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刀客,我父怀德

2019-11-13 15:26黄伟兴
黄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外爷刀客灰灰

黄伟兴

塬被来自穆柯岭的流水冲刷着,千年万年,冲刷出一道长而深的沟壑。沟底,龙河一路向北,蜿蜒流入渭河,再被渭河裹挟着,奔黄河而去。龙河两岸,郁郁葱葱着灌木乔木,其间桃、杏、梨、枣、苹果、柿子、石榴、核桃、板栗等按季节盛开花儿,繁茂着果实。被水冲断的塬头如面临沟壑的一只巨大的扑鸽,昂着头,翘着翅,欲飞的样子。扑鸽背上,有三五户李姓人家住着,组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叫扑鸽李。

路如一条灰色的绳子,从村子里抽出来,沿斜坡直达沟底。扑鸽李的人们,就凭这一条逼仄弯曲的路靠沟吃沟。麦子将熟,他们鸡啼即起,吆喝起老婆孩子,提上马灯,挑着担子下到沟底,把拳头大的杏摘了挑到塬下的零口镇去卖。到了秋天,当一沟树叶泛黄时,摆到零口街道两边的,就成了苹果、梨子……

但沟底果子太多,摘是摘不完的,免不了风雨摧残,鸟袭虫蛀,许多果子未及成熟就从树上落下。早落的果子和过熟的果子散落在龙河沟里,被雨淋着,被太阳晒着,常年散发着果子发酵后浓郁得如酒如醋又带着果香的气味。

果子可以酿酒,可以酿醋。酒是奢侈的东西,成不了普通人家的日常。扑鸽李人因而只酿醋,柿子醋,苹果醋,梨醋,枣醋,花杏醋,红果醋……龙河沟有多少种水果,扑鸽李就有多少种醋。扑鸽李的醋有名,名声顺着渭河扬到了关中道里。

我父怀德就是一个酿醋人。当然,与村里其他男人一样,在每一个麦熟时节,他会用地老鼠车子载上两老笼杏推到零口镇去卖。

“买杏来,买杏来,龙河沟的大银杏。”

刀客来了,身后跟着一条狼狗,一个姑娘。狗叫灰灰儿,骄阳让灰灰呼呼喘气,一条红舌头吐出来三寸长,很凶猛的样子。姑娘叫米霞,是刀客的妹子。米霞很秀气,走路时不东张西望,只把目光瞅着脚前一尺远的地方。

刀客是塬上马额人,但不是真刀客,充其量是个混混儿。常喜欢牵着灰灰,又常喜欢别一把短刀在腰里,颇像穆柯山的土匪,就被人起了个外号叫刀客。外人叫,家人也这样叫。

刀客这一天早早起来,牵着灰灰站在马额街东头,田野里翻腾着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杏该熟了,刀客想吃杏。刀客不再看麦浪,牵着灰灰回到屋里,悄悄对米霞说:“想不想吃杏,大银杏?”

米霞说:“去哪吃?”

“塬下,零口!”

“那么远,妈不让去。”

“不给妈说,不给爸说,咱偷着去。”

“好。”

在零口镇,刀客一眼就看上我父亲笼里的杏。他心说好杏,便蹲下让我父亲给称五斤。在我父亲称杏的时候,他自顾从老笼里拿起杏往口里塞。我父亲把称好的杏放进米霞张开的布袋里。

“都是好杏?”刀客问。

我父亲说:“肯定嘛。”

“味道也好?”刀客又问。

我父亲笑了:“五个大杏都下肚了,还没尝出好坏?”

刀客认为我父亲的笑是讥他,是因为舍不得五个杏又说不出口时才发出那样的笑,于是说:“就五个烂杏,你看你吝啬的。”

我父亲说:“五个不少了,你没听说过桃饱杏伤人,梅李树下埋死人吗?”

刀客说:“你咒我?不想活了,你敢咒我?”

我父亲说:“日了鬼了,今天咋碰见个这东西!”

“你骂我?狗日的胆大,敢骂我!”刀客一步上前,夺了我父亲手里的秤,在大腿面子上一撅,就把秤杆撅断了。

我父亲彻底恼了,起身和刀客扭打到一起。刀客虽然叫刀客,但力量不行,他能叫刀客,是因为爱打架,打架敢下冷手,敢拿砖往人头上拍,敢把刀子往人身上扎。在马额镇,刀客恶名在外,无人敢惹。但零口不是马额,我父亲更不是怕事的主儿。刀客撅断他的秤杆后,他一个饿虎扑食就把刀客扑倒,将碗大的拳头砸在刀客身上。

狼狗灰灰看主人被打,急得呜呜叫,狼一样要扑向我父亲。米霞死死拉着狗,怕狗扑上去一口咬住我父亲的脖子,又怕我父亲下手太重,把他哥刀客打坏,就一边牵狗,一边哭喊:“住手,住手……”

刀客在我父亲身下大喊:“米霞,把灰灰放开,把灰灰放开!”

米霞说:“哥你就爱惹事,娘说过多少回了,叫你不要惹事,你偏爱惹事。”

刀客说:“米霞你放狗,快放狗!”

米霞却不放狗,找一棵树将狗拴牢,跑过来抱住我父亲的胳膊:“大哥你住手,快住手,打坏他咋办……”

我父亲住了手,又狠狠踢刀客一脚:“滚,滚出零口去!以后,永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

可刀客已经走不动路了。

米霞急得直哭:“咋办呀,咋办呀……”

“哪村的?”我父亲问。他将身后的地老鼠车子往前一推,把上面装满杏的老笼挪到地上,然后抱起刀客扔到地老鼠车上。他要把走不动路的刀客送回家。

“塬上马额的。”

“那么远?杏没卖成,倒折了一杆秤,还得把这害货送到马额。”

“大哥你心好,我哥欺负你,你还要把他送回家。大哥你不怕,到家后我赔你杏钱。”

“走吧,淡话就不说了。”

米霞不再说话,却变戏法似的,把一个包子往我父怀德手里塞。

我父亲说:“不吃。”

米霞说:“肉包子。”

“肉包子也不吃。”

“那你喂灰灰,喂我家灰灰儿。”

“你让我拿肉包子喂狗?”

“嗯。”米霞点头,“你打了我哥,我怕灰灰记仇,冷不丁咬你。”

我父亲心说,这女娃娃,倒有一副菩萨心肠。他接过包子,递到狗嘴边。狗果然对我父亲怀有敌意,闻也不闻,把头扭到一边。

米霞笑道:“狗东西,真记仇呀,打早起就没吃食了,也不怕饿死?”说着,又把狗往我父亲跟前推。

主人同意了,狗也终究忍不住饥饿,更抵御不了肉包子的香气,一口叼走我父亲手中的包子。狗吃了包子,又抬起头看我父亲,我父亲发现,狗刚才还凶巴巴的眼睛,露出一丝柔光来。这一丝柔光让我父亲把地老鼠车子推到路边的平稳处放好,撒开车把,转身又向零口镇走去。米霞不知道我父亲去干啥,在后边哎哎叫着,但我父亲不理会。再回来的时候,他手中多了一个大纸包。纸包油乎乎的,米霞问他拿的啥,他也不说,只把纸包打开了,米霞这才看清楚,原来包着十几个肉包子。

我父亲把一个包子扔给狗,又取了一个给米霞:“你也饿了。” 再把一个放到刀客身边,“吃,吃饱了有劲,咱们再打一架。”然后自己拿一个吃起来,“娘的,叫你欺负得卖不了杏,还得赔上包子给你吃。”

米霞很感动,心里更有了对哥哥的怨恨,她走到刀客跟前,在刀客眉心戳了一指头:“你真是个惹祸精!”

刀客咧开嘴傻笑。

在由零口通往马额的路上,我父亲推着地老鼠车子往塬上走,刀客坐在车子上,米霞跟在后边,狼狗灰灰在主人恢复平静之后也忘记仇恨,在前边欢快地跑着,跑出去一段就停下来,蹲在路边喘气,等着后边的主人。

零口塬似一条巨龙横亘在我父亲面前,我父亲将上衣脱了挂在车把上。正午的太阳照着我父亲的背,油红油红的,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随着我父亲的步伐不停抖动。那宽厚的背,抖动的肌肉,有力的步伐,以及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打动了米霞,让米霞产生无边的遐想,内心深处一根细柔的弦被拨动,漾起如水柔情,一抹红晕便在脸颊洇漫开来。也就是这个时候,米霞有了一种强烈的将终身托付给我父亲的愿望。

“大哥,歇歇,一路上坡,怕你也累了。”米霞对我父亲说。

刀客说:“歇啥歇,那么壮的身胚子,上个塬还用歇?”

米霞说:“你说得轻巧,推着你,还要上坡,能不累吗?要不你下来推着大哥试试?”

刀客说:“凭什么?是他打坏我的,又不是我打坏他的。”

任由兄妹二人抬杠,我父亲并不理会,只是把车子停到路边,兀自站在塄坎边向塬下眺望。塬下一马平川,金色的麦田被田埂、道路切割成一个一个方块,渭河反射着阳光,明晃晃如银链。零口镇在渭河南岸,能看见黄的土墙和青瓦铺就的屋面,有炊烟在屋顶上盘桓。我父亲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便成了一板荡气回肠的秦腔——

我出得山门把儿望,

望儿不见自思量。

汉高祖当年把业创,

他凭的韩信和张良。

登基后未央宫中斩韩信,

立逼的张良归山岗。

……

米霞说:“真好听。”

刀客说:“好啥好,像是没听过戏一样。”

米霞说:“你别打搅大哥唱戏。”

刀客在车子上哇哈哈笑了。

米霞气得直跺脚,在刀客胳膊上拧一把:“别吭声,听大哥唱戏,好不好?”

刀客却继续大笑,口里也像蹦钢豆子一样蹦出一串词来——

漠漠寒风就地起,

点点梨花紧扣旗。

素袍素铠光闪闪,

腰间悬挂青锋剑。

跨下乘坐白玉兔,

利矛战枪手内拿。

这一通道白,彻底打乱了我父亲的节奏,他不唱了,重新推起车子向塬上走去。

米霞紧跑几步,把手握成一个拳头,狠狠砸在刀客背上,砸得刀客又哈哈笑起来。

我父亲说:“好白口,有张建仁的味道!”

张建仁是名冠西北的秦腔名家,专攻大花脸,唱腔明亮高亢,苍劲厚实,豪放壮美,快脆清彻,风格独具。白口更是绝活,声琅字清,顿挫分明,人称铁豌豆。他主演的《草坡面理》名震陕甘各省。我父亲夸刀客的白口有张建仁的味道,倒让一个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儿不好意思起来。但我父亲又不说话了,只是推着一辆地老鼠车子吭哧吭哧往塬上走。几个时辰后,在马额镇刀客家的院子里,米霞向我外爷要了一枚银元要赔我父亲的损失,我父亲不要:“多了,我找不开。”

米霞说:“谁要你找来?”

我父亲说:“两老笼杏,值不了这么多。”

米霞说:“推着我哥跑这么远的路,还净是上坡路,力气就不值钱吗?”

我父亲说:“力气使没了,睡上一觉又有了,值什么钱?”

但米霞还是把一块银元硬塞进我父亲手中,塞得我父亲不知所措,我外爷外婆站在一旁看着我父亲笑。

“是个实诚娃。”我外爷说。

我外婆附和:“对,是个实诚娃。”

米霞便跪在我外爷外婆面前,啪啪啪磕了三个响头。

我外婆忙说:“霞霞娃咋了,你这是做什么?”

我外爷却只是笑,抽他的旱烟。

米霞说:“爸,妈,我要嫁人,就嫁给他! ”

我外婆说:“霞霞娃你起来,说这话也不嫌羞。”

刀客躺在屋里的炕上,一直支棱着耳朵听院里的动静,当听到米霞说要嫁给我父亲时,立马溜下炕,冲到院子里:“不行,他把我打成这样子了,你倒想嫁给他?”

米霞就笑:“哥,你能走动路么,你刚才是在装吗?你打不过人家,就装着被打坏了,害得人家杏也卖不成。就这熊样子,你还敢叫刀客?”

刀客脸唰一下红了,掉头折回屋去继续睡觉……

事情发展得奇快,到年底腊月初九,十八串万字头的鞭炮和无数二踢脚就在扑鸽李村炸响了,一辆披红挂绿的木轮子牛车,被穿着长袍戴着礼帽的刀客牵着,在乐人们叽叽哇哇的鼓乐中,把头顶红盖头的米霞送进我父怀德家的大门。

那一天,我父亲很高兴,刀客也很高兴。刀客在娘家客席上已喝多了酒,还不满足,又端着酒碗来到婆家席面上,和我们扑鸽李村的男人碰了一轮又一轮,直到舌头发僵。他踉踉跄跄来到我父怀德面前,一拳头杵在我父亲腔子上:“妹夫,喝一个! 妹夫,冲你那天打我开始,你这个朋友,我就交、 交、 交定了……”说着就往口里倒酒,但这个时候他已不行了,头晕身子软,一杯酒把持不住,全倒在了衣襟上。

这一晚,刀客因喝多了酒没有回马额,被我父亲安排在厦房睡觉。半夜时分,他被尿憋醒来,提着裤子往屋外跑,却听到我父亲和米霞在屋里吭哧吭哧打架,刀客一下子躁了,当院里提着裤子就骂:“怀德,怀德,你狗日的不想活哩,敢欺负我妹子!出来,往出走,看灰灰不咬死你!”

灰灰听到刀客的喊声,也汪汪汪叫起来,扑到我父亲门前,端立身子,用爪子和牙齿抓咬房门。屋里短暂的静寂后,响起米霞母狮子一样的吼声:“刀客,死皮不要脸的刀客,别丢人了!滚,给我滚回你马额去!”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像一粒黄豆被我父亲种进米霞的腹中,米霞已成为我母亲,刀客也成了我舅舅。但这时,我舅刀客什么也不知道,我母亲米霞在屋里使劲大骂,骂得我舅刀客一头雾水,双手提着裤子嘟囔:“这才是的,这才是的……”

直到几年后,我外爷花大价钱给我舅买了一个寡妇做媳妇儿,晚上当我寡妇妗子在我舅刀客吭哧吭哧的折腾下,时而如狗低吼时而如猫低吟时,他才明白几年前在我家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这之后,我舅刀客对我父亲更好了,来我们扑鸽李的次数也更多了。

我父亲说:“哥,这样不行,你总把家里事情撂下来帮我,嫂子会不高兴的。”

“没事,她一个寡妇,带着个娃娃,还是个赔钱的女娃娃,在我面前敢不高兴吗?”

“哥,你也对人家娃好一点儿,毕竟,老了,还要靠娃养活。”

“烦死人了,怀德你看你烦不烦呀?”

不过,再来我家的时候,我舅刀客就把那个叫灵娃的女娃娃带上了。

我舅刀客常到我家来,我父亲却不大到我舅家去,只逢四时八节领着我母亲去马额给我外爷外婆送“节”。这次有些例外,并非四时八节,我父亲却要带我到我舅家去,是因为零口镇许也庄子的秦腔名家张建仁从西安市回来给父亲做寿,要搭台唱戏了。

张建仁幼时喜欢唱戏,但父母不允许,说戏子归下九流,死后连祖坟都不能入。但后来张建仁还是跟上戏班子跑了,在西安市的移风社唱出了名堂,成为名冠西北的大花脸。张建仁红了以后,常给家里捎银子,其父用银子买宅置地,也就渐渐接纳了这个下九流儿子。但是张建仁演出繁忙,鲜有机会回家看望父母,更别说在零口搭台唱戏了。自打童年出走后,零口人已多年不曾听过他的秦腔了,这次终有机会在许也庄子搭台唱戏,自然就成了十里八乡的盛事。

许也庄子离扑鸽李不远,也就二里路的样子。许也庄子有这样的盛事,我父亲必须去我舅家,把我外爷外婆接来看戏。这个时候我已八岁,应该在这个小说中出场了。所以,当我父亲套好牛车要赶到马额镇接我外爷外婆的时候,我急忙扒着车尾巴子爬上了牛车。

牛车载着我父亲和我慢腾腾到了马额镇,可让我父亲没想到的是,刚到马额镇,还没进我舅家门,他就先同马额人一起,在我舅家门口看了一出好戏。

都怪我舅刀客。他不知犯了啥病,去了一趟西安市就买回一件旗袍来,我妗子特别高兴,因为这是我舅头一次给她买衣服,而且还是成衣。但我妗子不懂这叫旗袍的衣服咋穿,在我舅要她试试的时候,就直接把旗袍套在外衣外面。在黑色的大襟褂子和黑色的大裆裤子外面套一件丝质旗袍,让我妗子立即变成一个马戏团的小丑。我舅哈哈大笑,刚喝的一口茶水全喷到了地上。

“你看你,你看你,好好的一件衣服叫你穿成朘子哩!”我舅边笑边指着我妗子骂,接着走过去,把我妗子抱起来扔到炕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妗子的衣服扒了。

“死呀,刀客你死呀,大天白日的……”我妗子以为我舅要办那事,脸羞得通红通红。

“规矩点儿。”我舅不让我妗子动弹,他把旗袍套在我妗子身上,再把我妗子抱到地下,让我妗子端端地站好。“嗯,好。嗯,好。果然好!”我舅围着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我妗子看着,还把我妗子推到板柜前,让她对着柜子上的插屏镜照。

我妗子瞄了一眼插屏镜,不由得捂住嘴,在心里惊叹一声,呀,世上咋有这样的衣服?这衣服咋把人穿得这么妖?

“美不美?”

我妗子扑哧一笑:“你说哩?”

“出去走一圈儿。”

我妗子瞪大了眼睛:“你疯了,穿成这样子让我走一圈儿?”

“对,叫狗日的们看看,谁家婆娘有我婆娘赢人!”

但我妗子不出去,一双手紧抱住桌子腿,我舅咋拉也不松手。

“这熊人。”我舅不拉我妗子了,他把我妗子脱下来的衣服抱走,让我妗子在他出门后无法脱了旗袍再换上那套黑衣服。

我舅在院子里翻腾,把长长短短的一堆木头翻腾出来放到大门口,又从地里拉回一车苞谷秆也放到大门口。

我外爷问:“你想弄啥?”

我舅兀自忙活,不接我外爷的话茬。

村上人问:“刀客,你弄啥呀?”

我舅说:“不弄啥,修个炮楼。”

“修炮楼?”

“嗯,修个炮楼。”

村上人认为我舅在说胡话,笑笑地走开了。可到下午时分,他们瞪圆了眼睛,在我舅家高高的围墙上,出现了一个西瓜庵子之类的东西,想必就是我舅说的“炮楼”。可村上人实在想不明白,这“炮楼”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他刀客恶下人了,修这么个劳什子防备仇家?

这个时候,站在“炮楼”下等着看热闹的村上人忽然听到我妗子一声锐叫,接着就看见我舅手里拿着明晃晃一把长刀,把我妗子从屋里押出来。

“莫说那人杀法,单表一身好披挂! ”我舅拿着刀子走在我妗子身后,学着名家张建仁的声腔叫板,然后笑嘻嘻地问,“列位,我婆娘这一身披挂咋地?”

“好!”门外的“列位”像是起哄,又不像是起哄,因为他们也被我妗子的美艳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和自家婆娘没有多大区别的我妗子竟如此美艳。他们认为我妗子的美艳全是因了这身披挂,他们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披挂”。最初的叫好过去,村上人不吭声了。

我妗子在我舅的逼迫下,走到靠在墙上的一架木梯子前,小声嘟囔道:“他非要我穿,拿刀逼着我穿。狗日的刀客,说我要不穿的话就把我剁成肉蛋蛋……” 她用微弱的声音向村上人解释着为何要穿这么一件怪模失样的衣服。

我舅说:“快上,淡话那么多!”

穿着旗袍的我妗子被我舅逼着爬上梯子,爬到架在墙头上的“炮楼”里。我舅也爬上“炮楼”,搂着我妗子的细腰,同我妗子一起坐在“炮楼”里的一条长凳上。然后我舅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唱秦腔——

哎嗨呀!

正战中间观见对面,

锦绣彩旗下面,

白玉兔上打坐一位将军,

莫说那人杀法,

单表一身的好披挂……

我舅在“炮楼”上一唱,刚才还只静静地看着他和我妗子的村上人就发出嗷嗷的叫声。

我舅嘿嘿笑了,问村上人:“咱家婆娘,美不美?”

村上人高喊:“美——! ”

那阵势羞得我外爷只想把头塞到裤裆里,他跺着脚,用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脸:“羞先人哩,我哪一辈子亏人了,养下这么个不要脸货! ”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赶着牛车,拉着我来到我舅家门前,他把牛拴到一棵树上,冲“炮楼”上的我舅喊:“刀客,下来! ”

“哟,怀德来了。怀德你说,你嫂子咋地,美不美?”

我父亲说:“你下来,扯把草,给我把牛喂饱了。”

“怀德,你先说你嫂子美不美?”

我说:“我花花儿妗子美,美得很!”

我父亲一把攉开我,他的手劲很大,一下就把我攉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舅在 “炮楼” 上喊:“怀德,你这是弄啥?”

我父亲说:“我数到十,你还不下来的话,我一把火烧了你信不信?”说着,他从旁边抱来一抱苞谷秆靠到墙上,苞谷秆上边就是我舅的“炮楼”。

我舅忙说:“我信,我信,我信还不行?”

我父亲说:“你把爸拉上,把妈拉上,让嫂子和灵娃也坐上。赶天黑前,他们要是来不了扑鸽李我折了你一条腿!”说完,拉起我就走。

“怀德,你走啥走,咱一块坐车不好吗?”

“我嫌和你坐一起丢人!”

听了我父亲的回答,我很不明白,为啥和我舅坐一起就丢人?难道,我外爷外婆和我舅一起坐车就不丢人吗?但我不能想太多,因为这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穿旗袍的我妗子的样子。跟着我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说我妗子那衣服好看啊。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衣服叫旗袍。

“好看个朘子! ”我父亲说。

“我舅会把我外爷外婆拉来吗?”我问。

“会。”

“我妗子也会来吗?”

“也会。”

果然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我舅赶着我家的牛车,把我外爷外婆载到了我家,同来的还有我妗子和她带到我舅家的那个灵娃。当然,狼狗灰灰也少不了。但是我妗子没有穿旗袍,这让人我多少有些遗憾。

时值初夏,按理说早晚温差还是比较大的,地处沟壑旁高咀子上的扑鸽李尤甚,但不知怎么了,这个夜晚让人感到特别燠热。在屋里呆着,和我外爷外婆说了一会子话,我父怀德就热得不行了,说:“天疯哩,这么热,可还不到热的时候么。”

我舅刀客哪壶不开提哪壶,对我妗子说:“快把人热死呀,简直想把衣服扒了。你说,这个时候穿上旗袍,不正合适吗?”

我妗子骂:“没皮没脸的!”

我外爷唉叹一声:“先人把屎吃哩。”

我父亲说:“哥,家里女眷多,咱下沟去吧,睡庵子里也凉快。”

“凉快是凉快,可后晌我看到老婆裤裆叫云罩了,夜里不知道会不会落雨。”我外爷有点担心地接住说。

穆柯岭上有双峰并立,状似一双朝天戳着的腿,那两峰交汇处便被人取了一个名字:老婆裤裆。马额人有一种说法,穆柯岭上老婆裤裆叫云罩了,就必有雨。

其实我外爷并不担心下雨,甚至天热得还盼望下点雨,他真正担心的是穆柯岭和马额一带下雨后龙河沟会发大水,真要那样的话,睡到沟里就是一件叫人心悬的事。

我父亲听后一笑:“才刚立夏,雨也不会下多大。”

我外爷想了想,也笑了:“也是的,人老了,连时月都忘了。”

我母亲米霞说:“怀德,你去打一桶水,叫爸妈擦擦身子,擦擦就凉了。”

我父亲就去打了一桶水提进屋子,供我外爷外婆和我妗子擦脸擦身,然后领着我舅和我去龙河沟了。狼狗灰灰与我舅寸步不离。灵娃看我们要出门,不知是去哪个好玩的去处,闹着也要跟,我外婆只一句话:“女娃娃家,晚上住沟里,叫人知道了,还不拿尻子笑话?”就阻止了。

今晚确实有些怪,不光我们扑鸽李村燠热,就是龙河沟里,也没有往日清凉。我父亲和我舅热得不想睡觉,就在庵子前的空地上坐着,围一盏马灯抽烟、喝茶。我摘了一捧将熟的杏子,他们就用杏子、杏仁下茶。灰灰卧在我舅身旁,舌头伸得老长,不时抬起头冲黑魆魆的崖畔或夜空吠几声。

天燠热,人心就烦,狗一叫,人心更烦。我父亲骂狗:“叫啥叫,你烦不烦?”

我舅说:“怕是这沟里有孤魂野鬼。”

我父亲笑:“孤魂野鬼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我舅说:“人看不见的事,狗能看见,所以狗叫。”

热让大人们心烦,他们抽烟、喝茶、谝闲传。热却让我瞌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被我父亲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又提溜着胳膊从地铺上拉起来。我的屁股被拍得火辣辣疼,我父亲使这么大劲拍我屁股还是第一次。我一下子懵了,站在地上,使劲想着白天我到底犯下了什么错?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像打雷,又像我父亲推着土车子在布满坑洼的路上疯跑。但又不是打雷,我没有听过这么巨大又这么沉闷的雷声,更不像我父亲用土车子推土。我知道我父亲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一辆土车子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何况我父亲就在我身边,刚刚还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我父亲指着远处一棵洋槐树说:“快去上树!”

“黑漆半夜把人打醒,叫上树干啥?”睡得正香被人打醒,是最令人恼火的事情。

我父亲懒得跟我啰嗦,他拦腰抱起我,就像收麦时抱麦捆子一样。他把我抱到那棵洋槐树下,我这才发现,我舅早拉着狼狗灰灰等在树下。灰灰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跳着,冲远方看不见的地方咆哮。

我父亲骂我舅:“死人,咋还不上树?”

我舅说:“狗不会上树。”

“狗不会上树,你不会把它吊上去?”

上树我是内行,别人家娃娃上树,把胳膊和腿都缠在树干上,像虫子蠕动着身子往上爬。那样上树不仅笨拙,而且很费裤裆,常常把裤裆划破,丢人现眼不说,回了家还得挨娘老子打。我上树是把双脚蹬在树身上,像猴子一样噌噌噌往上爬。

我先爬到树上后,我舅也跟着上了树。我父亲是最后上树的,但上的不是同一棵树,他爬到我们对面的一棵树上,狼狗灰灰被他用一条长绳拴着,吊到了那棵树上。

上了树,我父亲还在喊,要我把裤带解下来,把自己绑在树杈上。

“裤子溜了咋办?”我冲我父亲喊。

“用手提住。”

“手还要抱树! ”

“那就让裤子溜吧。”我父亲又冲我舅喊,“你也把裤带解下来,把自个儿绑在树上! ”

“怀德,看把你吓的,没事! ”

“叫你绑上就绑上,有事就迟了!”

就在我和我舅把自己绑好并各自在一个树杈上坐稳后,一阵强风扑面而来。洋槐树开始猛烈摇晃,我这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要我和我舅解下裤带把自己绑在树上,真要不绑的话,估计我们就被风吹到树下去了。大风一阵猛似一阵,带着一股湿溻溻的潮气,带着浓重的泥腥味儿,带着一股刻骨的冷。刚才听到的既像闷雷又像我父亲拿土车子推土的声音越来越大,轰隆隆的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东西爆裂后的脆响。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我发现在我们前边,一片反射着天光的东西明晃晃地漂来,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把树抱紧!”我父亲又在喊。

“爸,我害怕!”我感到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不怕,把树抱紧!”

我抬起头看我舅,他死盯着那片漂来的东西,眼睛反射着天光,在黑魆魆的夜中显得尤其明亮。

“舅,我害怕!”

“别害怕,把树抱紧! ”

“那是啥,镜子吗?”

“不是,那是龙河水。”

“它要淹死我们吗?”

“多嘴,它淹不死我们!”

我又往旁边的树上看去,能感觉到我父亲在那棵树上,但我看不清我父亲,也看不到狼狗灰灰,只能听到它的叫声。它叫声不再凶猛,只是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偶尔会有一声尖厉的嘶鸣,但不管是呜咽还是嘶鸣,都似乎有一种绝望在里边。

树的摇晃更加剧烈,我紧紧抱着面前的树股。我想咬紧牙关,可牙不停地互相撞击,我想用双腿缠住树股,腿肚子却哆嗦个不停。一股热液从我体内流出,又顺着我颤抖的双腿流下,最后顺着脚尖滴落到地下。

“怀德,你说,明天,咱能不能看上张建仁的戏?”我舅大声问。

我父亲回答:“天知道。”

“这辈子,要是看不到张建仁的《草坡面理》,那可就亏大了。”我舅叹气。

狗日的刀客,狗日的怀德,啥时候了你们还在说戏?我竟生出成人的腔调,在心里狠狠骂他们。因为我看到那面巨大的“镜子”越来越近,时而跃起,时而落下,咔嚓嚓嘎嘣嘣的声音,随着“镜子”的逼近越来越响。那一定是“镜子”砍断大树的声音,像妖怪每砍断一棵大树就发出得意忘形的笑声……

哎嗨呀!正战中间观见对面,锦绣彩旗下面,白玉兔上打坐一位将军,莫说那人杀法,单表一身好披挂——

漠漠寒风就地起,

点点梨花紧扣旗。

素袍素铠光闪闪,

腰间悬挂青锋剑,

跨下乘坐白玉兔,

利矛战枪手内拿,

将军打扮有一比,

按了北方壬癸水!

是我舅刀客在唱,唱得歇斯底里。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弄不清好好一个人咋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像一枚枚铁豆子从我舅刀客嘴里往外蹦,在我心底搅起一阵猛似一阵的惊涛骇浪,继而又让我内心鼓涌起一股股难以言说的柔波。

我忘记了像妖怪似的一边发出骇笑,一边向我们漂来的“镜子”,心里并没有“镜子”漂过来后,会将我逃命的树齐茬茬砍断的担忧。我仰望夜空,看到夜空竟特别蓝,蓝中繁星点点。

哎嗨呀!正战中间观见对面,虎皮羊帆下边,火龙驹上打坐一位番王,莫说那人杀法,单表一身好披挂——

头戴金盔珠一颗,

脸上好似胭脂抹。

腰系八宝带一围,

桃儿铠紧扣连环锁。

跨下乘骑火龙驹,

森金板斧人难躲。

红袍红铠烈焰色,

按了南方丙丁火!

我父怀德与我舅刀客配戏。我父怀德的嗓音与我舅刀客大不同,我舅刀客的嗓音刚硬、高亢,吐字如钢豆子连续不断地蹦出,我父怀德的嗓音苍劲、苍凉,浑厚如罡风吹动大漠弓弦。我舅刀客的声音是晴空里蓦然而响的一声炸雷,我父怀德的声音是彤云密布的天空传来的阵阵闷响。我父怀德虽不及我舅刀客的声音烈,但依然给人一种极度的震撼。

我怀抱的大树一阵更剧烈的晃动,差点儿把我扔到树下。我舅对我说:“抱紧,把树一定抱紧! ”

“舅,我抱紧了!”

“别怕,有舅在呢!”

“舅,你也要小心!”

“没事,你舅是谁?是刀客!”

我舅爬过来紧紧抱住我,和我骑在一根粗壮的树股上。我感到我舅的胳膊特别有力,背靠的胸膛也特别温暖。

我说:“舅,我不怕了。”

我舅说:“好,不怕就好。”

“舅,你还要唱戏?”

“唱!”

我舅刀客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冲对面树上的我父怀德喊:“咱唱戏,娃想听戏,你得给我接上! ”

我父怀德回应:“你开口吧,我保证接上! ”

于是,在远处洪水张牙舞爪到来的时候,我舅和我父亲骑坐在树股上,对唱了一出精彩的《草坡面理》——

我舅刀客:

呔!孤拿好言相奉,你为何恶语伤孤?

我父怀德:

慢不说岳老爷骂尔,就是这匣中宝剑杀尔又有何妨?

我舅刀客:

岳飞休讲大话,

休卖浪言精神。

孤比天边明月,

尔比井内孤灯。

麒麟怎比走兽,

凤凰怎比飞禽。

草坡你我大交锋,

再看谁输谁赢。

我父怀德:

尔比蛟龙出水,

爷比当世英雄。

双手摘星换斗,

能以伏虎斩龙。

莹火怎比明月,

螳螂怎挡车轮。

草坡你我大交锋,

杀尔风卷残灯。

……

这个晚上,我被我舅抱着,听他与我父亲唱戏。他呼出的气息,把我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然后又流泻到我脸上。气流裹挟着清脆的字音,如一枚枚金豆子从他口内蹦出。我的头,我的脖,我的脸,被金豆子击打着。我想洪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秦腔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黑夜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对黑夜和洪水的恐惧已被躁动代替,这躁动既是洪水带给我的,也是黑夜带给我的,但我知道真正让我躁动的原因,一定是我舅和我父亲的秦腔。

狗日的秦腔!

在我舅与我父亲的秦腔声中,我所依赖的大树不再摇晃,我也渐渐平静下来。一弯月儿升上来,像小船悬挂在夜空,使夜空显得愈加湛蓝。我平躺在我舅怀里仰望着夜空,平滑如镜的夜空像被泼了一盆水,月儿与星开始晕化。我舅和我父亲的秦腔声,似乎越来越远,变成一丝一丝的天籁。

天终于亮了,当太阳从东山背后把熹微的光射向天幕时,我在我舅的怀中醒了。环顾四周洪水已经消退,昨天下午还郁郁葱葱的龙河沟布满淤泥,残剩的黄水在淤泥与草木中流淌。树木东倒西歪,有的叶子被洪水捋去,变成光秃秃的枝柯。草被泥糊了,从上游冲下来的死猪死鸡也被泥糊了……

可我父亲呢?狼狗灰灰呢?对面的那棵洋槐树呢?

“都被水冲走了。”我舅说。

“他不是和你唱戏吗,咋叫水冲走了?”

“洪水太猛了。”

我吃惊地看着我舅,他不仅说话有气无力,声音沙哑,嘴角还挂着一道长长的血印子。他告诉我,我父亲和灰灰被洪水冲走之后,他开始不断地咳嗽,剧烈的咳嗽让他流下了眼泪,混合着血沫子的唾沫喷了我一头一脸!

我吓得大叫:“舅,你……”

我舅冲我一笑,然后两手一松,直直地从树上掉了下去……

后来我外爷来了,我母亲米霞来了,扑鸽李村的人全来了。他们把我从树上抱下来交给我母亲,把我舅刀客从淤泥中背回村。可我非常奇怪,我外爷外婆,我母亲米霞,还有我们扑鸽李全村人,他们明明知道我父亲和灰灰被水冲走了,怎么就不去寻找一下呢?我感到好困,不知道是我母亲温暖的怀抱让我犯困,还是我母亲的眼泪让我犯困,反正当她抱着我一步一步往塬上走时,我睡着了。

这一场洪水只是穿龙河沟而过,龙河沟两岸的塬上却连一滴雨都没下。土地依旧干爽平整,秦腔名家张建仁为他父亲祝寿的大戏,这个晚上照常在许也庄子唱响。

回到院里,我母亲把我抱进房子,把门关严实,先把我放到炕上,然后她也上了炕,重新抱起我紧紧搂着。天快黑时,我母亲把我的头从她胳膊上挪下来,下地走出屋子,问我舅刀客:“哥,头牯喂饱了?”

“喂饱了。”我舅说。

我外爷对我母亲说:“好好歇息,看人都成啥样了,还操心头牯。”

我母亲说:“哥,把车套上。”

我舅睁大眼睛:“套车弄啥?”

“套上车,把爸和妈拉上,把嫂子和灵娃拉上,许也庄子看戏去! ”

我外婆说:“霞,你疯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叫我们看戏去?”

我母亲说:“妈,怀德接你们来,就是要你们看戏哩,你们要是不去,他知道了会骂我。”

我外爷走过去,搀住我外婆的胳膊:“走,霞霞娃叫看戏去,咱就看戏去。刀客,套车!”

我舅刀客忙去牵牛套车。

“霞霞娃,你哩?我们看戏去了,你咋办?”我外婆问。

“我留下吧,娃乏了,还在炕上昏睡。我坐门墩上,能操心屋里娃的动静,也能操心门外怀德的动静,怀德要是回来了,我得给他开门。”

我母亲显得特别平静,平静得让我外婆止不住流下泪来。

我外爷骂我外婆:“你哭啥哭,还不快上车?”

……

灰灰回来了,狼狗灰灰回来了!先是坐在门墩上的我母亲听到我家大门被灰灰挠得喀喇喇响,接着灰灰呜呜的哀鸣从门缝传进来。灰灰的哀鸣让我母亲一下子从台阶上站起来,她去拉开大门门闩,将灰灰迎进大门来。灰灰一见我母亲,就扑到我母亲怀里,差点把我母亲扑倒。我母亲搂着灰灰,灰灰时而低沉地呜咽,时而又一声尖叫,不时伸出舌头在我母亲脸上、手上和身上舔着。

我母亲把灰灰领进屋,点亮油灯,灰灰看见屋角的一个黄铜脸盆,立即跑过去,把舌头伸进脸盆喝水。我母亲知道灰灰渴了饿了,她把手探进吊在空中的馍笼子里,取出两个白蒸馍放到灰灰面前。

可是灰灰不吃。

我母亲说:“灰灰,吃。”

灰灰抬起脸看着我母亲,呜地低咽一声。

我母亲说:“灰灰,这是白馍,专门给老人蒸的白馍,我也舍不得吃的。”

灰灰还是不吃,只是抬起脸看着我母亲。

我母亲说:“灰灰,快吃!吃了才有劲,领我找你姑父去。”

灰灰呜了一声,这才低下头,将面前的蒸馍咬了一口。

等我舅和我外爷外婆他们看戏回来的时候,灰灰已经吃饱喝足,看见我舅立即跑过去,端立起身子搂抱在一起。然后放开我舅,向大门口跑去,用爪子挠门,把门挠得喀喇喇响。灰灰看我舅站着未动,就停止挠门,跑过来衔住我舅的裤腿,撕扯着把我舅往大门口拉。

我外爷说:“刀客,套车!”

我舅说:“套车?”

“去把怀德接回来!”

“把怀德接回来?”

“跟上灰灰。”

“哎。”

我舅走进牛圈,把刚卸下的我家牛,又拉出来重新套进车辕。

我母亲折回屋里,把吊在半空的馍笼子取下来,将半笼白蒸馍倒进口袋放到牛车上,又取出一床新被褥铺到车厢里。

三天之后,午夜时分,我外爷咳醒了,感到气不顺,开始在炕头摸索他的旱烟袋。他每次都是因气不顺咳嗽,每次一咳嗽就要抽烟。我外婆受不了我外爷的旱烟,我外爷点上烟美美地抽上几口就气顺了,也不咳嗽了,却惹得我外婆又咳嗽。所以,我外爷抽烟时总要躲开我外婆,这一次也不例外。找到旱烟袋之后,他从炕上爬起来,到院子里去抽烟,一袋烟抽完果然不咳嗽了,却也没有了睡意。他把烟袋别在腰里,静静地在院子里站着。月色朦胧,看到牛圈里空空如也,他缓缓地进去,把手伸进牛槽,抓起一把牛吃剩的碎草。碎草是用铡刀铡碎的麦秸,原本被清水濡得湿润柔软,但牛几天没有上槽了,碎草干巴巴的有些扎手。他随手将碎草丢进牛槽,却无意中碰倒靠在槽沿上的一把铁锨。他将铁锨扶起来,双手捉住锨把掂了掂。锨刃锋利,在月色中闪着寒光,他看着锋利的铁锨,不由自主地赞叹:“真是个好劳力!”然后扛起铁锨,拉开大门走出院子。

我母亲悄悄跟在我外爷后边。其实,我外爷发出第一声咳嗽时,我母亲就醒了,或者说这几天她就没有睡觉,即使看上去睡着了,也是处于半醒半睡状态。我外爷到院子里抽烟,我母亲就在上房门口看着,我外爷扛起铁锨出门后,她便远远跟了去。

走到村头,我母亲看到我外爷拐向通往龙河沟的小路,她不知道大晚上的,我外爷去那沟里干什么。她想长长地喊一声爸,却不知怎么了,最终没有喊出来。

我出得山门将儿望,

望儿不见自思量。

汉高祖当年把业创,

他凭的韩信和张良……

一阵秦腔声传来,是我外爷在唱,苍老、沙哑、沧桑,像一段长长的筋绳拖在身后,弯曲在通往龙河沟的小路上。牛皮拧成的筋绳年代久远,疙疙瘩瘩泛着幽幽的红光。我外爷的声音消失时,站在村头的我母亲,流下了长长的眼泪。

当牛车重新出现,我母亲看着牛车向自己走来时,她依旧站着未动,只是给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用吐了唾沫的双手将风吹乱的头发抿平。

牛车在我母亲跟前停住,我舅刀客从车上跳下来,狼狗灰灰也跳下来,静静地守在我母亲旁边。

“怀德回来了?”

“米霞,你站了一晚上?”

“哪找到的?”

“华州,渭河滩,多亏了灰灰。”

“狗东西,浪了个远。”

“再远也找回来了,找回来就好。”

“扶起他来,我背上!”

“沉着哩,哥背,哥替你背。”

“我背,他抱过我,不知抱了多少回,今儿我就要背着他。”

我舅拗不过我母亲,只得把我父亲用被褥裹好,又用绳子捆了几道,然后把我父亲从车厢里扶起来,抱着放到我母亲背上。

“怀德,走,我送你上路!”我母亲说,然后背着我父亲往龙河沟走去。

我舅急了,在后边喊:“米霞,米霞,你不回家,往哪里走?”

我母亲不回答,背着我父亲只管往沟里走。

龙河沟底,我外爷把铁锨插在一堆新翻起的泥土上,他蹲在泥土旁抽烟,面前是已经挖好的墓坑。

我母亲把我父亲背过去,在我外爷的帮助下,让我父亲展展地躺到墓坑里。我舅傻子一样站着不动,直到我母亲拿起铁锨,要把第一锨土填进墓坑时,他才发作了:“棺木哩,寿衣哩?这草草的不行!”我舅跳着脚,冲我外爷喊,冲我母亲喊。

我母亲说:“人死了,气化清风肉化泥,棺木没用,寿衣没用。”

我外爷说:“刀客,埋人!”

我舅说“我不”,呜哇呜哇哭起来。

我母亲铲起一锨土,扬起来撒到我父亲身上,然后把锨塞到我舅手里:“哥,我累了,你替我把怀德埋好。”我舅从我母亲手里接过铁锨,疯了似的把面前的新土铲起来,一锨一锨投进墓坑……

黎明时分,扑鸽李村起早的人听到村东龙河沟里,有铁豌豆张建仁唱秦腔的吼声——

你我两家自八盘山大战,

爱华山面理,

杀的孤家落落大败。

孤家闻言心中胆怯,

差去从人押了二十四锅紫衣金币,

心想以贿赂求和,

将军闻言心傲如尊,

拷打来人,

以在来人脸上刻字,

项上戴牌,

捎言代语,

叫骂孤家是何道理?

岂不知天尊地卑,

人尊兽卑,

尔等作乱,

反我中原,

欺压我国百姓,

捋夺我国财物,

汝居上而天居下,

汝禽兽而人尊卑,

我国三尺孩童怀恨在心。

战则战,

岳老爷何受儿汝羊之贿赂乎!

……

自打埋葬了我父怀德,直到几年后我母亲因思念我父亲抑郁而死,将我父亲的骨骸从沟底迁到塬上与我母亲一同合葬,龙河沟再未发过大洪水,否则我父亲的坟头早被抹平了。

我母亲去世后,我舅刀客带我去了西安市,通过他的一个朋友,把我送进一所学校读书。他说:“我娃可怜,爸殁了,妈殁了,舅不能不管。”从此,我离开了扑鸽李村,为了实现我舅期望的“有出息”,我从念书到工作到成家立业,一直在外打拼并扎根。其间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我妗子去世,一次是我舅刀客去世。两次回马额参加他们的葬礼,顺便回扑鸽李村给我父母上了上坟。

早此前,我外爷外婆去世,我都眼巴巴未能回来,被运动阻隔在外,想回去也不敢回去。但龙河沟繁盛的果实我从没忘记,张建仁的《草坡面理》我从没忘记,尤其是发大洪水的那个晚上,我舅刀客和我父怀德的对唱,迄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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