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彦伟
(河南大学 宋代艺术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
一
刘永济(1887—1966),字弘度,是我国近现代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在屈赋、《文心雕龙》、诗、词、曲、赋等诸多领域内卓有建树。2017年,友人曾惠示刘永济先生手札四纸,遍检《刘永济集》(全10册,中华书局,2007—2010),以及2017年出版的《刘永济评传》,均未见收录或涉及,当是刘先生的一封佚函。考虑到此函对理解刘永济先生心志、学行若干疑点的关键性,不妨全文转录如下:
耐庵夫子座下:
尊驾南迈,迨及东旋,叠奉三函,每思肃复,辄以行止无定,恐难投递而止。日前奉到由沪发来手谕,承枉存家慈感荷,又蒙殷殷以济北行为怀,知垂注甚深也。顷复由祖尧交阅汉上来电,自当留此以待。惟济之不惮远行,亦苟全之计,当雨僧来缄绍介之时,适济有北风雨雪之思,怀赤狐黑乌之叹。自念留湘无以自存,欲借此漫游,少豁心目。商之祖尧,深不谓然,盖恐一出国门,即犯众嫌,万一铩羽南归,恐湘云楚水无饮啄之地,不如混迹一时为愈。其言近理,然济此时已无暇忧深思远矣。且济之从雨僧之说,半属朋友私谊,湘中既不易居,北行亦无不可。
济之所业,雕虫小技耳,绝非纵横游说之士以重秦轻楚可比,亦不必深忧远思如祖尧之所云也。至于济于明德,往日既无微劳,徒以夫子厚爱,祖尧久要坐分一席,素食八年,怀惭已深,今后局势,既更留此,亦徒尸位耳。非敢竟忘母校之艰难也,特此请陈迩来胸臆,先违左右,乞赐教诲为幸。顺颂
春祺!不庄。
门人永济谨上
函中提到的耐庵夫子,即时任长沙明德中学校长的胡元倓(1872—1940),他于1903年创办湖南明德学堂,以提倡“磨血办教育”著称,为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重要教育家。祖尧,即谢祖尧(1889—1946),时任明德中学教务长。雨僧,即吴宓(1894—1978),刘永济先生的挚友,1922—1933年主编《学衡》,1925—1926年参与筹建并实际主持清华国学院,1926—1937年间长期担任清华外文系西洋文学教授。
此函之所以关键,因其中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刘永济与吴宓的交谊,以及吴宓推荐刘永济赴东北大学任教的深层动因;二是1927年初刘永济远赴东北时的具体心态。要理解这两个问题,就需要在此函的基础上,引入新的材料,彼此互证,以求得通释通解。
二
先看第一个问题,函中称“济之从雨僧之说,半属朋友私谊”,可见刘、吴两人此时交情已笃。那么两人的论交究竟起于何时?这其中又涉及刘永济是否曾因1912年的清华学潮被勒令退学的疑点。据《刘永济先生年谱》:刘永济1911年春入读清华学校中等科,与吴宓同学但并不相识。考1911年7月5日《大公报》公示的《清华学堂甄别考试录取各生名单》,总计录取274名,全部编入中等科四年级,吴宓即名列其中。此次录取为分省选派的“游美第二格学生”。另据《大公报》1911年8月25日所载的《清华学堂录取名单》,学堂又录取70名,分别编入高等科与中等科,刘永济即名列中等科五年级24名学生之一。这也印证了《吴宓自编年谱》中“又招考二十余人入校,编为中等科五年级”的说法,则刘永济、吴宓既非同一批次招生,亦非编于同一年级。两人“同学但并不相识”的判断应该属实。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清华学校被迫临时解散,刘永济旋即赴广东海南岛依附其四兄刘永滇,1912年夏到上海从朱祖谋、况周颐请益词学。另外一个流传较广的说法源于程千帆先生,“入学(按:清华学校)不到一年,因有学生不满学校当局的一些措施而对其加以批评,结果被开除了学籍。这件事引起了全校学生的公愤,于是推选刘永济、吴芳吉等十名代表,要求学校收回成命,不料校方竟采取高压手段,要将十名代表一起开除,后经调停,仍要代表们写具‘悔过书’,才能恢复学籍。但刘先生和吴芳吉则认为自己无过可悔,断然拒绝了这种无理的要求,因此放弃了官费留学的机会。”陈文新、江俊伟合著的《刘永济评传》虽然上述两种说法并存,但就其倾向上而言,似更认同程千帆先生的观点。今考《吴宓自编年谱》,清华此次风潮发生于1912年9—11月间,刘永济此时已至上海。吴宓当时作为中等科代表之一,曾亲历此事始末,且所列举的高等科、中等科10人名单(含籍贯)中并无刘永济,且更明言“开除后,不得复清华者,只吴芳吉一人而已”,则刘永济绝非因清华风潮而被迫勒令退学,已毫无疑问。
1911年在清华的这段时间内,刘、吴两人并未产生交集,此后到1917年吴宓游美之前的这段时间内也未见两人有任何交往。1921年7月,吴宓游美归来后进入南京高师—东南大学任教;1922年初,吴宓与梅光迪、胡先骕、柳诒徵等人在南京创办《学衡》杂志,并自任“学衡总编辑”。1922年,刘永济在《学衡》上发表《鹧鸪天》等四首词作,《中国文学通论》一篇。同年8月,湖南明德中学《湘君》杂志创刊,主创者为吴宓的挚友吴芳吉(碧柳)等,刘永济被推举为社长,《湘君》创刊号刊发吴宓旧体诗数首及《留美日记》数段。至此,刘、吴二人对彼此的学行、思想应当有所了解,但尚未真正谋面。刘、吴两人确定见面的时间是在1923年的暑假,据《吴宓自编年谱》,“刘弘度君(永济)由长沙明德学校返沪省家,来访,叙谈。”从叙述的口吻上推断,两人交情尚非十分熟稔。1924年7月,两人在南京、上海再次见面。这次会面有了数日的盘桓,据《吴宓日记》,“七月初,值中华教育改进社及科学社年会,诸相识故人来宁者颇多。而宏度、碧柳又先后到此,叙谈追陪,甚患忙碌。”1924年8—12月,吴宓时在位于沈阳的东北大学任教,从这一时期书函往来、诗词唱和看,两人的交谊已逐渐深入。所以笔者倾向于将刘、吴两人论交的时间定在1922年。
这就转入下一层,吴宓推荐刘永济任教东北大学的具体原因。笔者在细绎文献的基础上,认为其因有二:一个是吴宓的服善之心,吴宓对刘永济的学行志节是极为推崇的。刘永济认为“我辈今日欲有所为,必须兼具菩萨心肠与金刚手腕”;1926年9月《学衡》出版受阻,刘永济劝慰吴宓说,“惟望以文史自娱,以天命自遣,不消极,亦不过于急进;庶有曲肱饮水之乐,而无失时不遇之悲也”,又说“平时学道读书,满拟临事不至失措,乃一旦小小吉凶之事,即足以夺其素养,可见知行一致之难”等,真可谓良友箴言。吴宓尝自评说,宓“识见之偏狭,行事之朴陋,虽自诩真诚,常为通人如寅恪、宏度等。所笑。正是因这一心理,1925年春吴宓刚转入清华时,便向时任旧制部兼大学普通部主任的张彭春推荐刘永济,但因刘1911年既从清华退学,又无留洋经历,自然难以被聘用。可以说,推荐刘永济进入东北大学,是吴宓退而求其次的考虑。
第二个原因是吴宓物色贤俊,增加社员,经营《学衡》团体的需要。作为《学衡》杂志总编辑,吴宓1925年进入清华后,自然也将杂志带到了北平。当时的北平教育界、文化界是新文学、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学衡》的保守主义立场让吴宓在学术宗旨上陷入孤立无援的境遇,而他汲引同道进入清华任教的努力也屡屡受阻。因此,在他的心目中,政局相对安稳、士风敦厚、不以主张学说而为人所排斥的东北大学,自然是凝聚《学衡》团体的最佳场所,一旦《学衡》杂志在北平无法立足,可随时退守此处。1925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吴宓有一段议论,最能见出这一心理:“大乱之中,东北大学谅已解散。汪(兆璠)、柳(诒徵)、缪(凤林)、景(昌极)、刘(朴)诸知友,均想已出奔,”“而所倚为志业根据地及一身之退步之东北大学今已消灭。可胜痛哉!”所幸东北大学并未解散,吴宓仍得到东北大学文法科学长汪兆璠的信任,并一再催促他多方为东北大学推荐教员。在这一背景下,本着扩大《学衡》作者群体的目的,以讲授研究中国文学史、创作旧体诗词见长的刘永济,自然也是吴宓竭诚推荐的理想人选。
另据吴宓1925、1926年的日记,他促请刘永济赴东北大学任教并非一次,但均未能成行。这一举动惹得时任明德中学校长的胡元倓异常气愤,1925年7月29日吴宓所记中有,“胡先生以介绍宏度及碧柳之事,责宓甚切,争辩良久。宓强为恭顺,然甚愤胡先生之无理。”1926年底,吴宓再一次促请刘永济赴东北任教,据12月11日所记,“刘复允。宓乃于十二月四日函汪君(按:汪兆璠)报告,并请由该校预支薪金100元,为刘路费。”12月15日,“接汪兆璠本月十三日两函。(一)聘刘永济,月薪280元。预支100元,即汇湘。……”12月29日,“促其(按:刘永济)速赴奉天,毋为变计失约。”复核前函中所言“北风雨雪之思”的季候,可以确证刘永济决定远赴东北的时间,当在1927年1—2月间,这也是此函发出的时间。
三
对于刘永济1927年远赴东北时的具体心态问题,《刘永济先生年谱传略》(2010)、《刘永济评传》(2017)等现有研究成果均未作考察,此函的发现恰为我们解读刘永济远赴东北时的心态,提供了具体文献的支撑。如上函中称,“惟济之不惮远行,亦苟全之计,当雨僧来缄绍介之时,适济有北风雨雪之思,怀赤狐黑乌之叹。自念留湘无以自存,欲借此漫游,少豁心目”,揣摩函中语气,似乎其中的心理可概括为“本不愿行,势又不得不行,故索性行之,以期少豁心目”。
为何“本不愿行”呢?据《刘永济先生年谱》,1924年的中秋,刘永济与时任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校长黄惠君女士完婚,1926年秋,刘永济将他全部的积蓄,购买到长沙北门郊外枫树坪土房一所,园土可栽花种菜,遂有终老之志。有《临江仙·移居湘春门外心宅》一首可证他其时的心境:
点检壮怀摇落尽,且须问舍求田。湘春门外好川原。蓬蒿才数亩,鸡犬自如仙。从此待成双隐计,孙孙子子年年。不教肮脏倚门外。灌园荒井近,补屋碧萝妍。
词中勾勒一幅偕妻归隐田园,与世无争,恬淡安适,尽享天伦的生活图景。因此,他对吴宓1925的反复推荐的举动,表现得极其不满。对此,吴芳吉1925年5月给吴宓的一函曾有所透露:
吾兄每次与某君书,辄谓为其在外代谋职事。吾兄爱友热忱,固多可感。然某君之意,则不愿闻。从前曾向他人说过,意谓我并未恳求雨僧,而雨僧乃自忙煞如此,不亦多事!昨日兄书到来,某君亦曾谓吉:“雨僧令吾人作文,彼则为吾人谋事,是亦作文为谋事之交换。实则吾但愿长为中学教师,不敢高自尊大也。”(略)某君本出世家,于此琐琐,殊以为亵。况与此间官僚甚深,一时决难他去。
文中虽不提及“某君”姓名,吴宓、吴芳吉两人自是彼此心知。考刘永济1922—1926年间在《学衡》发表的文字数量、1925年吴宓与刘永济关于去就的潜在矛盾,以及其世家子弟的身份等,则“某君”当确指刘永济无疑。吴宓因《学衡》稿源紧张,责友过严,强为友人安排职事;刘永济出身世家,狷介矜傲,不愿俯就安排,是两人矛盾的主因。上所引虽是愤激之言,也可看出刘永济不愿离湘的心理倾向。
那么,在1927年初,刘永济为何又言“湘中既不易居”,“势又不得不行”呢?笔者觉得主要原因是时局的影响。1926年7月,北伐军进入长沙,驱逐湖南军阀赵恒惕,与此同时,湖南农民运动也轰轰烈烈地展开起来。对于农民运动的态度,长沙城中的绅士多数用“糟得很”来形容。刘永济虽是一介书生,以教书自活,思想也并不消极,但却不免受这种“糟得很”议论的影响而产生惊恐的情绪。观吴宓、陈寅恪等挚友对于北伐军的心理反应,也可旁证这一点。“近倾人心颇皇皇,宓决拟于政局改变,党军得京师,清华解散后,宓不再为教员,亦不从事他业,而隐居京城,以作文售稿为活,”“又与寅恪相约不入(国民党)。他日党化教育弥漫全国,为保全个人思想精神之自由,只有舍弃学校,另谋生活。”刘永济上函中的“北风雨雪之思,赤狐黑乌之叹”两句,典出于《诗经·邶风·北风》,朱熹解诗道:“言北风雨雪,以比国家危乱将至,而气象愁惨也,故欲与相好之人去而避之”,又曰赤狐黑乌,“皆不祥之物,人所恶见也。所见无非此物,则国将危乱可知”。函中古典今情,契合无隐,虽有校长胡子靖、教务长谢祖尧的先后劝阻挽留,“今后局势,既更留此,亦徒尸位耳”两语,可以窥见刘永济迫于形势不得不行的心态。
此外,刘永济1924—1926年的经济压力也应当考虑。吴芳吉曾透露道,“因彼(按:刘永济)结婚负债千余金,每月三分重利,彼在此(按:湖南明德中学)仅有数十元之收入,势亦不支,非此(按:外出谋生)不能解围也。”刘永济1924年新婚,1926年营宅,经济压力应是不小,吴芳吉此时与刘永济为同事兼挚友,所言当为不诬。这或是刘永济“留湘无以自存”的又一因素。
也正是“势不得不行”,所以临行之时情思缱绻,亦是贤者在所不免。《临江仙·北发寄内子惠君》“临分一笑泪先澜。此时千万意,无语向人前。”《鹧鸪天·沪上再寄惠君》“回头已是人千里,何必他乡始不禁”等词作,均可为证。
刘永济东北一行是否达到“少豁心目”的目的了呢?考刘永济1927—1931年7月,任教东北大学计四年有半的时间。在此期间,面对东北局势的变化,日本侵华野心的昭然若揭,刘永济逐渐将对一己的身世遭遇上升到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注,表现出深沉的忧患意识。如1931年《满江红·东北学生军军歌》词前的小序:“辽吉沦陷,东北诸生痛心国难,自组成军,来征歌以作敌忾之气。为谱此调与之(国难第二周月纪念日)”,词中有“天柱倒,坤维折。填海志,终难灭。挽黄河净洗,神州腥血。两眼莫悬阊阖上,只身直扫蛟龙穴。把乾坤、大事担当,今番决。”正如研究者所论,东北大学五年是刘永济“音调危苦,气格沉雄”词风形成的关键时期。至此可以说刘永济的家国情怀,弘毅任道的精神完全被激发出来。
总的看来,此函是刘永济先生由中学转入高等学府任教的重要文献,此行也是他一生学术思想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与此相关的是,他学林交谊范围在不断地扩大、层次也在提升。此后,20世纪重要学人如柳诒徵、章士钊、陈寅恪、陈登恪、梅光迪、朱光潜、郭斌龢、缪钺、夏承焘等不仅与他情投意合,而且志气相通。“友直、友谅、友多闻”的良友砥砺和高等学府中的教学相长,使得刘永济1927年之后的四十年中,在中国文学史、《文心雕龙》、屈赋研究和诗词创作等方面,深耕细耘,著述丰硕。更关键的是,一如上文所言,东北之行促成了刘永济先生家国情怀的忧患意识,彰显出一代学人的精神和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