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苍生（组诗）

[春风起]

一只蜗牛在雨后闪亮

一些小虫从刺上跌落

春风起时，风吹着苍生

也吹着三只母羊、三朵桃花

……大地一天三变

那产过羔的、下过崽的都有了母性

那蜕过皮的、变过色的都成了精

一枚新芽儿探出了头儿

今天鹅黄、明天粉红、后天葱绿

而刚刚醒来的孩子

早晨还在喝奶，中午开始歌唱

黄昏时已是满地奔跑……

[小学同桌]

我小学同桌，八个月时与他合影

那盆花是单薄的，我们同时伸手去摘

他总是比我快了半拍

六岁上学，膝盖留有月牙儿

八岁大雪封口，我满嘴呛雪

十岁双脚冻疮，松塔火里开花

他的父亲教我们语文，口悬一条大河

四十岁癌症离世，他接班、娶妻生子

如今夕阳的剪影里，他靠着短墙

一手挎篮，一手拄拐

嘴和眼睛都是伤口，声音含着水分

他只剩下每日给母亲磕头、素食

妻子跳海自尽，儿子远在外省……

不得不活下去的老狼，夹尾、装瘸、噤声

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一瘸一拐，一步一叩

[暮色里]

一束光线褪去，黄昏下沉

我敷着深渊的脸也暗下来

阴影一点点，我就汇成了夜色

我的悬崖之美，接近万仞

有着肉体的绷紧与精神的松动

等待那一场坍塌或泥石流

如果我能追得上落日的速度

我就能追上我体内的豹子

它带着自我的花纹，仿佛被刺绣

一会儿呈现，一会儿隐蔽

[伐]

多年前，他曾经醉心于砍伐

伐那高大的树，遮天的树

他用一身的肌肉、号子、烈酒

震落松枝上的雪挂

用一场雾凇，遮住松鼠、留鸟的眼睛

他的祖先渔猎，他的父亲放鹰

而他前半生伐木，后半生植树

他迷上那些战栗、倒伏、翻滚

就像他怀抱的木排和女人，顺水放走

嘿，一只蚂蚁撼动了树林、猛兽

他最先砍倒了树王，他就是这里的神——

直到那些树桩黑压压地蹲在夜里

直到那渐渐稀少的树木与他的胡须一样

他一直伐木，而有人却一直伐心

他要抱住那一场风暴，老虎和鸟群

却留不下一世的英名，一些孤魂

那些野猫与黄皮子都来索命

请拿走，这从高处跌碎的瀑布

这空的酒壶、斧头，任凭夕阳流了一地

从此他戒了酒和女人，与己为敌

从此他放还了今生的粮食和马匹

最后一场大雪覆盖了三千幼苗、三千幼崽

他的身影与阴影等长，青丝与白发等长

[新嫁娘]

一张稚嫩的脸，含苞，18 岁，待价而沽

媒婆踏破了门槛儿，她一再涨价

“如今的姑娘值钱，三金一银，城里买楼

再加小汽车。”这场交易中的黄金

成色十足。礼单与钞票齐飞

金镯子、银项链、翡翠耳钉

这百花中的绿叶陪衬

这天地之下，受新人跪拜的高堂——

都有着那谢幕般的表情

只有新嫁娘红袍加身，眉如弯月

那张还没有被命运摧残的脸

白里透红。内心里有巨大的蜂群蛰伏

等待着分群、袭击或暴动

而她洞房的悬崖上，困着一只新鲜的母兽

[辽西走廊]

这条走廊一路向低，从500 米到50 米

你有着如此的落差之美！

许多条山脉向你俯冲下来，

捧起你苹果般的脸庞

你倾向大海的眼神，透出迷人的海拔。

多少客官打马经过，都有一小仆提着马灯

请小心那密布的河套，沙石、土匪窝

那树枝般的叶脉。那恣肆的野花与浪花

从宁远开到锦州再到广宁。

被多少黑手扼住了你的咽喉

那被炮火与烛火点燃的锦绣！

松锦、直奉、辽沈，你被反复争夺

又有多少英雄与绿林，被辽灭、被金灭

被满灭，也被美人灭。

从山海关到大凌河的支流，鱼汛频传

一半是岛屿一半是丘陵

你炽烈地奔跑，要突破那最窄的瓶颈

那冰封的美人！你有着细沙和鹅卵的性格

有出没的奸商与胡子，红狐与雪兔

有温柔的海岸线上，此起彼伏的大迁徙

肩上挑的、背上背的、怀里抱的

谁最先过了山海关，谁就成跑马占地的王；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

谁最先抵达，谁就成为地上仙，天上神！

[大平原]

每个女人都有一片母性的大平原

在秋末冬初的清晨，悬铃花还不甘闭合

却有一枚银子挂在天上，白里透黄

灌满浆的日子，也依然还有瘪粒

她的机械时代，又要收割一茬春情

腹部替代了边疆。这里温暖、易于着床

这里有宽厚的嘴唇、肥沃的子房

这是最擅于哺乳的女人，敞开胸膛

那些微小的饥饿和火情，都被疾风席卷

一条高铁割裂了她的夜晚

她有十二个时辰里的五行

她的金木水火，都埋进土里，骨殖清白。

天刚刚亮，有远来的大雁和菩萨，

替青草寻找牲畜的嘴唇，

替丰收逃避五谷的责难。

那些盛开的白羊抬起硕大的羊角

那些沉默的母性垂下沉重的稻穗

唉，人生也不过是场日出与日落

那些被风吹倒的灵魂，又被风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