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陵
提到现代四川的藏书家,李一氓一定是一位不可忽略的人物。虽然大部分时间并没有生活在四川,可他是地道的川籍人士,而且终其半生收藏,将大部分重要的古代典籍捐赠给了四川的图书馆和博物馆。
清光绪末期出生的李一氓,并非生于书香世家,到成都、上海求学时,接受的基本是新学。前期译介马克思主义,不曾中断过写译著述。在《李一氓回忆录》里,1949年以前讲述的是其身世及革命履历,1949年后就只写古籍收藏了。他其实在年五十之后才开始收藏和研究古籍。他讲,战争年代部队驻扎于大户人家,初识字画,有意无意间收藏了一点,后来给了博物馆;进京后却因此有了兴趣跑琉璃厂,最初收罗一些古字画,后来转而搜集古书。他所藏古籍多购于北京琉璃厂古旧书店,或到别处出差、旅行时购买,也有部分藏书为朋友、同好相赠。李一氓1981年9月出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的领导一职,应和他本也是此行的专家有关。
李一氓搜集古籍,既藏亦用,以研究提升藏书的质量。他所涉猎学术领域较广,除目录版本学,于史学、文学皆有问津,所著《存在集》《续存在集》收文章和读书杂记若干,于中外古今历史、读诗、读词、读印、读志书、读画、评价人物等皆有心得。《一氓题跋》一书,则收录跋或题诗等计94篇,多为所藏或整理出版的古籍文献的考叙性文字,论者评其跋中有物,考证精当。李一氓收藏《花间集》历代版本,作《花间集校》,被誉为词学研究佳作。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为史上首部文人词总集,历代均有传刻,版本繁多,各有异同,李一氓在博览宋以来诸善本的基础上为之校勘,书后《校记》述《花间集》版本源流,附录又汇集诸本题跋,对研究唐五代词可谓足资参考。
去年春天,因建李一氓文库,我专程去湖南和广东,拜访李一氓生前友好——作家钟叔河和藏书家王贵忱,了解李一氓与藏书有关事宜。李一氓和王贵忱相识在前。王贵忱是南下干部,做过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副馆长、广州市地方志办副主任,好收古书,私藏颇丰。他与李一氓因淘书相识,虽然几千里之外、地分南北,却没能阻隔两个藏书家互通声息和密切往来。李一氓每当南下广州,必去探望王贵忱,而王贵忱进京一定会去拜访李一氓,以书会友。李一氓所藏古籍不乏一些善本钤有王贵忱的藏印。
大约十年前,四川省古籍保护中心做古籍再造,抢救一些珍稀版本,选了李一氓捐《陈老莲绘水浒叶子》作底本,此书在申报《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时入选,定为明末初版。此前郑振铎、潘景郑所藏同名书都曾分别被认作是该书的初版,而此版本的出现使得郑、潘两书的鉴定需要重新认识,因此这一版本的意义很被看重。而此书中陈老莲手绘水浒人物四十图,画中并无背景,以白描线条勾勒人物,笔意纵横,抑扬随意,又由名工黄君倩执刻,汇刀工笔意于画幅,刀刀传神,笔笔存真,人物发细如丝、目炯如电,栩栩如生,审美价值极高。此书再造之时,以上等徽宣辅以全色制作,几乎完全还原了书的原样。因原书是王贵忱先生赠送李一氓,李一氓后来又转赠四川省图,书成后,我借到中山大学参加国际版本目录学和古籍整理的研讨会之机,就给贵忱先生带了一部过去。老先生年事已高,行走不便,坐于轮椅之中,对再造的《水浒叶子》爱不释手。
这次我来到贵忱先生寓所,先生年届九旬,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交流有些困难。但从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得知了老人把《水浒叶子》赠送一氓的初衷。我读过李致忠先生的文章,他见证了王贵忱抵京赠书给李一氓的情形,当时还在计划经济时代,没有商品大潮的影响,古籍的商业价值尚未凸显,王贵忱到北京参会,就把此书作为一个普通的礼物送给李一氓。但这毕竟是陈老莲人物代表作的明代版画真迹,在藏书家心里应该还是很珍视的。老人讲,正是因为很看重这部书,非常喜爱这些水浒人物版画,希望与更多的人分享,自己又没有能力把它制版印出,而李一氓能够做到,当时送书给李一氓的目的就是想把此书出版,以化身千百,嘉惠后世。他和李一氓本来就在藏书上互通有无,这么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李一氓不负王贵忱的美意,交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于1979年出版,并为此书专门写了《陈老莲水浒叶子跋》,介绍陈老莲其人、酒牌叶子、古代版画和相关的知识。之后,王贵忱还保存了此书的多个版本,同样加以珍藏。他还向我展示了数通与李一氓的通信,这些书信都用专门的函夹保护着,保存得好好的,应该是研究李一氓和王贵忱藏书很好的材料,可惜我滞留时间有限,不能一一展读。
到长沙拜望钟叔河先生,也和《水浒叶子》有点关系。钟叔河先生也接近九十岁了,曾因被错划右派坐牢,文革时在狱中搞宣传,与两位狱友(也是受迫害的文化人)用蜡纸铁笔摹刻过陈老莲笔下的水浒四十人物(应出自陈老莲绘水浒叶子的别的版本)。1979年李一氓将王贵忱送来《陈老莲绘水浒叶子》交由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后,钟叔河读到此书并李一氓所作跋语,后来赴京参会就把在狱中摹刻的本子带上赠送李一氓,李一氓遂把这个油印本《水浒叶子》和明版《陈老莲绘水浒叶子》置放一处,里面还有钟叔河致李一氓的一通书信,以后一起送给了图书馆。
我顺便询问了李一氓和钟叔河认识的过程,钟先生一一道来。文革结束,右派平反,钟先生到出版社上班,主编了《走向世界丛书》。李一氓因为阅过这部丛书和钟叔河的文章,遂在北京召开全国古籍整理出版会议时,邀请钟叔河参加,自此两人成为很好的朋友。“那次参会,我没有主动去见李老。”钟先生说,“会上会下能见到,点点头打个招呼。我是不愿意主动接近领导的,人不熟,怕有攀附之嫌。但在会议结束时李老主动找了我,和我谈书籍出版的事情。后来也到他家中去过几次,相谈甚洽,无所不聊。”他们也有通信联系。油印本《水浒叶子》即是那个时候赠送李一氓的。
在钟先生的记忆中,李一氓是个可亲近的老人,特别尊重知识分子和读书人。钟叔河先生讲自己其实研究古籍仅限于内容,不长于文献版本之学,而李一氓恰恰相反,懂得文献版本,却依然对书籍的内容充满兴趣,对历史、文学、文化乃至时政都很关心。他们畅谈各自的身世、遭遇,因钟先生错划右派和民主的话题有关,也谈到“民主”一类即兴的话题,当然更多地聊书籍,钟叔河所言与其写作和出版有关,很多涉及古今文献记载中传统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话题。
李一氓同王贵忱和钟叔河的交往,可反映他与古籍收藏的一个侧面。而李一氓爱书、嗜书,不仅仅局限于搜集私藏,也表现在他帮助成都杜甫草堂等机构搜集《杜集》等古籍版本方面。
杜甫草堂是李一氓在成都读中学常去游玩的地方,以后多有挂怀,缕缕乡情萦怀,持续帮助杜甫草堂收书。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期,他为草堂代购《杜集》及相关典籍约三十五六种,各代刻抄稿本具备,多属孤本、善本。草堂现藏一部《草堂先生杜工部诗集》,宋刻,残本,曾为罗振玉所藏,李一氓从中国书店购得。此书当时有学者“惊为异本”,断其为海内孤本,当时有人想促其入藏北京图书馆,甚至报告到文化部,李一氓为不负草堂所托,遂请朱德、陈毅、何香凝、郭沫若、陈叔通、齐燕铭、阿英、李初梨、徐平羽等人题识,康生题写跋语,他本人也题写了文字。所请之人多为川籍人士,以促成此书顺利地收进了成都杜甫草堂。杜甫草堂所藏另一部宋版《杜工部草堂诗笺》,也是李一氓从山东济南代为购到的。李一氓本人也收藏《杜集》版本,在欧洲工作期间甚至从维也纳、伦敦、莱比锡、巴黎等地旧书店购有杜诗外文版本。最终,他也将这些私人藏书陆续捐给了草堂。
李一氓还为眉山三苏祠搜集东坡字帖,为杨升庵纪念馆搜集杨氏版本。当时新都杨升庵纪念馆久久未能建立,杨升庵的旧版本搜集了,就给了省图书馆。另有《苏东坡集》日本刻本及苏辙《栾城集》抄本,则给了眉山三苏祠纪念馆。现今成都杜甫草堂万卷楼应是海内外收藏杜版书最全的图书馆,全藏逾22000册,含善本6000余册,各代杜版书及研究书籍万余册,堪称为收藏杜甫版本及文献最集中和最成体系的藏馆,这当中应有李一氓的一份努力和情义。
李一氓一生所藏各类书籍有逾万册之数,古籍约占到十之六,自成体系,多明版和清初版本。他于入藏古籍有一些独特的见解,专收明清版本,他认为之前宋版书已被藏家收得差不多了,再收很难成体系,事倍功半,不如着力明版和清初版本。他说今人之收藏明版书即如明清人之收藏宋版书,同样隔着几百年时间,待以时日,现在收藏的明清版本,会像宋本书一样变得珍贵起来。再则,李一氓基本不收经史著作,他说那都是一些大部头书,不便收藏。不过那应是一氓老人的志趣不在经史更为可信,他喜欢有趣味的书籍,他的兴趣主要存在于诗词、曲文、小说、戏剧等文学形式的作品和绘画(版画)、山水志、野史和有价值的杂著。
殊为难能的是李一氓半生不遗余力地收藏古籍,极尽珍爱,却不将所藏据为己有,年事渐高之时,问学之余,遂将毕生所藏典籍字画等分次赠送北京和四川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公藏。就古籍而言,很多藏书家即使捐出,也是立下遗嘱,在其身后执行,而李一氓生前就将书籍捐赠一空。他最后一次把书籍捐给四川省图书馆,运书之时,据亲历现场的人所述,他表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但他还是毅然了却了心愿。李一氓的藏书最初从家中拿出去是遇上“文革”抄家,一部分藏书进了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北京图书馆筛选了一阵,珍稀版本和馆内缺藏的留下,其他部分则交给首都图书馆。他平反以后,从首图把大部分书取了回来,由于缺少目录列表,一直不知道还有多少留在了首图。北京图书馆所收部分,版本较好,除了把词集、带版画的典籍和与四川相关的书籍取了回来,后来分两次捐赠给四川省图书馆,其他的就捐赠给了北京图书馆。
李一氓前后赠古籍和文物的单位有好多个:北京图书馆、四川省图书馆、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彭县图书馆、眉山三苏祠博物馆等。各图书馆和博物馆所得捐赠书的数量如后:
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 1975年正式办理捐赠 582种1558册
四川省图书馆 1974年1987年两次捐赠总 1522种3400余册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 代购70余种(含外文版) 捐赠约40种
彭县图书馆(今彭州市图书馆) 平装书3702种4116册
眉山三苏祠博物馆 日本刻本《苏东坡集》苏辙《栾城集》抄本各一部字帖若干
关于捐书的数量,往往捐赠时的清点和编目后的数量并不一致,图书馆编目经过专业整理和统计,数字应是最准确的。原据李一氓的捐赠记录:1974年捐四川省图书馆72种243册;1987年捐2383册,含善本692册,现今四川省图书馆建设李一氓文库,经整理编目,清点出数量,远大于李一氓赠书时的数字。彭州市图书馆“一氓书屋”的平装书经过编目,除满足检索的需求,统计数字也一目了然;其他各藏馆所收数量,还只能暂以李一氓自己所记的数字为据。
目前,我尚未见到李一氓捐藏北京图书馆(即国家图书馆)的专门目录,我想国家图书馆馆藏浩瀚,大约很难为这一点书及时编制一个专目。但从种种迹象表明,李一氓从北京图书馆取回抄家没收的古籍时,不太满意当时工作人员的态度,因此影响到他捐赠藏书的心情,他后来执意要把自己大部分的古籍收回捐赠川图,也许也是受到这种心情的影响;当然,不应排除思乡之情的影响。
川图所藏李一氓捐赠的古籍,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分两次接收的。大约在九十年代初,退休的特藏部老主任沙铭璞先生返聘给这批古籍编目。沙老谙熟版本目录之学,嗜酒,每天带一壶酒随身,借着酒劲编目,循序渐进,成目指日可待,给人印象颇为深刻。可惜不久因商业高潮袭来,图书馆遭遇置换事件,频频迁馆移库,沙老又在这一期间驾鹤西去,这个即将完成的目录后来竟不知所终。今图书馆建李一氓文库(Yimeng Li Library),重新将其捐藏整理编目,终于使得一氓捐赠川图古籍有一全目,可完整揭示给读者。
《李一氓捐赠四川省图书馆古籍书目》今已付梓待印。此目由何光伦馆长主持、何芳副研究馆员执编,著录详尽而完备,按经史子集分类至三级类目,并附索引备查。书目的各部类之下以实际收录的古籍列目,而由其列目和书目的量化计数,可见李一氓藏书的重点与特色。典籍一经分类,条分缕析,立见源流。
一氓旧藏,经部仅有七部:一部明刊朱熹所作《诗经集传》,另外六部则皆为小学类文字音韵的著作;其中有一部比利时人金尼阁撰述《西儒耳目资》,也是明刻本。
史部书含纪传、杂史、史抄、史评、传记、传记、政书、地理、金石、目录等各类典籍,计96部;这一部类地理类典籍占到60部,多《黄山志》《武夷山志》《西岳华山志》《杭州志》等明或清初刊刻的专志,此等书籍又多附有精美版画插图,具有多重的文献价值和审美价值。
子部含儒家、道家、兵家、法家、农家农学、医家、杂家、杂着、小说家、艺术类、工艺类等,计39部;艺术类多书法绘画等典籍,《陈老莲绘水浒叶子》等版画书即置于此类。
集部含楚辞、别集、总集、诗评、词、曲、戏剧、小说各类,总计1380部。集部以韵文为主,几乎涵盖古今各种韵文形式,又以词类最富(以清词为主),仅词一类即占到1142部2300余册,此外史部传记类、目录类下专录一类,集部别集、总集和评论类,皆收录含有词这一体裁的相关的内容。
四部之外,另有类丛部,收类书、丛书7部。
根据以上文献分类和著录的情况,可以析出李一氓捐赠省图书馆的藏书有如后几个特征:一是珍善本多,明版有182种,《四川省图书馆珍贵古籍名录》系在善本中又加以精选之书,收录有27种。二是藏书中有多名家批校题跋。三是稿、抄本较丰富,有稿本48种、抄本百余种,多为名人稿、抄本。四是词集数量大、品种多,加上词人传记和有关词的专题书目等,可占到全藏的十之七八,尤其是历代《花间集》版本多达26种;迄今尚未闻海内外的同类收藏,有出其右者。五是藏书中版画较丰者,达60余种,或为专门的画集,或为地理、专志等附录的精致的版画插图,多为明代版画佳作。此外,这批藏书中还有一种宋刻,两种元刻。可以说,“一氓藏书”对丰富川图古籍收藏和提升馆藏质量的作用是显明的!
此书目的另一特色是对序跋和历代藏家的钤印著录甚详,尤其是李一氓本人的印。这批藏书整理过程中,辑得李一氓藏书印蜕84枚,印文内容丰富,既有反映藏书归属的名号、堂号印,又有展现作者眼力的鉴赏印,还有反映人生意趣的闲章。从中可以探究李一氓藏书活动及思想,亦可从中了解其心路历程、个人际遇。如:印文“靠边站”,似有对文革的一种人生际遇的调侃。又如:“渡江击楫”“一氓读书”“一氓八十”“濯锦江边”等,都有意向所指。一氓在自己的每种藏书上,都有钤印,印与书同存,所谓“虽书不必仍为我有,而我与书俱存矣”。且钤印数量与对该书的重视程度基本成正比关系。这些藏书印既多且精,带有浓郁的个人色彩,钤于书中朱墨灿然,给人以美好的艺术品味。为了避免有损古籍原貌,他大多选择雅致的朱文印,而且钤印的位置也精心考虑过,表现出对藏书的尊重和爱护。这些藏书印风格多样,艺术水平极高,钤印既暗含藏主的人生意趣,又使藏品多了一道赏玩的风景。李一氓藏印多为名家篆刻,流派及风格迥异,争奇斗艳,尽显刀石相激之美,刀笔相生之韵。藏书印中隐藏的藏书故实,亦为阅者增添了遐思和愉悦。
何光伦馆长乙未年长馆以来,重视传统目录学的应用,主持了《川渝抗战版图书联合目录》《四川省古籍科技文联合目录》等重要书目的编纂。今与何芳女士将此李一氓捐赠书目完稿,嘱我写一序言,因我正好负责一氓文库设置和部分藏品(如《花间词》版本)的整理,也以在整理一氓文献时生出的崇敬之心,乃恭谨为之。
李一氓把藏书捐出后,曾谦虚地写道:“我的这一点东西,对于我真是云烟过眼了。”然而,我们知道,他捐赠的书籍实实在在就在那里,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也是他的乡情和文化情怀。可谓:云烟不曾过眼去,留得书香绕乡邦。
己亥岁初人日写于成都净居寺听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