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摘 要:中国主题性绘画的母性形象生成于政治主导的历史语境,长期服务主流意识形态。随着政治淡化,新思迭起,艺术家开始侧重多角度图示“母性”这个人类永恒精神命题柔慈、雍容、实在的美学价值,重审主题性绘画被革命语汇、阶级视域遮蔽的艺术本质。
关键词:主题性绘画;母性形象;母性
一、早期主题性绘画母性形象概述
主题性绘画政治意识鲜明、社会意义突出,生存发展紧跟时代脉搏。寻求身体解放,经济地位乃至性别平等成为民主革命助推器,女性群体的母性特质主动被近代史叙述邀约,成为重要题材。抗战时期《母教》到十七年的《家》《路标》,证明对国家、集体利益的关注度压倒对个体尊严权利重视的时代,融时代、个人命运于一体的崇高母性比投射心理体验的细腻母性更适宜严肃历史叙事与内在政治动机。不同于放逐母性特质配合政治宣传的女英雄符号,真实反映时代的创作宗旨与苏联主题性绘画中长于思考生命生存状态,满怀为生命自我牺牲精神的母亲图式影响,秦征《家》、路巨鼎《水》遵循革命现实主义手法,又用人道目光关注着妇女平等自强的夙愿和母性情怀。
二、80年代的母性形象转折
(一)母性形象的平民化、多元化
1.思想解放与创作方式转换
全国第四次文代会重新确立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与西方现代艺术共同启发主题性绘画力追直面现实、尊重民族特色的西欧写实主义,构成要素兼顾强化主题与艺术自律,甚至直接挪用抽象元素。
此时画家已难亲历历史,还原事件依赖想象和亲历者回忆获得有限的二三手资料。不能以真实性和政治标准取胜,就需要化“他叙”历史经验为“自叙”历史情感,使历史情境符合资料整合后由作者想象和移情合理重构的“情感层面的真实”,统一历史思考与艺术本真。
女性主义也影响女画家解放自我,探索形象合理表达,独立社会性别和历史叙事之外思考成为母亲的自然“使命”,这些集体经验为站在人性爱立场创作主题性绘画的主体——男性画家扭转视异性为对象化观看目标和装饰风景的视域提供了间接经验。母性题材视点从妇女在男性所处公共空间的作用延伸到深层生命体验和生理机能,表达方式更贴合女性天性。
综上,80年代以后,领袖的画面中心不再排斥普通人,个体经验外化与历史整体思考并行不悖,女性、身体、家庭、社会关系的改变,依托情节阐述故事道理颂扬英雄母亲和揭示母亲所受痛苦的范式被转换,人性受艺术情感感召再度觉醒。
2.女英雄消解與平凡母亲回归
“以现实主义的目光回归生活真实”的思想指导下,绘画开始热衷取材生活细节表达柔美慈爱的母性,陈丹青《进城》中撩开藏袍哺乳的妇女、陈逸飞丰满而温润的《红衣的母亲》都意图用具有多样人格和精气神的“人”破除政治图解,触摸人类原始本能中孕育一切的温暖母性,满足潜意识中对母性的依归。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社会功能向情感功能靠近,拓宽了当代语境中革命历史主题、重大社会现实主题的创作道路,人物、形式处理力求语言技巧多样,细致到个体生命体验和情感经验等局部真实反思历史与现实,作为人格力量的母性表现意趣极大丰富。如《红嫂》《母亲》中青春唯美的人物和庄重沉稳的构图带来宁静平缓、温情舒畅感,个体的母性慈辉、女性美不仅颠覆宏大叙事场景和群体形象中敦实健壮的铁姑娘范式,且利于多角度创造自然的母性视觉图像,深化母性慈爱、博大的主旨。
(二)不同身份主体的母性呈现
1.革命岁月的母性图式
(1)女红军的母性之爱
当普通战士成为长征题材主角,女红军形象由英姿飒爽转向坚忍柔情。《祁连英魂》取材红军西路军妇女团在祁连山浴血奋战、全军覆没的悲壮史实,结合母性的感染力与军事历史题材的史诗力量追忆鲜活的英魂。
濒临绝境的女战士们虽疲惫不堪,戎衣褴褛,身上凝固血迹,沾满沙砾的脸上却写满刚毅,身姿如雕塑一般冷峻。苍凉的背景色烘托战争的残酷与历史沧桑感,预示她们被俘、活埋、遭受凌辱的凄惨境遇。人群中,哺乳的妇女低头深思队伍的前途,隐忧幼小生命的生存,乳头连接着冰天雪地里用鲜血与疼痛所诞生的新生命。作者讴歌女性革命战士时注意到以往叙事鲜有提及的部分——作为战士和母亲,呵护生命的母爱本能使她在危险横生中仍然保持对孩子生命和恶劣现实高度警觉,这种本能广义上涉及母性关注、创造生命,并与之保护的精神力,增添了温情的审美意蕴。
(2)巾帼英烈的母性之爱
《母亲》取材于赵云霄烈士遗书,进一步弱化典型性、消退戏剧性。由哺乳的母亲这一现实形象触发灵感,调动细腻关节点上的色彩、质地和文字说明等一切具体对象的感性特征,化印刻生活情感的历史文献为艺术形象,与主人公构成有机整体,营造一种“在场感”,预设观者自觉中进入物理、情感层面均符合真实时空的召唤结构,文字和个人片段式符号配合已有感觉经验,主动参与画面结构和意蕴。
构图空间狭窄,背景色阴暗的画面中央,母亲的身躯纪念碑般挺立,铁窗、牢墙和镣铐隐喻恶势力包围。右上角冷色强光直贯而下,集中在撕裂的衣衫下含着乳汁的乳房。怀中婴儿吮吸着母亲和着泪水的乳汁。为革命献身的一刻,母爱被激发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没有宏伟壮阔构图和多人物场面,“母亲”与浓烈的母爱带来的亲切感足以置换阴冷、逼仄的画面时空,讲述隐藏在理想与信仰之后期待、呵护生命的普通人性,从而激发观者深藏于心的审美经验,主动感知传递特殊时代、阶级内容的母爱,获得对特定历史记忆的情感和价值认同。泪水、乳汁是母性在种种压迫下顽强生命力和意志力的体现,而把为孩子牺牲当作自我满足是人们对母爱的共识和有母性的人共同的情感投射。过分遮蔽女性的特征和心理世界会埋没绘画的情感本质,因为审美经验实现程度有赖艺术本身和观众对作品的反应。
(3)沂蒙《红嫂》的母性之爱
为充分表现特定历史条件和文化生态下的特殊女性文化符号,毛岱宗多次前往沂蒙山区寻找红嫂原型。成长年代特殊,画家对革命的教化内旨有特殊领悟,红色盛景人物图像化的过程依然虔诚敬畏,几易其稿终选定乳汁救伤员的场景。
简洁的黑灰色调背景中,体态柔美的红嫂从容、轻柔地拨开红色上衣,人物与环境色的对比突出了自然的表情和亮泽温润的乳房,少妇的性感中保留少女的矜持含蓄。红嫂、横躺的伤员构成“十字”型画面主体,红色代表特殊心理文化,画家借鉴欧洲古典主义绘画语言显示的统摄性和普遍性力量,考量人物、构图、道具服装的关系,挖掘出多样的情感因素,透过视觉图式的物象形体引领史实。
直接描绘女性性器官,将常人心目中朴实土气的农妇刻画成古典主义风格的美丽的少妇,不是将女性再次置于雄性赤裸裸的凝视下。一方面,纯化艺术表现语言,用唯美的语言强调女人应有的气质,实现妇女解放与身体解放自然对接。基于母亲的生命感受和个体需要建立主体人物与周围世界的多重联系,体现以女人性对抗“革命年代”男性化的假想性别,用人道主义的普适性话语支持女人从僵化的反差异的阶级论教条中赎回女儿身。另一方面,在革命题材中探究母性浑然天成的仁爱和温柔,继承华夏民族的母性崇拜和革命年代延续的慈母文化,意在把红嫂比作代表人类最崇高、完美母性的“圣母”,而乳汁象征母爱对生命的肯定,最集中体现母性和慈心,由此打开了形象更广泛的精神所指空间,升华战争中的母性至人性高度。
2.超越血缘的母性大爱
除了依托母子图像和形式要素的象征寓意强化个体感受性,艺术家也致力于不同身份个体的表达实践。
《粥》描绘一位面容沧桑憔悴的东北大娘把仅有的口粮施舍给饥饿潦倒的日本战俘。面对同样被战争伤害的生命,她的脸上不是仇恨,而是怜悯与宽恕,内心无可抗拒的母性与人性泯灭侵略者反差强烈。老大娘用仁慈宽厚救赎罪恶秉承热爱和平的优良传统,更源于母性固有的舐犊之情。母爱在施以同情过程中发展为兼爱自身和虚弱不安生命的博爱,母性的包容和谅解终将唤回人性。
《同志》描绘邓颖超在暴雨中给警卫员送雨衣的瞬间,办公室透出的光亮象征总理夫妇的关爱和体贴,与冷色调渲染的环境形成明暗、冷暖的双重对比。画中的母性不以主人公是否做了母亲决定,它涉及到对生命和创造生命的精神力量的关注。
这些饱经风霜的妇女关注广博生命的深沉母性来自人类血缘基因中的爱子惯性,经艺术表现被进一步升华为人类的良知与良能,超越了身份、血缘、敌我界限。
三、结语
80年代,长征、抗战、抗美援朝等尘封的历史碎片被艺术激活重组,艺术家因创作思想和审美观念革新,开始着眼于反映事件的广度和内心需要的指向,寻找适宜艺术表现。
无视性别差异和生存体验年代的母亲形象无母性汁液流动感,因为女性自身都难从个体经验出发关注生命状态。随着女性权利及自然特性认识深入,妇女解放主动与身体解放对接,母性形象作为重建历史感受的载体,含蓄宁静的画面构成中如实再现身体和生理特质,上升和平温柔的母爱至情感、意志、奉献牺牲等人性主题,尽显母性的生命力度和女性身心、价值观的多重解放,找到了女性坚守与奉献自我恰切的接合点。母性形象塑造水平和认知程度提升,体现一国的妇女生存状态和国民道德,兼顾人文精神和女性美与爱使主题性绘画切合当代艺术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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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天津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