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兵 谭宇婷
谭宇婷:
请问老师,你们当时设置创意写作专硕的想法是什么?金永兵:
北大中文系与其他大学中文专业的专业设置可能不完全一样,我们分了三个专业:语言、文学、文献,我们本科就已经分了这三个专业。吉林大学本科中文专业是一个专业,所以呢,你们相当于三合一。过去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生一入学就分成这三个专业,现在是二年级以后再分成这三个专业。我们系大概每年招本科生一百个人,分专业的时候他们自由选,文学是七十五左右,占到了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比例。这群人对文学的热爱,还不是简简单单的爱读书,爱读文学作品。爱读书是前提,其实他们更多是爱写。爱写呢,遇到两个障碍,一个障碍是,我们一般理解,一个优秀的作家是没法培养出来的。因为写作跟个人天分、跟个人后天持之以恒的勤奋这两个因素紧密相关。也就是说,先天条件跟后天机遇、个人努力结合在一起,才有可能成就一个人的写作。那么第二个障碍是,现代大学教学制度强调的是可教。必须有什么东西可教。这也就是我们后来在文学批评上兴起的科学学派,新批评啊、结构主义啊……它有很多的可操作性。我能够告诉你一些方法、技巧、模式,让你面对一个不同的文本都能够有工具、有技术。这里不是那么强调个人独特的感受力、领悟力。这是大学教育制度引发的一个问题。大学教育制度还引发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有点中国特色。什么中国特色呢?就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作家很大程度上与当时的体制之间不是那么合拍。所以呢,从一定意义上讲,大学尤其是大学中文系,不太希望专注于培养作家。当然,这个东西可能并没有文字记载,但是这个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实际情况。大学中文专业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恢复过一段时间的写作课程。但写作课程在20世纪90年代整个大学学术量化的过程中淡化了,淡化的原因不是因为同学们不喜欢写作,而是因为学术化的过程中数字化的考量,写作因很难出研究论文而日渐边缘化。
谭宇婷:
很多人就把研究方向转向了叙事学之类的研究。金永兵:
对啊。北大中文系也曾设有写作类教研室,包括很多著名的教授都曾任教于这种写作类教研室,但后来写作类教研室取消了,老师们都转到了当代文学或者文艺理论教研室。这个情况跟整个社会评价量化倾向有关。这诸多的因素导致了大学中文系不敢大大方方地说你们热爱写作、热爱文学的人来吧,我可以培养你们。一是并没有这样的文化氛围;二是没有形成这样的教育传统;三是现有的学术文化体制也制约了老师们对此的投入。从文学专业学生培养的角度讲,这是一大欠缺。可以说,这是我们当时考虑的一个因素,学生是有这个需求的。第二个因素呢,当代大学生,甭说是非中文系的理科生、工科生,就是中文出身的相当一批人,进入大学以后越学越不会写。高中时候他们还会写点风花雪月,等到高中毕业进入大学越学越写不出来了,就是笔头子越来越涩。这里面可能如一些同学所言,是理论学得太多,文学史学得太多,恰恰窒息了自己创作的激情或者说创作的灵感。不能写,导致一个学中文的人就失去了自己最根本的核心竞争力。你有什么竞争力呢,你说读过三毛、张爱玲,但可能全国有无数的人都读了三毛、张爱玲。你读过博尔赫斯、卡夫卡、艾略特,可是,我是学桥梁设计、信息工程的,也都读过这些人的作品,可能比你读得更多。你中文专业毕业比我强在哪儿呢,因为我还会桥梁设计呀,你不会啊。就这一点上而言,中文专业门槛低,很难获取核心竞争力。我们说一个学中文的人应该做到坐下来就能写。
谭宇婷:
请问老师,您觉得中文学科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写吗?金永兵:
这是一个重要方面吧。谭宇婷:
还有读?金永兵:
还有读,还有想,开阔的想象和思维,这与写也密切相关。写作可以深化思考与想象。思想是写出来的。基于此,我们就想把写作提上来,弥补本科教育的不足。还有一个考量就是鉴于当代文化产业的发展,这方面你们也都很熟悉,你们都是文化产业哺育的一代,比如自媒体、影视剧、动漫、游戏、大型的娱乐活动等。我觉得整个社会对当代文化产业的迅猛发展有点准备不足,尤其是人才方面。现在从业者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当年的那些技术精英,特别是计算机专业的,他们对与此相关的产业就比别人熟很多。第二类就是对此有兴趣的一些人,不管他们学文史哲还是政经法的,因为他们对文化产业有点兴趣,于是就一脚踩了进来。那么这两种人都有一个先天的不足,就是人文素养和文化基础的不足。他们从事产业发展的基础性工作,没问题。但是,要想出精品,能生产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作品,甚至说具有长时间流行性的作品是非常难的。千万不要说流行的作品就没有好的,流行的作品一样有好的,关键能不能流行并流传下来。譬如电视剧,我们今天有些同学还在追1987年版的《红楼梦》。流行的东西只要是精良的东西,它也一样能够流传下来乃至被经典化。这种意义上讲,现在的很多从业者是缺乏足够的专业化训练,或者说是未经专业化的培养的。而我们创意写作到底要培养什么人呢?我们恐怕不能简单地说目标就是培养诗人、作家。首先我们说能培养作家、诗人。为什么这么说呢?从一个一般的写作爱好者、尝试者到一个登堂入室的写作者,这样一个过程中,无论是过程的长短还是水平的高低,其实是可以在特定的专业训练中获得改变的。这是可培养的部分。这个可培养的部分有诸多方面,比如说我们的课程设计,通过阅读、分析研究优秀作品,从优秀作品中汲取营养,汲取技巧,这个东西是可以感受到的,比如陈晓明老师下学期有一门课“当代外国长篇小说精读”,他对当代非常好的、受到广泛关注的小说从各个方面进行深入的解读。这些作品在当代为什么会流行?谭宇婷:
这些作品可能本来就写得好。金永兵:
对,一般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好的标准是什么?如何在当代写出这样的好小说?阅读分析这些作品能够给你带来很多的东西,无论是思想层面的、技术层面的、美学层面的还是社会思潮层面的,它会带来很多有益的东西。那么我们看,在这样一个更切近的优秀文本的影响下,它会打开你的视野,激发你的灵感,这个东西自然就会有潜移默化的能量。谭宇婷:
所以创造性思维是可以被激发被培养的?金永兵:
对,它不可能完完全全在学习创作理论的过程中被打开,它一定是在与大量作品的对话中获得丰富的。这样呢,有专业人士的引导,有同学之间的切磋,有各种各样的课堂训练,那毫无疑问,必然会对那些有灵感或者有天分的同学起到一个很大的辅助作用。谭宇婷:
请问老师,您刚刚提到刚入门的写作者和登堂入室的写作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样的衡量标准吗?金永兵:
没有。这里面很难说有什么绝对的标准。一般的爱好者和大家认为已经接近专业水平的写作者之间的区别,很可能找不到一个硬的标准,但是,对于专业研究者而言,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的。谭宇婷:
就是那种质的提升吗?金永兵:
对,你能够感受得到。比如说你回过头来再看你的小学作文和你的初中作文,你感受不到差异吗?能感受到差异。但从哪篇开始决定了这已经不是小学作文而是初中作文呢,那是很难做一个标志性、阶段性的衡量的。但是,这里面的差异性却又是明显的。举一个例子,比如技巧的问题、思想的问题、情感的控制力的问题,这都能感受得到它们的成熟程度不一样。所以在这种意义上讲,一个初学者逐渐专业化的这个阶段是可培养的。但你说到一个优秀作家,这个却很难。就像你们都是大学生,但我们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能把你们培养为成功人士。你们都具有了这样一个潜质,但谁能成功,不知道。谭宇婷:
请问老师,你们把创意写作和文化产业结合起来,培养这方面的人才,那新闻或者艺术学院他们不也是培养这方面的人才吗?金永兵:
这个问题好!我们之间还真不一样。我曾说过,我们培养的是创意写家。当然我们也是期待出诗人、作家的。我们始终认为文学思维、诗性仍然是当代文化产业、文化事业等整个文化发展的母题性、基因性的东西。这是最根本性的东西。我们是非常强调这一点的。至于我们跟新闻传播、跟艺术、跟影视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就在于我们的主要方向就是作为内容生产者,作为内容提供者。比如电影学院,它们可能更多地侧重于编、导、摄影、摄像、舞台、剪辑等方面,技术层面的东西更多。我们请过电影学院、戏剧学院的老师来讲编剧,他们和我们老师讲的就不一样。我们老师讲得更多的是这部作品表达的是什么,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人物的性格、情节是怎样的,语言如何,这些形式、内容背后的时代文化,等等。电影、戏剧编剧的老师就不完全一样,有相同的地方,但是他们会告诉同学们诸如关于分镜头的描写、这些镜头对推动整个剧情有怎样的意义,以及关于桥段使用的技巧等很多专属于电影、戏剧的技巧,所以学生听得也非常有意思。我们的老师很少做这样的解读,各有侧重。而且,编剧不是他们的主业,他们更多的是表演、导演、摄影、剪辑、灯光、舞美……这类东西比较多。而我们不是,我们更多是个体化的工作,其实是创造性思维那一部分。当然在中国现在的产业分工中,这一部分不那么被重视。但中国整个文化产业最缺的恰恰就是精神含量这一部分,创意含量这一部分。这是我们的一个培养目标。目前,对于我们最大的挑战既不是师资问题,也不是生源问题,更不是人才市场的需求和学生的竞争力问题,这些情况都非常好。最大的现实问题是整个中国语言文学学科并未设置创意写作专业。北大中文系是全国最早在中文系大规模招收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的,可以说,我们是最早扛起创意写作这个牌子的。当然是借鸡生蛋,借壳上市,名不正,言不顺。从招生就业情况看,非常受欢迎。生源质量非常好,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来自“985”高校的同学。吉大也有很多同学来报考,还不止中文专业的同学,考上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了。就业呢,就更不用说了,创意写作专硕的就业情况甚至比我们一些学硕的还要好一点儿。
谭宇婷:
因为他们可能跟现实更加接近。金永兵:
对呀,一个显然的情况是,创意写作的学生毕业时手里都会有作品,不管是长的、短的、大的、小的,他不会像很多学术硕士毕业时手里什么都没有,这样在就业竞争时还是容易占得先机的,因为人才市场很看重这一点。谭宇婷:
请问老师,创意写作的学生在读期间都会发表作品吗?金永兵:
有发表的,当然也并非全都是。我们在招生的时候就要求学生有创作经验,我们没有严格要求一定有发表的作品你才可以报考,但是你一定要有写作你才可以报考。也就是说你可以没发表,但老师可以把你的作品拿过来看,你就是手写的你也得有。我记得有一位考生她现场提交的一篇散文,打动了我们五个老师,其中有三个老师为她流泪。谭宇婷:
她写的内容是什么?金永兵:
其实就写了她自己的生活,写得很好,文笔很好,很感人,我觉得那篇散文可以比肩很多著名作家忆故乡、写父母的散文。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就是要为社会上热爱写作、热爱文学的人提供一个成长空间和发展路径。当然很多毕业生最后也没有走向文化产业,那没关系,指不定哪天他又回去做了。比如说,我们有的同学毕业去清华附中、北大附中、人大附中做了中学语文老师,还有同学去做了公务员,这都没关系。其实热爱创作的人自然而然会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会在职业之内之外有广阔的用武之地,而且我们没有要求所有的人都去当专业作家。如果这么多人都去当作家,我们的作家还能活得下来吗,活不下来了吧。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把文学的形而上精神和世俗社会对高水平文字写作的需求结合起来的一个专业方向。谭宇婷:
请问老师,为什么不能在中文学科内部为创意写作设置学位呢?金永兵:
这是教育部的事,教育部认为文史哲这种基础学科不应该太世俗化、应用化,不应该跟现实走得太近,应该做好它最本质的工作,最本质的工作就是文化传承。但实际上,文化传承的专业化人才不需要这么多,这类基础学科全国每年有多少毕业生啊,不可能这么多人都去做研究,这是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社会的需求。社会的需求是一个很大的现实性的存在。这个问题值得教育主管部门研究。谭宇婷:
请问老师,您觉得创意写作以后会发展得越来越好吗?金永兵:
一定。我可以这样说。因为中国现在是以工业经济为主,肯定要转向后工业经济,以现代服务业为经济主体,这是现代发达国家的基本路径。中国这么大的人口需求,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人们巨大的高质量的精神文化消费需求,决定了至少你们这一代是会看到文化产业的蓬勃兴起的。科技越发达,由科技衍生的文化产业越兴旺。比如人工智能的发展,肯定会给文化产业带来新的发展。科技与人文越来越呈现出交汇合流的趋势,这里面大有可为。不用担心科技发达了会不会饿死诗人,我学了文学以后会不会无路可走。自古以来,受穷的是那种坚守非常的个性化创作,拒绝与大众沟通的天才式的诗人,这是其存在方式。那种“接地气”的诗人,如果想在世俗社会生活中取得成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真的是这样的。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例子,北大也好,外校也好,很多诗人转行最后都成了世俗的成功者。这就是一种创造力的转换而已。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对创意写作专业有充分的信心。我也希望能够看到吉林大学开设这个专业。谭宇婷:
嗯嗯,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