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昌(彝族)
我出生在大山深处的农村,火塘是我们赖以生活、生存、成长不可缺少的事物。火塘伴随我成长,我对火塘有深深的感情,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经历和许多美好的记忆。
老火塘的话题要从大年三十晚上吃糍粑的情景说起。2019年的春节逼近时,我得了节日“忧虑症”:是回乡下陪母亲?还是在城里跟岳父母?或是干脆自己过节舒服算了?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回乡下老家看母亲去,因为岳父母周日都可以探望的。可回家的事定了,但又买点什么物品和母亲一起过年呢?这让我犯难了,老家虽然远离城镇,但现在交通方便,物流发达,城里有的,乡下也一样买得到,很多东西用不着大老远的从城里搬回去。经过仔细回想小时候过年的情景,有一样食物是不能少的,就是城里超市、农贸市场常有的糯米和糍粑,这东西在老家大年初一是必吃的食物。于是,腊月二十九日回家前赶紧到农贸市场购买了200多元钱的糍粑和带上以前备好的糯米以及一些节日用品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去了。
我已几年没回老家过年了,乡下的年似乎有些陌生,但年三十晚上守岁的规矩还是没变。一家人吃过年夜饭,打开电视机,边看春节联欢晚会边拉家常,等待新年的到来。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当电视机里传出了新年的钟声时,人们欢呼雀跃迎接新年的到来。在一阵欢乐的辞旧迎新之后,乡村的夜晚渐渐恢复了她的寂静。当家人相继入睡后,堂屋里只剩下母亲和我依然没有睡意,仍坐在火塘边闲谈,不知不觉中肚子有些饿了,心想用什么来填肚子呢?吃饭不是时候,煮点糖鸡蛋、面条、饵块什么的又觉得麻烦,还是简便些烧点糍粑吃算了,可是怎么烧有些犯难了!家里能烤糍粑的只有火塘,糍粑遇热发软粘灰怎么吃?这要是在城里就好了,电烤箱、烤火器、光波炉等什么都行,通上电就可以解决,可现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正当我犯愁时,母亲好像揣摩到我的心思,接过我手里的糍粑,然后扒开火灰,把糍粑放在温热的火灰里焐了起来。我默默地看着母亲的动作,心里在想,这怎么吃,糍粑肯定是一包灰了!但这是母亲做的,我只好静静地等待,大约五六分钟时间,火灰里有动静了,糍粑膨胀起来并冒出热气,母亲赶忙扒开火灰拿出糍粑,一边用手拍,一边用嘴吹糍粑上的灰,一会儿,一个泡乎乎、微黄微黄的糍粑递到我手中,又端出蜂蜜让我用糍粑蘸着吃。吃着母亲用火塘烧的、美滋滋的糍粑,自己是多么的幸福,也深深的感受到母亲的聪慧、慈祥和善良;吃着糍粑,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用火塘烧包谷面、麦面、荞面做的粑粑给我们吃的情景;吃着糍粑,看着火塘,我对火塘产生了敬仰之情,脑海中闪现出火塘太多美好的回忆。
火塘在农村、在每个家庭中是万物之中最神圣最不能缺少的事物,无论是富人、穷人,有火塘,才能生活,生命才能延续。我家的火塘在母亲的呵护下,一年四季使用不间断,火不熄灭。每当做好饭不用火时,要退掉柴火,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边上的冷灰刮笼捂住火炭,保住火种,当要用火时以同样的手法扒开火灰,团笼火炭,放入碎柴,当柴禾冒烟时嘴凑上去吹几下火就着起来了,这样的动作每天至少要重复三次。当清晨红红的火光照亮整个屋子时,一天的生活也就开始了。洗脸水、调白酒(包谷、小麦或养面做成面果蒸熟拌上酒曲发酵而成)水(开水兑自制的白酒)、老人的罐罐茶水等,这些都是早上烧的第一壶水开始。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及我离开家的时候,家里没有热水瓶,也没有煮早点吃的说法。喝开水或需要热水时只能临时烧用,而所谓的早点,也只是以一瓢白酒解决,而我们小孩子吃不了这烧酒一样的东西,所以清晨上学基本是空着肚子去的。不过火塘能够带给我们温暖,冬天遇到特别冷的时候,会从火塘里取些火炭放在烂洋缸、洋盆里提着烤手,这办法即便衣着单薄也能抵御寒冷。而要从火塘里弄到所谓的早点,是要到八九月份青包谷成熟季节,那时会用自家自留地中种的或偶尔生产队统一分配回来的包谷做早点。每当家里有包谷,我们会早些起床,烧包包谷边走边吃去读书。吃着香脆清甜的包谷,自己觉得很幸福,时隔多年,这味至今都忘不了,也依然很钟爱着烧包谷。
火塘让我记忆最深的是童年的夜晚,也可说童年的时光是以火塘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火塘伴着我成长的。火塘是一家人的精神支柱,煮饭、取暖、照明、烘烤粮食或物件都需要它,没有火塘,一家人也就无法生活了。特别是在那物资匮乏,生活艰苦的大集体年代,大人一般要等太阳落空后才收工回家煮饭吃,也就说饭都是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做的,光亮不够只好多凑些柴禾加大火苗,有时煤油点完,一时买不到或无钱购买时,就只好用火塘的火光来照明。就在农村这种艰难的生活背景下,常常会发生很多有趣而又无奈的笑话,如夹菜伸错碗、蘸蘸水蘸到地上等。而夹菜伸错碗是说:有客人到家里吃饭,本来是去夹菜的,可把筷子伸到鸡肉碗里,客人一下难为情的样子弄得一家人都不好意思。这种事在现在来看觉得很奇怪,可那时客人是一般不会主动夹肉吃的,即使主人敬给的也要拘束下才能接到碗里,自己主动夹肉吃是让人笑话的。另一则说的是:晚上几个人吃饭时因光线不好,夹了菜去蘸蘸水时,蘸到地上,吃到嘴里一大股土腥味才知道菜没蘸到蘸水碗里,自己不好意思说出来,也没提醒別人。第二天早上大家发觉地有一块油渍,可表面很干净,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表情却不自然,后来终于有一个忍不住说出了昨晚的事情,几个人都笑了。原来蘸到地上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笑得最凶,此时大家才知道,原来是他搞的恶作剧。这家伙乘大家没注意时,悄悄地把蘸水碗挪开了……这些笑话有些夸大,但摸黑吃饭是常有的事,有经历的人就见怪不怪了。
我童年时代没有精神文化生活的东西,晚饭后的时光很单调简单,全家老小7口人围坐在火塘边休息、取暖、闲谈,偶尔会听母亲讲她小时候做长工时的艰苦与辛酸;有时也会讲她16岁就和队里的其他大人走几天的路到牟定铜矿出民工的经历;有时也会讲些怕人的鬼故事,害得我们不敢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可生活就是这样,黑夜漫漫、习以为常,有事没事都要坐到火塘边到深夜才睡觉,反正父母不睡,我们一般不会先去睡,即便磕睡了也只会把头卧在膝盖上,不愿意到床上睡。现在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那年代的夜晚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火塘在全家人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母亲给我们很多规矩和约束。烧柴不能烧有脏东西粘染的,烧柴只能从根部烧起,水不能直接浇到火塘上面,扫地不能往火塘里扫,不能往火塘里吐口痰,不能从火塘上跨过,不能随意玩火塘里的灰,火塘边不能弄出大的响声,不能在火塘边说脏话,等等。我们也问不明白为什么,就一句话“做不好”!我们也只能半信半疑地听从母亲的教诲。另外,长辈只能坐里面,有客人来也要主动的把客人招呼坐在最里边,小孩子永远只能坐在靠门一边的位置,这样表示对客人、长辈的尊重。火塘地点的位置、大小都有讲究,一般在正屋或灶房中,方位在进门的左手边靠墙处。有的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坑,边上镶上石头或砖(条件好的家庭)。正方形的支上三脚(铁圆圈上焊上三个脚,三只脚的另一头弯成90度以上的角伸到圆圈内支撑炊具);长方形的支上四脚(椭圆形的铁圈上焊上四个脚)。而有的不用三脚、四脚,直接在火塘上面吊一铁钩钩住炊具即可。而我家的火塘就简单些,选好地点支上三脚就是生火做饭的火塘了,后来又从楼底上拴一根带钩的铁链配合三角使用。这简便的火塘有个好处,不挑柴禾大小,方便用树疙瘩来立火种。粗些、老一点,木质坚硬的疙瘩可以烧几天,而且生火容易,捂火也就是围绕树疙瘩捂的,不用担心火会熄灭。我家的火塘在八九十年代后,三脚换成了炉条(烤烟房炉子专用),两根炉条搭在两个大的空心砖上面就可以了,几盏锅可以同时烧煮,锅大锅小只需调整炉条间距即可,只是这火塘不能烧疙瘩了,也无疙瘩可烧了。听母亲说,自从我读完初中离开家后,家里就很少烧疙瘩了,原因是无人去弄了。而说起烧疙瘩,让我想起很多往事,我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的责任和付出的艰辛要比两个兄弟多些,与两个姐姐不相上下。记得十多岁后,家里的柴禾基本上是靠我维持,那时父亲经常出民工不在家,每年队上分配给砍伐柴禾1丈(两米左右长的柴码成一码,高五尺,长1丈)的数量一般都砍不够。那时队上允许每户砍活树做烧柴,先由队上安排几个人负责划出每户砍柴的地点,能砍的树上做上记号,各户砍好晒干后码起来,再由队上的负责人抬着五尺杆一户一户的验收,砍多的要批评,不足的可以补批一点,但过了时限就不能乱砍了。而我家因没劳力砍不足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找干柴或树技烧了。那时家家户户烧柴需求量大,因此,干柴、细柴不好找,所以,我经常是砍些一两年前留下的树桩,这些树桩因风吹日晒及土壤浸蚀,上面完好,根部却腐烂了,用斧头一敲就连根敲下来了,我们喊“敲疙瘩”,在这方面,我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敲下来的疙瘩只能用大花篮才能背回家。疙瘩烧起来没有很旺的火苗,但耐烧,特别是收包谷的季节,收回家撕掉皮放在楼上,必须尽快的烤干,如果管理不好,捂在中间的会发霉甚至出芽,因此,火也就得整天烧着。而这疙瘩就是最适用的燃料了,温度高、又不用随时凑火,这样既节约柴禾,又省工省时效率高。
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家用电气逐渐走入千家万户,年轻人喜欢用电气做饭,方便、快捷、卫生,柴禾的需求量大大减少,火塘的功能也相应减少了。不过,留守在农村六七十岁的人还是不习惯电气化,一方面是不会用、不敢用;另一方面是电气煮出来的食物不好吃,习惯了柴禾烧煮生活的老人适应不了电气化,我那70多岁的老母亲就是典型的代表。就母亲而言,无论社会怎样变化,火塘依然是她的依赖。这也难怪,说实在的,我每次回家也只希望吃到母亲用柴火做出来的菜饭。我家的火塘多少年没有改变,只是家里的草房变成了瓦房,土地面换成了水泥地,节能灯代替了白炽灯,曾经的笑话成为历史、成了故事。
火塘终有一天也许会消失,慢慢的可能以一种文化的形式而存在。当下就有很多学者在挖掘它、研究它,这对火塘来说是好事,但社会的发展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记住火塘,希望它永远不消失;我也更希望母亲永远健康,永远呵护着我家的老火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