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慧(彝族)
彩云之南有个镇子,叫做火弥。
镇上有条广阔长街,平日清静疏朗,只听见风把街道两旁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时至午后,阳光倾泻而下,街面仿佛成了一条长河,静谧流淌,闪烁耀眼的光泽。
集日又不同,处处人头攒动,挤攘不开,谁都恨不得再多些儿空地舒展手脚。这是全县彝族聚居最多的乡镇,坝区人稀罕的许多土货,集市上应有尽有:菌干、树花、蜂蛹、花蜜、核桃、松子,原汁原味的荞面和燕麦粉,手工缝制的虎头帽与千层底,各种各样的新鲜草药……数不胜数。城里人嘴刁,近几年不少人远道上火弥镇来买没喂过饲料的猪羊鸡鸭,土鸡蛋,土鹅蛋。
火弥镇人尝到甜头,不出去打工的人家都纷纷买来小黑羊,留起母猪下崽,伺弄小鸡小鸭。兽医站买卖来了,咨询的、拿药的、取猪精的,往来不断。不过兽医站不比医院,医院里的医生是坐诊,单等病人自己上门来,而兽医站的医生几乎都是出诊,火弥镇四面环山,乡民都是山里人家,兽医都得爬坡上坎,日晒雨淋,颇多辛苦。
兽医站有个女兽医,叫贺喜莲。镇上许多养殖户都同她熟,叫她莲医生,只是初见她的人都会意外于她的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扎着马尾辫,浅而弯的眉,月牙眼,柔柔的显着静美,而小巧挺直的鼻子,薄薄的轻抿的唇又透着沉稳利索劲儿。晒黑了,可是掩不住五官的漂亮。她也穿白大褂,但总保持不了干净,因为她的病号们都不大讲究卫生。
雨季还没有来,阳光烈得叫人心悸。出诊回来,贺喜莲打开风扇狠劲儿吹,又绞块毛巾擦掉脸上的热汗,才渐渐把气喘匀了,座机又响,她叹口气,接起。
“兽医站吗?来个医生给瞧瞧,松罗颇的牛快死了,他正哭呢!”
“说一下症状!”贺喜莲习惯性的取笔记录症状。
“怕是发烧吧?皮子烫,还冒汗。躺着,喂糖喂油都不吃,别的……我也不晓得,快点来,这是罗松颇的伴哩,牛要是死了松罗颇也得气死……”
“别瞎喂东西!”贺喜莲打断他,“嘴巴周围有没有泡沫,或是呕吐物?肚子胀不胀?”
“没有泡沫!肚子也不胀!”
贺喜莲略一思索:“找几个人帮忙,先把牛挪到阴凉通风处,弄点冷水全身擦一擦,我很快就到——对了,你在哪里?”那人说了地址,是山里的一个彝族村子,离镇有半小时车程,贺喜莲估摸着收了些药,背上药箱跨上摩托车,赶到地方。一见许多人围着。贺喜莲喊:“快散开,通风。”
人群连忙散开,一个盘着头发,系着花围腰的中年女人从牛旁边站起来,看着贺喜莲:“你哪个?医生没来吗?”
贺喜莲指指自己不太干净的白大褂:“我就是医生,刚才是您打的电话吗?”
周围静了一下,嘤嘤嗡嗡议论开了:“哎哟喂,竟有女人当兽医?”
“早听说镇上兽医站有个厉害的兽医,莫不就是她?”
“怕不会,太嫩臊了。就她那样子对付得了猪马牛羊?”
他们讲的都是彝话,当贺喜莲听不懂。那女人咬咬牙,收起湿毛巾,冷冷的一偏头:“看嘛!”
贺喜莲不以为意,只说:“请把老人家扶到旁边休息。”
那女人依言扶开了趴在牛身上哭得昏昏沉沉的老人。贺喜莲熟练地取出器具。经过检查,如她所料是热射病。她迅速进行静脉放血,又注射了安钠伽。观察一阵,她气定神闲地说:“只是中暑,没事了!”
一旁的老人闻言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话问:“牛,不会死?”
贺喜莲笑笑说:“这牛平时服侍得好,身体壮实,不会死,以后不要把牛长时间栓在太阳底下。驴、马、骡子也是一样的。”
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是真为松罗颇担心。不大一会儿,牛恢复神志,睁开眼睛,略微动一动。大家都欢喜起来,连说:“医生了不起!”
早忘了刚才那嘁嘁喳喳的疑猜。
老人家抖抖索索从贴身背着的巴掌大的绣花包里掏出钱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泪还没有干,却已经有了笑容:“多谢你!多谢你!妮地若(小姑娘)!我想着牛要走在我前头了,这下好了,它还在。”
他又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彝语。
那女人讪笑着翻译:“他说等杀了年猪,要背个火腿去谢你!”
贺喜莲收好药箱,摆摆手说:“谢莫朝(不要谢)!”
旁边的人听出她是纯正的彝族口音,高兴了:“是我们彝家人,彝族女兽医哩。”
回到兽医站,看见一个经常打交道的养鸡户苦着脸站在院子里,唠唠叨叨说着什么。贺喜莲问:“怎么了?”
养鸡户说:“鸡阉假了呀!这时候才发觉,我的损失找谁去?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跟老雷说说这事情,他倒朝我发火!”
阉假就是阉割失败了,阉过的鸡能长到十几二十斤,能卖不少钱,阉假了长起来就差多了,站里四个人,也只有老雷会阉割。王医生五十几岁,听说年轻时还劁劁猪,现在抱了孙子,不肯动手了。刘医生是半路出家,受培训时就不肯学这个。贺喜莲倒是科班出身,省农校畜牧兽医专业毕业,理论自然是有的,可从来没有实践过。
老雷劁猪骟马没失过手,这次不知怎么误了事。
贺喜莲赔上笑脸:“老雷是个直脾气,咱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您也知道老雷不常阉鸡,过去不都从县里请人阉的吗?不熟练的事,哪敢说十拿九稳?过几天一起喝顿酒,让老雷给您赔个礼,这事就算过去了,行不行?
养鸡户缓了语气:“还不是县里的医生太忙不好请,我才请了老雷。算了!不说了,你们平时也帮了我不少忙!那我回去了,还要打扫鸡圈。”
“坐会儿,喝杯茶。”
“不消了,改天。”
贺喜莲走进诊室,安慰正在生闷气的老雷。
“雷叔,别生气了。”
老雷摊开手,叹口气:“最近手老抖,心脏不好,肾里还查出石头。不知是不是遭了报应。”
贺喜莲吃了一惊:“什么报应?”
“阉割呀!这是断子绝孙的活儿。没娶过媳妇,没生过孩子的人是做不得的。我也是有了两个孩子以后才学的,哪想到还是会……”
“瞎讲!”贺喜莲打断他:“谁不生病呢?哪扯得到报应上去。再说,您这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有病治病,酒少喝点手就不抖啦!”
“算啰!”老雷兴意阑珊:“我也到岁数了,积德也好,造孽也罢,都够了。我呀,就学那电视里说的: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养养病,喂喂猪,过我的小日子去喽。”
“雷叔,您带我怎么样?”
“什么?”老雷不明白。
“以后有人请您劁猪骟马,您就喊上我。我做,您帮我看着,怎么样?”
老雷惊得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半晌手乱摇:“小姑娘家,莫开这种玩笑!”
贺喜莲把脸凑近:“雷叔,您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不?”
老雷往椅子里一缩:“你一个姑娘家,连对象都没谈,就劁猪骟马,你还想嫁得出去呀?”
贺喜莲绷不住,又嘻嘻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现在人家已经嫌我们身上猪臭羊膻了,也不在乎被多嫌一样。再说,我相信总有那么一个人,他不会计较。也只有不计较的人,才值得我嫁他。”
“这可不一样。猪臭羊膻是可以洗干净的,可阉割的手艺一旦学了,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好多兽医都不是学不了,而是不想学,不愿做。”
贺喜莲不焦不躁:“雷叔!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想做一个不会被难住的兽医。只有不被难住,才能被人相信,服气。”
老雷终于看出贺喜莲不是一时冲动,他咬牙一拍桌子:“好!有主张!那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可莫哭鼻子,破胆子。”
贺喜莲忽而露出俏皮的一面,展开双手,轻灵转了一圈,长长的白大褂像裙子那样飘扬轻摆。她笑出弯弯的眉眼。
老雷没料到自己遇上好苗子。入冬的时候,贺喜莲已经青出于蓝,她毕竟有底子,什么都是一点即透。老雷有时候会犹豫,狐疑不决,会心有旁骛,她不,她只一看,一摸,想也不想,一刀下去,快准稳。她的手指又细又巧,分寸拿捏得毫厘不差。经她处理的创口,微小到几乎看不出来。她的神情沉静专注,淡定从容。老雷甚至觉得,有人天生嗓门亮;有人木活做得好;有人入水和鱼一样自在;而贺喜莲,仿佛就是干这行当的料。想想又有些惴惴:这究竟是褒是贬,是好是坏呢?
天气一凉,各村陆续杀年猪,家家请吃杀猪饭。喊罢亲朋好友,谁也没忘来请兽医。彝家人吃饭,少不了敬酒,贺喜莲怕喝酒,婉谢不去,再则她也没心情。
老雷以为贺喜莲没有对象,其实当然不。贺喜莲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认识一个湖南籍的校友,那个男生有些微洁癖,一星期要理一次发,衬衣多是白色,领口袖口从来都是洁净清新,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饱满透明。从来不吃路边摊,总认为味道是其次,最要紧是卫生。他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爱听张信哲的歌。他心思单纯,天性乐观。贺喜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生,忍不住被深深吸引。毕业的时候,谁也不忍心说分手,于是一直靠打电话,微信联系着。他学的是园艺,毕业后在省城一个花圃基地工作,专与鲜花打交道,空间里都是美美的照片。
他问过贺喜莲:“一定要回去吗?”
贺喜莲苦笑了一下,沉默。
“多此一问。”他回答自己。
她说过,阿爸靠贩卖牲口养家。供她和哥哥读书,做这一行最怕的是买到病牲口,常年累积下来阿爸也有了一定的判断与处理的能力,但到底不是专业的兽医,病牲口砸自己手里的事时有发生,而每一次损失都会让阿爸阿妈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最惨痛的一次,是阿爸误买了一条病水牛,连带家里喂着的水牛黄牛都被传染,损失惨重,阿爸从此一蹶不振,临终也没有释怀。她觉得她的家、往大里说是她的家乡缺少一位出色的兽医。这是她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毕业第二年他来看过贺喜莲。她怕他不习惯,在县城一家宾馆替他预订了房间,吃饭的地方也精挑细选。但是他没什么胃口,开头贺喜莲以为他是坐车不太舒服,直到他终于忍不住问:“莲,你来之前没有换衣服吗?”
贺喜莲一头雾水:“换了的,太土了,是不是?乡下买不到好衣裳。”
他叹息:“那么是这味道洗不掉。”
贺喜莲忽然醒悟:“对,我怎么忘了,猪臭羊膻。”
四周静下来,彼此都不知再说什么好。放下筷子,服务员过来续了三次茶,贺喜莲站起身:“我送你回宾馆吧!”
他说:“带我看看夜景。”
她带他看彝绣一条街,衣裳围腰、头巾鞋子、大幅大幅装裱好的绣品,琳琅满目,组成花朵的海洋,渲染层层叠叠的欢喜;看篝火跳脚,舞步同火焰一样热烈;又看彝人古城,看那些古朴的檐瓦楼台,风车水磨和高得可以飞上天上去的秋千。他看得很仔细,用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因为他知道,她也知道,这地方他再也不会来了。
临走,贺喜莲买了砚石和陈酿送他。
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只是这个冬季的某一天,他把在花圃里拍的婚纱照,放在空间里,照片上他穿着桔色的韩版西服,手插裤兜,仰头微笑。新娘偎依着他,晶莹的面孔,洁白飘逸的婚纱。童话里的王子公主也不外如此吧。
因为他,贺喜莲也爱上张信哲的歌。她老听那首《白月光》:“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能在身旁。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贺喜莲在宿舍里蒙头睡,听到有人敲她的窗。
“莲医生,莲医生在吗?”
贺喜莲把被子扯开一丝缝:“我昨晚守了一夜母猪生崽,今天休息,你找别的医生好吗?”
“我不看病,我找你,你快把门开开!”
贺喜莲再愁眉不展,也忍不住莞尔,爬起来开了门。一个背着竹篮,用花头巾包头的女人一阵风走进来。贺喜莲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有事吗?吃饭是不去的,我这几天牙疼。”贺喜莲先声明。
“早晓得你不去,我那天来喊过你了呀!”那女人从篮子里提出一条火腿,一挂里脊肉搁在桌上,“你救活了松罗颇的牛,这是他谢你的火腿,他拿不动,我给他背来。里脊肉是我送你的。”
贺喜莲想起来了:“是你呀。”那个打电话的热心女人,松罗颇的邻居。
那女人笑,笑得太卖力。露出粉红色的、饱满的牙龈:“你这才想起来!”
贺喜莲被她那热力四溢的笑容逼退了一步,推辞说:“我收过诊金了,火腿不能要,你的礼我更不能收了。”
“反正我是不背回去了。你要惹一个老人家不高兴,你得自己说去。”
贺喜莲争不过她:“算了,等有时间我去瞧瞧他,多谢你了!”
“莫谢我,我还有事求你呢。”那女人稳稳落座,接过贺喜莲递给她的热茶,美滋滋呷一口。
贺喜莲静等她说话。
“我呀,想求你给我儿子做老婆。”
“咹?”贺喜莲吓一惊。
“哦不!是女朋友,嘿嘿,先做女朋友。”
贺喜莲原以为她所求的会与家畜牲口有关,不料听到她如此直白奇突的“求婚”,一时间窘住了,不知做何反应。
“莲医生,你人长得好看,又有本事,我打听了你没有男朋友,我怕别人抢了先,这才跑来跟你说。我儿子性子慢,又害羞,不肯跟姑娘打交道,可是长相没有包弹的,不会亏了你,工作也不错,在县公安局。房子我也凑钱帮他买了,墙只粉了一道,你爱什么样装修,想安什么灯啦、门啦都听你的。沙发呀、床呀也随你选,等有了小娃儿我帮你们带,保管不耽误你们工作。上幼儿园、上小学,我家里的庄稼都不耪,专在县城里给你们接送娃儿……”
贺喜莲用力咳嗽,那女人终于反应过来,总算问她一声:“莲医生,你说呢?”
“我?”贺喜莲无奈,“我根本不认识你儿子。”
“这好办!”那女人眉开眼笑,完全曲解了贺喜莲的意思,“过几天放新年假,我叫他来找你。”
“不不不!”贺喜莲几乎要夺路而逃了,“你看我们这种工作,天天跟猪羊牛马打交道,一般人受不了,还是别见了,反正也成不了。”
“我儿子可不是一般人!”那女人压根不听她的,把茶杯一放,背起篮子:“就这么定了。哦,我儿子叫顾青。”
贺喜莲不等她走远,就赶紧关上门,跳上床,大声说:“管你张三李四,跟我毫不相干。”
没想到白天尚晴好,夜里忽而雨雪纷飞。第二天,雨停了,雪却更绵密,直下了两天两夜才歇。天气骤然转寒,引起许多家畜突发性感冒、支气管炎及风湿。农户们都担心牲畜会死亡,不住催医问药。雪又经久不化,许多平时半小时一小时车程的路,此时只能靠步行。
王医生告病在家,老雷也腿脚不便,只靠贺喜莲和刘医生在各村各寨跑,几天下来,贺喜莲的脚底板都起了血泡,走破了,火烧火燎,痛入肺腑。
那天接到电话去瞧两只小羊,刚走到村口,一条凶猛的狼狗忽然从路边窜出,直向贺喜莲扑来。贺喜莲手无寸铁,地上除了白茫茫的雪外,也没有什么棍棒石块之类可以顺手拾起充当武器。危急时听得一声惊呼,一个人影已冲到她面前,试图赤手去挡狗的利齿,电光石火间,贺喜莲叫了声:“米朵花启!”
奇迹发生了:锋锐的狗牙撕破了来人的衣袖,可是暴烈的叫声闷成了呜咽,狼狗逐渐放软身段,消尽戾气,竟还摇起了尾巴。
定下心神,贺喜莲看清好心人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子,年纪和她差不多,穿着一件厚厚的警用棉衣。她看看那人的手:“你没事吧?”
那人抖抖衣袖,一脸惊奇:“你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这狗啊?”
“我记得这村子里有一家的狼狗叫米朵,很听话很乖巧的意思。我只是情急之下蒙蒙看,叫它想起我,谁知竟然蒙对了。”
那人笑了:“你可真神,我就是这个村子里的,我都不知道这狗叫米朵,幸好它记得你。”
“它记不记得没关系,就算它不认识我,只要叫对了名字,它都会服帖,狗就是这样的。”
“你对狗挺熟悉。”
贺喜莲有些小得意:“我对所有的家畜都熟悉。”
那人看看她,仿佛有许多好奇:“像牛马骡子那种大牲畜闹腾起来又怎么对付呢?”
这问题贺喜莲经常遇到,若是质疑的话她会一笑置之,但此刻看那个人一脸好奇的表情,她耐心作答:“不管什么样的牲畜都不会无缘无故地闹腾,它们的脾气可比人好多了,通常你只要示弱,表示你对它们无害,它们就会感受到你的善意,不会跟你为难。完全发狂的那种并不多见,如果遇到,麻醉剂可以对付。”
说着话不觉走到岔路口,贺喜莲朝他摆摆手:“我到下面那家,你呢?”
那人笑笑,指着另外一个方向:“我家在那边。”
“那再见!”
那人并没马上走,杵在那,笑笑,欲言又止的样子。
贺喜莲不管他,低头看路。脚痛是免不了了,至少得防着摔跤,避免雪上添霜。却听见她背后的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不难猜,我是兽医嘛。”贺喜莲没有回头。
那人说了句什么,风有点大,又离得远了,听不太清楚,等走到那家门前,贺喜莲忽而反应过来,啼笑皆非。
因为那人说:“我是顾青。”
贺喜莲只当没听见,伸手拍响那家的门。这家的小羊羔不吃奶,浑身无力,看上去奄奄一息。主人家焦急地说:“这个母羊肚子才大,我就担心起,水呀草的没少过它,好不容易服侍到前晚得了双羔,才欢喜了没多大阵儿呢,又不好了,您瞧——”
贺喜莲蹲下身,仔细检查。
“不知得了什么病,也不该是受寒。你看这厩,垫得够厚实够软和吧?还没入冬就备下的干草树叶哩!”
看过之后,贺喜莲心里有谱:“不是什么大病,有救!”
主人家松了口气:“打针还是喂药?”
“都不用,准备温水,肥皂和一点点蜂蜜就行。”
贺喜莲先兑出肥皂水,试试温度,不烫也不凉,这才动作轻柔地给羊羔灌肠,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将蜂蜜一点一点涂在羊羔肛门深处,又轻轻由上往下,按摩羊羔腹部。约过半小时,贺喜莲半跪在地上,抱起羊羔,让它呈排便姿势,用手按压羊羔肛门下方的敏感部位,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刺激羊羔排便。直到羊羔排出黑色的粪便。另一只经过按压,也顺利排出。两只羊羔舒畅了,睁着清亮的眼睛,温顺地看着贺喜莲。
主人家看得目瞪口呆:“莲医生,您真不怕脏?”扪心自问,就算晓得病根,知道救治方法,也不一定会对两只牲畜如此尽心尽意。贺喜莲褪掉手套,把手洗了一次又一次。谁不怕脏?胆汁都呕出来过,可是说这些没啥好处,只要能多救得一条命,怎么着都值得。
婉谢了主人家的热情留饭,贺喜莲步行近三个小时回到兽医站。看到宿舍门开着,小侄子秋秋迎出来,他穿着蓝色带白条纹的校服,五官与贺喜莲有七分相似。看见贺喜莲,一脸惊喜:“姑姑,你回来了?”
哥嫂都在浙江皮鞋厂里打工,在县里上初中的小侄子假期都来投奔她,她没什么朋友,简直与小侄子相依为命。
贺喜莲闻到清香,觉得欣慰:“你做饭了?”
“嗯!我看见有里脊肉,就炒了一盘,还煮了青菜,可以吃饭了。”
“可是我现在只想烫烫脚,我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秋秋乖巧地打来热水,贺喜莲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去,温热的水让冰冷麻木的脚趾逐渐回暖。但原本冰封的痛觉也给激活了,锐痛由脚底至心口呼啸而过,所经之处一片狼籍,贺喜莲扭曲了脸,泪花飞溅。
秋秋看得心惊:“姑姑,你没事吧?”
贺喜莲用湿毛巾狠狠抹净脸上的泪痕污渍:“开饭!”
秋秋神秘兮兮地捧出一个东西:“过新年嘛,咱也喝点儿酒,庆祝一下。”
“小孩子喝什么酒?不准。”
“是葡萄酒,不会醉的。”
贺喜莲细细一看,原来是十几块钱一瓶那种酸溜溜的果酒。贺喜莲想说真正的葡萄酒可不是这样子的,但看看秋秋几近虔诚地倒满两个纸杯,她咽回了嘴边的话。
“干杯!”秋秋端起杯子,又挠挠头:“为什么干杯呢?为——为我爸妈今年过年真的能回来,干杯!”
贺喜莲受了启发,也举起纸杯与他碰一碰:“为了太阳早一天出来,雪化了我好骑车。干杯!”
葡萄酒入喉,既没清香,也没回甜,只有酸味和一股淡淡的酒气,不过姑侄俩仍然兴致盎然。
“为还没有出现的姑父快点儿出现干杯!”
“这个不算。”贺喜莲仰头畅想:“为我们将来能喝上真正的、装在亮晶晶高脚玻璃杯的葡萄酒,干杯!”
新年的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噼哩啪啦,噼哩啪啦,让他们说的话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贺喜莲觉得这样真好,她就可以在这场笑脸迎着笑脸的小小欢宴里有时专注,有时走神。
元月二日,逢火弥镇集日,单位放假,许多县城里的人都来火弥镇赶集。摊点摆了几百米长,挤挤挨挨,红伞林立。赶集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贺喜莲什么也不买,可是置身其中,享受那种如鱼得水的自在。
她在一个米花糖摊位前看得出神,那些米花糖被塑成十二生肖的摸样,染上五颜六色的食用颜料,色彩夺目,有趣又可爱。
不知怎么站得久了,忽然觉得有人看着她,且目光和煦,叫她的耳朵在冬日的风里也微微发烫,忍不住回头,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深蓝色的衬衣领露在纯黑套头羊毛衫外面,衬得皮肤白皙,一副小巧的眼镜显出斯文气质。
见贺喜莲瞪着他,他一脸诚恳地笑:“这个我小时候吃过,不好吃,有点涩,绵。”
贺喜莲转身就走,他很快又跟上来,手里提了满满一塑料兜红红绿绿的米花糖。
“不是不好吃吗?”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摆着倒是挺好看的,送给你,不成敬意。”
贺喜莲不接:“无功不受禄。”
“有事求你,松罗颇要买烟斗和老草烟,我买了烟斗,但找不到老草烟,你在镇上人熟,帮我问问谁家有?”
贺喜莲看看他,不说话。
“真的,老头子断了烟晚上睡不着,老年人本来就觉少,你忍心让他坐到天亮?”
“抽烟不是提神吗?怎么还有催眠的功效?”说是说,贺喜莲还是带他找到卖老草烟的人家,买了两把,那家人因为家里有事,没有到街上摆摊。
手机响起,贺喜莲接听。原来已经响过几次,因为在闹市听不到,成了未接来电。
“莲医生,我家的狗不吃不喝,也不起来,我把它背到兽医站了。”
“你找值班的刘医生。”
“我就找您,请您一定要给它看看。”
“都一样的。”
“不,不。就找您,拜托了!”焦急的恳求叫人不忍拒绝。
“那好吧。”
待看过那只狗,贺喜莲摇摇头:“这狗没毛病,只是太老了,针药延长不了它的寿命。”
狗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眼泪汪汪的看着贺喜莲:“这狗在我们家十多年了,又聪明又听话,就像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莲医生,都说您看的病准,下的药有效,您一定给想想办法……”
贺喜莲有些不忍:“你把它背回去,窝给它铺暖些,能咽的话弄点肉粥,它会走得舒服点儿。”
狗的主人流着泪把狗背走了。
“其实你可以给它输点营养药强心针之类,这样狗主人会觉得你尽力了。”
原来顾青一直跟着她。
“你来做什么?”
顾青举起米花糖:“你忘了拿这个。”
贺喜莲说:“我不想浪费狗主人的钱,也不想狗挨几针多受一两天罪,我希望它顺其自然走。是不是不近人情?”
顾青侧头想一想:“好像有点儿,也许你有你的道理。”
“你很听你妈妈的话,是个乖孩子啊。”
顾青听出话里的嘲讽,可是他毫不在意:“我平时不听话的,不知这一次怎么那么听她的话,奇怪了!”
“现在你来看过我了,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顾青拉过诊室里的板凳,坐下来:“你这样拒人千里之外,不合朋友之道呀?”
“做朋友当然没问题,可是你妈妈说的话好像没这么简单,那我可高攀不起,也不想浪费你宝贵的时间精力。”
顾青静一会,认真问她:“我看上去讨厌吗?”
“是我的问题。”贺喜莲努力使语气平静,她走近顾青,把衣袖举到他鼻端:“你闻一闻到,你受得了这个吗?”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我对气味不会有太过激的反应。”
贺喜莲收回手:“原来你鼻子不好。”
顾青笑道:“你见过鼻子不好的法医吗?”
贺喜莲一愣:“法医?你?”
“我妈妈不是都跟你讲了吗?”
“谁细听呀?就记得一个名字。”
“我知道我妈妈直白得有些冒昧,但没办法,我们彝族人就是这样。其实我觉得你的性子很对我的脾气。若你不反对,我会再来看你的。”
贺喜莲瞠目结舌,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但是这样的表白,也实在是太不浪漫了吧?随即又失笑,她自己不也与浪漫八竿子打不着。
她把花花绿绿的米花糖摆在书架上,秋秋把那些姿势各异小动物都看了一遍,搓着手说:“这个不错!”
“漂亮吧?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你爷爷每次到火弥镇赶集买卖牲口,都会带着我。他会给我买桔子汽水和香草饼干,但这种米花糖他嫌贵,他说,明明是吃食,卖的却不是吃食的价,不划算买。”
“嗯,这事儿你讲过。”秋秋促狭地眨眨眼“但我说的不是米花糖,是人,人不错。”
腊月二十七,哥哥嫂嫂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秋秋雀跃不止,跑出跑进,张罗这,张罗那,兴奋得满脸通红。毕竟哥嫂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哥哥说:“我们这就回山里去,买些鸡鱼,正月初二好好拜拜祖坟,也招待亲戚们吃顿饭。”
秋秋早收好了他的东西:“我跟你们回去,姑姑可不走,她要到姑父家吃年夜饭。”
贺喜莲呵斥他:“谁是你姑父?谁说要到他家去吃年夜饭?”
秋秋怕她突然袭击,忙跑出她的“势力”范围:“我偷看了你的微信,我姑父说,你若不到他家去吃饭,他们母子俩,还有松罗颇就到我们家来过年,我们家不通车路,很难走的,不如你到他们家去吧。”
贺喜莲窘得不行,不知道怎样堵住这个小鬼的嘴。
嫂子连忙说:“小妹,这也是个大事,秋秋早在电话里跟我们说了,我们听着也高兴。要是真合得来,就莫放脱了,这好的,能配得上我妹子的人可不多哩。”
“他要是不嫌我们山道难走,”哥哥接过嫂子的话“你把他领回家,我跟他喝酒。”
贺喜莲想说认识没多久,但好像在哥嫂看来这都不是问题,她也知道他们是真正关心她,怕她再难遇到合适的人,就只得不作声。
但她没想到顾青妈妈会突然变脸。
除夕夜,松毛撒上,糍粑舂好,鸡鸭鱼肉样样上了桌,举杯欢庆过后,菜刚刚吃出滋味,顾青妈忽然把筷子一放,敛起笑模样:“今天是个大日子,一家人都齐,我说个要紧事。”
顾青有丝预感:“妈!别弄那么紧张,什么话不能等吃完饭?”
“这事很要紧,你莫打岔。”顾青妈向贺喜莲说:“莲,我听人说你还会阉割牲口,我不信一个年轻姑娘会做这个,你说,是真的吗?”
“您才知道?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这咋做得!”顾青妈霍然变色,“这断子绝孙的活儿,是造孽的呀!”
顾青恼了:“妈!你不是年年请人劁猪吗?这就是个小手术,用不着大惊小怪。”
一直静静坐在那儿吃炖肘子的松罗颇也说话了,他讲的是彝话:“侄姑娘,我活到这把岁数,我比你更晓得啥是造孽,啥是积德。我儿子去缅甸打工,几年不回来看我,只有个牛还陪着我,天天听我说话。这娃儿医好我的牛,你却说她是个造孽的,你这样颠倒黑白,我不吃你家的饭了。”说着颤巍巍站起来,作势往外走,顾青连忙扶住他。
顾青妈放缓语气:“也算了!以前做过的不说了,哪个叫我喜欢你啦!今后可得说断,阉割牲口的事,谁爱做谁做!莲,反正你是万万碰不得,我还等着顺顺当当地抱孙子呢。”
贺喜莲只觉得气血突突直往头上冲,她站起来:“我只想说三句话,一呢,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工作的任何一部分我都不打算放弃;二呢,阉割这件事,对于养殖户来说,是有好处的,必须做的,所以总要有人去做;三呢,我还没有考虑要不要嫁给顾青,我也不想妨碍您顺顺当当抱孙子。”
她穿上棉衣,又多说了一句:“谢谢款待,我走了。”
走到院子里,才想起自己的摩托车并没有骑来,她是跟着顾青骑他的车来的。正好顾青紧跟着出来,她伸手往他腰间一拽,钥匙到手,她飞快地骑上摩托车,发动车子,轰鸣而去。
回到兽医站,贺喜莲把车停在院子里,钥匙留给值班医生,自己连夜走山路回老家。
一路上,脑子里忽忽闪过一幕一幕的片断,像电影里势不可挡的镜头。心里有团火烧着,直到凛冽刺骨的风把她的怒火渐渐浇熄。她想起父亲带她穿山越岭,走村串寨。走得累了,父亲就把她驮在肩上,那是种非常美妙的感觉,好像蓝天软软的擦到头顶了,小鸟从耳边飞过,翅膀上的羽毛掠过耳垂,一阵清凉的战颤。远处墨绿的树,一篷一篷的花,都跟她在地面上看到的不一样。在火弥镇,父亲花了五毛钱给她买了一个圆圆的,可以转动的直筒玩具,老板说那是“万花筒”。别看外表就是个普通的筒子,往里一看,可真是万紫千红,满目灿烂,叫人爱不释手。
火弥镇在她眼里何尝不是万花筒一样的世界,那时候她的梦想是长大以后能住在火弥镇,在那万花筒一样的世界里穿行,父亲去世后她想做一个出色的兽医,她竭力想弥补父亲留下的遗憾。
她又想起那男生说:“那么是这味道洗不掉”时那种疏冷,懊恼的表情。
她同自己说,如今也算梦想成真,那些不能强求的,都随它去吧。就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风从脸上吹过,觉得异样的冷,她反手拭去,是触手湿润的泪。
到家已经半夜了。贺喜莲没有惊动哥嫂,看见火塘里有红红的余烬,她烤热了手脚,就在火塘边的矮床上躺了下来。
清晨,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可是太困了,眼皮像被紧紧粘住。又睡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坐起来伸个懒腰,却赫然发现哥哥热了剩菜正和顾青在火塘边喝酒说笑。
贺喜莲板起脸:“大清早喝什么酒?”
哥哥抢着说:“暖身子呀,顾兄弟在门外站了半宿,我今早开门抱柴才瞧见他,冻坏了。”
贺喜莲嘴里说话:“冻坏了活该!”却还是起来添柴烧水,“你不是很听话嘛?怎么不陪你妈妈在家过年?”顾青说:“还说风凉话呢!我正准备跨上后座,你油门一轰,刷地跑了,害我多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
哥哥说:“来了好!来了好!认识一下亲戚朋友。”
顾青在山里住了好几天才回去。哥哥嫂子对他的称呼已经从“顾兄弟”变成了“妹婿”。
过了年,天气转暖,哥哥嫂子回浙江上班,秋秋也开学了,星期天,顾青给贺喜莲打电话:“我明天请了一天假。”
“昨天今天不是假期吗?星期一还要请假?”
“可是周末民政局不上班呀。”
贺喜莲忽而明白了,不接话。
“带上你的户口本,换件漂亮衣裳。”
“明天我没空。”
“你就这么怕我妈?真的被她打败了?”
贺喜莲好胜心起:“谁说的?”
“那明天见。”
贺喜莲忙说:“我不……”
可耳边传来嘟嘟声,顾青早挂了电话。
真的到了民政局,贺喜莲又踌躇:“你确定?”
顾青说:“废话。”
“为什么?”
顾青很耐心地等着她,仰头想一想:“你想听一个浪漫的理由,还是一个直接的原因?”
“真实的。”
“好吧!”
顾青好像是下了好大决心,待她走近,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我要是跟别人诉苦,吐得肝胆俱裂是什么滋味,别人一定不知道,可是你知道。”
贺喜莲想起她第一次采猪精的时候,因为不敢仔细看取精瓶有没有对准,结果被猪精溅一头一脸的情形。胃里又要翻江倒海,她急叫:“闭嘴!”
顾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贺喜莲咬牙道:“你赢了!”
顾青妈真恼了。她跑到县公安局把儿子臭骂了一顿,儿子笑脸相迎;又到火弥镇兽医站撒了几回泼,贺喜莲并不低眉顺眼,也不盛气凌人,她只是不温不火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顾青妈没辙了,回家生闷气,连顾青回去看她都不理不睬,买回去的肉和水果全扔在院子里。
贺喜莲气馁:“这么倔的人。”
顾青倒有信心:“没事!她倔不过我们。”
老雷被一头发情的母猪咬伤大腿,住进了医院,王医生被吓坏了,以前还时不时上班,现在直接告假不来了。站上只剩贺喜莲和刘医生,两人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贺喜莲瘦了很多,胃口不太好,又老觉得疲倦,稍闻到个什么气味就吐得一塌糊涂,抽了个空到医院瞧瞧,医生说:“怀孕了。多注意休息,不然反应还会更强烈。”贺喜莲愣一下,心里渐渐泛起暖暖的欢喜。她也是医生,对生命的来龙去脉有着科学的认识。她从来没有相信过阉割会有报应,也没有担忧过自己会不会孕育新生命,她悄然接受了这个好消息。
但哪有时间休息呢?一睁开眼睛都是事,诊室里的电话老催个不停,回到宿舍手机又响起,只有更拼命更努力。她如常地阉鸡劁猪骟牛骟马,没有人知道她是一名孕妇。
满了三个月去做体检,彩超显示:双胞胎!贺喜莲看看彩超报告单,又摸摸肚子,这才觉出了惊奇。
顾青喜不自胜,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他妈。他妈哭了,态度软下来。第二天就背了土鸡和新舂的米来给贺喜莲做饭。
“饲料鸡可不能吃,孩子生下来,腿脚软!咱家有的是土鸡,松罗颇也养了几十只,不够的话,可以跟他买。人家是坐月子才吃鸡,你呢,从现在一直吃到满月。”
贺喜莲想想都怕:“那哪吃得了?还不得吐了?”
顾青妈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得摆酒席呀!结婚咋能不摆酒席呢?”
贺喜莲说:“等小孩满月一块摆吧,办场婚礼不知得消耗多少人力物力,我现在可折腾不起。”
“生了小孩才结婚,人家要笑话的呀。你们不怕人笑话吗?”
贺喜莲说:“我们领了结婚证;办了准生证,合理合法!爱什么时候摆酒就什么时候摆,谁要说,谁要笑,随他去!”
顾青妈妈摇摇头,却没说话,烧水杀鸡去了
孩子在春天出生。一个五斤,一个四斤八两。
“龙凤胎!”助产士惊喜地叫:“真难得!这还是我们今年遇到的第一对双胞胎呢!”
“有屁眼吗?”顾青妈在产房门口焦急地问。
医生护士都忍不住笑了。贺喜莲忍着痛撑起身子,驳斥道:“你才没屁眼呢!”
顾青推门就进:“妈!你磨蹭什么?还不进来帮忙!你抱孩子,我抱大人,先回病房再说呀!”
贺喜莲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她和孩子。畜牧局的领导、职工,其他几个镇上兽医站的同行还有火弥镇上许多养殖户。他们送来钱、鸡、鸡蛋、水果、红糖,奶粉、奶瓶、小抱被,小毛毯,许多色彩鲜艳的衣服鞋帽。他们走掉一拨又来一拨,热闹非凡。
畜牧局的领导说:“小贺,你是我们县唯一一个女兽医,不容易呀。工作认真,颇有成效,老百姓对你评价很高哟。你要继续努力,开个好头,希望我们县能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兽医。”
顾青公安局里的同事也来探看,他们说:“小顾,看来你老婆可是有超高人气的,不服不行啊!”
出院了,就在县城的新房子里坐月子,可不出十天,贺喜莲‘坐’不住了:“我们回火弥镇吧!兽医站里闲着好几间宿舍,院子又宽敞,人来人往的,热闹!我实在闷不住了!“
顾青不乐意了:“这里不好吗?回火弥镇,那我不能每天下班回家帮忙照顾孩子呀!”
贺喜莲说:“不怕,镇上熟人多,不缺帮忙的,再说我们还可以专请一个人和妈一块儿照顾孩子,工资我也开得起。你有空就回来,反正骑摩托车只要半小时。”
这次顾青妈倒是帮着贺喜莲:“我也喜欢乡下敞亮,杀鸡。褪毛,洗晒大人小孩衣服都方便,空气又好。”
顾青知道那里是贺喜莲自在舒畅的天地,只得屈从。
两个小家伙给火弥镇兽医站带来一股清新喜气。像一道亮光,照亮小院的沉静。许多人跑来看双胞胎。姐弟俩又白又胖,可爱得叫人心痒痒。
上次那个养鸡户又来了,这回他背来十几只两斤多的公鸡,当然不是送给贺喜莲的。
“莲医生,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还在坐月子,可我这鸡不能等了,我怕过了阉割的时候,所以我把鸡背来了。”
顾青的妈妈正在努力揉洗沾满小孩口水和奶渍的衣服,听到养鸡户的话,脱口叫道:“她还没出月子呀——”忽然醒悟到谁也不会听她的,于是自顾埋头洗衣服。
秋秋轻摇着摇篮里的妹妹和弟弟,喃喃地说:“顾小春,顾小天,还是我来哄你们吧。你们的妈妈可是没有假期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