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恐怖分子》的寓言与反讽

2015-01-08 20:48王晓琪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4年12期
关键词:反讽多丽丝母性

王晓琪

摘要:反讽是文学创作者表达思想的必须途径。多丽丝·莱辛在《好人恐怖分子》中对人类生存的现状及未来做出了寓言式的解读。同时,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所表现出的充满矛盾和讽刺意味的母性,也是莱辛对女性自我意识的一种反思。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寓言;反讽;母性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4)12-0114-03

自1950年出版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TheGrassIsSinging,1950)直到最新的《裂缝》(TheCleft,2007),多丽丝·莱辛所创作的作品涉及不同的思想命题,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真实而客观地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思潮,其写作也呈多元化风格。从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说、存在论心理学到苏菲主义哲学,莱辛在不同的主义、理论、学说中不断探索。1985年出版的小说《好人恐怖分子》(TheGoodTerrorist,1985)被评论家认为是“一部不成功的政治小说”。因为小说并没有像莱辛之前创作的五卷本《暴力的孩子们》(ChildrenofViolence,1952—1969)那样“直接而有力地表达了为政治献身的尊重”[1]98。关心小说中政治问题的读者可能因为女主人公爱丽丝·梅林斯对政治的态度而感到失望,甚至对她的遭遇产生反感。莱辛展示在读者眼前的女主人公是一个为了好玩儿而去参加游行,对任何她不喜欢的人都大骂“法西斯”,而且在爆炸发生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大声尖叫的人。小说大部分是以36岁的“成年孩子”爱丽丝的视角讲述的,中间穿插了一些不连贯的片断,读者从这些片断中看到了作者眼中的爱丽丝。小说的最后一段中,爱丽丝“看着这个早上,就像一个从恶梦中醒来的九岁小女孩”[2]348。在作者的眼中,小说主人公爱丽丝是一个“可怜的孩子”[2]348。在笔者看来,正如小说题目给读者的暗示一样,《好人恐怖分子》充满了矛盾与反讽。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及小说作者的极具张力的语言都使小说带有浓厚的寓言色彩。莱辛曾多次暗示:从创作《野草在歌唱》开始她的主题就没有改变过。的确,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莱辛持之以恒地关注人类的生存状况和人类未来的命运。而《好人恐怖分子》作为莱辛回归现实主义写作风格的代表作,记录了爱丽丝噩梦般的生活。本文拟对这部回归现实主义作品中的寓言与反讽进行探讨,尝试分析小说中作者对“狗屎”、母性、拯救与毁灭等所赋予的反讽意义,从而揭示出作者莱辛对以上诸种问题的批判性思考,以及对人类的生存现状和未来所做的寓言式的解读。

一、“狗屎”的寓言与反讽

HaroldBloom在评论莱辛的写作时指出莱辛在创作中“表现出了一种对词语的不信任”[3]348。小说中大量出现了“粪便”“狗屎”等简单的词汇。“大房间里全是冒着泡儿的粪桶……她把桶里的污物都倒进坑中。从对面的花园里传来邻居们的叫声‘一群猪猡!”“狗屎”的英语是“shit”。事实上,在原文小说TheGoodTerrorist[4](Lessing,1986)中,shit或者近义词如shitty,bullshit,excrement,rubbish,waste,trash,garbage,muck等出现了不止50次。而小说的中文翻译使这一明显特征被掩盖了。“狗屎”等粗俗、肮脏的字眼被所谓的人类文明所摒弃,被极力地掩盖。人类文明的使命就是粉饰世界,将人类的所有行为升华,使其高尚。弗洛伊德提出的升华理论指出,人类文明是从对本能欲望的否认到对社会规约的妥协到将欲望升华以求获得社会的认知的过程。人类文明对待人类生活中的任何肮脏之物的态度就是将其掩埋,使其显得更加体面,假装它们根本不存在。但小说作者莱辛通过小说勇敢地向读者揭示了世界的本真面目——“狗屎”,人类社会的所有行为都是谎言,都是“狗屎”。在与赤裸裸的世界本真面目遭遇后,人类面对的将是毁灭。这一寓言式结局反复出现在了小说中诸位主人公的关系中:爱丽丝与她的父母;爱丽丝与雅斯培;革命团体内部;乃至政治制度、政治革命。爱丽丝在这诸组关系中充当了拯救者的角色,她试图拯救周围所有的人,掩盖这个世界所有的肮脏龌龊之事。但所有的结局都是毁灭:爱丽丝与父母的决裂;革命团体成员的各奔东西;菲尔和菲利普的死。

当一个简单词汇被作者反复使用,那么这个词汇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小说作者莱辛不断故意强化一个概念:“狗屎”(shit),那么“粪便”、“狗屎”及其在小说中所出现的众多近义词就成了有着多重意义的能指。在这个词汇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裂隙就产生了充满了含混和模糊的多重意义。小说中,爱丽丝陷入了两种相互对立的“狗屎”的夹缝之中。在爱丽丝的身边两个社会阶层的相互敌对,使爱丽丝的世界也陷入了矛盾和挣扎中,而爱丽丝也成为了矛盾的集合体。爱丽丝称她的妈妈“你这个老法西斯,还有你那些法西斯朋友”[2]312。(“shittyoldfascist”with“shittyrichfriends”原文中的shitty的意思是“狗屎”),而对她的爸爸,爱丽丝“轻蔑地看着那张苍白焦虑的脸……给法西斯工党里那些该死的派别印刷垃圾,给那些修正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印他妈的那些报纸,还有那些即将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小资产阶级,那些狗屎政客”[2]194。最疼爱她的姨妈特雷茜被她称作“一坨有钱的狗屎”[2]17;爱丽丝的父母所代表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被爱丽丝认为是“狗屎”;一切只能“腐烂”,“一切都会被摧毁”[2]312。而在爱丽丝的中产阶级的母亲多萝西·梅灵斯看来,女儿爱丽丝和她的组织成员们都是“乡巴佬”,“什么都做不了”[2]312。爱丽丝的爸爸也认为爱丽丝“现在已经是个贼了。”“已经变成了野兽,已经偏离了正常行为的准则”[2]195。小说最后,爱丽丝的父母将爱丽丝永远地抛弃,“我不喜欢你,爱丽丝。我尤其不想见到你”。“我和你都结束了”[2]309。

另一方面,一同居住在一所废弃的房子的她称之为家人的同伴们说,爱丽丝所度过的快乐无忧的童年是“狗屎”;同一组织的成员菲尔对爱丽丝所做的所有事情“什么热水,还有什么双层玻璃,……对我来说这些都是狗屎,你明白吗?狗屎”[2]102。整个国家的制度被这群恐怖分子们看作是“狗屎”。爱丽丝挣扎于两个社会阶层中间——她鄙视她的父母所代表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而同时她正是利用在这个家庭所获得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技巧来拯救这群像“猪猡”一样生活的“恐怖分子”。她的同伴们在爱丽丝为这群革命分子带来温暖的家时也欢呼道:“奇迹,真是奇迹,爱丽丝是奇迹,神奇的爱丽丝。”[2]78爱丽丝挣扎于这种矛盾煎熬中。在爱丽丝的内心深处,英国社会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代表着体面、文明。她的同伴们所制造出来的“粪便”,在爱丽丝看来是“臭烘烘的东西”,“要挖一个足够深的坑,……埋干净……一劳永逸。”[2]61爱丽丝用同样掩埋的方式与约瑟琳把装有炸弹的袋子埋在地下。“爱丽丝挖了个不小的洞,约瑟琳把袋子放进去,一起把土埋好。”[2]319把装有枪的袋子扔在了垃圾场藏了起来。“掩埋”就成为了一种象征性的行为:人类社会一切臭烘烘的、不能被人们接受的东西都将被掩埋,这正是人类的一种本能的掩饰,将一切无法被人接受的真相掩饰。endprint

至此,小说主人公爱丽丝在所有人物关系中都被抛弃,成为了生活在两种“狗屎”夹缝中的人。“狗屎”这一能指指向了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关系以及这些人物所生活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被掩埋的对象,因为这是所谓的人类文明社会所不能容忍和承认的。爱丽丝最终无法躲避,她无力改变别人,改变这个世界,所能做的只是将在她生活中出现的任何“狗屎”掩埋。这成为了贯穿小说始终的反讽,也就是无论是爱丽丝的资产阶级的谋生技巧,还是这群恐怖分子的革命政治本身都是“狗屎”。“狗屎”成为了生活中任何不能被接受的事物的象征,成为了小说中诸位主人公生活、命运的寓言,也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寓言。

我们一生中会制造出多少粪便?他们都被冲到了下水道,如果我们的下水道堵了怎么办?我们的下水道又老又破,如果他们爆炸了怎么办?我们要在这城市中生存,我们都在生存……吉姆的声音充满绝望,现在的吉姆与往日的他大相径庭,那张友好而稚气的脸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苦涩、愤怒和恐惧[2]83。吉姆的苦涩、愤怒和恐惧、绝望正是爱丽丝的愤怒和恐惧,也是作者莱辛的。毫无疑问,莱辛通过吉姆和爱丽丝向读者展现了人类对现实世界深刻的无力感,展示了人类生存的绝望处境。

二、母性的寓言与反讽

正如莱辛的很多作品一样,小说一经发表就被评论家们贴上了“女性小说”[3]17的标签。尽管莱信对此标签式的解读一直抗拒,但事实上,莱辛的作品中丰富各异的女性形象体现了莱辛对女性主义的不同解读。母女关系成为了莱辛的多部作品的主题。在《好人恐怖分子》中,爱丽丝与她的母亲之间一直不能和谐相处。评论家斯布兰德指出:莱辛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充满了对母女关系的贬低。有评论家提出这正是小说作者莱辛与她母亲关系的一种参照。但是任何单一仓促的标注都是对莱辛的误读。在《好人恐怖分子》中,莱辛对母亲形象的建构、对母性的解读不是单一的,而是反复的、迂回的、模糊的、颠覆的。当小说主人公爱丽丝不断在36岁的女人——母亲——小女孩这三个角色中迂回反复时,人们不禁要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爱丽丝要竭尽全力地为别人创造一个家?为什么她如此迁就宠爱雅斯培?为什么她要如此执着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母性最终引向的结局是什么?

“母性(motherhood)是一种母亲性质,是区别于‘男性和‘女性的,是一种性别意识的‘第三性,又是父权制所提倡的‘母性主义(motherism)的具体对象”。它包括生理范畴的母亲性质与社会范畴的母亲性质,对母性的研究表明:“母性不仅仅是‘天然的母亲属性,而是包括在不同的社会、文化、历史的条件下产生的、不同性质的‘社会的母亲属性,置身社会、文化、历史环境的父权制对母性的解释以及对母性的造就,直接影响到母亲的形象和母亲的性别角色分担的逻辑理论以及母亲的价值本位的确定。”[5]57被升华了的母性缺失勃郁的生命活力与本能欲望,正是在这里一再被“菲勒斯中心”意识压制的女性欲望被表述成为拉康意义上的换喻——一种被主体压抑的又以病态结构呈现出来的隐秘的能指。因而母亲成为无“性”化的悬浮的话语指称——它的需求潜在于它所说的话语背后,而女性的欲望就在这种需求中被异化,因而圣母玛利亚必须保有处女身份。对女性欲望的否定源于对女性主体地位的否定,也是男性“文化阉割”恐惧的外化。拉康认为,欲望存在于主体的外部,因为我们欲望的总是某种我所匮乏的东西,即相对于我的他者(other)。正因为欲望的这种依他性,一个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而女性欲望在封闭的生活及文化空间中成为无指涉的能指。女性禁止与“他者”(男人)平等对话、平等需求,必然也不可能被允许实现作为男性异己性的欲望。只要男性仍将身体的欲望视为人性的缺陷,那么女性便将永久性地被形象化为这一缺陷本身,她的生理欲望被等同于她的生育欲望,她的全部性价值就在于她的被需求性。

正如诺丁斯所说:“母性不是一种角色而是一种关系。”[6]141小说中三组代表性的关系:母亲多萝西与女儿爱丽丝、爱丽丝与雅斯培、同性恋人罗贝塔与菲尔,前者充当的都是母亲的角色,她们共同的结局就是崩溃与被毁灭。

莱辛对爱丽丝的母亲多萝西并没有太多地描述。她真正出现在读者眼前是小说已经接近尾声。多萝西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妇女,她不想让女儿爱丽丝和她一样成为一个家庭妇女。“我这辈子什么都没干成。”“当你还小的时候,我常常看着你,我想,至少我能保证爱丽丝能接受教育,我不会让爱丽丝落到我这步田地,一无所有。但结果你的生活跟我一样:做饭、照顾人,一个多功能的女劳役。”多萝西的一生实际上指向了爱丽丝的未来。爱丽丝现在的生活就是为别人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佣苦力。

小说中爱丽丝的母性形象出现在小说的开头。“在曼彻斯特时,爱丽丝与其他四名学生同住,在那里,她扮演着寄宿妈妈的角色,负责打饭、采购和其他家务。”[2]12爱丽丝对雅斯培无原则地保护和忍让,对雅斯培来说,爱丽丝更是一个母亲,是雅斯培可以依赖的母亲。尽管雅斯培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性。爱丽丝压抑着自己的女性欲望,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亲昵的私语、身体的响动、低声的呻吟。这是,爱。”[2]39人们觉得爱丽丝没有这些是个傻瓜,觉得她很可怜。爱丽丝卑微地爱着雅斯培,在这组不平等的关系中女性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男性所需要,而女性的生理欲望被完全忽略。爱丽丝充当了这群在居住屋生活的人的母亲,一个36岁的母亲。“当她跑到楼下,看到的一幕让她热泪盈眶:所有人都围坐在桌子旁,佩特和帕特两个紧紧依偎着;……还买回来黄油、果酱和月牙状面包……真是一顿大餐啊。她坐到贝特对面,说道:“要是这房间里有窗帘就好了……大家都笑起来。”[2]81这是一个母亲最喜欢看到的家庭的温馨场面。爱丽丝乐此不疲地、义无反顾地扮演着这个母亲角色,母性是爱丽丝存在的唯一意义。

小说中另一组代表性的女性关系就是罗贝塔和菲尔的同性恋关系。罗贝塔妇人模样,身材强壮,目光锐利,而菲尔面容较好,卷曲的头发梳成马尾辫。在这两个女人之间,罗贝塔宠爱保护着菲尔。“菲尔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罗贝塔的怀里”“罗贝塔温柔地扶着她上楼,一步一步,一边轻声地哼着:菲尔,没事了”[2]117。在这两个女人之间,莱辛借助主人公爱丽丝说出了他们关系的本质:“实际上,罗贝塔只不过是那种典型的母女型女同性恋,有过剩的同情心和一对丰胸;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像男人一样,强壮、粗鲁,但很不幸,她是个‘母亲。”[2]117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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