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叶舟是一位多面手,他在小说与诗歌方面均卓有成就。小说与诗歌两种体裁的写作所需要的才能确有不同,两者兼擅者甚少,叶舟的确是天赋异禀,他是这为数甚少的群体中优秀的一员。叶舟在小说方面的名气似乎比诗歌要更大,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提名奖以及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他的诗人身份似乎是需要提醒和重申的了。但实际上,熟悉叶舟的恐怕都知道,他首先是一位诗人、一直是一位诗人,诗人身份之于他而言其实是无须强调、不必多言的。
叶舟素以写西部、写甘肃、写敦煌见长,有其鲜明独特的文化追求和文化品格。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地方性、多元化的文化因素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重视,其价值意义很大程度上在于传达和丰富了文化、文明的形态和样式,以补偏救弊、反思检省,匡正一体化、一元化发展模式与文明模式中存在的问题。正如罗素所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地域性、地方性的书写从大的文化格局的角度来看是实现了不同的美的形式之间的互相观照、沟通与交流,并实现它们之间的“美美与共”,而从微观的角度来看,则是对丰饶、旖旎、特异的人生样态和审美样态的呈现,这些自然都是有着重要意义的。正所谓“礼失求诸野”,在文化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当一种文化定于一尊、过于成熟的时候,也是它失去活力和创造性的时候,这时往往就需要一些新的文化因素、力量加入其中进行激发、催化,促其产生新变、获得新生。而“野”的、民间的、边缘的、原生的,往往包含了更多未训、蓬勃、丰富、充满可能性的元素,它们是最富生命力的,同时也是最具诗性的。叶舟的此类书写扎根到了民族文化的深层、根部,对之进行耐心细致的打量、观照,这实际上也是他的生活经验和文化经验的优势所在。文化意义上的“西部”提供了一种辽阔、广远、大气的品质,而这对于陷入消费化、全球化、娱乐化、平面化围困之中的当代主流文化而言,无疑是一种有益的存在,其价值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叶舟的笔触探入到了文化和生存的“潜意识”“前意识”层面进行观照和书写,他所呈现和探查的是远古、纯正、本真的“传统”,是在“现代化”的大潮之外更为丰富、复杂、多样的存在。一定意义上,叶舟所扮演的,是一个“文化守夜人”的角色,他是真正对中国文化传统有感情、有挚爱的人,他所守护和发扬的,正是被冲击、被侵蚀,甚至已然所存无多的生存和审美样态。从这个意义来说,叶舟是从“古代”走来的人,他立足传统,却启发当代、“发明”当代,他处身“边地”,却正位于中国文化的沃土,薪火相传,真正的、纯正的文脉或许更多地留存于此。
而《漫唱》则又溢出了叶舟上述的写作谱系。它不是西部的、地域的、民族的,而更多的是世界的,它不是抒情的、挽歌的,而是冥想的、精神性的。“漫唱”一词是西北话,山野吟唱之意,这首诗大致属于主题性创作,“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并没有严密、统一的体系或结构,可以视之为组诗。但另一方面,《漫唱》又具有一个隐形的主人公,他以间离的方式(第二人称“你”、第三人称“他”,非“我”)打量世界,看似随心所欲,实则颇费机心,内容、形式、结构等方面均有整体性的考量与设计,可以视为一部长诗。而且,作为长诗来读的话,许多的问题可以看得更为清楚,一些疑难也可以迎刃而解。
在我看来, 《漫唱》 是“吟唱”,却并不“山野”,而更大程度上具有知识分子特征。全诗在形式方面共100 节,每节又由两两分开的两小节组成,句式多较长,大致整饬。内容方面则容量较大,精神性、思想性较强,具有较明显的“思”的成分。“琴断的一刹,这一盘古老的棋局/将半途而废,但奏唱之人,依旧热烈如许。//没有人哽咽,那一块黑夜之铁,/不会磨成一枚银针,去挑亮隐忍的灯。”这里面的视角犹如上帝视角,是从高空、从未来、从时间的深处进行观察,历史淡漠而无情,内在却又是热烈而温暖的,是与人、与内心息息相关的。“假若没了雷霆,覆水如何收集?/又怎么去丈量天空这一口深井?//一定有这样的时刻:去啜饮星宿,/去跨马疾行,于暗夜中独自大雪纷飞。”写得豪气干云,有“雷霆”之力,极具动能,而“啜饮星宿”、“跨马疾行”、“于暗夜中独自大雪纷飞”则显出一种孤绝,有内在、强烈、丰富的人生内涵,不欲明说,却极富张力。有的诗包含了对一个时代的整体性观照:“一个孩子,喊破了全世界的玻璃,但是/皇帝对此视而不闻。尤其在这个时代,//一只猪爬上了树,一只乌鸦在漂白自己,/而更多的资本家掐灭了雪茄,开始轮盘赌。”这样的书写无疑是具有批判性的,它不具有明确的特指,却又似乎无所不包,具有极强的阐释能力和概括力,具象的组合构成了大型的象征系统,一个时代的镜像被浓缩进了短短四行之中。同样有着宏大关切,对于时代有着总体性观照的如:“有一度,帝国的眼药水十分紧俏,/祷告完毕者纷纷私议,一只黑色的肥猫,//岂能自称主教?——衙门口有人/击鼓鸣冤,诽谤落日像一件红色斗篷。”跳跃性很大,却又有迹可循、高度凝练,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容。
《漫唱》对世界采取的是旁观、审视的态度,与对象拉开了充分的距离,颇具戏剧性和间离效果。“如果三点一刻,路过那家杂货店,/肥胖的店主夫妇一定在吵架,抢着上吊——//今年夏天,软木瓶塞脱销,所以打开的酒/必须喝掉,否则什么东西都会变质。”前两节所写是非常具体、微观的事件,而后两节写的则是一种社会的和普遍的现象,两者联系起来却产生了强烈的化合反应,店主夫妇吵架标志着两人感情生活遇到问题、发生危机, 夏天的物品很难长时间保持新鲜、容易变质腐败,而店主夫妇身上所发生的正是感情的变质、变易。从更大的范围来看,世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如此,短短四行极富概括力。现代生活充满矛盾和异质性,每每产生让人震惊的效果:“洗衣妇们围坐河边,讨论一枚纽扣的去向,/以及这个季节的情欲走势。哟,赤裸裸的//现实主义,没有人能幸免。——突然,/一艘潜艇跃出了水面,让她们喉咙窒息。”纽扣和情欲是日常的、世俗的、微小的,这是眼前身边的生活,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却堪称魔幻:“一艘潜艇跃出了水面”。“潜艇”这一具有暴力特征的庞然大物构成了对日常生活的冲击和压迫,同时也形成了另外一种现实,这种现实是更具现代特征或者后现代特征的现实,它不再是完整、统一的,而是包含了更多相异、相反的因素,这是当代人、当代处境的前提和基础。而关于异端性的思想和人物,诗中也有如此的书写:“良夜,毕竟有思想的汁液,从天花板上/慢慢析出。不,戈多先生,这一辆//公共马车驶向南郊,况且已经客满,/再也容不下一份异端的思想,况且你。”不同的思想正是在碰撞、交流、互动中实现彼此的深入理解和开拓、更新的,而诗中对异端思想处境的呈现无疑包含了对现代体制的反思与审视,在荒诞与救赎之间包含了巨大的张力,耐人寻味。
全诗的最后一节包含了作者对诗歌本身的理解,其中写:“诗歌是一种左膀右臂,加上黄昏的/冥想与散步,或许更接近一张纸上的//庞大风云。最后,必须承认那人内心/的供词,其实这并非他亲笔所写,不是!”这里面包含了一种诗歌观,是一首关于诗的诗(元诗),但显然地,它又不仅仅是关于诗歌和书写的,而同时也是关于世界、人生、语言的,与老子《道德经》中的“道可道,非常道”、鲁迅的“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等均有相通之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后结尾的“不是!”它表达了一种强力的否定,直截了当,斩钉截铁,卒章显志,堪称“豹尾”。实际上在全诗第一节的后两行,他同样表达了某种否定:“……他将拾取一卷诗,/一群寂寞的羊群,却又不是从前的启示。”全诗首尾两处的“不是”或许并非是一种刻意的安排,但却意味深长,实际上将之作为一种隐喻来进行解读未为不可。我相信“不是”对于解读《漫唱》这首诗具有重要的意义,或许也可以说,全诗表达了一种“不是”的诗学。
——这种“不是”是针对自我和之前的创作的,是自我的革命、变法、历险与放逐,同时也是针对世界的,是与世界之关系的一种重新打开与想象、一种颠覆与再造。由此,叶舟在尝试打破一个世界,同时又新建一个世界,而诗歌是什么、诗歌不是什么,也重新成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