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惊喜的发现

2019-11-13 15:26
黄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查德中正作家

徐 东

十多年前就知道了陈克海。那时,他和我都在写小说,也在做着编辑工作。他曾向我约稿,那时的我也不过初写小说,还没有什么名气,因此一直感念着那份约稿之情。后来,我们除了在文学杂志上偶尔看到对方的名字,也没有怎么联系。他不像我写得那样多,那样快,发表得那样多,他写得比我要认真,要扎实,发表的量也少些。2015 年我们在鲁迅文学院举办的中青年作家编辑高研班里不期而遇,见面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个八零后。中等个头的他留着短发,圆长脸、大眼睛、皮肤微黑,有着一股我所缺少的阳刚之气,又有着一股内在的聪慧与柔和让人喜欢。他的脸上常含着笑,言谈举止挺像个有些呆板的七零后,但在饭桌上的小型联欢上,有些腼腆的他,给大家唱歌,还唱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惹得同学们哈哈笑个不停。在四十多位同学中,大家伙儿都挺喜欢他,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应该是:朴实。但是我想,透过他貌似朴实的外表,也许他的内心也有着风云变幻,波涛汹涌。

不久前看到了陈克海的两个中篇,证实了我的一些想法。一篇是《没想到这园子竟有那么大》。另一篇是在《黄河》上刊发,并被《小说月报》选载的《简直像春天》。在《没想到这园子竟有那么大》中,他写了一个叫薛珊的女人眼中的生活和男人,内心的向往与渴求,婚内的她和婚外的她的变与不变。虽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久,但生命经历了时间和空间的转换,终究还是会渐渐沉淀下来,获得某种平静。作为男性的他,对女性的认识和理解竟然是那样地深入到位,多少还是令我意外。在那个中篇中,他从容淡不迫地给我们呈现出薛珊这个都市语境中代入感较强的人物,会让人联想到自己身边的某类女人。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太有耐心去花个把钟头读一个中篇。《简直像春天》这个三万余字的中篇却让我有了继续读下去的想法。陈克海小说语言是克制的,节奏有些缓慢,不过那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写法又向我透露出好小说的信息。小说主要写了四个人,人到中年事业有成的赵中正和结发妻子孙改兰,他们之间有亲情却没有了爱情,各自有了情人。此外,还写了赵中正年轻的朋友李查德和他们共同的情人狄曼,但赵中正并不知情。四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太复杂,故事也简单,但重要的不是司空见惯的人物设置和故事推进,而是小说通过非常生活化的情节与细节,呈现出人物不同的生活背景,以及不同年龄段的人内心的真实。赵中正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大致是立得起来的,在我们的时代中也具有了一定的典型性。在阅读时我想到了一些问题。大致来说,契诃夫与卡佛的小说有什么不同?或者说,鲁迅与苏童的小说有什么不同?对照陈克海的小说,我想到,小说创作无论如何都是与时俱进的。内容决定了形式,形式源于内容的需要。如果让契诃夫与鲁迅在我们这个时代,去写一写赵中正这个人物,他们又会怎么样去写呢?其实,当我们对照卡佛与苏童这样的作家时,应该有答案了。人物无法脱离生活和时代背景而存在。虽说所有的作家都会写到人的困境、人性的真实,但介入的角度与方式不一样。为什么有了不一样的选择,或者说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当经典的已成为经典,我们是否还要朝着经典的方向去写?在将来的研究者去分析时,我们这样的时代的经典又具有什么样的元素?这些问题在我的心中没有明确的答案。

让我们还是以文本说话。在这部中篇里,小说第一段开门见山,指出了时间地点人物,而且设了一个悬念:“每天下午,呆在万邦国际四楼,赵中正总是忍不住要走到窗前。”赵中正为什么要忍不住走到窗前呢?小说在开头和结尾时有了一个呼应,内容和开头结尾基本上没有关系,但那个送快递的男孩和面包店的女孩却又是赵中正这个人物生活中的一片风景,那些看似无需点明的存在,也无形中影响着他的内心世界。陈克海的小说对人物塑造的目的性似乎漫不经心,就好像他的重点并不在于如何刻画人物,而是放开人物的身心,让他去活着,去经历。作家不再是上帝,只不过是小说中人物的一个潜在的邻居或者朋友。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作家这种放低了的姿态是诚挚的、自如的,甚至也可以说是谈不上有艺术追求的——但这也是更加贴近读者的,贴近生活的,甚至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当下”的一种敬重。这样的写作不再是一味悲悯、怒其不争、抽象拔高的,这样的写作更加平易近人,更加贴着地面。

我从小说中随意摘录几句,基本上就可以体现出赵中政和孙改兰夫妻关系的变化:“孙改兰不和他一起出门散步,情愿牵条斗牛犬独自遛达。”“结婚前,他对孙改兰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不过是两个人都在警校念书,除了读书也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干,就好上了。”“孙改兰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贴在他的腰上,手呢,伸进他的衬衣里,轻轻揉着他的乳头。他浑身充满干劲,恨不得把自行车踩得飞起来。”“他都差点忘了这些年怎么过来的,等到车子房子都有了,他和孙改兰却没什么话说了。”这种变化,为他们后来各自有了情人做了必要的铺垫。作为律师的赵中正喜欢收藏,但身边又缺少能说得上话的。“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有专业人士来写传记,赵中正感觉到总算做了件正经事。”当他带着李查德回家采访时遇到了狄曼。狄曼被人举报说她吃空饷,为了解决问题她找到赵中正咨询,两个人互有好感。不过赵中正会怀疑自己,“我这样的人,还能存有一点梦想吗?还能像年轻人一样,谈一场远天远地的恋爱吗?”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满意自己的生活,“他陷在这乏味的生活中,就像流水线上分拣的土豆,由着机器筛选。”希望做自己的狄曼,给了他幻想重新生活的机会,“我喜欢法国女人,她们忠于自己,优雅中带着随性。怀孕了,就是怀孕的模样;老了,就是岁月爬上眉头的模样。”她甚至有意勾引他:“在给赵中正的信里,她说她终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那就是做一款满足自己的内衣。”人到中年的赵中正工作苦闷,情感缺失,两个人走在一起似乎也顺理成章,“他的身体找到了她的身体,两个人都忘了眼前的问题,好像拼命获得的性爱可以暂时缓解他们精神上的痛苦。”

单身的李查德和狄曼有了故事,但他又是一个爱追根究底的小气男人,在两个人谈起赵中正时,话不投机。“一个律师?还有钱?还有正义感?趴在狄曼的身上,李查德看着女人快要垂到地板的脖子,不知怎么又涌起更多的挫败感。他明明知道赵中正对他也不错,可就是无法消除没头没尾的嫉妒。”“除了尽量在床上折腾她,他对她一点把握都没有。”两个本来有可能结婚的人却有了问题。狄曼对李查德说,“我都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几段不靠谱的感情,我渴望的是一种不需要法律约束的关系。如果我们真的能好好相处,肯定不是因为法律把我们束缚在一起。”“她没有对李查德说实话。他的焦虑,他的懦弱,都让她想到自己。她想起先前和赵中正好的时候,赵中正可能也反复权衡过吧。”“在灯光底下,她这回清晰地看到了他黑亮的脸,满是烟垢的牙齿……他们的相处是擦出过火花,但那更像是对自我的想象,一点孤寂旅途上的安慰。” “见佛就拜的和什么都不信的,能闹到一块儿吗?后来她想,也许她放弃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狄曼放弃赵中正,也有着她的理由。“出了卫生间,却见狄曼脸色肃然地站在门边,赵中正才意识到刚刚过分了……赵中正说,我和她真没关系。”“她并不是担心他,只是厌倦了没有结果的关系,才委婉地提醒,就这样耗着终究不是办法。她年纪不小了,如果赵中正没有老婆,也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他说他恨不得孙改兰无事生非,找他闹点别扭,他也好找到收拾这个烂摊子的理由。他那么讲的时候,也暗暗惊骇,其实他对孙改兰并没有厌恶到要离婚的程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背景,仿佛谁都不可能为了所谓的爱或欲望无条件牺牲,换言之,他们彼此早已配不上真正的爱了。小说中人与风景的融合写得相当精妙,仿佛写出了人在时代中各自的孤独。“走到阳台上,狄曼推开窗户,贪婪地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又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支。她努力想看清窗外被改造的工地,却什么也看不清。高架桥上仍有车辆时不时飞快地驶过。远远的,似乎还有狗的叫声。清亮的天空里,一弯细月,几颗星星,照耀着这人世的一切。整幢高楼里,这个叫融田绿洲的地方,大半夜的,只有她一个人把头伸在窗外。”

赵中正与妻子吵架,后来动了手,很快又理性地停了下来。他走进卫生间,把门反锁,想了一些事。想到妻子和狄曼,他反思自己对女人遭受的精神折磨并没有放在心上,为了惩罚自己,他想狠狠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没想到一下杵在镜子上。玻璃破裂,弄伤了手。妻子听到声响,在门外与他有几句对话,得知妻子的情人刚刚因病去世的消息,他也没有什么表示。“赵中正看着自己沁在温开水里的手,红色的血液在水里一圈一圈浸染开来。散乱在洗脸池旁的玻璃碎片折射出他狰狞的脸……他看到鼻子的时候就只能看到鼻子,他看到自己满是油腻的脖子上方,吊着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晚上各睡一个房间,死了情人的孙改兰却走了进来。“她先是用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乳头,起初他还抗拒,想着这一回得铁下心来,至少戏码得往那个方向演。可阴茎却彻底失控了,那么不知廉耻地竖起来。”他对她说,“求你了,不要这样好不好?”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性。人性在生活中是被不同程度地遮蔽的,而小说家却会在适时敞开一切。

赵中正要离婚了,李查德也和狄曼分手了。“李查德看着赵中正。他看着这张被狄曼反复摸过的脸,好像又看见了她。他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眼前这个男人呢?他听说赵中正在798 旁边买了两套房子,现在价值将近两千万。他实在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可以顺顺当当得到这一切?”在现实生活中,李查德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赵中正分开后他又联系了狄曼,表示自己做兼职想多赚钱,体面地向她求婚。可是她却就没有接他的话茬。后来李查德把她的微信和手机号删掉了。“他唯一庆幸的是,没有记住她的电话号码,这也意味着他喝多了的时候,不会再毫无底线地去骚扰她。”事实上,不管是赵中正,李查德,还是孙改兰,狄曼,他们仿佛只有生活和情欲,却并没有得到真爱的可能,那么,究竟是什么消磨了人性的光芒,让人变得无助,甚至变得可憎呢?

孙改兰因乳腺增生住院,孙改兰抓起赵中正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赵中正从孙改兰空荡荡的病号服里伸进去,女人的胸扁平,瘦得摸得见肋骨。赵中正的脸有些僵硬。”赵中正想缓和和她的关系,表示,“你记不记得离婚前我们吵的那一架?我并不是真生气。我就是表演给你看的。”事实上,那时的他也未必不是一种表演。不过,“阳光从窗外打进来,赵中正就那么抓着,好像生怕一放手就伤害到她的自尊。”他还是念及他们之间感情的,他们的过去,他们之间的亲情。“几十年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和她朝夕相处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而现在,他给她擦背,看着她变形的身体,也会想起当年两人如何在岳父岳母的屋檐下,压低声音,贪婪地寻找对方的身体。”儿子赵子腾谈了个女朋友,孙改兰不想让姑娘知道他们离婚的事,让赵中正回家。等着儿子晚上回来之前的下午,他穿上球鞋准备出去暴走。“那些经年累月积下来的脂肪,好像随着他的暴走,都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回家以后,赵中正和孙改兰做了菜。

小说结尾的一段,写得相当有意味。“亮黄色的路灯打在街面,人来人往。若不是杨树叶子满地翻飞,简直像是春天。他拐进美滋美客面包店,围着暗紫色围裙的面包师走过来,笑着问他需要点什么?赵中正踮着左脚尖绕来绕去,说先随便看看。”

小说中一幕幕生活化的场景,被相对精准地提练出来。人物的内心活动在情节的推进和细节的拿捏中,不经意间得以淋漓尽致地呈现。人与人,人与生活,人与时代的关系,在他不急不躁,详略有序,游刃有余的叙述中,不露声色却又条理清晰地体现。陈克海在写作的过程中无意中选择了有难度的写作,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当下活跃着的青年作家能这样写,又能写得好的也并不多见。在读他的小说时我是愉快的,不说拍案叫绝,却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他小说中的人物,在经历着人物所经历的鸡毛蒜皮的生活,思考着小说中人物所面临的问题。老实说,我有些庆幸自己发现了一位好作家。我也非常喜欢陈克海源于生活又经心流淌而出的语言,质朴中含着幽默,细腻中坦露着诚挚,丰富中闪烁着诗性的光。许多作家都曾写过都市题材的小说,可因为在多元化加速变化的大时代、大都市中呈现出太多的可能,极不好写。如果没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没有厚实的学识功底,没有超常的思想力和情感力,写了也不容易写好。我有着这样的烦恼,面对城市,城市中的人,常有一种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受。不夸张地说,在陈克海的小说中我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写作,要想超越生活首先要直面生活,扑进生活的怀抱。要想写好,更是要老老实实地去写,因为耍什么花招最终都骗不过读者的眼睛。

在读完《简直像春天》这个中篇后,我认真看了文后附的创作谈,那一篇呈现出他的内心,他生活状态的创作谈。我没想到看上去朴实憨厚的陈克海内心也竟然是那样的细腻,对照他的小说,我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没有一个作家可以随随便便成为好作家,他一定是读了很多书,有了大量思考,有了独到的感悟。在一种阅读后难得的喜悦中,我忍不住由衷地用手机拍了张图片在微信上发给克海,说,你发在《黄河》上的小说和创作谈我都看了,写得真好。诚实一点,我想对他说的是,我想过了,我很难写出你这样的小说。我感到陈克海是个安静的,也正在渐渐走向成熟的作家,他不急不躁,匠心独具地写着,只要一直写下去,未来是值得期待的。若干年后再重读他的小说,我们很可能并不会觉得那小说过时了,相反他的作品会像一坛老酒,放得越久,越发醇厚。

当然,要说缺点也有一些的,本不想说他可能也早已意识到的问题,可诚挚的他非要我说一说,恭敬不如从命:一、小说中对主要的四个人物的描写有些少了侧重点,不利于更好地形成向心力;二、在表达形式上过于跳跃,显得有力量而不能更好地释放出来;三、因为太过贴近生活难免拘着写,如果能更好地运用想象效果会更好。当然,只有写小说的才知道要想写好小说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我多少是有些求全责备。虽然有些小问题,但瑕不掩瑜,期待着他写得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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