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翼 张译丹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慕尼黑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德国 慕尼黑 80799)
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作为一种重要概念被纳入文学研究领域之后,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元叙事”。就是说,具体的文学问题是在现代性这样一个背景下来进行理解和阐述的。这种依托于元叙事进行的具体研究的方法,其实对中国的文学研究学者根本就不陌生,文学批评中的所谓“知人论世”,不是简单了解一下作者其人,而是要把作者以及作者创作该作品时的背景做一勾勒,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就是要把本来意义上千姿百态的文学放置到已有文学理解的框架之中,这种框架可以给予变化着的文学一种稳定的秩序。
现代性概念对于当代的文学研究当然也有这种秩序感。不过在给予文学秩序的一面之外,也还有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为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文学的变化赋予一个框架,这样才便于对实际出现的单纯依靠自己的感受难以把握的文学变革趋势有基本的把握。就是说,现代性作为文学研究的一个关键词,既是对文学话语秩序的维系,也是考察文学变化的一种动态的追踪。在此动静结合的意义上,也许没有其他什么关键词更能够作为文学研究总的把握尺度了。那么,从现代性及其特殊形态的审美现代性,我们可以重新审视文学的一些内涵。以下则从审美现代性来研讨它在文学中的表现和文学的张力问题。
卡林内斯库提出:“有两种彼此冲突却又相互依存的现代性——一种从社会上讲是进步的、理性的、竞争的、技术的;另一种从文化上讲是批判与自我批判的,它致力于对前一种现代性的基本价值观念进行非神秘化。”卡林内斯库关于现代性的这种提法,已经成为许多文学研究学者考察文学现象尤其是文学史进程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说,既要从整体的社会的现代性进程来看待文学,更要结合不同于科技与社会一般领域的现代性的审美现代性来研究文学。
审美现代性是一个我们看得见的事实,因为当今的审美趣味通过艺术表现的变化已经鲜明地展示出来;同时,它也是一个非常难以捉摸的现象,从不同角度,考察不同方面,采用不同方法,可以得出一些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左的认识。
柏曼提出:“现代环境贯穿了所有的地理疆界、所有的氏族、所有的阶级与民族,贯穿了所有的宗教与意识形态:就此而言,现代性可以说造成了人类的统一。但这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统一、分裂中的统一:它将我们丢进了恒久解体与更新的旋涡。”这里现代性作为分裂中的统一或者统一中的分裂都是可以理解的。实际上关于现代性的问题,不同的学者提出的是不同的应对方案。吉登斯提出“反思现代性”,哈贝马斯倡导“重建现代性”,利奥塔认为需要“重写现代性”;在这些对于现代性的不同认识中,也包含了对现代性及其影响和内涵根本不同的理解。
奥威尔(G.Orwell)和赫胥黎(A.Huxley)两人都对于现代性影响下的文化问题表达过担忧,不过他们完全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入思的,这种入思的差异显得他们好像考察的不是同一个问题。“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比较方便地说,奥威尔具有一般现代派诗人的思想特质,而赫胥黎更像是一个后现代的思想家。可是这样一种把握又是不能简单定性的,关键之一就是“后现代”本身是否就是一种现代性,这在现代性问题上具有争议,而作为有争议的见解就不便于作为判别这些见解的尺度。所以汪晖说明“现代性不是一个统一的概念,其中充满了矛盾。因此,在不同的领域和不同的时期,被指为现代性的质素是极为不同以至矛盾的”。这种矛盾在对具体历史现象的分析中都可以看到,譬如当年苏联推行的集体农庄制度,是对农村自由经济的压制,在俄国这样一个并没有充分工业化的过渡时期来说,似乎可以算作对其欧洲化进程的抵制,不是现代性的;可是苏联推行的这一制度在全局意义上是把农业纳入国家经济转型的整体来运作的,正是通过这样的制度安排,使得在市场化空间并不广阔,甚至受到了欧洲主要国家经济制裁的苏联,在不太长的时期里迅速达成了国家经济的重工业布局。这样一种依靠牺牲本国农业部门乃至国民生活的举措来实现本国工业化的方式,在更大范围看,其实就是后发现代性国家苦于没有早期资本主义所禀有的殖民地作为廉价劳动力供应者,而采取的牺牲一部分地区和人的群体来达成目标的举措。当年苏联采取这样的举措时,采用了一些意识形态的口号作为对行为正当性的辩护,而在时过境迁之后,抹去当时宣传口号的意味,则可以看到这是针对具体国情施行现代性努力的方式。
那么,审美现代性作为文学等问题的一个基本背景,就是在一种缺乏共同理论范式的基轴上来被理解和运用的。这种情形实际上构成了对于学科研究的挑战,就是说,作为学科的研究应该在最基本的概念层面达成共识,即使发生争论,也是在共同规则的基础上解决矛盾,这就是库恩所说的“科学共同体”“研究范式”所涉及的问题。当现代性、审美现代性成为歧义的概念时,共同的研究底线多少就受到了侵蚀。甚至有可能某一论者作为现代性来论证的对象,在另一论者那里则是作为需要克服的对象来认识。那么作为对问题的应对,在现代性研究上,就只能以现代性不同于传统来做文章了。
这种现代性体现在审美领域,就是所谓的审美现代性。从两种现代性关系角度考虑,审美现代性是具有反叛性的,只是这种反叛相对于整个社会的文化传统而言才有意义,如果仅就它在审美领域的表现而论,则审美现代性也是颇有建设性的,它建构了属于自身的文化逻辑。这种审美现代性把以前属于高居日常生活的审美还原到了普通的、日常生活的层面,使得原先康德意义的审美的象牙塔,现在只是被看成一种融入既有文化评价秩序中的特殊审美类型,而当这种特殊性移除之后,审美则完全可以与人的一般的社会文化的实践产生关联。
法国学者米歇尔·德赛图指出:“从电视到报纸、从广告到各类商业形象,我们的社会充斥着像癌症一样疯长的视觉形象,所有东西的价值都取决于显示或被显示的能力,谈话也被转化为视觉过程。这是一种眼睛的史诗,阅读冲动的史诗。经济本身变成了‘符号统治’,鼓励阅读的过热增长。”在这里,视觉文化的泛滥已经受到了人文学科研究的普遍关注,问题在于,这里的视觉文化的兴起有着技术上的原因,同时还有着社会方面的原因。其中社会原因说到底就是市场力量对于文化领域的参与。当年康德非常反对文艺被审美之外的因素所干扰,他提倡一种审美的象牙塔,文艺属于和日常生活中普遍化的功利目的完全无关的特殊领域,而在新的文化背景下,文艺不只是和功利诉求发生关联,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功利诉求,才有了某一文艺创意作为项目进行投资,乃至对于文艺的消费者进行的市场化引导,造就新的审美趣味。
审美现代性建立在技术现代性的基础上,所谓符号统治、视觉文化等都有技术变革作为支撑平台。在此平台基础上,还有一些细节方面的东西作为辅助性特征,譬如当今电脑写作和电子邮件以及电子排版技术,在极大地帮助了信息交流传播的同时,也悄然改变了整个信息生产产业的人员分工和人际关系。“计算机面前,报纸与记者的关系就像是师傅和徒弟似的。以前记者先写上一段,然后拿给编辑看,编辑圈改之后就会与记者讨论。由记者负责进一步修改。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编辑得到电子文本后直接进行修改,完事后给记者一个复本。记者用不着学习如何重写,而编辑却成了越来越好的作家,记者成了数据录入员。”这种关系对于报刊行业影响究竟有多大,或许就如同当年电影出现之后,剧本和演出亦即编剧和演员之间关系的变化。戏剧表演原先是剧本作为一剧之本,编剧也就处于核心的位置,而在电影里演员更成为招徕票房的筹码。
综上所述,在公立医院全面预算控制的重点是基于明确的发展目标,建立目标责任单位和各级人员通过总体规划和整体协调,以便所有员工参与。加强内部审计制度,完善审计标准,完善问责制和约束制度,定期考核工作安插合理性和员工绩效,加强预算管理控制。适度构建内部预算管理控制和内部审计两大独立监督体系,有效提高会计信息质量。
不过这种体现在审美领域的现代性也不只是以技术变化作为依托,它在和技术变革有着密切关系的同时,也在形成一种文化。或者说,现代性本身是一种文化,而这种文化和经济与技术方面的现代变迁之间有着密切关系。正如艺术是美学观念的直接体现一样,审美的现代性最直接的体现则是当代的新型艺术。
当下艺术是在现代性的广阔背景之下发生作用的。尽管对现代性可以有不同理解,但是它对传统的改造毕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如果我们对当前艺术所面临的问题做一个整体意义上的清晰认识,就可以从中窥见现代性对于当下艺术所造成的影响。
当下艺术是一个太大的问题。实际上,技术的发展本身就可能有对于艺术造成新的表达的可能性。譬如文学中就有了所谓“网络文学”这样的称谓,甚至也有了专门的研究著作。如果网络文学不作为一种新的文体来看待,那么就不好说明在此领域中文学表达可能具有的多媒体性、超文本链接、作者在线这种虚拟空间中在场的性质,等等;如果承认它作为一种文学文体,那么更晚近提出的“手机文学”这样的称谓就似乎也有理由作为文学家族的新成员。关键在于,整个艺术领域中新的表达总是在不断出现,仅作对象的跟踪就已经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工作,很难再进行总体的观照。因此,比较合适的思路应该是文学研究在积极追踪文学现象变化的同时,要有自身的一些进行考察的理论性质的框架,这样才能够在积极面对对象的同时,不至于迷失自我的立足点。
由此考虑,以下就从在与思、思与言、言与文以及文与体几个方面进行梳理。这里关键的不是就其中某一方面的问题加以说明,而是要在总体关系的构架中,探求现代性作为基本力量对于文学的总的影响。
笛卡尔曾经说“我思故我在”,这里“在”的证明需要“思”作为支撑,人是有思想的,而人的思想在“在”的角度进行,在发生学层面“思”只不过是人“在”之后的属性,因此“在”具有存在意义的优先性。但是人之为人就在于“思”层次上具有的禀赋,人正是通过“思”才作为思想层次的主体来思考万物。这种对“思”的地位的强调成为文艺复兴之后思想领域的重要支撑。可是,在18世纪以后,启蒙现代性作为一种思潮已经完成了对抗中世纪蒙昧主义的历史使命,而专注于思维主体的理性至上的观点本身也多少显露出若干不足。首先在于人自身并不是唯理性的,在影响人的思想和行为的因素中,理性不过是其中一个因素,有时感性的、直觉的成分也会产生重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其次在于思维和对象的关系上,人的思维是按照某种框架来运作的,这种认识框架帮助人获得了许多成就。不过从怀疑论角度看,人的认识逻辑上是在归纳法和演绎法基础上进行的,演绎法不能获得新的知识,而归纳法不能对于现实状况达成穷举,各自都有逻辑上的硬伤。最后则是在知识的可靠性问题上,人的知识总是在不断取得突破的,在后一时期来看前一时期,过去的知识总是充满了各种不足乃至错误,从终极性质看知识总是与错误相伴,因此对知识的态度应该是积极应用和不断质疑相互依存,而标榜“思”的价值的观点往往只是强调应用知识的一面,对于知识在终极意义上总是与错误相伴的事实视而不见,是一种选择性失明。19世纪末出现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其实就是对理性至上的一个反拨,这一反拨通过20世纪的世界大战得以全面彰显。即完全凭借先进科技来展开的现代战争是科技理性成果的表现,而这些成果筑就了一条规模化地消灭人的生命的道路!在这里“思”理所当然把人类引向光明的信条受到了质疑。表面看起来它是质疑现代性的理性价值,深究起来理性精神就应该包含质疑,而且对于各种质疑也应该持接纳态度。
在思和言的关系上,传统观点一般认为思是言的出发点,言是思的表达。此方面偶尔的不合拍被看成思路不清或者词不达意,那是属于操作时的技术故障。在这里言被作为一种工具性的存在来看待。但是,自索绪尔开创的语言学革命为我们看待和理解语言开辟了另外一条路径,语言不只是工具,至少语言作为工具是人们理解和看待事物的方式,语言的模板成为事物显现的一种框架,语言框架成为思维的可能和限度。这样的话,思维借助于语言才得以实施和表达,思维以语言为工具,其实语言也是思维的规则和条律。
实际上思想和语言之间,语言是思想的工具,也是表达的工具,可是工具并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语言为了传达的需要和思想的清晰化,需要有共同遵守的法则,这种共同性就是超越了任何使用该语言的个人的掌控的。语言学家弗雷格曾经说:“如果一个表达式在形式结构上符合语法并且充当专名的角色,那它就具有涵义。但是,是否存在与内涵相对应的外延,则还是不确定的。‘离地球最远的星体’这些词具有涵义,至于它是否有指称则很可怀疑。”还可以补充一点,词语是否具有意义并不单纯取决于对象本身,而是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语言的规定性,甚至是话语表达时的约定。
言与文在过去是看成一体化的,文不过就是书面化的言。在这种认识下,文与言有两种不同的解读。一方面,言之不文,行之不远,通过文的表达才使得言能够规范化和得到适当的修辞效果,而且文的表达由于可以长久保存,“白纸黑字”就是文的表达的重要地位的一个说明,它体现的不只是物理意义的持久性,而且是社会意义乃至法律意义的权威性。另一方面,文又是相对弱势的,它充当了语言记录的角色,这就相当于言是作为主导者,而文则是被主导者,这里文的第二位的性质甚至在一些文体的规定限制中也多少显示出来,譬如诗歌表达中对于音韵的要求,本来文字可以通过语型来表明自身,可是由于语言的原初形态是口头语言,它也就成为语言的本真的形式,于是在书面语言的表达中也会强调语音音韵等方面的要求。于是在这一方面口头语言又体现了对于书面语言的统治。言和文之间的复杂关系是在一种交互性的影响中体现的,这种复杂性在深层次角度看,也构成了文学流派竞争中的一个方面。言是相对自然地形成,而文作为对言的加工和固化,则较多地体现了文化影响。当代文化中,言与文之间的区别也在模糊化。考虑到当今传媒的多样性,电台和电视节目的播音,从话语的发出来看,就有二者融合的特点,它是一种口头的讲述,可是这种口头讲述可以通过录音录像也具有以前的“文”的长久存在和广泛覆盖的特点。另外,网络的BBS的发布是通过文字,可是作为一种交互性、即时性的表达,它也具有口头表达的一些特点。
文不只是文字表达的含义,它还有文本的意思,而且相对说来这种文本的意思还是更主要的。文本是文字表达的组合体,但是对文本的看待和一套文本阅读惯例密切联系。如杰姆逊所说:“文学批评不是直接面对本文作为事物本身,而是将之看待为不断被阅读的过程,我们通过前人积累下来的阐释去理解它,或者——如果本文是刚出现的话——通过由承袭下来的阐释传统所发展出来的阅读习惯和类别。”因此可以说,文与体的问题有着特殊性。它具体体现为两点。第一是文本和某种体制的联系,第二则是文本的结构所构成的“体”,本身是一种形式,可是这种形式和形式背后的有意味的东西联系着。所谓文本和体制相联系,就在于文学不是一个物理的事实,被看成文学的东西离开了人就不存在,这不仅在于它们是人为的事物,而且对文学的认定也是和人的文化关联的。人们如何来看待“文”,决定了它采用什么“体”;而这个“体”体现了“文”的表达和存在的方式。两者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在当今的电子文本形式来表达的文学,这种存在形式有其特殊性,“它既是无处不在又处处不在,既永远存在又从未存在,它真可谓是物质/非物质。”电子文本仿佛拉近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可是另一方面也就使得作者、读者的身份模糊化,读者随时可以通过电子文档表达自己的意见,这种表达的地位原先属于作者的专属;而当作者来聆听这些反馈意见时,作者又成为一位读者。这里的“文”与“体”之间已经不是简单的表达与被表达的关系,而是成为一种建构文学秩序的因素。
以上四对张力关系层层关联,由下面一层依次传递到上面一层,总体上构成了思想角度的艺术设想到物质层面的艺术传达的轨迹,这就是克罗齐所说的艺术即直觉,要到分属于思想层次和物理层次的艺术问题搅和在一起的原因所在。我们当然有理由说两者并不是等同的,甚至还经常不能保持一致,即艺术上的好的感觉要体现为美学上成功的传达并不是总能够如愿。可是退一步来思考,在思与言等具体环节,每一环节都是相互承接,每一环节都要受到其他环节的影响,它们之间的张力使得艺术的表达充满了矛盾、歧义和重新解释的可能。
现代性在语词角度看来因其“现代”而有一种时间色彩。其实它在另外一个方面看和全球化有殊途同归的意义。有学者提出过一个观点,“当代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并非如亨廷顿所说般是对现代性的反动,而是现代性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伊朗等地的原教旨主义运动所使用的大规模群众动员技术、革命运动在夺取政权后对社会和个人生活进行的全面清洗和改造,实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雅各宾主义一脉相承。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乃西方现代性与对伊斯兰教义的某种特殊阐释互动下的产物。它与西方之间的冲突,并非‘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是不同现代性之间的冲突。”这里所说的现代性问题,也是全球化在各地引起反响之后的不同表现形式。那么从上述引用的一段文字来看,现代性一方面是作为全球化的一体化进程的一个表征,另一方面它又是在具体状况下有不同表现的,由此体现出总体趋势之下的多样性。
现代性问题对于文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可以是多方面的。一个方面在于当下的文学反映了当下的生活,而这种当下的特点就有现代性贯穿其中,只有通过对现代性的深入了解才便于把握文学的内涵;另一个方面在于,当下的学术研究也在很大程度上经由了现代性的洗礼,当代文学研究作为整个学术体系中的一环,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对于现代性的问题和视野不予理会。在这样一种基于时间进程的现代性的趋势下,由于历史过程的曲折,现代性也就不能不呈现曲折复杂的状况。
鲁迅先生曾经说:“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十一,故于小说仍不详。”鲁迅这里所言其实就是一个西学东渐的历程,中国现代的学术思想是按照西方的学科分置模式来运作的,而古代传统的模式则是按照依经立言的规范,分成史集等部来运作,两者比较的话,源自西方的学术是针对研究对象来做的学科分野,而中国的传统模式则是依据和经、子等的关系亲疏来做界定,因此国粹式的传统落实到文学方面,缺乏对于小说的研究就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传统的文学观念推崇诗歌和散文,而作为文学文体的小说和剧本则不入殿堂,因此也就没有驱动人去加以研究的动力。当鲁迅着力于中国文学中的小说史加以探究的时候,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中国小说领域本身在现代有了加以探究的需求,也并不是小说作者和读者吁求在研究角度加以审视,而是因为国外有此学科关注,甚至这种关注已经不是外国学者在探究他们国别或者族裔自身的小说史,而是已经有了他们所写的中国小说史,鲁迅写作《中国小说史略》是作为他自己开设课程的材料,这里最直接的学科关联是中国高等教育在学科设置方面与国际的接轨,同时也是学术研究领域上的接轨。
这里可以看到的一个很重要之点是,中国的现代性历程伴随着民族意识诉求而不是人类意识诉求。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的“第三封信”中指出,“人从感官的轻睡中苏醒过来,认识到自己是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在国家之中。在他还未能自由选择这个地位之前,强制就按照纯自然法则来安排他。……人是有道德性的,因而他过去和现在都不会满足于这个强制国家——倘若他能满足,那他就糟了!”席勒强调从启蒙主义角度来理解文化进程,在此进程中的启蒙是要唤起人的个体独立意识,他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作为人要承担的各种社会角色。而在中国,由于文化上的儒家传统的影响,西方启蒙主义思想进入华夏文化之后,则是唤起启蒙主义时代高扬的民族意识,这种民族意识和欧洲的民族主义有着一些差异。具体来看,欧洲的民族主义产生于基督教教会权威的没落,人们在教会权威的凝聚力式微之后,转向个人出生地或者生活地的认同感,而这种转向和中世纪时期已经存在的国王和领主的地方势力要求的忠诚联系起来;而在基督教的教义中各信徒是兄弟关系,并不提倡某些信徒对另外的信徒建立世俗意义的忠诚。当中国的文化人也接受了源自西方的民族主义的时候,则是把这种世俗化的认同与儒家思想联系起来,孔子就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孔子的所谓族类并不一定就是指民族,也可以是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族群,但是既然现在有了西方民族观念的引入,于是就很便捷地把这种思想和儒家思想挂钩了,这里的中国式的民族主义不是作为对于基督教教会凝聚力的取代,而是对中央集权要求的忠诚信念的补充。因此,有学者提出“正如理解西方‘现代’不得不考察英国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和启蒙运动一样,理解中国之‘现代’不能不考察中国式政党实践。”就是说,表面看起来一种相近的历史的转化过程,其实它的内在的驱动元素是有所不同的。英国的现代性是完全地原发,它是依靠生产领域的变革加以驱动,法国的现代性则有了较多的思想驱动的因素,一定程度上是追赶英国而非自身的自然走向;到了中国则现代性成为思想领域的事件,它成为一些思想上较社会一般人远为先进或激进的人抱团来推动的事情。
这种现代性的中国实践,实际上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学习西方的现代性的国度已成为常态,与西方现代性面目迥异。笔者曾经结合文学状况论析过相异于西方现代性的现代性,称之为后发现代性。后发现代性作为对现代性的追随,当然有现代性的若干特性,但是因为后发,它又有着不同的特点。哈佛学者李欧梵说,“现在通常讲后殖民主义的理论,西方的主体是殖民者,东方或第三世界是被殖民者,是他者。但是,在主体与他者的关系中,主体本身没有意义,他必须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才能显现出来。既然西方主体与他者的关系是从殖民历史中来的,所以后殖民主义理论强调他者或被殖民者要有充分的说话的权利,要说回去。现在的问题是,这些在美国写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印度人是不是能代表他者或被殖民者?谁才是第三世界的‘本地人’(native)?”李欧梵这里提及的就是霍米巴巴等印裔美籍学者所做的工作,他们的学术立场是想为第三世界尤其是为自己的祖籍国家表达态度,消除第三世界在国际领域的失声状态;可是,霍米巴巴的学术话语是从西方的学术机构学来,其学术的思维训练也是西方的,甚至其思想深处的价值观也还是从美国的学校教育中逐渐培养形成的。当现代性成为我们思考问题的一个框架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力求既能够得到该框架所提供的视野,同时也避免落入它源自西方而打上的印记,于是在这种既迎合又规避的状态之中,就陷入一种逻辑性质的悖论!还应该看到,这种悖论作用于个人情况下,就体现为个人思想的矛盾;它如果成为一种社会思潮,就会成为国家的、民族的矛盾。由现代性催生的民族自决意识,可能会在非常时期巨大的压力之下形成扭曲,“由于民族危亡的迫切性,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任务压倒了实现现代性的任务,为了建设现代民族国家不得不牺牲现代性,甚至反现代性。”回想当年我们所经历的“独立自主”,实际上是自我隔绝、闭关锁国状态,可能多少有此性质,今天一些中东国家的极端化举措,更是完全吻合基于现代性却又具有反现代性的状况。
应该说,现代性说到底不是基于地缘文化的概念,而是植根于历史进程的概念,当这个世界走向了现代之后,现代性就是这个时代的一种解读,当然,可能并不只有唯一的一种解读,而是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侧面的一种解读系统。但是既然它是作为时代的概念,那么它就有理由成为我们今天和世界打交道的一种对话的框架,成为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框架,也包括理解我们今天所面对的文学的认知框架。即使我们面对当年各自封闭状态下的各地的差异化的文学,现代性也应该成为我们比较参照不同文学时的背景系统。不可否认,“‘现代’的概念是在与中世纪、古代的区分呈现自己的意义的,它体现了未来已经开始的信念。这是一个为未来而生成的时代,一个向未来的‘新’敞开的时代。这种进步不可逆转的时间观不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看待历史与现实的方式,而且也把我们自己的生存与奋斗的意义统统纳入这个时间的轨道、时代的位置和未来的目标中。”假如这样的态度不是作为我们思考文学的一种基本态度,那么我们的精神世界就没有进入现代。
在现代性的参照尺度下重新审视我们的文学,有往往被忽视却十分值得检讨的内容。夏志清先生提出,中国的新文学受到欧美文学很大影响,有时甚至可以算是移植,譬如话剧,但是中国新文学却也有很大不同。“表面看来,他们同样注视人的精神病貌。但英、美、法、德和部分苏联作家,把国家的病态,拟为现代世界的病态;而中国的作家,则视中国的困境为独特的现象,不能和他国相提并论。他们与现代西方作家当然也有同一的感慨,不是失望的叹息,便是厌恶的流露;但中国作家的展望,从不逾越中国的范畴,故此,他们对祖国存着一线希望,以为西方国家或苏联的思想、制度,也许能挽救日渐式微的中国。”对这里的对比,也许有见仁见智的,不过中国作家多是针对较为具体的问题来思考,而缺乏哈姆雷特式的“生存还是毁灭”的形而上的沉思,缺乏真正的人性思考,基本算是取得共识的。
以现代性这种跨国界的尺度来看待中国新文学,在具体的作家评论方面也会有一些新的体察。即以鲁迅来说,笔者这一代人从中学语文课文就接触鲁迅作品,在平时的文学阅读中,鲁迅的小说和杂文也经常会使自己突然有醍醐灌顶之感,仿佛直指谜底,因此对近些年网上看到的贬低鲁迅文学成就的文字完全不能苟同。鲁迅是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伟大作家。尽管如此,还是会让人有一丝疑虑。鲁迅以《阿Q正传》为代表的作品,贯穿了剖析“国民性”的主题,这是什么来路的东西?鲁迅留学日本期间,恰好日本有些人在鼓捣这个概念,意图改造日本的国民性,达成日本的“脱亚入欧”的现代化。其实,研讨者在此问题上有严重误判。真正影响一个民族的是它的国家制度,以及随它所伴生的价值观。近年来中国人海外旅游比较普遍,中国游客在世界各地的表现可以说非常糟糕。可同样是中国人,台湾游客就没有这些问题。同样华人血统的新加坡人也没有这些窘况。当人们言及德国挑起两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可能有人会想到日耳曼人祖先的游牧历史,因此日耳曼人就容易走向扩张道路,可是瑞士公民有很大的日耳曼血缘,德语瑞士人是瑞士人主体,但瑞士是欧洲几百年无战事的国家,甚至国内的暴力犯罪也是世界最少的之一。那么日耳曼人的国民性如何辨析?回到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应该说他其实也是针对了制度问题的,那个《狂人日记》中的“铁屋子”就不是国民性而是千年的专制制度。但是鲁迅毕竟也是在国民性思路上去把握作品中人物的,这就会有一些问题。“鲁迅特别注意显而易见的传统恶习,但却纵容、甚至后来主动鼓励粗暴和非理性势力的猖獗。大体上说来,鲁迅为其时代所摆布,而不能算是他那个时代的导师和讽刺家。”所谓被时代摆布,国民性的思考应该就是其中之一。由此造成了鲁迅作品中有一个局限,就是它充满了人生的睿智,看待什么都是一针见血,但是缺乏一种对人生智慧的点拨,譬如雨果《悲惨世界》中主人公冉阿让被神甫人性苏醒的点拨。它具有一种不见容于邪恶的正气,可是稀缺的则是一种大爱!这种大爱是建立在一种完全独立于外界,且一以贯之的坚实逻辑根基之上的。在《复活》中,托尔斯泰对主人公玛斯洛娃是同情兼批判的,鲁迅对阿Q也是同情兼批判,但是前者有一种大爱的精神,后者则嘲弄之余缺乏这种关怀。这里不是只想在具体作家作品问题上做出反思,而是要作为一种检讨,让我们今天的作家能够形成一种现代性的意识;我们的批评家更应该在评点作品时传达这种意识!
把现代性作为思考文学的一个坐标,除了对具体的作家作品需有新的反思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应该有文学的整体意识。那么,在以往各民族文学相对独立性较强,主要是自身传统作为文学标杆的情况下,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系统,可是今天随着全球化的步步渗透,文学也呈现为跨民族、跨语言、跨国别、跨文化的流通,影响作家创作的可能不是古代作家作品,而是当代国外作家作品。在这种跨界的影响中,不是一进一出的平衡交往,而是如同国际贸易不平衡那样,有着交往的顺差或者逆差。文化输入者在获得他人成果的同时,也会受到他人影响,文化输出一方在输出自己成果的同时,也是在建立影响力。这种影响力的极端表现即文化软实力、文化霸权,会有相应的收益。因此,以悠久历史和辉煌文化成就为背景的文学,就理所当然欲图有所作为。事实上,“传统世界文学课程将其中心注意放在一些‘主要文化’——具有政治权力与文化影响的国家通常是西欧,经常延伸到俄罗斯;到美国,有时甚至会到中国、日本和印度。……但是任何一种文学原则上都应有名著经典的创建,实际上真正的行动并非集中在文学的总体,而是集中在一种文学的‘安理会’。”或者可以说,所谓跨国别的“世界文学”并不是文学的联合国大会,而是文学的联合国安理会,或者,“世界文学”不是采取都有相同展示机会的公平竞技场,而是文学的“雅尔塔会谈”机制,被文学的大国安排了秩序。因此,现代性的概念实际上是我们要掌握现代的文学运行机制,由此才能参与到文学的世界格局的竞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