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外婆过世两年多了,除了偶尔想起,每晚都做些梦,一次也没有梦见她。我想着,或许外婆走得太远了。
不想,前天晚上梦着她了。坐着堂屋纺线,穿件月白色的衣裳,像是正午的样子,脸上看着亮亮的。我喊她一声,她抬头看着我,把手中的线绕在线穗上,手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我忽然落泪,支支吾吾跟她说,你看见你儿子没有?
醒了,想起这个场景,也不意外,本来就是有一年夏天我们去看她时的样子。给她说她儿子的事情,却是后来的事情,也许我心里有些愧疚。
外婆差一个月就九十了,身体一直很好,忽然就去世了。摔了一跤,睡了半夜就走了。我差不多每星期和她通一次电话,最后一次通电话,她说柳树槽看着白啦啦的,下雪了。她说,火炉烧了火,有柴烧。
外爷外婆一家人,于我来说,还不仅仅是外爷外婆舅舅的事情。
这么说吧,我妈不是外爷外婆亲生的。我妈本姓石,从小跟着外爷,她本是外爷的外甥女,她跟着外爷姓徐,管外爷叫爷。她跟着外爷时,外爷的元配还在,生养了一个姑娘,我叫二姨。几年之后,前外婆过世了。外婆嫁过来,带了三个孩子,两个姑娘一个儿子,姓毛,跟我是本家。这样,我叫他们姑姑,小爸。又过了很多年,外爷从本家要了一个侄子过来,这样,我去外爷家,有舅啦。
外爷了不起,有人说,简直是个七娘八老子的家!可他妥妥地当父亲,当岳父,当外爷,当爷爷。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去世,那时我还在商州,回去奔丧很困,家里床铺上都是人,正好他棺材边上有两条板凳,我倒在板凳上呼呼大睡,像是陪着他了。
外婆的儿子,叫浓丹。我叫爸,去年中秋节去世的。外婆在世时,几次说,我百年之后,放不下你爸,你要招呼招呼他……
这个梦里我的愧疚,是因为浓丹先生忽然就走了。
外爷的几间老屋在一条孤零的河边,只有西来东往赶着羊群的或是挑着火纸的贩子,踩得一河圆石才有难得的热闹。外爷就开铺子宿客,远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徐家铺子,那是以前的事了。但徐家铺子后来拆了,外爷的新屋,别人还叫徐家铺子。
这河有情有意地在外爷屋后聚一个很深的潭,潭里有鱼,外爷闲时就屏心静气地去钓。但在夏天这水总要涨起来,常常涌进外爷的家门飘走椅子和鸭子。外爷外婆跑进雨地躲在别人的檐下。水退了,一只草鞋挂在门扣上,外爷笑眯眯摘下草鞋,屋里就有了长长的潮湿。
外爷不是好庄稼汉子,挑着货郎担子上关中下汉水,年轻得像个浪子,学会敲着碟子细声细气唱山歌。外爷说大峪的石头苦峪的湾,汤峪的七十二道脚不干,蔡峪是好走,好走多半天。然后抚着单薄的肩,外爷老了,老了。
拆了河边的老屋,外爷要依着岩脚盖屋。他喜欢那一汪泉水。外爷爱茶,用祖上的传达室下来的铜壶煮水,壶里有厚厚的茶垢,往往是一壶水只能喝一杯茶,总是外爷拿茶壶要去屋后盛水让外婆接了去。外婆比外爷年轻。外爷有水烟袋,外爷吸,外婆也吸。
冬夜,屋里燃一盆红红的炭火,火边放着茶壶。屋外泉水淙淙,这时外爷问外婆,一个毛狗子,蹲在火炉边烤肚子,你猜是啥,外婆说茶壶么,接着茶壶如蚊地响起来。外婆去拿茶叶,外爷拿起茶壶倒水,拿壶的手圆圆地转动,茶叶上下翻卷又落雪似的落下来。外爷捧起杯子让外婆喝,外婆让外爷喝,最后还是外爷先喝。
这时外爷就想娘。
他娘年轻时就守着他这个命根子,他爹在他两岁时就死了。他娘年轻时很漂亮,天堂山上的土匪老大说要抢去做压寨娘子。他娘碎了镜子划破脸,血流得像桃花一样鲜艳,又从锅底抓了锅烟抹在脸上,一下变成丑八怪。他娘后来饿死了。外爷一想娘,就老泪汪汪。
外爷是因为中风,半身不遂。有一回我去看他,想听他唱歌子。他唱,春打六九头,春雨贵如油,春水池塘卧春牛……他唱完了,只有半邊儿嘴唇能动啊!
摘自作者公众号“nanzainan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