,历代诗歌一直未见继承沿用。但元诗中有沿用之例。不过,目前只发现如下一例:

(21)仙人悲世换,宴景在清都。寒暑自来往,英雄生钓屠。钱塘江畔柳,风雨夜啼乌。(倪瓒《次韵陈维允姑苏钱塘怀古四首》其三)

12.五言成句的“N+N+NP,N+N+NP”式

这种模式,乃是中唐诗人的创造。之后,晚唐诗、金诗皆有沿用。元诗中也有不少沿用之例。如:

(22)明月照寒水,清霜积厚冰。知君多念我,为客独依僧。湖海十年梦,诗书半夜灯。忽闻江国雁,写寄剡溪藤 。(郑守仁《和句曲张外史韵寄上清薛外史》)

(23)溪上花无数,春风别有天。楼台仙子宅,书画米家船。绛雪回歌扇,红霞落舞筵。羽觞飞醉月,应是酒如泉。(张渥《绛雪亭》)

13.五言成句的“NP+NP+N,NP+NP+N”式

这种模式,是晚唐诗的创造。之后,宋诗、金诗都有沿用继承。元诗中也有沿用,但出现频率不高。如:

(24)故人久不见,怅望思迟留。白雁寒沙月,黄云老树秋。风霜侵客鬓,鼓角入边愁。满目关河兴,登临倦倚楼。(萨都剌《和权上人》)

(25)十年前此日,视篆上严州。借服初金佩,峨冠尚黑头。乾坤谁失驭,江海已横流。……屡跋三关马,更乘四渎舟。长城青冢月,大漠黑山秋。甫息台卿担,空余季子裘。解官终欠早,破产复奚尤。(方回《七月十日有感》)

14.七言成句的“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是宋诗的创造。金诗未见沿用继承的,但元诗中有沿用之例。如:

(26)白水青山杳眇边,每怀高节自茫然。不从猿鸟疏名姓,虚托鳞鸿问岁年。灯外檐花清夜雨,江头云树暮春天。须知无限沧洲意,渺渺东风一旆悬。(周棐《次韵顾玉山见寄》)

15.七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是初唐诗人的创造。之后,一直未见继承沿用,直到宋诗、金诗才又出现。元诗中沿用这一结构模式的则不少。如:

(27)浦口寒潮频有信,空中鸟迹了无痕。野航落日东西渡,黄叶秋风远近村。(吕诚《秋日雨后二首》其一)

(28)二月春光如酒浓,好怀每与故人同。杏花城郭青旗雨,燕子楼台玉笛风。锦帐将军烽火外,凤池仙客碧云中。凭谁解释春风恨,只有江南盛小丛。(杨维桢《寄卫叔刚》)

(29)塞北凝阴无子规,晓看山色不胜奇。坚冰怪石涧边路,残月疏星马上诗。(杨允孚《滦京杂咏一百首》其十九)

16.七言成句的“NP+N+N+NP,NP+N+N+NP”式

这种模式,是晚唐诗的创造。之后,一直未见继承沿用,直到元诗中才又有出现。不过,数量不多,只是偶有一见。如:

(30)短棹吴歌花满川,春帆愁断蓼莪篇。小溪蘋藻墦间祭,春雨桑麻墓下田。黄壤有灵终异土,青山无树半荒阡。伤哉巴峡松楸路,狐兔苍寒六十年。(邓文原《清明省墓》)

17.五言成句的“NP”(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是中唐诗人的创造。之后,宋诗、金诗中都有继承。元诗中沿用这种模式的则非常普遍,居于诗歌篇首、篇中、篇尾的都有。如:

(31)潇潇三日雨,苒苒度残暑。草木行变衰,岂不感节序。荒园有络纬,日夕促机杼。念汝戒衣裘,所思恨修阻。(汪珍《秋怀七首》其四)

(32)高堂列绮席,宾御何委蛇。粲粲金芙蓉,春葩照蛾眉。檀槽起清籁,铁拨弦鹍鸡。祗闻筵中曲,不闻曲中词。(毛直方《拟古二首》其一)

(33)城邑带秋水,盈盈笠泽湄。西风一夜起,鸿雁尽南飞。晋日东曹掾,唐朝左拾遗。长揖谢轩冕,悠悠千载期。(陈基《吴江》)

18.五言成句的“NP”式

这种模式,是汉乐府诗人的创造。之后,历代诗歌中都广泛沿用。元诗中这种结构模式的沿用之例也非常多,居于诗歌篇首、篇中、篇尾的都有。如:

(34)八月天台路,清风物物嘉。晴虹生远树,过雁带平沙。日气常蒸稻,天香喜酿花。门前五株柳,定是故人家。(李孝光《天台道上闻天香》)

(35)当年见明月, 不饮亦清欢。讵意有今夕,照此长恨端。……不知亲与故,零落几家完。徘徊庭中影,对酒起长叹。死生两莫测,欲往书问难。(张翥《中秋望月》)

(36) 阴凉生研池,叶叶秋可数。京华客梦醒,一片江南雨。(鲜于枢《题纸上竹》)

19.六言成句的“NP”式

这种模式,是宋诗的创造。金诗中未见有继承的,但元诗中有沿用。如:

(37)数幅晴云翠岫,千重碧树琼楼。羡杀承平公子,笔端万里瀛洲。(柯九思《题赵千里画八幅》)

20.七言成句的“NP”(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乃是金诗的创造。元诗中也有沿用这一结构模式的,用例还不少,居于诗歌篇首、篇中、篇尾的都有。如:

(38)稍稍林间布谷声,村南村北水云平。 偶来竹寺看山坐,闲听清溪遶舍鸣。(麻革《竹林院同张之纯赋二首》其二)

(39)绣纹刺绮春纤长,兰膏鬌鬓琼肌香。芳年艳质媚花月,三三两两红鸳鸯。翠靴踏云云帖妥,海棠露湿胭脂朵。(陈基《群珠太多伤吴帅潘元绍众妾作》)

(40)瑶池积雪与天平,西极空闻八骏名。玉殿重来人世换,萧萧苜蓿汉宫城。(虞集《八骏图》)

21.七言成句的“NP”式

这种模式,是初唐诗人的创造。之后,一直未见有继承沿用的。到了宋诗、金诗,才又有沿用之例。元诗中沿用之例则相当多,居于诗歌篇首、篇中、篇尾的都有。如:

(41)张家宅前萧寺桥,侵晨发船江雾消。村鸡三唱屋角树,柔橹数声沙际潮。此时飞上海底日,锦云满江光荡摇。(许恕《萧寺早行》)

(42)白鹦鹉小穿云幕,碧海波澄浸石扉。一片岩前秋月影,凉风吹上藕丝衣。(周砥《观音岩》)

(43)野水芙蕖绕鹤汀,画桥杨柳挂鱼罾。秋风携手青溪曲,竹杖荷衣一个僧。(至仁《次韵寄唐伯刚断事二首》其二)

22.五言成句的“NP+NP”式

这种模式,是初唐诗人的创造。之后,中唐诗、宋诗、金诗都有继承沿用的。元诗中沿用这一结构模式的用例也相当多。如:

(44)青山阖闾墓,荒草起秋风。古隧苍精化,阴房玉雁空。夕阳明野寺,远树落霜枫。送子难为别,无情楚水东。(郯韶《送郑同夫归豫章分题虎丘》)

(45)金陵南之镇,兴废满目中。青山澹无言,万里江流东。髙楼朱雀桥,野笛交秋风。子行览其余,弹琴送飞鸿。柏台云霄间,貂荐峨群公。为言经济理,所贵贤俊崇。(刘诜《古诗三首赠张汉臣游金陵》其三)

(46)濯濯金明柳,年年照妾容。飞花怨春尽,落日渡江风。(郭翼《柳枝词》)

23.六言成句的“NP+NP”式

这种模式,乃是金诗的创造。元诗中就有沿用这一结构模式的,只是用例尚不多。如:

(47)潇洒枯藤老屦,行行只复行行。泥路野人屐迹,石桥流水琴声。(陈普《野步十首》其二)

(48)访旧五溪薄暮,沙长归路迢遥。虚市人家烧烛,流水孤村断桥。一个残僧待渡,数声短笛归樵。闪闪昏鸦啼后,江风又落寒潮。(吕诚《晚归书事六言二首》其一)

24.七言成句的“NP+NP”(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是中唐诗的创造。但是,晚唐、五代、宋代都未曾有继承沿用的。直到金代,才有诗人沿用继承。元诗中虽有沿用,但目前也只发现如下一例:

(49)寂寂僧房半梦中,萧萧修竹四山风。惟应门外苍髯叟,解乱儋州秃鬓翁。(鲜于枢《净慧寺四绝》其一)

25.七言成句的“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中唐诗的创造。之后,晚唐、五代、宋代、金代诗歌都有继承沿用。元诗中继承沿用之例相当多,居于诗歌篇首、篇中、篇尾的都有。如:

(50)东西湖水百花洲,行子归时雪已收。明月可能随客去,浮云自足使人愁。重来柳树应千尺,相见梅花隔数州。我亦高歌望吾子,东风好正仲宣楼。(李孝光《送人还鄱阳》)

(51)海棠开后月黄昏,王谢楼台寂寂春。柳外东风花外雨,香泥高垒画堂新。(张弘范《新燕》)

(52)遥山近山青欲滴,大木小木叶已疏。斜日疏篁无鸟雀,一湾溪水数函书。(黄公望《倪云林为静远画》)

26.七言成句的“NP+NP+NP”式

这种模式,乃初唐诗人的创造。之后,晚唐、五代、宋代、金代诗歌都有沿用。元诗中沿用之例也相当多,居于诗歌篇首、篇中、篇尾的都有。如:

(53)春风桂楫木兰舟,欲采芳蘅不自由。浅濑潾潾吹暮雨,苍梧云冷易生愁。(柯九思《题风雨泊舟图》)

(54)漠漠江云路不分,小桥流水夕阳村。吟翁马上频回首,一阵东风暗断魂。(叶颙《江路梅香》)

(55)看花醉眼不须扶,花下长歌击唾壶。回首荒城春较晚,淡烟疎雨緑平芜。(朱希晦《次李二丈韵》)

27.七言成句的“NP+NP+N+NP”式

这种模式,是宋诗的创造。但是,金诗中未曾见有继承沿用的。元诗对这一结构模式的继承沿用,目前只发现如下一例:

(56)古木阴阴溪上村,隔溪呼唤隔溪应。柳堤渔艇水双港,山崦人家云半层。早麦熟随芹菜饷,晚茶香和树芽蒸。自惭未得亢桑乐,痴坐寒窗似冻蝇。(方夔《溪上》)

由上所述,可见元诗对中国历代诗歌所创名词铺排文本的结构模式的继承是全面而广泛的,完全接续了中国先秦以来诗歌创作的传统与文脉。

众所周知,元代是通俗文学最为发达的时代之一,也是文学的活力最为突出的时代之一。其实,除了元曲、元杂剧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局面外,在传统诗歌创作方面元代也有自己的特色。就以诗歌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来说,元诗就与前代大有不同。根据我们对清人顾嗣立所编《元诗选》的全面调查,发现元诗在名词铺排文本建构方面既有篇章布局上的创新,又有结构模式上的创新,这是非常难得的。

名词铺排在诗歌中的篇章布局模式,在元代之前共有三种,即篇首名词铺排、篇中名词铺排、篇尾名词铺排。篇首名词铺排的布局模式,最先由先秦时代的《诗经》创造出来;篇中名词铺排的布局模式,则是由汉代诗人创造的;篇尾名词铺排的布局模式,则是魏晋南北朝诗人的创造。而到了元代,诗歌中又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篇章布局模式,这就是全篇名词铺排。

全篇名词铺排,就是全诗从开首一句至全诗结束为止,每一句都是名词铺排句,中间不夹杂有任何一句正常语法结构的句子。这种布局模式,就目前我们所涉猎的诗歌作品来说,只有元诗中有,而且主要局限于以四句为限的六言诗之中,是陈普、许恕等个别诗人别出心裁的创造。如:

(1)几处渔樵石路,数家鸡犬柴门。灶屋残烟杳霭,溪流淡月黄昏。(陈普《野步十首》其九)

(2)午背斜阳远村,沤边独树闲门。有莘野中耒耜,浣花溪上盘飧。(许恕《题耕乐子卷》)

(3)黄犊眼中荒草,鹭莺立处枯荷。宦海风涛舟楫,故山烟雨松萝。(陈普《野步十首》其三)

例(1)至例(3)都是全篇由名词短语句构成,只是各例在结构上稍有细微差异。例(1)的结构是“(几处)渔+樵+(石)路,(数家)鸡+犬+(柴)门。(灶)屋+(残)烟+(杳)霭,(溪)流+(淡)月+黄昏”,属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NP+NP+NP,NP+NP+NP”式;例(2)的结构是“(午背)(斜)阳+(远)村,(沤边)(独)树+(闲)门。(有莘野中)耒耜,(浣花溪上)盘飧”,属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例(3)的结构是“(黄犊眼中)(荒)草,(鹭莺立处)(枯)荷。(宦海)风涛+舟楫,(故山)烟雨+松萝”,属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这种超乎寻常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既打破了传统诗歌创作的成规惯例,给人以一种新颖别致之感;同时因为大量名词句的连续铺排,使诗歌画面感特别强,读之让人有在欣赏画卷之感,真可谓达到了“如诗如画”的境界。

尽管元诗中诸如上例的全篇名词铺排文本并不普遍,但其独到的创意却在汉语名词铺排史上具有重大的开创意义。因为这种篇章布局模式,元诗之前未曾有过,元诗之后也不再见,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造。从审美上看,它将名词铺排文本的意境拓展空间推到了极致,将诗与画的完美统一推到了一个新境界。

除了篇章布局模式的创新,元诗在文本结构模式上的创新成就也是令人瞩目的。根据我们对清人顾嗣立所编《元诗选》中所有元诗的调查,发现其新创的结构模式竟达二十三种之多,堪称中国历代之最。下面我们分而述之。

1.七言成句的“NP,NP”(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完全是元诗的首创。七言成句的“NP,NP”式名词铺排,魏晋南北朝时代的诗歌中就已出现,之后历代诗歌都有继承沿用。但以叠字领起的,则只有元诗中才有。如:

(4)南山树影糊轻煤,北山云花玉崔嵬。绝怜我辈少姿媚,幻此异景穷奇瑰。……谢公屐齿殊济胜,偪仄蓬宇徒低摧。娟娟新青故堤柳,片片轻白孤山梅。春风佳游讵易得,相与一笑同衔杯。(袁桷《善之携酒招游西湖值雷雨分韵得杯字》)

(5)铁马长驱汗血流,眼前戈甲几时休。谁能宰似陈平社,那免悲如宋玉秋。漠漠微凉风里殿,萧萧残夜水边楼。千村万落荒荆棘,何止山东二百州。(李俊民《即事》)

(6)云巢幽人爱江渚,捕思挥毫写横素。波澜不惊潦水尽,秋气晶明绝烟雾。……孤村城市仅如蚁,百丈牵江直如缕。萧萧木叶洞庭波,历历晴川汉阳树。蒹葭宿雁天欲霜,丛苇寒鸦日云暮。(虞集《为汪华玉题所藏长江万鸦图》)

例(4)至例(6)三例皆以两个名词句并立对峙,位居诗歌篇中,画面效果非常鲜明,就像镶嵌于诗中的两个静止画;加上每句皆以叠字领起,兼具韵律之美,因此这三个文本在审美上都臻至了诗、画、乐三者的统一。

2.七言成句的“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是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7)长城小姬如小怜,红丝新上琵琶弦。可人座上三株树,美酒沙头双玉船。小洞桃花落香屑,大堤杨柳扫晴烟。明朝纱帽青藜杖,更访东林十八仙。(杨维桢《又湖州作四首》其三)

从句法上分析,例(7)的结构是:“(可人座上)(三株)树,(美)酒+(沙头)(双)(玉)船”,属七言成句的“NP,NP+NP”式名词铺排。它以对句形式呈现,居于诗歌篇中,既以鲜明的画面感拓展了诗歌的意境,又以特异的句法调节了诗歌语言的节奏。

3.七言成句的“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找到如下一例:

(8)大药霜髭竟不玄,白鱼无计满千仙。别离岁月落花雨,歌舞楼台芳草烟。世事荣枯分一日,人生感慨萃中年。刘郎恨满玄都观,重到题诗共几篇。(郭钰《简罗伯英》)

例(8)的句法结构是:“(别离岁月)(落花)雨,歌舞+楼台+(芳草)烟”,属七言成句的“NP,NP+NP+NP”式。从审美上看,前后并立的二句虽都是名词句,但画面构图的丰富性有差异。前句就像一个独立的电影特写镜头,后句则恰似三个特写镜头的组合,前后映照,画面更具灵动效果。

4.五言成句的“NP+NP,NP+NP+N”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9)清游及新霁,缓步得嘉宾。古木寒泉寺,鸣鸠乳燕春。山行六七里,舟受两三人。总是曾经处,何须更问津。(郭麟孙《与龚子敬同赋》)

从句法上分析,例(9)的结构是:“(古)木+(寒泉)寺,(鸣)鸠+(乳)燕+春”,属五言成句的“NP+NP,NP+NP+N”式名词铺排。二句居于诗中,都有画面效果,但画面色调是有差异的。前句是暗冷色调(“古”“寒”“寺”),后句是鲜活色调(“鸣”“乳”“春”),画面的强烈对比效果非常明显。

5.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之所创。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10)杨柳轻寒水驿,楝花小雨官桥。回首人间往事,孤灯挑尽春宵。(刘诜《春日偶赋二首》其二)

例(10)的结构是:“杨柳+(轻寒)(水)驿,(楝)花+(小)雨+(官)桥”,属于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式名词铺排。前句“柳”“驿”为一组画面,后句“花”“雨”“桥”为一组画面,跟现代电影的特写镜头组合完全类似。它们在诗歌起首推出,给人的视觉冲击特别强烈,先声夺人的效果非常明显。

6.五言成句的“N+N+NP,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二例:

(11)之子梁园彦,才华迥不群。书灯双鬓雪,野饭一犁云。久病怜为客,多愁忍送君。钟山吾旧隐,不用勒移文。(周权《赠别》)

(12)白发新梳见,青云往事嗟。西风惊落木,寒雨淡幽花。鱼稻村村酒,沤波处处家。素怀何必问,一笑数昏鸦。(许恕《次朱九龄韵》)

从句法上分析,例(11)、例(12)的结构分别是:“书+灯+(双鬓)雪,(野)饭+(一犁)云”“鱼+稻+(村村)酒,(沤)波+(处处)家”,皆属五言成句的“N+N+NP,NP+NP”式名词铺排。它们居于诗歌篇中,不仅画面感非常鲜明,而且杂于众多正常句中,还有调节诗歌语言节奏的效果。

7.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所创。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13)木叶西风古道,稻花北垅新田。流水美人何处,夕阳荒草连天。(陈普《野步十首》其十)

例(13)从结构上分析是:“(木)叶+(西)风+(古)道,(稻)花+(北垅)(新)田”,属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式名词铺排。它居全诗之首,恰似电影开始时首先推出的一组特写镜头,不仅具有鲜明的画面感,还有凌空起势、先声夺人的效果。

8.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的创造。如:

(14)夜月小楼筚篥,东风深院琵琶。料理宿酲未了,春光又在邻家。(张宪《夜月》)

(15)堤晚游人争渡,花密流莺乱鸣。近水亭台柳色,转山楼观钟声。(马臻《杂咏六言三首》其一)

(16)仙人杏花满树,处士杨柳当门。白发乌纱棋局,绿水青山酒尊。 (郭翼《杂咏三首》其一)

例(14)至例(16)每句都由三组名词短语并列加合成句(基本是两个音节为一个短语单位),整体上均属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名词铺排。它们分别居于全诗篇首、篇中和篇尾,都有增添诗歌画面效果,拓展诗歌意境的作用。

9.五言成句的“N+N+NP+N,N+N+NP+N”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所创。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17)试数乱离年,伤情更惘然。牛羊荒草树,天地老风烟。白骨苍苔外,山花野水边。幽禽未栖宿,来往自翩翩。(何中《春郊二首》其一)

从句法上分析,例(17)的结构是:“牛+羊+(荒)草+树,天+地+(老)风+烟”,属五言成句的“N+N+NP+N,N+N+NP+N”式名词铺排。它居于全诗篇中,跟其前后各句的句法迥异,不仅有调节诗歌语言节奏的效果,还有电影特写镜头的组合画面效果。

10.七言成句的“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找到如下一例:

(18)旛竿东峙彭家寨,鹿角曾绕刘家村。彭家旗槊落草莽,刘家衣冠遗子孙。百年风土又一变,丛林化壑池成堑。山亭杨柳驿马坊,官道豫章北商店。喆人令族困屠沽,疃夫互郎髙门闾。(刘诜《饮南山故居》)

例(18)从结构上看是:“山亭+杨柳+驿马坊,官道+(豫章)(北商)店”,属七言成句的“NP+NP+NP,NP+NP”式名词铺排。全诗皆为叙事性的,唯此二句为写景之笔,居于全诗篇中,既有增添诗歌画面感的效果,又有调节诗歌语言节奏的作用。

11.五言成句的“NP,NP,NP,NP”(叠字领起)式

这种模式,也为元诗所创。如:

(19)巍巍百尺台,荡荡昌平原。隆隆镇天府,奕奕环星垣。居庸亘北纪,隩区敛全燕。苍龙左蟠拿,白虎右踞蹲。(周伯琦《龙虎台》)

(20)潇潇山城雨,槭槭书馆风。喔喔邻屋鸡,迢迢远方钟。遐思在古人,展转梦魂通。抱拙俗所弃,岁晚将谁同。赋成不轻卖,金尽当忍穷。(刘诜《春寒闲居五首》其二)

(21)猗猗澧有兰,馥馥沅有芷。猎猎石上蒲,泛泛水中芰。鲜鲜三径菊,旎旎百亩蕙。采掇集众芳,灿烂成杂佩。佩服何所从,将以待君子。(许谦《遣兴四首》其二)

例(19)至例(21)从结构上看皆是五言成句的“NP,NP,NP,NP”(叠字领起)式名词铺排。三例皆以四个名词短语句连续铺排,就像电影叙事中连续而下的四个特写镜头,不仅画面效果鲜明,而且因为各句皆以叠字领起,兼具韵律之美,因此整体上便有形、声兼备、音画统一的审美效果。

12.七言成句的“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22)十年京国擅才华,宰相频招载后车。太液苍凉黄鹄羽,玄都烂漫碧桃花。三清风露仙人馆,万里风烟野老家。拂拭旧题如隔世,华星明汉望归槎。(虞集《送胡士恭》)

例(22)四个名词短语句分别以名词“羽”“花”“馆”“家”为中心语,连续铺排而下,不仅画面效果鲜明而丰富,而且在接受上还有一种“大江之水一泻千里”的气势。

13.五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23)湖外三天竺,溪边九里松。禅心秋寺月,诗思晩林钟。齐已名无敌,支郎说有宗。京华同惜别,泽国几时逢。(柯九思《送泽天泉上人》)

例(23)前两句都是表示具象的,后两句则是抽象与具象结合,四句连续铺排而下,不仅有强烈的画面效果,而且对比映衬的效果明显,给人联想想象的空间更大。

14.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所创。不过,目前只找到如下一例:

(24)黄犊眼中荒草,鹭莺立处枯荷。宦海风涛舟楫,故山烟雨松萝。(陈普《野步十首》其三)

例(24)四个名词短语句就是全诗的四句,全以名词短语句形式呈现,就像是由几组特写镜头组成的现代微型视频,纯以景语代情语叙写,因此给人的想象咀嚼空间更大。

15.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属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找到如下一例:

(25)午背斜阳远村,沤边独树闲门。有莘野中耒耜,浣花溪上盘飧。(许恕《题耕乐子卷》)

例(25)也是全诗皆由名词短语句构成,属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式名词铺排。跟例(24)一样,它全以景语代情语,用类似今日电影镜头的叙写方式呈现,因此给接受者的感觉就像是展开了一个画轴。

16.七言成句的“NP+NP(叠字领起),NP+NP(叠字领起),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26)东华厌逐软红尘,一见潘郎兴味真。落落孤松霄壑志,昂昂野鹤水云身。关山客梦三更月,驿路梅花十里春。谁唱渭城朝雨曲,坐中愁绝未归人。(周权《送友东归》)

例(26)四句连续铺排而下,每句皆由两个名词短语联合构句,就像今日电影的两个特写镜头组合。每组镜头组合中的画面有实有虚(第一句是“松”与“志”、第二句是“鹤”与“身”、第三句是“梦”与“月”、第四句是“花”与“春”),不仅画面感强,而且意象丰富,有对比映衬的效果。它居于全诗中部,犹如一串闪耀的珍珠,光耀了全诗。

17.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代诗人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27)几处渔樵石路,数家鸡犬柴门。灶屋残烟杳霭,溪流淡月黄昏。(陈普《野步十首》其九)

例(27)从结构上分析是:“(几处)(渔樵)(石)路,(数家)鸡+犬+(柴)门。(灶)屋+(残)烟+(杳)霭,(溪)流+(淡)月+黄昏”,属六言成句的“NP,NP+NP+NP,NP+NP+NP,NP+NP+NP”式,属于全篇名词铺排,在审美上犹如一幅长卷画。

18.七言成句的“NP+NP+NP,NP+NP+NP,NP+NP+NP,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人的独创。不过,目前也只见如下一例:

(28)轻车繁吹尚纷纭,衮衮香浮紫陌尘。杜宇青山三月暮,桃花流水一溪云。东风旗旆亭中酒,小雨阑干柳外人。何许数声牛背笛,天涯芳草正斜曛。(周权《晚春》)

例(28)每句皆由三个名词或名词短语句加合构句,四句连续铺排,就像今日电影中连续推出的四组特写镜头组合,使鸟(杜宇)、山、暮色、花、水、云、风、旗、酒、雨、阑干、人诸画面要素随着镜头的推摇而依次呈现,不仅画面效果鲜明,而且意境深远,色彩丰富,给人以无限的遐思。

19.五言成句的“NP+NP+N”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之所创。不过,目前只见如下一例:

(29)虚室寒侵骨,疏梅月影床。三更孤雁泪,悲怨不成行。(萧国宝《冬夜》)

从句法上分析,例(29)的结构是:“(疏)梅+(月)影+床”,属五言成句的“NP+NP+N”式名词铺排。它虽然只有五个字,却包含“疏梅”“月影”“床”三个意象,居于诗歌篇中,就像电影叙事中突然插入的一个特写镜头组合,不仅有拓展诗歌意境的作用,也有调节诗歌语言节奏的效果。

20.六言成句的“NP+NP+NP”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的创造。如:

(30)访旧五溪薄暮,沙长归路迢遥。虚市人家烧烛,流水孤村断桥。一个残僧待渡,数声短笛归樵。闪闪昏鸦啼后,江风又落寒潮。(吕诚《晚归书事六言二首》其一)

(31)流水数株残柳,西风两岸芦花。荒草客愁远道,夕阳牛带归鸦。(陈普《野步十首》其七)

(32)香里寒云满溪,月明津渡人迷。梦入江南旧路,夕阳流水桥西。(叶颙《月夜梅边即事》)

从结构上分析,例(30)至例(32)都是由三个名词短语(每个短语两个音节)并列加合构成,就像三个电影特写镜头的组合,不仅以鲜明的画面感拓展了诗歌意境,也调节了诗歌语言的节奏,使诗歌的韵律感更为显明。

21.七言成句的“N+N+NP”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之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33)百花憔悴东风寒,六花烂漫开正繁。东君似欲誇富贵,琼台玉榭真珠阑。……酒酣舞剑情难歇,指点银瓶莫教竭。醉中犹自忆当时,鹅鸭城边一池月。(叶颙《春雪》)

例(33)从结构上分析是“鹅+鸭(城边)(一池)月”(正常语序是:城边一池鹅鸭月),属七言成句的“N+N+NP”式名词铺排。它居于全诗结尾,不仅画面感鲜明,而且别具一种“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韵味。

22.七言成句的“NP+NP+NP+N”式

这种模式,亦为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34)巷南亭馆春风树,魏紫姚黄取次开。翠羽当窗林影丽,红云绕坐国香来。凝酥暖泛金壶酿,群玉晴笼锦帐埃。洧外何能夸芍药,番禺自足愧玫瑰。竟须高宴烦燕女,左手持花右酒杯。(李瓒《牡丹一章奉寄玉山公子》)

从句法上分析,例(34)的结构是:“(巷南)亭+馆+春风+树”,属七言成句的“NP+NP+NP+N”式名词铺排。它居于全诗起首,不仅画面感十足,而且别具凌空起势、先声夺人的审美效果。

23.七言成句的“N+N+NP+NP+N”式

这种模式,也是元诗的创造。不过,目前只见到如下一例:

(35)主家池馆西龙塘,龙塘华国参差芳。秋轮轧露春云热,水风杨柳芙蓉月。星桥高挂东西虹,宫花小队烟花红。金丝拂鞍长袖舞,夜静水凉神欲语。草池梦落西堂客,吟诗一夜东方白。(杨维桢《题柳风芙月亭诗卷》)

例(35)虽只七个字,却包含了“水”“风”“杨柳”“芙蓉”“月”等五个意象,居于诗歌篇中,就像电影叙事中突然插入的一个特写镜头组合,不仅有力地拓展了诗歌的意境,也调节了诗歌的节奏,使诗歌韵律上亦添美感。

由上述总结,我们可以清楚地见出,元代诗人是富有锐意创新意识的。至少可以说,在名词铺排文本建构及其新模式的创新方面元诗的成就是非常突出的,在汉语名词铺排史上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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