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的中国情感与中国立场

2019-11-13 07:19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原乡立场情感

李 勇

引 言

1945年台湾光复,半个世纪的殖民历史结束,但在台湾冷战格局下,受国民党统治,尤其是其政治政策影响,两岸又陷入长期隔离。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旧有的殖民历史得不到反省,更渗入了美国主导的新殖民主义影响。这些因素正是“战后”台湾分离主义从无到有、不断膨胀的根由所在。对台湾知识分子来说,历史和现实的国家分隔,对其文化心灵造成了极大创伤,但知识分子本身所特有的文化基质,也使他们成为抗拒和医治“创伤”的重要力量:他们既是“创伤”的承受者,又是疗救者。所以发现并探察那些具有“标本”或“样本”意义的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灵,探寻他们内在的精神血脉生成,可能是我们修复创伤、弥合分隔的重要工作。

如果在“战后”台湾寻找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的话,最合适的恐怕莫过于陈映真。陈映真1937年生于台湾,早年曾因思想左倾入狱(1968—1975),生命最后十年(2006—2016)客居北京。其生命在时间上贯穿台湾“日据”、“戒严”、“解严”三个时期;在空间上横跨两岸。且陈映真是土生土长的本省人,他对1976年后的大陆社会发展也有批评。“日据”、本省人、入狱、对大陆当代社会发展的批评,以上陈映真生命中的诸种,都可能导致他与祖国的间隔,但陈映真却昂然跨越了这些“阻碍”,终其一生怀抱对祖国的深情。这样的陈映真,对我们而言意味深长。

当然,这样的陈映真,在台湾也饱受争议。曾有学者说过,“陈映真的受争议来自他思想的两个侧面,一是他的人道立场,一是他的中国立场”。而单就“受争议”来看,陈映真在台湾最受争议的,恐怕还是他的中国立场。自1959年踏上文坛(发表《面摊》)起,在半个多世纪的台湾历史中,陈映真的中国立场主要是以他对反中国力量的批驳的形式体现的。早在20世纪70年代“乡土文学论战”时期,他便发表了《乡土文学的盲点》,批评叶石涛在界定“乡土文学”时暴露的“分离主义”倾向。此后,对分离主义的批判便贯穿了他整个思想历程。

陈映真对中国立场的坚持,随着台湾政治风云的变幻,在不同时期承受着不同压力。在左翼思潮风起云涌的20世纪70年代,陈映真甫从绿岛归来,其民主和民族主义立场,使他扮演着“文化英雄”的角色;到了80年代之后,随着台湾彻底的资本主义商业化、分离主义鹊起,陈映真这种“统派左翼”便被边缘化了。这种边缘化的压力,可能是不身临其境便无法充分体会到的。陈映真晚年远滞大陆,据了解内情者透露,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他在台湾几无立椎之地所致。

选择一种少数派的立场,也便选择了孤独。对陈映真而言,外部挫折和压力也许不算什么,真正令人欷歔的,是他身边同伴明明暗暗的转向或倒戈。70年代“乡土文学论战”时处同一阵营的王拓等后来转向“台独”,60年代便与陈映真生死与共的尉天骢,在新世纪也明确表达了他对陈映真理想主义执念(包括其中国立场)的批评。不过这些也更显出陈映真的坚定。但我们要追问的是,他何以会如此坚定?

一、探源:陈映真中国立场的生成背景和发展历程

这里我们首先需要追溯一下陈映真中国立场的起源。立场必然是和一定的情感相关的,据陈映真自述推知,其中国情感的萌发,大约是在1951年他上初中时期。而其原因则大致有三点:一是历史施加于他的童年伤痛;二是他青少年时期的文学阅读;三是家庭潜移默化的影响。

陈映真原名陈永善,1937年生于台湾竹南(后举家迁至莺歌镇),两岁多时被过继给其三伯父,九岁时孪生哥哥陈映真去世(这是陈映真第一次经受离丧之痛,踏上文坛后初以不同笔名发表作品,后“开始固定用陈映真做小说的笔名”)。而哥哥去世的第二年,台湾便发生了“二二八”事件,待陈映真1951年上初中时,正值“白色恐怖”。在这荒茫时日,陈映真曾亲见其任课老师以及住在他家后院的外省兄妹被带走……陈映真的这些记忆并不特殊,它们是“战后”台湾人的集体性“创伤”。然而,对于陈映真而言,这段记忆却恰恰成为他中国情感和中国立场发生的起源之一。当然,在其年岁尚幼时,伤痛尚只是伤痛,直到他日后有了反观自我的能力时,伤痛才作为一种反向的、刺激性的力量对其发生作用——这个阶段应该是到了他在淡江英专读大学时代。不过在当年,哪怕仅仅是一种尚无法被反思的伤痛,它对少年陈映真忧郁敏感的性格也造成了影响。

这种忧郁敏感的性格,更内在地使少年陈映真走向了文学,也正是对文学——确切地说是鲁迅——的阅读,直接促成了他中国情感的萌发。关于自己何时读到鲁迅,陈映真不同时期的回忆稍有出入。在较早发表的《关于陈映真》一文中,他说:“大约快上六年级的那一年罢,记不清从哪里弄来了一本小说集。其中有一个故事,说着一个可笑的乡下老头的可笑的冒险经历。当他被人家揪着辫子,在冷硬的墙上捣打……”这里他所指的显然是《阿Q正传》,而那“小说集”自然是《呐喊》。在《后街》中,他却又说是1951年读初中后的一个寒暑假才读到了《呐喊》。文章写作时间不同,回忆可能有偏差,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一点的认识:正是通过读鲁迅小说(特别是《阿Q正传》),陈映真才第一次认识并深爱上了自己的祖国——

那时候,对于书中的其他故事,似懂非懂。唯独对于这一篇,却特别的喜爱。当然,于今想来,当时也并不曾懂得那滑稽的背后所流露的、饱含泪水的爱和苦味的悲愤。随着年岁的增长,这本破旧的小说集,终于成了我最亲切、最深刻的教师。我于是才知道了中国的贫穷、的愚昧、的落后,而这中国就是我的;我于是也知道:应该全心去爱这样的中国——苦难的母亲……

这段话对于理解陈映真的中国立场至关重要。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少年陈映真对于“中国”的情感接受方式:在压抑的社会环境下,他敏善的性格使他对《阿Q正传》的理解,并非侧重于它启蒙批判的一面,而是温情悲悯的一面。由这一面对鲁迅小说的理解,他才更形象而具体地“发现”了那个贫穷落后的中国,并意识到“这中国就是我的”,“应该全心去爱这样的中国”。这就是陈映真中国情感的萌发。

陈映真中国情感的萌发,家庭影响也至关重要。首先,他读到的《呐喊》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而这位出身贫寒、靠自学成才、中年后信仰基督教、终生以教育为业的父亲,不仅开明进步,更对祖国抱有深情。在日殖教育体制中任职时,他便“常因为职场中的民族歧视和日人争执,拂袖而去”,而他光复之初在家乡任职国小校长时,亦曾不抱偏见聘请大陆人到学校教国语。父亲的行为对陈映真有耳濡目染的影响,以至于后者晚年仍清晰记得上述诸事。除了父亲,陈映真大伯也是深爱祖国之人,他在陈映真儿时便要他背诵一个地址——“大清国,福建省,泉州府,安溪县,石盘头,楼仔厝……”这个地址,便是陈映真的原乡。此外,父亲还给陈映真讲述过一段家族史——“叔祖父的故事”。这个叔祖父,1895年日军登录台湾时和村里青年赶到前线,拿到清兵遗留的洋枪,却不知如何使用,一上阵就被日本人打死了,消息传到老家,祖父连夜赶到战场,在晨光中找到弟弟尸体背了回来,这位叔祖父死时尚未成亲、没有子嗣。这段家族史——上前线抗日的叔祖父、背尸的祖父,甚至父亲对这段家族史的亲口言传——必然会对少年陈映真的心灵造成影响。

萌发了对原乡和祖国之爱的陈映真是压抑、苦闷,因为在50年代的台湾,它并不合“法”。而此时已受离丧和动乱之苦的陈映真,成长之路仍不平坦。陈映真养家并不宽裕,供他读书已颇费气力,但初中毕业那年,他竟留级了。求学的挫败感在他踏上文坛发表的第三篇小说《家》(1960)中,我们能一窥端倪。但现实挫折也让他更进一步亲近了鲁迅——“就是在那个夏天,他开始比较仔细地读《呐喊》”。考上高中后,他又“无所谓地、似懂非懂地读起旧俄的小说。屠格涅夫、契诃夫、冈察洛夫,一直到托尔斯泰……却不期因而对《呐喊》中的故事,有较深切的吟味。”旧俄文学和鲁迅此时形成了呼应,它们在陈映真这个人生阶段因着他成长的挫折,更深刻地影响着他的气质。

1958年陈映真考入淡江英专,由此跨入了他生命中的崭新阶段。这个崭新阶段,仍是由读书带来的:“就在这个小镇上,他不知何以突然对于知识、对于文学,产生了近于狂热的饥饿。”陈映真说“不知何以”,我们其实现在已经知道“何以”了——是之前的生活磨砺和读书,使他积蓄了对精神生活的热情,也为他稍稍打开了一扇透着光亮的窗口,到了新天地后,他自然如春天植物一般,循天光找寻更多雨露:读英国文学史,读从父亲处取来的《苦闷的象征》《西洋文学十二讲》,以及在“台北牯岭街旧书店”找到的鲁迅、巴金、老舍、茅盾的作品,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联共党史》,《政治经济学教程》,斯诺的《中国的红星》(日译本),莫斯科外语出版社的《马列选集》第一册(英语版),抗战时出版的毛泽东写的小册子……这些书目,其实已经昭显了他青年时代思想左倾的源头:“旧书就这样改变了我的一生。可是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如果我是生长在三十年代的中国,看到这些书,我觉醒了、觉悟了,我就会看到无数的影子在那儿奔跑,无数的影子在那儿呼号,奔向读书会,奔向延安。可是我是在台湾。我越是读这样的书,越是变得跟别人不一样,我就变得越来越孤独……我感到危险,感到害怕,也感到思想成长的亢奋和兴奋。”

大学期间,陈映真亦开始发表小说,创作使他找到了一条释放激情和苦闷的途径。赵刚在其处女作《面摊》(1959)中,便敏锐地发现了那个潜隐于篇章的“橙红橙红的早星”,他认为这颗“橙红橙红的早星”所指的就是“象征社会主义中国的那颗红星”。同样地,在《乡村的教师》中,吴锦翔面对地图上“像一叶秋海棠”的祖国,遥想着对岸的河流、山岳、都市……这里其实也隐现着青年陈映真瞭望祖国的眼睛。

1962年他到军中服役,亲身接触大陆老兵使他后来发表了《文书》(1963)、《将军族》(1964)、《累累》(1979)等。1963年退伍后到台北私立强恕中学教英语,在那里他认识了后来和他一起坐牢的李作成,并由他结识了比他小四岁但却对他左翼思想影响至深的日本实习外交官浅井基文——由他凭特殊身份从日本带到台湾的左翼书籍,陈映真“读到关于中国和世界的新而彻底的知识”。这段友谊和思想的碰撞,最直接的后果是使陈映真实践的愿望更加强烈,最终在1968年5月因“民主台湾联盟”案被捕。

从上大学至被捕是陈映真左翼思想形成和发展时期,这种左翼思想对其中国情感有着显著的巩固、强化作用:“如果我是生长在三十年代的中国,看到这些书,我觉醒了、觉悟了,我就会看到无数的影子在那儿奔跑,无数的影子在那儿呼号,奔向读书会,奔向延安”。这段话清楚显示出,在他心中,那个母亲“中国”已经和“红色”(“延安”)深深联结在了一起。1963年到1965年身在台湾并和陈映真等秘密组织读书会的浅井基文回忆说,他当年带到台湾的左翼书籍,以及地下偷听大陆广播,乃是这一时期陈映真左翼立场形成的两个“源头”。而被捕之前,陈映真以“红色中国”为理想所向的左翼立场,虽然只是建基于对马克思主义“比较粗浅”的理解,但至少它在情感层面已经坚定化。当时和陈映真一起创办《文学季刊》的尉天骢,是陈映真那时思想状况的见证者,他说“文革”发生后,陈映真“是非常激动的”——积极推动《文学季刊》改组,“要求多登载有关现实的报道”;和崇尚个人主义的七等生辩论;“经常谈论着不知从哪里读到的中国大陆出版的《红岩》和《西行散记》一类著作”……由此可见,时至60年代中期,在内外环境催使下,陈映真心中那颗“橙红橙红的早星”已经膨化为遍插红旗的“红色中国”,而正是“红色中国”的激励,最终使他走上了实践之路。

实践让他身陷囹圄。七年刑囚(原被判十年,后因蒋介石去世提前获释)足够沉重,如果不是狱中遭遇,陈映真也许会完全改变成另外一个人。这遭遇,第一件是与50年代“白色恐怖”时期入狱的政治犯相遇。那是1970年陈映真被从台北转移到台东泰源监狱时:“在那个四面环山,被高大的红砖围墙牢牢封禁的监狱,啊,他终于和被残暴的暴力所湮灭、却依然不死的历史,正面相值了。他直接会见了少小的时候大人们在恐惧中噤声耳语所及的人们和他们的时代。他看见了他在青年时代更深人静窃读破旧的禁书时,在书上留下了眉批,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签上购买日期,端正地盖上印章的那一代人。”从这段话我们已感受到,与当年革命者相遇带给陈映真的激动,而后面的话则更展现了他从这些革命者身上受到的激励:“在押房里,在放风的日日夜夜,他带着无言的激动和喟叹,不知餍足地听取那被暴力、强权和最放胆的谎言所抹杀、歪曲和污蔑的一整段历史云烟。穿越时光的烟尘,他噙着热泪去瞻望一世代激越的青春,以灵魂的战栗谛听那逝去一代的风火雷电……”

第二件是父亲的探视。父亲在他入狱后第一次去探视,没有责备儿子半句,而是嘱托他谨记三句话:“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国的孩子。最后,你才是我的孩子。”前面已说过父亲对陈映真的影响,在这个阶段,父亲的影响愈发显现出来:一位父亲面对挚爱的儿子坐监,没有任何慌乱、恐惧、责难,而是将信仰、真理、大义置于个人和家庭之上,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陈映真说:“我是饱含着热泪听受了这些话的。即使将‘上帝’诠释成‘真理’和‘爱’,这三个标准都不是容易的。然而,惟其不容易,这些话才成为我一生的勉励。”其实坐牢之前,父亲便不止一次跟他提到过日本20世纪30年代军国主义横行时一些日本左翼知识分子被迫精神转向而被日本民众斥为“堕落干”的事,以此婉告儿子:既要追求真知与正义,便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和良心。陈映真的一生屡遭考验,坐牢可谓最严峻的一次,而他之所以能经受住考验,很大程度上是因父亲之故。

值得一提的是,有台湾研究者煞费苦心地调查、搜集了陈映真生父曾在1938年参加日本当局“爱国”词曲甄选活动(以及其养父担任台北州“巡查部长”)之事,以此质疑陈映真掩盖历史。其实,暂且不论其考察动机如何、全面与否,单就其紧抓不放的陈父及养父为日殖当局“服务”一事来看,在当时,台湾被殖民已近半个世纪,1937年全面侵华、“皇民化”政策使日本殖民掠夺和控制进一步加强——当此之时,生存对个体而言显然都是最严峻的课题。谱写军歌和任职于当局,当然要放置于那个时代特定背景下看待,甚至要结合其具体家庭状况、自我生存状态等综合考察。其实,批判者可能不知,即便陈映真自己,当年也曾加入过“台独”组织——据陈映真中学同学陈中统透露,60年代陈映真曾在他劝说下加入过倾向“台独”的“台湾青年独立联盟”(简称“台青”)。若在批判者眼里,这显然是比陈父谱写日本歌曲更能证明陈映真“欺世盗名”的“证据”,但其时陈映真为什么加入“台青”?其背景、动机如何?陈中统回忆说,吸收陈映真时,他们其实很清楚陈映真的“社会主义信仰在当时已经非常确定”,知道他是“完完全全主张两岸统一的人”,但不同立场的人为什么还走到一起?因为在60年代,反对国民党专制乃是包括左翼、“台独”等各方力量在内的所有人的共同目标。正如林丽云所言:“以当时的社会现实而言,能走到一块反抗国民党政权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因此没有条件区分彼此。”所以,任何行为都要放到特定历史条件下客观、设身处地看待——除非蓄意攻击。

所以,正因有这样一位父亲,陈映真才安然走过牢狱之灾。而出狱归来的他非但没有忘记初心,反而更坚定了。此后,在他为理想奋斗的过程中,他始终不曾动摇其中国立场——它也成为他身上最醒目的“标签”。只是,与陈映真的坚定相映的是他的落寞,在80年代后日渐泛绿化的台湾,独守少年时代便从鲁迅书中发现的那个“中国”的他,终究与那个岛上的很多人渐行渐远……他的内心必定忍受了常人所难以承受的压力和孤独。那么,究竟是什么能让他甘心,也有能力忍受这样的压力和孤独呢?

二、析因:陈映真中国立场的情感与思想构造

探讨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还是需要回到他的中国情感——中国立场的起源。一个人对于祖国的情感比较复杂,它可以包含方方面面,比如对其自然山河的爱,对悠久历史、文化、语言的爱,甚至对能激发和召唤起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又能维护和保障个体权益的政权的爱,等等。热爱祖国,当然首先要面对“爱的是什么”。但它很多时候可能并不容易回答,我们爱自己的祖国,也许并不会说出甚至也不需要太多理由,但这又并不妨碍我们爱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和我们有关的一切:亲人,故乡,友谊,青春,理想,爱情,生命里的每一个日出日落……“祖国”当然包括这有形和无形的一切。而对这样一个“祖国”的爱,其实从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出生便已经决定了。

然而,这种爱其实更多地还只是一种自然生发的情感,尚缺少一份理性的自觉,因而它可能深重,实际上却并不稳固,尤其是当它遭遇某种外部威胁和打击(比如期待和现实发生落差)时,往往会消退、异化、变形。这方面的一个例子是台湾作家钟理和,钟理和(1915—1960)是“日据”时代成长的台湾作家,其自传小说名作《原乡人》中著名的句子——“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可以说是“日据”时代台湾人民祖国情感的“证言”。后来因为这深情,也因为爱情(与妻子钟平妹因“同姓之婚”遭到巨大压力),钟理和奔赴大陆,先沈阳,后北平,一去八年(1938—1946)。然而当他真正踏上那块土地,置身山河破碎、苦难重重的国土时,钟理和的中国情感却发生了变化。

在当时写就的中篇小说《夹竹桃》(1944)中,他描写了一个贫贱、龌龊的北京四合院,里面住着贪婪房东、无耻妓女、麻木老太及其不孝儿女。他们自私、冷漠,互相谩骂伤害——“他们在这里或生或死,或哭或笑;后母虐待前妻的遗子;秽水倒到邻院的门口;为两个窝窝头,母子无情,兄弟争执;窃盗、酗酒、吸毒、犯罪、游手好闲……”钟理和用失望的语调描述道:“这里洋溢着在人类社会上一切用丑恶语言与悲哀的言语所可表现出来的罪恶与悲惨。”直面这样一个原乡,作家的失望通过那些对于四合院人群和生活的直接描写,更借由小说人物曾思勉的厌憎和抱怨,而在小说中尽显无遗——这个“由南方的故乡来到北京”“富有热烈的社会情感,而且生长在南方那种有淳厚而亲昵的乡人爱的环境里的曾思勉”目睹这贫穷、落后、愚昧,尤其是亲历了在泥泞和龌龊中过活的人们所施加于他的冷漠、狡黠后,终于“不由得对此民族感到痛恨与绝望了”,他甚至“狐疑他们果是发祥于渭水盆地的,即是否和他流着同样的血、有着同样的生活习惯、文化传统、历史、与命运的人种”?

陈映真在写于1977年的《原乡的失落——试评〈夹竹桃〉》一文中敏锐地指出了钟理和在这篇作品中所流露的原乡情感的变形,并将变形后的钟理和对祖国的态度称为一种“令人疼痛的民族自我憎恶意识”:“在中国面临帝国主义鲸吞瓜分的时代,中国的志士仁人也成篇累牍地吐露过他们对旧中国的失望、悲哀甚至愤怒。但这一切的悲愤,有一个下限,就是这悲愤源于对中国的深切而焦虑的爱;就是不丧失批评者自己作为中国人的立场。但钟理和的批评,却似乎逾越了这个下限,对自己的民族完全地失去了信心,至于‘深恶痛绝’起自己的民族。”而进一步地,他指出,钟理和这种对祖国始而深情后来却走向悲愤与怨恨的知识分子,在殖民地台湾并不在少数,他把他们称为“殖民地丧失了自信的知识分子”:“在殖民者以枪炮压服,继之以‘教化’之后,有些殖民地知识分子完全丧失了民族自信心。在殖民者‘光辉灿烂’的文明的照耀下,自己的民族不论在生活上、精神上,显得千疮百孔。他们始则羞愧,继则恼怒,再继则产生深重的劣等感。于是,他们也对祖国的落后,发出辛辣、恶毒的批评。”

如果联系钟理和当时创作这篇小说背井离乡、窘困凄凉的处境和心境,同时也参照其全部创作去看,陈映真对钟理和的批评也许过于严苛——实际上陈映真对钟理和一直敬重有加,他在这里只是借由《夹竹桃》及其所透露出来的民族情感变形,对更普遍存在于台湾知识分子身上的问题进行批评罢了:“钟理和的一生,代表着那个时代部分知识分子一生的历程。……他代表了光复前后的一部分台湾省知识分子的整个痛苦的心灵的历程。在日人统治下,他们的‘原乡人—中国人’意识尚有一个归托。……然而,一旦面临了前现代的中国,他们吃尽苦头,受尽挫折。他们和钟理和一样,在整个新生的、近代中国的分娩期所必有的混乱中,所漫天揭起的旧世界的灰尘中,看不见中国的实相,从而也不能积极地、主体性地介入整个中国复兴运动之中。正相反,他们寻求原乡的心灵顿时悬空,在苦难的中国的门外徘徊逡巡,苦闷叹息。在这些受创的心灵之中,有些人由悲痛而疾愤,走向分离主义的道路。”

陈映真是在1977年写下这篇文章,他当时所敏锐觉察到的这个问题(“分离主义”),今天难道不是已经被证实了吗?不过,更值得我们追问的是,出现民族情感变形的原因在哪里呢?为什么对原乡曾饱含深情的人最后竟厌憎自己的原乡?对于“日据”时代的台湾知识分子来说,原因也许确实有些复杂(并不仅仅是如陈映真所言的因为祖国的落后和愚昧),但不管怎样,最根本的原因其实还是在于他们对原乡的那种情感本身:它只是一种比较单纯的、本能性的(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话来说即出于“自然的连带关系”)的情感罢了,还缺少某种更坚实的支撑。这一点与陈映真对比便十分了然,陈映真同样有深切的原乡情感,但在他的身上还有某种更坚实的支撑,从而使他的原乡情感始终牢固如一。

这种坚实的支撑,首先是一种自我奉献乃至牺牲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前文已述,他是由鲁迅笔下那个“可笑的乡下老头”看到了祖国“苦难的母亲”,进而生发出一种“应该全心去爱这样的中国”并“为中国的自由和新生献上自己”的决心的。陈映真的话颇值得我们深味,因为他谈自己的中国情感时强调的不是大好河山、悠久历史、文化和文明等,而是“苦难”——“苦难的母亲”。也就是说,他的“爱”在这里包含的更多的是一种关怀,一种道德的责任。当然,这是否也与那种“子不嫌母丑”的天然情结和少年时的理想主义情怀有关呢?应该是有的,但由陈映真的话我们能看到,由悲悯心而激发的那种道德感和责任感显然更重。特别是,这种道德感和责任感不是空泛的——并非指向某种抽离了历史内涵的虚妄而空洞的概念或想象物——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实体对象:“可笑的乡下老头”。由这个“可笑的乡下老头”,陈映真才窥见了那个“苦难的母亲”。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陈映真中国情感的真正根基所在——对人(尤其是弱者)的关怀。

所以,陈映真的中国情感是既融合了那种天然的原乡情感,又植根于他富有道德感和责任感的人道情怀之中的,这也便使得他的中国情感超越了单纯的“情感”层次,而具有了一种理性质地,因而也就更坚定、稳固得多。这样的一种比较,也让我们联想起了另外一种和原乡情感相似的情感——故乡情感。中国很多作家都是农村长大,农村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往往也对其充满深情,但往往正是这种深情,最后却常使他们走向了深情的反面:哀怨、憎恨故乡。因为农村过于贫穷、愚昧,更因为自己曾经或一直为这贫穷、愚昧所伤。

怨恨故乡和怨恨祖国也许都有非其所愿的理由,但对怨恨者本人来说,在天然的故土深情之外尚缺乏一种对“人”的普遍悲悯、一种理性的奉献和牺牲的道德感与责任感(更进一步的则是行动),应是更根本的缘由。反观陈映真,他在这方面却一直坚如磐石:仅从文学创作来看,从发表《面摊》起,他那种独特的人道主义悲悯便渗透于笔端,到后来揭露“跨国企业中的中国人的生活和心灵的扭曲”的“华盛顿大楼系列”,再到书写“人”在历史中受害与反抗的“《铃铛花》系列”和“《归乡》系列”,他都紧紧围绕了文学应“侍奉于人的自由,以及以这自由的人为基础而建设起来的合理、幸福的世界”这个人道主义的宗旨。而在文学创作之外,他为实现这个文学所无法独立完成的使命而进行的令人瞩目的社会实践(如创办《人间》等),更是他奉献和牺牲的道德感与责任感的强有力体现。

除了这种奉献和牺牲的道德感与责任感之外,陈映真的中国情感和立场还有一个坚实支撑,那便是他强健的历史理性。实际上,当我们谈论陈映真的中国情感和中国立场时,首先让我们想到的便是他主导或参与的那些涉及“统/独”问题的批判与论战——从70年代后期批评叶石涛的《台湾乡土文学史导论》,到21世纪与陈芳明就“台湾新文学史”“台湾社会性质”等问题论战,它们持续了三十余年。此间,陈映真从70年代便敏锐察觉某些知识分子的“分离主义”倾向,到八九十年代以来与“台独”思潮正面交锋,他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强健无比的历史理性。

这种历史理性在前述《原乡的失落》(同期还写有《“乡土文学”的盲点》等文)中已有鲜明体现。而80年代之后,随着台湾社会情势的变化,“台独”论日渐猖獗,“乡土文学”阵营走向分裂,陈映真在日渐孤独的情况下,他立足于社会历史分析对“台独”论进行批判的理路却愈加清晰起来。1987年的《国家分裂结构下的民族主义——“台湾结”的战后史之分析》一文,是这方面的典型之作。在文中,陈映真对“台独”论产生的历史背景、根源、危害、如何矫正等都作了全面解析。首先,他从“战后”冷战格局对整个亚太地区的影响入手,分析了两岸分断的世界史背景——冷战政策下美国将台湾定位为“亚太地区反共—安全架构”的重要一环,而国民党在国共对立形势下为赢得美国支持和保护,被迫接受了两岸分断固化的现实;接着他分析了“冷战—内战”格局对台湾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影响(国民党施行政治肃清、长期反共宣传、接受美援、发展出口导向工业等)——战后台湾就这样一步步沦为了美国“附庸”;最后他又分析了劳动阶级、贫民、知识分子、学生、资产阶级、国民党、共产党等各方力量该如何共同努力,超克“冷战心智”,实现民族统一。这样的分析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台独”论的根源,更让我们看到了美国战后新殖民主义政策给整个亚太地区造成的悲剧。

再如陈映真对“二二八”的论述。在“台独”派言论中,“二二八”被描述为“外省人与本省人的矛盾”。陈映真则揭示出这种言论对历史的歪曲:“二二八”受害者不只本省人,还有外省人;而事变后,台湾人对国民党虽失望至极,但也并没有就此走向分离主义,反而是很多进步知识分子、青年学生都投身左翼,寻求另一条救国救民之路。为了揭示这一真相,陈映真曾组织《人间》杂志社实地调查、访问当事人,勘察历史。归纳来看,陈映真在“二二八”问题上试图澄清和说明的是:“二二八”的原因是国民党反动腐朽政权与追求进步的民众——不仅包括台湾人也包括大陆人——的对立,而国民党的反动腐朽又要放置于更大的世界和中国近现代史背景中去看,那是自鸦片战争以降帝国主义对中国欺凌的历史,在这个历史中,国民党政权的反动腐朽、中国内战、民族分裂、台湾资本主义化等都能得到清楚解释。

所以,持“世界和中国近现代史视野”的陈映真在“台独”问题上所批判的不仅是台独派,更是整个冷战和后冷战历史,是主导这个历史的美国。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世界和中国近现代史视野”,所以于他自己而言也才能始终拨清迷雾,固守住他的“中国”。

有这样一个“世界和中国近现代史视野”对于保持中国情感和立场之重要和必要,在其他台湾统派左翼知识分子身上也能得到验证。吕正惠(1948—)曾以陈明忠(1929—)、陈映真和他自己为例,分析过三代统派左翼知识分子中国情感和立场的发生之不同:陈明忠这样的老一辈左翼,始受日本人欺凌,才意识到自己是中国人,后失望于国民党才选择革命,“这些老左派可以说是在二十世纪四十至五十年代中国革命洪流之下形成其中国信念和社会主义信念的”;陈映真是在50年代白色恐怖气氛下长大,通过偷读毛泽东的著作、偷听大陆广播而成长为左翼的;吕正惠自己则是受国民党反共教育长大的,最终让他走上统派左翼之路的是他“从小对历史的热爱”:“我读了不少中国史书,也读了不少中国现代史的各种资料,加上很意外地上了大学中文系,读了不少古代文史书籍,这样,自然就形成了我的中国意识和中国感情”,“七十年代以后,因为受乡土文学和党外运动影响,我开始读左派(包括外国的和大陆的)写的各种历史书籍。经过长期的阅读,我逐渐形成自己的中国史观和中国现代史观”。

吕正惠的剖析让我们看到,三代台湾统派左翼尽管其中国情感和立场发生情形和原因有所不同,但其共同的一点是:都因各自的经历和机缘,而对中国近现代史有清晰的了解和把握。这成为他们中国情感和立场无比坚固的重要原因。正是因为了解了中国近现代史,所以也便了解了今日中国之命运——为什么中国革命和中国历史最终选择中国共产党。吕正惠得出结论说:

所以,我只能推论说,只有当你相信,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是不得不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现代中国命运的不得不然的归趋时,你才会承认你是中国人。

而很多“台独”分子之所以走向“台独”,除了当年国民党反共宣传影响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不认同共产党及其所走的道路,就像吕正惠说的他们“或者瞧不起中国,或者不承认共产党治理下的中国”。而之所以会如此,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人缺乏对中国近现代史的认识。

其实从鸦片战争至今,中国历史就是一个中华民族历尽坎坷、摆脱落后、走向独立富强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有新生也有毁灭,有希望也有挫折,但在陈映真和吕正惠这样的知识分子看来,关键要把握住历史前进的方向,不能“在整个新生的、近代中国的分娩期所必有的混乱中,所漫天揭起的旧世界的灰尘中,看不见中国的实相”,沦落成一个忘记祖国、丧失祖国的人。陈映真其实在“文革”后也曾信仰受挫,他对改革开放后大陆的贫富分化等也抱有批评,但这都没有稍稍动摇过他的中国情感和立场,显然这和他强健的历史理性有关。

结 语

陈映真历史理性的源头在“台北牯岭街旧书店”,而作为他中国立场根基的,则是根植于其家族记忆、特殊成长历程的中国情感。在它背后,我们看到他的父亲,看到鲁迅,看到50年代“白色恐怖”中血染的红旗……它们共同造就了一个毫不妥协、不改初衷的陈映真。

1949年至今已七十年,加上“日据”时代的五十年,海峡两岸分离日久!而随着时间推移,中华民族和平统一的愿望也必将变得越来越迫切。但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为实现民族伟大复兴推进祖国和平统一而共同奋斗——在〈告台湾同胞书〉发表40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的,“台湾问题的产生和演变同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命运休戚相关”。所以如何看待两岸问题,如何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与途径,也必须首先要有一种宏观的历史视野。只有有了这一视野,才能看清近代以来中华民族苦难坎坷的历史命运,才能看清这历史命运背后的操弄力量,同时还能看到那些压抑和扭曲、不屈和抗争。也只有认清了这些,我们才能真正认清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中华儿女在历史中所处的位置,以及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所应担负的责任和使命。

陈映真从少年时代在鲁迅的书中发现祖国,到此后穷毕生之力追寻祖国,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他的一生,正是努力实践如何做一个中国人,如何做一个富有良知和理性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生。在实现民族统一大业的奋斗历程中,知识分子显然发挥着尤为特殊的作用,这种作用之特殊,源于他们的理想、信念、知识和理性。而陈映真一生所留下的文学、思想,以及他所曾做出的那些令人瞩目的社会实践,可以说是为两岸知识分子做出的表率。斯人已逝,其志未竟。作为后来者,我们理应沿着他所曾跋涉的道路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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