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论吴起评析

2019-11-12 20:32杨胜宽
郭沫若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吴起变法郭沫若

杨胜宽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郭沫若在上世纪研究诸子百家的过程中,对历来归属于兵家的吴起作过专门研究,其研究成果主要反映在收入《青铜时代》的《述吴起》和收入《十批判书》的《前期法家的批判》中对吴起的专论部分。《述吴起》的专文完成于1943年9月,《前期法家的批判》完成于1945年2月,相距只有一年多时间。由于专文对吴起的生平经历、终身建树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评判,故后来将其作为前期法家重要人物之一形成专论时,大多沿用了专文所获得的研究成果,郭沫若此时评价吴起,采取了“把他的面貌再画出一个简单的轮廓”的处理方式。本文讨论郭沫若对于吴起的评价,主要以《述吴起》所及内容为基础,参之以《前期法家的批判》论述吴起、商鞅的相关内容,及1943年8月所作的《墨子的思想》一文对于墨学后人评价中涉及吴起的论述片段。

尽管这些资料相对有限,但郭沫若对吴起评价之高,却是后世研究者不宜忽略的。在他看来,吴起不仅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杰出的军事家,而且是富于革命精神的大政治家。吴起在军事领域,与孙武齐名,既有军事理论建树,又有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兵役制度设计;在风起云涌的诸侯各国变法改革中,他的变法精神与举措被稍后的商鞅所继承,其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国家治理中,产生了长久影响。故郭沫若对吴起作出了很高的总体评价:“吴起在中国历史上是永不会磨灭的人物。”他长于用兵,同时又擅长地方治理事务,在魏文侯时以治理西河成效显著而享誉内外;他作地方官和执掌中央政权都注重法治,但同时又适当兼用儒家的亲民利民之术,避免了商鞅唯法是尚、以刑去刑的法治极端化弊端。吴起立身处世的这些观念与作为,在郭沫若看来,跟吴起善于吸收各家思想理论而扬长避短的过人智慧密不可分。自然,吴起的成长与成功,与其所处的百家争鸣、思想自由的时代背景直接相关。因此,看到吴起战国前期取得成功一面的同时,在他身上,也烙下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士人朝秦暮楚、唯个人功名是尚的明显印记。

一、作为兵家的吴起

吴起在历史上主要以兵家著称,其所著兵书,《韩非子》《史记》《汉书·艺文志》多有记录。如《韩非子·五蠹》云:“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可知当时孙、吴的兵法之书为“言兵者”所必备。司马迁亦言:“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在西汉时代,吴起的《兵法》乃世人常见之书,故司马迁为吴起作传记时,不叙述该书内容。班固《汉书·艺文志》在“杂家类”著录《吴子》一篇,又在“兵家类·兵权谋”子类中著录《吴起》四十八篇。注云:“有列传。”班固在论“兵权谋”的主要特征时云:“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而其阐述兵家的演变进程则云:“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由此可知,自古言兵、用兵之道,到春秋战国时代发生了划时代的重大变化,注重权谋计算,兼顾战争的各种因素,甚至推崇兵不厌诈,成为基本时代特征。孙武、吴起、孙膑的《兵法》,成为这种用兵理论和战争实践的典型代表之作。

郭沫若对于《汉书》著录的《吴起》四十八篇和《吴子》一篇,认为两书皆已佚亡。而关于传世的《吴子》六篇,他的判断是:“现存的《吴子》,仅有《图国》《料敌》《治兵》《论将》《应变》《励士》,共六篇,总计不上五千字,半系吴起与魏文、武二侯之问答,非问答之辞者率冠以‘吴子曰’。辞义浅屑,每于无关紧要处袭用《孙子兵法》语句。”同时还指出其中有袭用《曲礼》《淮南子·兵略》的痕迹。

但郭沫若的判断结论似乎显得有些草率。《四库全书总目》对历代正史经籍、艺文之志所载《吴起》一书的传承颇详:“司马迁称起《兵法》世多有,而不言篇数。《汉艺文志》载《吴起》四十八篇。然《隋志》作一卷,贾诩注;《唐志》并同。郑樵《通志略》又有孙镐注一卷。均无所谓四十八篇者。盖亦如《孙武》之八十二篇出于附益,非其本书世不传也。晁公武《读书志》则作三卷,称唐陆希声类次为之。凡《说国》《料敌》《治兵》《论将》《变化》《励士》六篇。今所行本,虽仍并为一卷,然篇目并与《读书志》合,惟《变化》作《应变》,则未知孰误耳。”表明《汉书·艺文志》“兵权谋”类所著录的《吴起》四十八篇,传至隋唐时期,仍保留了部分篇目,或合为一卷,或别为二、三卷,所列六篇篇目及内容,在宋代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中保存基本完整,只有个别篇名略有不同。只是《四库全书总目》未曾提及《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吴子》一卷,不知是编纂者的遗漏,还是认为其非指吴起所著之书。但无论如何,自汉至清,《吴起》或者《吴子》的部分内容得以传承保留下来,已得到今天多数研究者的认同。其在传承过程中有所附益或变化,则是古代文献流传的常态,郭沫若对此应该深有体会。他用六篇文献中少数所谓抄袭窜入例证来否定其部分传世文献的真实性,是不够严谨审慎的。而他对《汉书·艺文志》“杂家类”所载《吴子》一篇,先说已佚,后又作了一个或然性的推测:“或者今存《吴子》即是此书,被后人由一篇分而为六篇的吧?”这样的推断没有证据支持,难以判断其是非对错。

吴起之以兵家著称,在《史记》吴起本传中言之甚多,开首即云:“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看来吴起在出仕以前,就喜欢兵法之类的书,故事鲁君时,正在努力寻找展示其用兵才能的机会。恰逢齐人将攻鲁,让吴起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时机;鲁君想用他为将,但又担心其心向齐国,难以决断;当时吴起为了证明自己一心为鲁的心意,他不惜将所娶之齐女杀掉以明志。最终被任命为鲁将,取得了率领鲁国军队大破齐军的胜利。吴起的军事才能首次得到充分展现,他也因此而在诸侯国之间一战成名。

而郭沫若对于《史记》的这段记载,斥之为“类似神话的传说”“传文所据却只是一片蓄意中伤的谣言”,认为不符合常情常理,是不可信的:“然而‘猜忌’到要把自己的妻子杀了去求做官,是怎么也难以使人相信的事。”他还指实造谣中伤的人,可能就是在鲁君面前说坏话的王错之流,并且肯定这“从头至尾是中伤”。

现代学者孙开泰在《吴起传》第十三回中描写了此事,首先肯定此事是真实的,只不过被对其为难的鲁臣柳子瑞所逼,不得已剑指其妻田燕的胸膛,在吴起犹豫难忍下手时,田燕主动将剑刺入自己胸膛,死在了吴起与柳子瑞面前。于是,吴起当即得到了帅兵攻齐的兵符。尽管孙氏接受了《史记》所记吴起杀妻求将的史实,但用近似小说家的笔法把其杀妻举动描写成被逼无赖之举,其情节逻辑依然认为吴起杀妻求将不合情理。

其实,把吴起放在战国时代的特殊历史背景之中,且设身处地看待其所面临的两难选择,好用兵、求声名,且初出仕尚一无所成的复杂心态,杀妻求将之事未必不可能发生。如果联系其少年时在卫国杀掉诽谤他的三十余人,然后在离开卫国时向母亲告别发誓表白:“齧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后来不久母亲去世,他也没有回去办理丧事。他的老师曾子怒其不孝,因此与之断绝了师生关系。也许由此能够认识吴起的为人性格及其对功名近乎狂热的追求。其在两难取舍中选择为将而取功名,在战国时并不算十分稀罕和违背常情的行为。

正是其仕鲁为将所展示出来的卓越军事才能,后来吴起仕魏仕楚,他的治军潜能得到进一步发挥,所取得的成就奠定了他在战国前期的声誉地位及其在中国军事史上的重要影响。这方面的记载见于各种史籍,《战国策·魏策一》:“公叔痤为魏将,而与韩、赵战浍北,禽乐祚。魏王説,迎郊,以赏田百万禄之。公叔痤反走,再拜辞曰:‘夫使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挠拣而不辟者,此吴起余教也,臣不能为也。’”说魏军能够取得战胜韩、赵联军的胜利,靠的是士卒勇往直前、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而这种战斗力的发挥,得益于吴起所创造的一套组织和训练方法。《汉书·刑法志》则云:“春秋之后,灭弱吞小,并为战国,……雄杰之士,因势辅时,作为权诈,以相倾覆。吴有孙武,齐有孙膑,魏有吴起,秦有商鞅,皆禽敌制胜,垂著篇籍。当此之时,合从连衡,转相攻伐,代为雌雄。齐闵以技击强,魏惠以武卒奋,秦昭以锐士胜。世方争于功利,而驰说者以孙、吴为宗。”颜师古注“魏惠以武卒奋”云:“奋,盛起。”说明魏国的武卒,在当时的诸侯国中,是以战斗力旺盛著称的。郭沫若对“魏惠以武卒奋”有如下评价:

由这个叙述看,可以知道魏之“武卒”便是“吴起余教”。魏之武卒是怎样的编制呢?《志》文引孙膑语曰:‘魏氏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据这看来,吴起是我国施行征兵制的元祖。

看来魏国武卒之强盛,既有实行军队职业化的重要因素,也与平时严格训练和过硬考核的充分准备有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没有吴起所创造的一套近乎严苛的军事训练方法与大力度推动军队职业化建设的措施,魏国的军队就不可能有那么强悍的战斗力和奋勇拼杀的顽强作风。

然而,吴起带兵,并不一味地严苛要求,他还有体恤士卒、与部下同甘共苦的一面,很得士兵的拥护和爱戴。《韩非子》记载了一段吴起为士卒吮疽的事迹:“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母立而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子又将死也,今吾以是泣。’”《史记》吴起本传记载大意相同,但略有差异:“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郭沫若对此事却不以为然,质疑之曰:

能与士卒同甘苦,共衣食,这是可以相信的,但为收士卒欢心而至于吮疽,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因为病疽者假使是生长在自己能吮的地方,他决不会让自己的主将来跪吮;假使是生长在自己不能吮的地方,他的同僚也决不会让主将去跪吮而作旁观,尤其是患者的母亲也不会只是旁立而泣。一位母亲的爱儿子,比任何良将爱士卒的心总要急切些,岂有将吮而母亲不能吮的事?大约吴起当时曾经作过要跪吮的表示,结果被人替代了,但那表示被粉饰了起来,便成了佳话。认真说,照我们学过医的眼光看来,吮疽或吮创实在是最原始又最危险的办法,不必是对于吮者危险,而是对于被吮者危险。人的嘴是很不干净的,创被吮了反而增加化脓的危机,疽假如是脓头多的所谓痈,那是愈吮愈坏。

此番质疑未免强作解事,是拿现代的观念去看待古时的事情,拿寻常的境况去揣度非常的事件。《韩非子》说其母“立而泣”,并没有明说其母在事发现场,怎么可能其母出现在与敌军交战的前线战场?司马迁将《韩非子》容易引起理解歧义的表述改为“闻而哭之”,情况更加清楚。因打仗而受伤的士卒,在当时的条件下,吴起为之吮吸其伤口的脓液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其如此举动,未必就是为了“收士卒欢心”,古今爱惜士卒的将帅,都会做出类似的举动。至于人的嘴巴是否干净,吮的是疽还是痈,研究者在完全不清楚当时的实际情况时,随意做出揣度性质疑,是没有必要和不严谨的;而由此发出批评,更显得苛责于古人。伤者的母亲闻吴起为其子吮疽而哭泣,正体现了母子之间的特殊感情,但这种哭泣,并非全是为儿子将效死疆场而发,其中也包括了对吴起的感激之情。因为她知道,作为将帅的吴起如此爱戴士卒,其子在战场上一定会发愤杀敌,战死沙场,其内心的感情是十分矛盾而复杂的,不仅仅是怜惜儿子的生命。

吴起仕魏的最著名成就,是长期任魏国边防重镇西河之守,不仅成功“拒秦、韩”,而且以“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驰誉当时,是贤能的地方军事、行政首长,一直受到魏文侯的赏识。在魏武侯之世,吴起继续担任西河守的职务,但因为“相魏”的一段政治风波,改变了吴起的仕途走向乃至此后的人生结局。

关于此事,《吕氏春秋》及《史记》吴起本传都作了记载,内容基本相同,只是其中的人名有所不同而已。《吕氏春秋》云:“吴起谓商文曰:‘事君果有命矣乎!’商文曰:‘何谓也?’吴起曰:‘治四境之内,成训教,变风俗,使君臣有义,父子有序,子与我孰贤?’商文曰:‘吾不若子。’曰:‘今日置质为臣,其主安重;今日释玺辞官,其主安轻,子与我孰贤?’商文曰:‘吾不若子。’曰:‘士马成列,马与人敌,人在马前,援桴一鼓,使三军之士,乐死若生,子与我孰贤?’商文曰:‘吾不若子。’吴起曰:‘三者子皆不吾若也,位则在吾上,命也乎事君!’商文曰:‘善。子问我,我亦问子。世变主少,群臣相疑,黔首不定,属之子乎,属之我乎?’吴起默然不对,少选曰:‘与子。’商文曰:‘是吾所以加于子之上已。’吴起见其所以长,而不见其所以短;知其所以贤,而不知其所以不肖。故胜于西河,而困于王错,倾造大难,身不得死焉。”

其中的“商文”《史记》作“田文”,谗毁吴起的“王错”《史记》作“公叔”。郭沫若对此二人之异,采信了《吕氏春秋》,而认为司马迁记忆出错。他对此分析云:

造这个故事的大约是同情吴起的人,以为他有功应该相魏,或因他有才,希望他相魏,故造出了这种命运说,替吴起表了一番功,而且写他虚怀若谷有自知之明。我想以吴起那样眷眷于西河,且“释天下如释躧”的人,他是不会这样浅薄地怨望于没有做到相位。

其实,郭沫若的这个分析判断未必符合吴起的性格、心态及其对相魏得失的格外看重。无论是同情吴起的人有着此番想法,还是谗害吴起的人想赶走他,都证明吴起据守西河功劳甚大,声名卓著,其能力得到支持者的信任,同时也受到嫉妒者的诋毁。他自信有能力做魏的相国,眼看机会就在咫尺,这离他实现在卫国辞别母亲时所立下的誓言只有一步之遥,其与商文争论谁该做魏相,反映了吴起此时的真实心声,他可以开诚布公地与之谈论自己的功绩与能力,毫不讳言自己够格做魏相;但在商文反问他,是否具备少主继位让大臣归顺百姓安宁的统筹协调能力时,吴起沉默了好一阵,才承认商文比自己略胜一筹。吴起没有做成魏相,随即又遭王错谗毁,使他彻底意识到魏武侯对自己已经不信任,发展前途无望,所以才决计离开魏国,到能够赏识他的楚悼王那里去作了令尹。吴起去魏相楚,恰恰证明了吴起决不是“释天下如释躧”的对功名超然淡漠之人,而是一生都在寻求能够赏识其才能的明主,希望出将入相,成就功勋伟业。

二、作为法家的吴起

吴起治军严厉与其对人对事重诺守信体现出同样明显的重要特征。《韩非子·内储说上》和《吕氏春秋》都记录了其这方面的典型事例,《吕氏春秋》云:“吴起治西河,欲谕其信于民,夜日置表于南门之外,命于邑中曰:‘明日有人能偾南门之外表者,仕长大夫。’明日日晏矣,莫有偾表者。民相谓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试往偾表,不得赏而已,何伤?’往偾表,来谒吴起。吴起自见而出,仕之长大夫。夜日又复立表,又令于邑中如前。邑人守门偾表,表加植,不得所赏。自是之后,民信吴起之赏罚。赏罚信于民,何事而不成,岂独兵乎?”

与之性质相类似的事例也见于《韩非子》,但由头则是吴起守西河时欲夺取秦国小亭的故事:“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之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赐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于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这个案例是韩非用以对《七术》篇“经三·赏誉”论点的印证,观其关于“赏誉”的论述曰:“赏誉薄而谩者下不用,赏誉厚而信者下轻死。其说在文子称‘兽若鹿’。故越王焚宫室,而吴起倚车辕,李悝断讼以射,宋崇门以毁死。”韩非意在说明,法家为了实现富国强兵的目标,重在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以言必行、行必果的信用作为施政的基础,无论是吴起之倚车辕以取信于士卒,还是李悝断狱讼以射体现其鼓励习射的勇气,都成为韩非眼里法家代表人物治国治军讲究赏罚分明的经典案例。

郭沫若因为《吕氏春秋》与《韩非子》都记载了类似的事例,《史记·商君列传》更有“徙木立信”的著名事例,因此怀疑事件的真实性,认为“这也是小说家的派头,俨然在做戏,其实信赏必罚是很容易见信于人的,何必要来这些花套呢?”又说:“这与其说是商鞅蹈袭了吴起的故智,宁可以说他们两位都只是小说的主人。”我们认为,郭沫若的这种怀疑和指责是缺乏依据和不够公正客观的。吴起时为抗拒强秦的重要前线重地西河之守,他为了拔掉秦国的一个小亭,便于农民安全耕种,所以用了个对徙车辕者施以重赏的计策,以此来取信于士卒,向将士传递出重赏攻取小亭有功者的信号,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吕氏春秋》《韩非子》均予以记载,恰恰说明事情可信度甚高,而非某人独撰的小说家言。郭沫若因此而作出质疑,没有太大说服力;至于后来商鞅在秦国推行变法,用“徙木立信”的办法取信于国民,不管他是不是受到吴起“徙车辕”故智的启发,都不应无端怀疑,其采用这样的手段,是为了让秦国百姓相信,变法的措施不是言而无信,而是赏罚必行。无论吴起,还是商鞅,他们当时推行变法极其艰难,且冒着巨大政治风险,顶着巨大的反对阻力,非亲历者无法想象和难以切身感受。从两人最终被反对者施以酷刑,可以看出变法与反变法的殊死斗争形势。

吴起在西河以法家的手腕治军,实际上是为其后在楚国执政全面推行变法做试验,其在中国变法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主要是在被楚悼王任命为令尹以后,大刀阔斧地实施其变法主张。对于吴起在楚国的短暂仕宦经历(郭沫若认为大约三年)中所试行的一系列变法,多种史籍均有侧重点不尽一致的记载。

刘向《说苑·指武》云:“吴起为苑守,行县适息。问屈宜臼曰:‘王不知起不肖,以为苑守,先生何以教之?’屈公不对。居一年,王以为令尹,行县适息。问屈宜臼曰:‘起问先生,先生不教;今王不知起不肖,以为令尹,先生试观起为之也。’屈公曰:‘子将奈何?’吴起曰:‘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厉甲兵以时争于天下。’屈公曰:‘吾闻昔善治天下者,不变故,不易常。今子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是变其故而易其常也。且吾闻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殆人所弃,逆之至也。’”郭沫若从这段史料记载中,认定吴起去魏适楚,并不是一去就当上了楚国的令尹,而是先被任用为苑(即今河南南阳宛城区一带)守,他曾主动前往楚国宗室大夫屈宜臼所居的息(今河南息县一带)拜访之,请教治理之道,但屈宜臼什么也不说,令吴起空手而归。一年以后,吴起被任用为楚国令尹,又一次前去拜访,想与之讨论变法大计,结果遭到对方的强烈反对,认为吴起的变法设想,变故易常,阴谋逆德,是大逆不道之举。郭沫若从两人的对话交锋中,判断屈宜臼是一个“保守党”“顽固派”,反映出吴起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变法思路,引起了以屈宜臼为代表的宗室贵族势力的激烈批评和全面抵制。这从《吕氏春秋·贵卒》篇的记载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吴起谓荆王曰:‘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余,臣不得而为也。’于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荆王死,贵人皆来。尸在堂上,贵人相与射吴起。”吴起的变法,拿享有楚国特权与优厚爵禄的贵族开刀,并且把他们迁移到人烟稀少的荒远偏僻之地,作为落实其“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的第一步行动,这样做,引起了楚国贵族势力的强烈仇恨,吴起变法的支持者楚悼王一死,他们回到京城,用乱箭射死了吴起。

而《韩非子·和氏》则云:“昔者吴起教楚悼王以楚国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偪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绝减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以奉选练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吴起枝解于楚。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法而富强,二子之言当矣,然而枝解吴起而车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也。当今之世,大臣贪重,细民安乱,甚于秦、楚之俗,而人主无悼王、孝公之听,则法术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术哉!’”在韩非看来,吴起在楚国的变法,根本目的是通过弱藩、减禄和损官等变法手段,来强化王权,集聚财富,提高管理效率,加强军队建设。这一系列措施,都紧紧围绕富国强兵的目标展开,自然会引起上等贵族、官僚阶层的反对乃至仇恨,故吴起就遭到射死并肢解的极刑报复。

对吴起变法内容及悲剧结局记录最全面者,当属《史记》吴起本传:“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损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平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所谓“诸侯患楚之强”,这在当时应该是事实,秦用商鞅推行变法,为其称霸诸侯、最终吞灭六国奠定重要基础;吴起在楚国的变法,比商鞅还早了近三十年,当时两国都有称霸诸侯的实力条件,并且似乎都在努力抓住争霸天下的宝贵机会。故稍后于商鞅、吴起的范睢、蔡泽,对秦、楚两国的竞争态势看得比较清楚。范、蔡二人都做过秦昭王的丞相,他们曾在对话中论及商鞅、吴起的变法内容、成效及其对诸侯争霸局势的影响。范睢云:“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蔡泽则云:“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楚、韩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与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受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从秦国两位丞相的评价中可以清楚看到,商鞅、吴起分别在本国君主强力支持下进行变法,不仅变法的措施大多类似,而且其富国强兵的变法目标,都紧密服务于争霸诸侯的客观形势需要。然而,吴起没有商鞅幸运,其所推行的变法刚好一年,因楚悼王死而变法不幸夭折。

郭沫若依据以上的史料记载,归纳了吴起变法的主要内容:

(一)抑制贵族的权势,充裕民生;

(二)节省骈枝的浪费,加强国防;

(三)采取移民的政策,疏散贵族;

(四)屏除纵横的说客,统一舆论;

(五)严厉法令的执行,集权中央。

他由此特别指出:“这些倾向差不多也就是后来商鞅所行于秦的办法,商鞅也是卫人,说不定他们还有点师弟关系吧?但至少商鞅是受了吴起的精神上的影响,我看,是毫无问题的。”二人之间是不是有师承关系,郭沫若不敢确定,但比较肯定商鞅的变法受到了吴起的影响,这从时间的先后看,其观点应是可以成立的。

郭沫若对吴起在楚国的仕途境遇,用欣赏和同情的笔触作了这样的描述:

吴起在楚国的一段生活,怕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时候。得到楚国那样可以有为的大国,又得到悼王那样信任专一的君主,看他的确是雷厉风行地放手在做,那际遇和作风和商鞅日后在秦孝公下边所干的相同,但有不同的是吴起更要爱民一点。看他教人以四版筑墙,可见在怎样小的节目上他都在注意改善民生。

吴起的态度,是扶助楚国的公室和私门斗争,而主要的策略是在争取人民。“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自然是强迫贵人们和他们所属去垦荒,而贵人们所遗留下的土地,大概是收归国有了。“以抚养战斗之士”“以奉选练之士”,自然就是收回国有了的土地的用途。而这些“战斗之士”或“选练之士”,应该就是由人民选拔出来的。就这样使人民得到了解放和富裕的机会,借此以和私门争取不足的人民,并诱致邻国的人民。

然而,围绕土地所有权问题,吴起与贵戚大臣的斗争却进行得很惨烈。郭沫若引述《吕氏春秋·上德》的一段材料,不仅牵涉了其与楚国既得利益者们的你死我活战斗,而且由此判定了吴起所代表的改革派与墨子继承者作为保守派一方的尖锐对立关系:“墨者鉅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起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分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郭沫若对此事发表了如下议论:

吴起是当时的革命的政治家,他辅佐楚悼王‘损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因而遭到了‘贵戚’的众怒,而被‘宗室大臣’射死了。可见射死吴起的‘宗室大臣’或‘贵戚’都是一些反革命派,阳城君也正是这反革命派的一人。孟胜是阳城君的先生,而吴起是出于儒家,……那么孟胜所教于阳城君的不也就可以想见了吗?,而且在这一段故事里面不也就可以反映出墨子思想的本质了吗?

郭沫若敏锐地注意到吴起变法的核心在于把收回贵族占有的土地交还给人民,以此争取人民的支持与信任,并且在实现富国强兵的同时没有完全忽视对民生实事的关注,这很有见地,也是很具启示意义的。作为战国前期重要法家人物的吴起,其幸运的是遭逢楚悼王的知遇,执政时得到高度信任,提供给他基础雄厚的强大楚国用以施展其变法图强的政治才能,他的一系列变法措施,不仅影响了稍后的商鞅变法,而且在历史上赢得了战国前期力主变法并取得实施成效的政治改革家地位。其不幸则是变法事业中途夭折,反对者不仅废止了其变法政策,而且毁灭了他的生命。吴起之得到历史的同情,除了其悲剧性的命运之外,恐怕与他推行变法时努力争取人民支持紧密相关,他注重改善民生,其“爱民”的情怀落实在了“充裕民生”的变法具体措施之中,让楚国的百姓体会到这种利民、爱民的政策实惠与情感温度,历史自会给予其应有的公正对待。郭沫若对此的评价是:

在这儿我感觉着吴起不失为当时的一位革命的政治家。他的不幸是在悼王死得太早。假使悼王迟死,让他至少有十年或五年的执政期间,则约定俗成,他的功烈决不会亚于商鞅。战国的局势主要是秦、楚的争霸,吴起的霸业如是在楚国成功,后来统一了中国的功名恐怕不必一定落在秦人的手里了。

尽管历史不能假设,但早在战国前期的吴起,其变法的理念及其注重平衡富国强兵与爱民利民的关系,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三、作为儒家与史家的吴起

依照司马迁《史记》吴起本传的说法,其年轻时代曾去鲁国师事曾子,学习儒家经典。其言云:“吴起者,卫人也,……尝学于曾子,事鲁君。”又云:“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忌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齧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之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国本是孔子的父母之邦,又开门授徒,曾参即其入门弟子之一。曾参也是鲁国人,小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但郭沫若根据《闕里文献考》“曾子年七十而卒”的记载及刘向《别录》叙述《左氏春秋》的传承体系推算,认为吴起所师事者,并非曾参本人,而是其子曾申,他曾从左丘明受集经史于一体的《春秋》。后来吴起在魏为西河守时,又师事过孔子的入门弟子子夏。这些学习经历,便成为郭沫若认定吴起兼具儒家思想与《春秋》之学的关键依据。故他指出:

吴起尽管是兵家、政治家,但他本质是儒。不仅因为他曾经师事过子夏与曾申,所以他是儒,就是他在兵法上的主张,政治上的施设,也无往而不是儒。据我看来,要他才算是一位真正的儒家的代表,他是把孔子的“足兵足食”“世而后仁”“教民即戎”,反对世卿的主张,切实地做到了的。

对于吴起在政治上的施设,郭沫若进行举例分析,比如《荀子·尧问》云:“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吴起进曰:‘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武侯曰:‘楚庄王之语如何?’吴起对曰:‘楚王谋事而当,群臣莫逮,退朝而有忧色。申公巫臣进问曰:王朝而有忧色何也?庄王曰:不谷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是以忧也。去在中蘬之言也曰:诸侯自为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为谋而莫己若者亡。今不谷之不肖,而群臣莫吾逮,吾国几于亡乎?是以忧也。楚庄以忧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郭沫若认为,吴起的这种规劝魏武侯的言论,体现了君主须“恭己正南面”的儒家主张,“纯全是儒家的风度”。又比如魏武侯视察西河时,他们之间进行了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载于《战国策·魏策一》:“魏武侯与诸大夫浮御史台监狱西河,称曰:‘河山之险不亦信固哉!’王错侍王曰:‘此晋国之所以强也。若善修之,则霸王之业具矣。’吴起曰:‘吾君之言,危国之道也;而子又附之,是重危也。’武侯忿然曰:‘子之言有说乎?’吴起对曰:‘河山之险,信不足保也。是伯王之业,不从此也。昔者三苗之居,左有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前,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国,左天门之阴,而右天溪之阳,庐睾在其北,伊、洛出其南。有此险也,然为政不善,而汤伐之。殷纣之国,左孟门而右漳、釜,前带河,后被山。有此险也,然为政不善,而武王伐之。且君亲从臣而胜降城,城非不高也,人民非不众也,然而可得并者,政恶故也。从是观之,地形险阻,奚足以霸王矣!’武侯曰:‘善。吾乃今日闻圣人之言也。西河之政,专委之子矣。’”《史记》吴起本传亦载其事,而反复强调了吴起“在德不在险”的思想观点。这种劝诫君王为政修仁修德,明显是儒家思想观念的体现。郭沫若由此事断定,当时在场溜须拍马的王错,正是后来向武侯进谗言的那位奸邪小人,魏武侯因此不再信任吴起,直接导致其去魏适楚。看来魏武侯对吴起的劝诫之言表面恭敬,誉之为“圣人之言”,但并非其肺腑之言,心里大为“忿然”,并且逐渐疏远了他。

吴起宣扬的仁义道德主张,不受魏武侯的欢迎,其实反映了那个群雄竟霸时代“争于气力”的特殊价值取向。他后来到赏识自己的楚悼王那里,推行旨在富国强兵的系列变法,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为吴起“识时务”的政治转向之举。当然,正如前文已经指出的,郭沫若注意比较吴起与商鞅变法的异同,特别点出其变法政策中注意兼顾民众利益,体现其“爱民”“裕民”的治国理政观念,这无疑也是其早年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熏陶的结果。

吴起在治军用兵方面,体现出鲜明的儒家特色,这与《孙子兵法》专门谈军事理论和战阵之事者,不尽相同,可惜郭沫若在这方面没有加以具体分析论述。本来其替伤兵吮疽,就显示出吴起体恤士卒、爱兵如子的儒将风范,但他却不予认可。试观吴起流传下来的数篇遗文,这方面的特色体现得较为充分,兹引《图国》两段以窥全豹:

吴子曰:“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陈;不和于陈,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是以(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不敢以私谋,必告于祖庙,启于元龟,参之天时,吉乃后举。民知爱其命、惜其死,若此之至,而与之临难,则士以进为荣,退为耻矣。”

吴子曰:“夫道者,所以反本复始;义者,所以行事立功;谋者,所以违害就利;要者,所以保业守成。若行不合道,举不合义,而处大居贵,患必及之。是以圣人绥之以道,理之以义,动之以礼,抚之以仁。此四德者,修之则兴,废之则衰。故成汤讨桀而夏民喜说,周武伐纣而殷人不非。举天顺人,故能然矣。”

这些言论表明,在吴起的思想观念中,打仗用兵,绝不单单是一个军事问题,更不仅是一个技巧问题,而是与国家治理的全局息息相关的,特别是出军对阵,必须处理好“四不和”的关系,而“和”的根本,乃在于“教百姓而亲万民”,把它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人民拥护,团结一心,士兵就愿意为国而战,勇往直前,不惜牺牲生命。这样的军队才是不可战胜的,历史上商汤讨桀,周武伐纣,能够赢得人民的支持,关键在于先修“四德”,顺乎民意。崇尚道德,施行仁义,这是儒家一贯的核心思想政治主张。

关于吴起的史家身份,主要与传承《春秋》或纂集《左氏春秋》之事有关。此说早在西汉刘向的《别录》中就言之凿凿,宋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引《别录》:“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卿授张苍。”郭沫若援引了这条资料,但认为通常所说的撰著《左氏春秋》的左丘明,并不是孔子在《论语》中所称的那个左丘明,而是另有其人,这个人“是楚国的左史倚相”,其年龄较孔子长二十二岁,故孔子视之为前辈,有“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等说法。郭沫若由此认为:

左史既“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读者说也,自当能纂述《国语》。但所谓“《国语》”不必为左史一人所作,其所作者或仅限于《楚语》,所谓“《梼杌》”之一部分。其书早已传入于北方,故孔子称之。吴起去魏奔楚而任要职,必已早通其国史;既为儒者而曾仕于鲁,当亦曾读鲁之“《春秋》”;为卫人而久仕于魏,则晋之“《乘》”亦当为所娴习。然则所谓“《左氏春秋》”或“《左氏国语》”者,可能是吴起就各国史乘加以纂集而成。吴起乃卫左氏人,以其乡邑为名,故其书冠以“左氏”。

以上见解,郭沫若借鉴了清代姚鼐、现代章太炎等人的研究结论。比如姚氏就指出:“《左氏》书非出一人,累有坿益,而由吴起之徒为之者盖尤多。据刘向《别录》……则《左传》源流诚与吴起有关。吴起始仕魏,卒仕楚,故《传》言晋、楚事尤详。”章氏则云:“《左氏春秋》者,固以左公名,或亦因吴起传其学,故名曰《左氏春秋》。”钱穆引述崔述、顾炎武、日本学者狩野直喜等人的观点,认同《左氏春秋》“出吴起不出左丘明之说”。

郭沫若在前人和时贤研究结论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吴起曾做过魏文侯时史官的观点,认为《吕氏春秋·乐成篇》所载魏襄王与史起关于引漳水以灌溉邺田的长段对话,实际上乃魏文侯时之事,史起即是吴起。他说:“看这故事中的史起,其作风和态度实和吴起极相似,而同属文侯时,同名起,则孔颖达要认为即是吴起,确是甚有见地。”

当然,认为吴起纂集了《左氏春秋》,在今天并未获得研究界的普遍认同,而谓其传习过《春秋》,应该可信。他早年从曾申问学,大约就是以《春秋》为主,其后仕鲁、魏、楚诸国,行政治军,必须熟悉各国的历史,这是必不可少的文化素养。何况无论是儒家、法家、兵家,都需要对历史有深入而全面的了解,这在战国那个游士横行天下、贤臣择君而仕的特殊年代,诸侯为了争霸而纷纷礼贤下士,更加助长了这种时代风气的盛行。明于此,吴起集多“家”身份于一身,能够在史学史上留名,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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