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朋友
用一道抛物线来形容人生:
中年之后,就是一个下落的过程。
的确,这就是常常
感到越来越快的原因。
呼啸的风声中,身上
布满万物细微的划痕。
越来越快。越来越窄的风景,
一个人慢慢缩进自己的身体,
他逼迫着自己。
我的另一位年长的诗人朋友,
过得简单,低调,而他的写作
愈发如焦灼中的炼金。
我知道那并非缘于激情,而是
只要稍有懈怠,怕是就来不及了……
通过疼痛我记住了疼痛
通过懦弱我理解了哀悯
通过仇恨我经历了伤口
通过虚伪我体会着不安和自卑
通过贪婪我面临了共同的深渊
通过自私我辨清了拆不掉的边界
通过嫉妒我重新审视我们
通过狭隘我迎接了辽阔
那逼人的光束……
从未成为一个绝缘的他者
一台清洁的透镜,我
只是来自人群的一个样本
身上有着所有人
全部的污点和病菌
并没有一个理想的处方
但我通过它们,在人群中试图
像一粒药片一样慢慢消解
年轻的妈妈轻唤着孩子的乳名。
呼唤,是一根紧紧的线,她
拉着他,指认眼前这些房子、树、鸟……
教他念出声音。
孩子的声音笨拙而又含混。
而每一个名字
仿佛黑暗中的燧石不断敲出火花。
——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
像远古的神或祖先一样,他们
正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以每秒24 帧的速率拍摄
和播放连续的照片,
我们会看到连贯的动态,流逝的时间。
这是电影的基本原理。
我总是怀疑
我们是否真的看到,或者经历了某件完整的事物。
想想自己的人生,有多少
被我们的记忆漏掉了。
安静下来,把岁月具体到每一秒,
得到的仍然只是一些碎片,
像一张张多米诺骨牌排列在一起。
或许我们只能通过空隙来感知命运。
但如果把拍摄的帧率提高到更多,
我们就会观看到一组慢镜头。
如果我们也能活得更慢,更细致,更有耐心——
是否可以无限地接近本来的自己,
庸碌的一生背后,
那叫作永恒的东西……
有时觉得人生像河流一般愈加湍急,
有时觉得又如一面湖水那样平静。
这就是一个人中年后的境况,
看上去有些分裂,但并不矛盾。
一切都加速地甩向身后的苍茫之处,
只是没有了一颗激越之心。
有时不免叹息,仿佛转眼之间
已失去太多。那些青春、爱情,简单的悲欢。
也常常恍惚。比如某个人一直住在隔壁,她的话
就在耳边,忽又惊觉她已消逝数年。
有时觉得此生是一段堤坝正被时间冲垮,
现在更觉得这一生就是岁月的一个容器。
就像眼前的这片湖,自足而又圆满,
镜子一般,接纳着头顶的风云变幻。
有一首诗,是我在初春的植物园散步时写下的;
有一首诗,是我置身夏夜海滨如织的人群中写下的;
有一首诗,是我醉卧于秋虫唧唧的山中写下的;
有一首诗,是我开车驶过某一段荒凉的公路写下的;
也有一首诗是我驶过另一段
不荒凉的公路写下的……有很多文字,
是我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完成的。
很多年之后,每当我再次读起,
就会想起那满目枯荣并存的草木,
想起广场上起伏的音乐,从陌生到不陌生的面孔,
想起那场余欢未尽的晚宴,
想起路边的不同的风景,那一闪而过永不再见的人……
一首诗总是携带了太多无关的内容,
像一枚书签,
也像一滴无意间落下的松脂,凝成一块人间的琥珀。
每一次,
在车站,在广场,在景区,在各种不同的地方,
当我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之中,
想到这千千万万的人,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面孔,
却共生于同一片土地,在这短暂的人世间,
便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动。
又想到那千千万万的、那更多的人,
竟永不能遇见,老死不相往来,
又有一种难言的苍凉与哀伤。
有些人活得很轻
像很多花籽在风中
也有些人刚来到世间
整个一生就已落定
像一把扣紧的U 形锁
很沉重
他们没有
新的地方要去
而是用一生的时间
打磨着那把钥匙
湖水没有一个奔赴之地
不像河流和瀑布
总是那样急迫
因此我把它称作大地上的
一颗心
或者是一滴泪
含在眼眶里
就像我看着你
依然是很多年以前
见你第一眼时的样子
[创作谈]
又写完了一首诗,而时间又过去了一天。如果以我平均每月写四首诗的效率来计算,那这四首诗约等于我一个月的人生。生命越来越短,作品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衰老,而作品比年轻时愈加丰厚。
我不能提前完成这一切。写作,和人生是逆向的,是反时间的,或者说,写作,正是一步一步地在给我们生命中缺失的部分以补偿。我们生命中失落的部分如粉末般掉在了时光里,当写作时,我们又一次捡拾、打捞起那些或大或小、或黯淡或光亮的碎片、碎屑,混合着我们的身体之盐、 我们的血, 我们的情感和思绪正如液体一样和这些不能站起来的过去交融在一起……
正是这样,写作,即是我们在重塑和创造另一个自己,而这一个塑身比我们的身体更纯粹、更坚硬,或者说,我们在用一生的时间为自己刻下一部墓志铭,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就不会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