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吟诗人杜荀鹤

2019-11-13 22:35王树海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诗人

王树海 冷 艳

【内容提要】杜荀鹤才华横溢,仕途坎坷,喜欢游于佛禅、流连自然山水,其诗歌在唐诗中占据独到位置,风格独特,在颠沛流离中难得“闲吟”。解读杜诗风格,要结合其生活经历和诗歌创作,从佛禅思想的角度进行把握,唯此才可诠释诗歌的真正内涵。

杜荀鹤(846—904年),字彦之,号九华山人,池州石埭 (今安徽石台)人。相传为杜牧出妾之子,实妄。初贫寒,读书九华山。累举进士不第,归隐山中15年。大顺二年(891年),登进士第,因时危世乱,复还旧山。宣州节度使田頵辟为从事。天复三年(903年),出使大梁,值頵兵败,遂留大梁。天祐元年(904年),朱温奏为翰林学士、主客员外郎,遇疾,旬日而卒。辛文房称:“荀鹤苦吟,平生所志不遂,晚始成名,况丁乱世,殊多忧惋思虑之语,于一觞一咏,变俗为雅,极事物之情,足丘壑之趣,非易能及者也。”先看其《秋夜晚泊》:

一望一苍然,萧骚起暮天。远山横落日,归鸟度平川。

家是去秋别,月当今夕圆。渔翁似相伴,彻晓苇丛边。

颔联宏阔,在杜诗中较少见,通首读下来仍笼罩着一种萧索苦寒之气。别家经年,月圆人未,孤苦地泊栖于苇丛渡口,“彻晓”唯有“似相伴”的渔翁在,别无俦侣,其孤凄可以想见。与更加惨烈严酷的现实比较起来,上述境界尚属宁境,只是孤寂、苦寒的环境并不可怕,灵魂、精神还能安稳地栖泊,自由地优游,而在《旅泊过郡中叛乱示同志》一诗则不能了: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

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

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

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握手相见,道路以目。“在腰边”挂着刀剑的叛军面前,家私家产无以藏贮,稍不如意,即“乱杀平人”,没有什么能使他们有何顾忌,连些微的宗教恐惧感都没有。拆寺为寨,掘坟砌防,郡侯逐斥,国君逃蜀,这是何等的年月!平民王侯、天地鬼神俱不得安宁!杜荀鹤“难得”闲吟,实在是不能闲吟。然而,他毕竟是游于佛禅、流连自然山水的闲吟诗人,在如此荒乱里颠沛的杜荀鹤仍能“闲吟”,又洵属“难得”,且看其《自叙》:

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

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诗旨未能忘旧物,世情奈值不容真。

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

身居末代乱世,之于荒诞的“时事”,业经“熟谙”,诗人“乐于贫”,只以琴书病酒相伴而已矣,宁为“闲吟客”,不做“窃禄人”,他并没有忘记用世“救物”的责任,然而在“不容真”“无处言”的现实面前,他转了一大圈,仍须做“吾唐一逸人”。“闲吟”的“逸人”能做什么呢!只是诗,唯有诗。“生应无暇日,死是不吟时”(《苦吟》),“世间何事好,最好莫过诗”(同上)。诗乃诗人的生命,只有诗可以使乱世中惶恐不定的灵魂有所栖止:

久劳风水上,禅客喜相依,挂纳虽无分,修心未觉非。

日沉山虎出,钟动寺禽归。月上潮平后,谈空渐入微。

《舟行晚泊江上寺》

有此诗仰,有是禅依,则可见出诗人流离颠沛中的安稳、从容,尽管中含悲疑虑:

马上览春色,丈夫惭泪垂。一生看却老,五字未逢知。

酒力不能久,愁根无可医。明年到今日,公道与谁期。

《途中春》

“明年”之“今日”,世道能否平安,“公道”可有“期”日,都还是未知数,而诗人怀抱佛旨禅理,就可用新的心境、新的眼光去思忆往事,打量世界:

长忆在庐岳,免低尘土颜。煮茶窗底水,釆药屋头山。

是境皆游遍,谁人不羡闲。无何一名系,引出白云间。

《怀庐月书斋》

现实的刺激,启发起对往昔“闲适”“闲吟”的追忆,诗人似乎在追问自己,被诱出山林白云之“闲”的“名系”,能值几何?!从内心深处又靠近了佛禅:

道了亦未了,言闲今且闲。从来无住处,此去向何山。

片石树荫下,斜阳潭影间。请师留偈别,恐不到人寰。

《送僧》

在频频交游之中,于倾心唱和之际,诗人不仅加深了对禅旨禅趣的领会,亦仿佛察到了诗与禅之间的关系、联系:

为僧难得不为僧,僧戒僧仪未是能。

弟子自知心了了,吾师应为醉腾腾。

多生觉悟非关纳,一点分明不在灯。

祇道诗人无佛性,长将二雅入三乘。

见性见佛,不在“为僧”“不为僧”,亦不在“僧戒僧仪”,非关衣钵,不赖传灯,“吾师”尽可以打破持戒而“醉腾腾”,仍可以“多生觉悟”,仍能够“一点分明”,我本人虽“无佛性”,但能援诗入禅,以禅济诗,这是南宗禅在唐末最典型、最充分的体现,诗人之所以能以诗证禅、援禅入诗也正在于此,且看《泗上客思》:

痛愁复高歌,饮终不奈何。家山随日远,身事逐年多。

没雁云横楚,兼蝉柳夹河。此心闲未得,到处被诗磨。

禅已支撑了离乱中诗人的精神天地,诗中也传达出了深深的禅意,然而诗人还是宣称,“此心”未得,“闲”亦大得,原因何在?“到处被诗磨”,寻找“此心”,觅得“闲”境、让“被诗磨”一句,道了个正着。这是“不立文字”的别解,又是“不离文字”的实录,诗人在另一《自述》里,表达得更有意味:

四海欲行遍,不知终遇谁。用心常合道,出语或伤时。

拟作闲人老,惭无识者嗤。如今已无计,只得苦于诗。

除了“诗”,仍旧是“诗”,诗是诗人百无仰赖的仰赖,是无事业可托的事,是流离失所中的居所,“旅寄寺中”渡头马上,舟行晚泊,途次客思,风雪闭门,山中怀友,山水留连处,别亲送僧时,只有诗成全着诗人,滋润、抚慰着诗人的灵魂。诗成为诗人的生存需要,有时不免亦作武器来挥舞。例如其著名的《再经胡城县》: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似乎只有在末代才能对官场、剥削有如此精到透辟的认识,如此严厉的斥责,“非止于讽刺也。如此县官,实乃民贼!盖唐末兵祸频繁,因而剥削加剧,县令乃直接人民之官,剥削人民即由其经手,剥削愈甚,则愈得上级之欢心,于是有朱绂之赐”,“如此诗篇,剥削者见之,安得不欲杀之耶?”所幸的是杜荀鹤并未因诗贾祸,只是因为“兵祸频繁”,“剥削者”尚无力进行“文字”的征伐。诗人的《山中寡妇》之于兵燹、徭役的讨伐似更深刻: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诗人虽欲作“闲吟客”,现实的苦难与种种刺激,使诗人最本色的特征得以充分体现,他必须同情,施展同情并不断学会同情。兵乱裹挟着徭役一齐倾倒在百姓头上,那处于依附地位的妇女之命运、遭际就一倍其痛苦,何况是“山中寡妇”,既然是“夫因兵死”,繁重苛杂的种种徭役亦没法逃脱,“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总以首句‘兵'字作主脑,死守以兵,征徭亦以兵耳”。诗之颈联“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对于山中寡妇困顿生活的描述,既形象又生动,诗人倾注的同情亦自然流露出来,诗是好诗,句乃佳句无疑,然而也有论者认为“失之肤浅”,“五、六句尤粗鄙”,甚至“极为可笑”等,此类议论,与诗人活生生的艺术传达比较,反教人觉得酸腐不堪,甚或含有一种霉味。

杜荀鹤苦吟、炼句,出于对佳句的追求与珍视,如其《闲居书事》所云:

竹门茅屋带村居,数亩生涯自有余。

鬓白只应秋炼句,眼昏多为夜抄书。

雁惊风浦渔灯动,猿叫霜树橡实疏。

待得功成即西去,时清不问命何如。

诗人对于艺术出新的执着,多有表述,“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典尽客衣三尺雪,炼精诗句一头霜”,足可见其精神。

诗人虽苦吟苦炼,诗得姚、贾之清、浅多,而少其僻峭,原因其一即杜荀鹤于流离栖泊间与下层百姓多所接触,其生存困境、生活语言对诗人有影响,如其《闻子规》:

楚天空阔月成轮,蜀魂声声似告人。

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俗言入诗,明白如话,平易晓畅,毫无生涩感。后世评者对此褒多贬少,余成教谓:“晚唐诗人有佳句而多俗言者,杜彦之荀鹤是也。‘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溪山入城廓,户口半渔樵'‘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九州有路休为客,百岁无愁即是仙'‘故园何啻三千里,新雁才闻一两声'‘高原麦苗新雨后,浅深山色晚晴时',皆为佳句。‘生应无暇日,死是不吟时'‘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虽俗而有意趣。其余如‘世间何事好,最好莫过诗'‘争知百岁不百岁,未合白头今白头'之类,未免诗如说话矣。”其以优、次列为三类,时至今日,已不宜作如是观。杜诗纳“俗言”入诗,是诗之生命力的重要因素之一。如:“丈夫三十身如此,疲马离乡懒着鞭。槐柳路长愁杀我,一枝蝉到一枝蝉”(《离家》),虽多俗语,却清新可喜;因感情真挚,旷世而可感。

其实,后世论者在责其“俗”时,往往出于某种正统的政治立场,例如:“未免诗如说话矣。其起结之句,尤多率易。人亦奴事朱温,有愧于‘孙供奉'多矣。”“杜荀鹤诗品庸下,谄事朱温,人品更属可鄙。其《溪居叟》云:‘溪翁居处静,溪鸟入门飞。早起钓鱼去,夜深乘月归。'极有老气。然其诗前四句,亦云僧景之作,殆未必出其手。观其‘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山川多少地,郡邑几何人'‘九州有路休为客,百岁无愁即是仙'‘此时晴景愁于雨,是处莺声苦似蝉' ‘争知百岁不百岁,未合白头今白头'‘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回头不忍看羸童,一路行人我最穷'等,辞气粗鄙,亦云至矣”。据《洞微志》载:“杜荀鹤谒梁高祖,与之坐,忽无云而雨,祖曰:‘无云而雨,谓之天泣,不知何样?请作诗。'荀鹤曰:‘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若教阴显都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工!'高祖喜之。”“不喜”当如何!《鉴诫录》载:“梁朝杜舍人荀鹤为诗愁苦,悉干教化,每于吟讽,得其至理。……杜在梁朝,献朱太祖《时世行》十首,欲令太祖省徭役,薄赋敛。是时方当征伐,不洽上意,遂不见遇,旅寄寺中。”诗人后来的苦恼,与此事亦大有关涉,他之所以大事宣称,诗即一切,宁做“闲吟客”,不为“窃禄人”,其中大有隐衷。他把诗、文提到如此高度,亦欲冲淡“奴”“谄”之遭际,例如其《读诸家诗》:

辞赋文章能者稀,难中难者莫过诗。

直应吟骨无生死,只我前身是阿谁。

该诗曲折、真实地反映了诗人的心境。欲做“闲吟客”,却不可能“闲吟”;历动乱间,游于佛禅际,又能得“闲吟”之作,实在难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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