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剪羊毛的季节,悄然来临。
草原深处,一座寺庙刚刚砌毕;一只鹰捧着完卵,驰越天庭;一块毡毯将擀完一半;一个黝黑的婴儿才啼出一声。
风起时,一个剪羊毛的季节,落地生根。
——其实,我一直相信,是太阳这个彪形大汉,拎着一把黄金大剪,走过草原。要不,比牛奶还白的羊子,比白昼更亮的羊子,说明什么?风吹斜表情,天空陡峭,鲜花打开。这个醉酒的糙汉子,踉跄奔行,在星宿上买醉,云朵上长卧不醒。那时,蜜蜂是沉默的,狗也不知所终。
春天了。
终于,他想起剪羊毛的季节到了。
数不清那些秘密的羊子,究竟是从哪一根青草的根部上,悄然挤跳出来,站在这个荒凉人世上的?像晨时的露珠,挂在大地的腰际。像一片片瓦,在地平线上飞行。像一根根燃香,机深如海。经过漫长一季的寒凉和摔打, 它们被雪冻伤,被风弹破,被鞭子遗忘。现在,它们是一只只瓷器,蒙了土,覆了尘,漏洞百出,挤满在草原深处,等待探看和修复。
——它们破着,碎着,裂着。在春天,祈望一位热烈的修补匠人,拎来一只黄金大剪,去细查,去慰藉,去剔净身上的疾病和哀痛。
这时,太阳来了。
太阳这个糙汉子,从蛮荒的长醉里,一步步醒转,忆起了荒疏的手艺活。他是一个锔伤补心的工匠,一年一回,赶着春季,来到人间。平素的日子,他则站在天上,翻看手里的账册,记录着世上的爱憎与情仇。
剪羊毛的季节到了。
草原上,脚声恳切,经幡猎动。
这是一个需要举意的时刻。
我知道,我其实也是这么一只羊子,一只携伤具裂的瓷器——日光照我,如照着世上所有的好儿女,带了恩情,去怀想下一季的生动和热烈。
B
坐在山顶,拍打灰尘。
仅仅是路经。翻过天山南侧时,一场起自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大雾,散了。散也就散了,不过是一阵蜂蜜和牛奶的风。从远处来,又回到了远处,像一个人走掉,再就没了消息。却突然间,云塌陷,天敞开,一个广阔的世界大得无边无际,竖在眼前。人的心,也就断成了游移的悬崖。
鹰若标本,挂在太阳上,一动未动。
这么空荡荡的人世,荒凉到了惆怅,不置一字,也没了那种水落石穿的一粒粒声响。这时,便需要拍拍衣服,抖落灰尘。
拍打灰尘。
——在山脊上,手一抬,其实只听见了自己的空洞。接着,乃是人世上的一粒回声,弹滚而来。“拍-打”这个动词,仿佛一个人的乳名,荒疏了许久,现在才被唤醒,跟着前世的脚踪,嗅闻而至。
人的心,其实也是一捧灰尘,一丸泥,在宽阔明亮的人世上浮游。拍-打,只那么随意的几巴掌,心的空洞便毕露无遗。
据说,这荒凉的世上,最早是有一架天平的,用来称一称心的重量,再去分配每个人的来路。埃及人这么想过,中国人也这么想过, 黑人与白人,富人和穷人,也都如此作想,猜着末路上的歧途和光阴。
于是,在上秤前,拍-打,便成了宗教的源初,是一种信仰的举念。让心轻下来,再轻下来。比一片羽毛更薄,比天堂还轻。
但现在,人的心都实了,充耳不闻。
那一架世上的老天平,也脚声杳然。
C
有一个人站在云上,揣摩世间。
我觑不见他的表情,闻听不到他的脚声,也摸不见他的心跳。但我知道,一定,有那么一个人站在云上,放牧着,什么。
要不,风起时,怎么会有大团的云雾,从天空深处挤出来,从日头的库房里癫跑出来,从青草的芽尖上漾荡起身?要不,午后的那一阵子暴雨,干吗要急慌慌地擦掉地上的污泥,连累了旱獭和地鼠的王宫?要不,夕光砸下来的一瞬,山腰上大金瓦殿的脊顶,怎么会坐着一位观世音?
秋草黄了,在甘南草原。
早起,一个羸弱的阿奶,带着她的朵拉(转经筒)、羊只、酥油、茯茶和经版,走进山里。黄昏时,一匹独身经年的獒犬,牙缝里塞满了妖怪、魔鬼、传唱、爱情与失败,在毡房的周遭踱步,雷霆不已。——四姑娘叫卓玛,在今年夏天的转场中,一个人悄悄走掉,再也没了指甲皮大小的消息。
一帮子穷亲戚,坐在草原深处,时常寄信,说明近况。
一定,有那么一个人,站在云上,放牧着什么?
——其实,我知道此刻,秋深了。
秋深的时候,即便一只滚烫的巨鹰,青春也会被吹凉。我的青春也凉下去了。我热爱的穷亲戚们,嘴里吮过的酥油,也越来越淡了。往后的日子,八成是一道窄门,云落下,冬莅临,草原和牛羊也会被冻伤。
只是,那牧云的人,也牧着世上的一切,偏偏悄不作声。
我亦缄口,热泪长流。
D
许多年, 在高迥的西北内陆,我抄经、喝茶、歌哭,过小日子,谨守本分。
许多年,西北像一方镇纸,镇住我,命令我隐忍与悲伤。
许多年,我还叫叶舟,和春天走在路上,带着不曾熄灭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