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片惠英
片惠英,生于一九七二年,韩国著名女作家,出生于韩国首尔市,毕业于汉阳大学,现为韩国明智大学文艺创作专业副教授。二○○○年,其短篇小说《露珠抖落》发表于首尔《新春文艺》,从此开始文学创作活动。二○○七年凭借《屠宰場那边》荣获第四十届韩国日报文学奖,二○○九年以小说《兔子的坟墓》获第十届李孝石文学奖,二○一二年凭《傍晚的求爱》获韩国东仁文学奖,二○一四年凭小说《季候风》获有“韩国茅盾文学奖”之称的第38届李箱文学奖。片惠英的作品往往不会轻易让读者痛快地把故事一看到底,而是悄无声息铺陈线索,让读者逐个捡起,最后拼出恍然大悟的答案。韩国文学界评价其作品是“有种怪异而又痛苦的魅力”“从始至终让人觉得不适”等。
一
吴起睁开眼睛,恍惚瞥见一身白大褂,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吴起,吴起。”声音轻柔,友善。八天前吴起刚经历了一场急救手术,此后,意识模糊,时断时续。
这是一场车祸。车祸发生的瞬间,好似有人用了什么东西狠狠地袭击了他。不是钝的木棒之类的工具,而是一种锋利金属类物件,可能是一个凿子、一把羊角锤。吴起的双腿、几条肋骨以及锁骨断了,脸部变形,牙齿破碎,简单地说,吴起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不成样。他挣扎着说话,断裂的下巴动了动。
“我妻子呢?”
护士没有说话。这几个字并没有从吴起的嘴巴里说出来。他的下巴,就像风中的旗子,危险地颤抖着。护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吴起的嘴唇,努力想要弄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没能成功。吴起自己也放弃了,泪水从眼中流出。同样是这双眼睛,车祸发生后,里面满是鲜血。而车祸前每次看妻子时,总是笑得眯成一条线,眼角的皱纹就像薄纸一样。
吴起靠静脉点滴维系生命。呼吸机拿掉了,但他现在只能吃流食。一切准备好后,便开始了物理治疗。医生告诉吴起,要治疗很久才能使腿部有知觉,但吴起很勤奋努力。他双手抓住床两边栏杆,在别人的帮助下,用双臂支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双脚则根本动不了,布洋娃娃一样摇晃地悬挂着。
吴起的脸就像一块黏在烙铁上的华夫饼,至少,他的妻子会这么形容,然后再哈哈大笑。现在,没有人会取笑他的脸。有时,在医院的走廊里,孩子们会长时间、死死地盯着他看,眼神里满是恐惧,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一点都不体贴。孩子们的父母或保姆拼命地让孩子向别处看,小声地警告他们“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
车祸发生的时候,吴起正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当然了,任何人在高速公路上都会开得飞快,不能简单地把超速归结为车祸的唯一原因。吴起一直都是个很有耐心的司机,不在乎被别的车辆超车,对大货车、牵引式挂车都是礼让有加。
警察和保险公司已经检查过装在汽车里的黑匣子——“看——所有”。无论他和妻子开车去哪儿,他们俩都会开玩笑地给这个黑匣子取各种名字,“看——少”“看——没有”“看——一些”“看——你”。他妻子经常说自己最喜欢的名字是“看——我”。但是车祸发生那天,她什么也没说。警察和保险公司一致认为吴起对车祸负主要责任。
车子在超速行驶的时候,猛地向前动了一下,就像突然加速时那样。吴起使劲打方向盘,试图躲避前面的车辆,但为时已晚。车子的撞击力异常巨大。安全气囊崩开,包住吴起的头,散发着奇怪的化学味道。当他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顿时觉得脸部灼热,身子在车向山坡下翻滚的过程中不停地摇摆。
吴起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种绝望、宽慰的感觉裹挟着他。会怎样结束呢?他很好奇。不过他确信,自己随时都会灵魂出窍,飘浮在空中,俯瞰车祸现场。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垮成一团,鲜血直流,脸凹陷在气囊中。妻子被甩出车外很远,一直滚到山坡下,如同一根钢筋动弹不得。疼痛难忍的身体告诉吴起自己还活着,也慢慢地知道刚刚经历了一件可怕、怪异的事情。而他的妻子才是那个飘在空中俯瞰一切的人。
差不多六个月之后,吴起才出院回家。他和妻子住在郊区的一栋别墅里,房子前面有一座花园。园内郁郁葱葱,还有一块草坪,草坪每月至少修剪两次。吴起经常梦到这样的场景:疯长的灌木丛盖过摇摇欲坠的房子,野草和黑荆梅爬满墙壁。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梦中的一切竟成了现实。当然不可能发生在他妻子的花园里。她过去很喜欢园艺。老旧的窗帘一年到头挂在窗前,她不予理会,却对花园情有独钟,捯饬得干干净净,吸引路人的目光。园子不大,四季流转,精彩纷呈,万寿菊、秋菊、薰衣草围绕着玫瑰,色彩各异。夏天更加漂亮。很久之后,吴起才知道妻子之所以喜欢花园,是因为她讨厌高调。一个荒芜的园子可能会更吸引人注意,因此她除草、种植、修剪。
花园并没有像吴起担心的那样荒芜冷落,他的岳母时不时地照看着,尽管她仍然沉浸在悲痛中。房间也被她打扫过了,妻子房间里大部分东西也都拿走了。
有些东西原封不动地留下了,像刚结婚时吴起送给妻子的珠宝、妻子生前偶尔戴着的项链。吴起的岳母说,拿这些东西等同于拿了现金。她对于钱总是很较真。她不想自己的行为被误解。直到医院里人走光后,她才把从屋子里收拾的一盒珠宝给吴起看。吴起分不清楚哪些是他自己送给妻子的,哪些是别人送的。
吴起的岳母欲言又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她慢慢地把珠宝盒拿走。吴起挣扎着,想问她出了什么事。“这个……”她举起一个蓝宝石戒指,用一种几近歉意的语气说。蓝宝石很小,戒指不那么值钱。“这个戒指可以给我吗?女儿每天都戴着它。”
另外,她说出事那天女儿戴的就是它。吴起以前从未见过这个戒指。
到了深夜,吴起才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两只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屋内每一寸空间,似乎在和它打招呼。这么多天了,终于可以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了。他躺在医用轮床上被抬进家门的那天,吴起的岳母早已站在门口等候,她紧紧地握着吴起的手,抽泣着。一开始,她只是轻轻地啜泣,过了一会儿,便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她哭,不是因为吴起能活着多么幸运,也不是因为他受伤的身体,而是因为死去的女儿。她在门口哭了好久,以至于轮床迟迟不能进屋。吴起知道岳母是在担心他。也知道岳母在责怪他,毕竟她唯一的女儿因为他死了。endprint
吴起和妻子结婚之前,妻子的爸妈对他就没好感。吴起二十岁时,父母就去世了。妻子的母亲不止一次地责备过她,竟然跟一个孤儿订婚了。即使两个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单独相处,吴起的岳母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吴起没有忘记在婚礼前夕,岳母大人對他说的话。妻子告诉他不要放在心上,但他做不到。岳母告诉他,不能因为自己是孤儿,就看轻自己。她说这话不是为了安慰吴起,而是表达对吴起的不满。因为吴起不愿意和岳父母一起住,而是固执地坚持要和妻子单独出去住。还好,婚后,他们二人的关系有所改善。吴起的岳母有时候甚至说,幸亏吴起没有父母。
最终,一个吴起从未见过的女人将他的岳母拉到一边,轮车才得以进门。这个女人是居家护工,被雇来专门照顾吴起的,住在门旁边的小卧室里。从护工的面试,薪水的敲定,到最终决定录用,以及给护工提供一张床、一个衣架等,这一切都是吴起岳母一人搞定的。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是吴起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二
几天之后,吴起的岳母又过来了。这一次,她没有哭。她似乎已经明白,即使再多的哭泣也改变不了女儿永远回不来的事实。她旁边还站着一个牧师。牧师的手汗津津的,握着吴起的手。吴起无法拒绝这一请求。牧师不是一个人,他还带了一些教会的人员,他们站在床的四周看着他。牧师开始祷告的时候,他们都紧闭双眼。吴起转了转眼珠子,想告诉牧师把手拿开,不过正在恢复的下巴只能微微地颤抖着。牧师的祷告词是即兴创作的,其长度、细节,和一本正经的程度,着实让吴起惊了一下。不止于此,牧师竟然哭了,不过吴起从未见过这个人。
牧师说,吴起的妻子在高中时,曾和她的父母去过他的教堂。算下来,已经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然而,牧师认真祷告、追忆她的样子,似乎和她很熟。他哀叹、祝福,对大家说,吴起的妻子已回到上帝的怀抱,弥补生前没有经常去教堂向上帝祷告。当牧师说吴起的妻子是一只小羔羊,上帝已召唤她回家,吴起的岳母突然放声大哭。在哭声的干扰下,吴起听不清牧师接下来的祷告。祷告结束时,哭声戛然而止,和大伙一起说“阿门”。接着,他们仍然站在床边,简单而虔诚地诵读《圣经》,唱赞美诗。
牧师继续把手伸向吴起,说道“愿上帝保佑吴起!”吴起却只想一个人待着。非要有人陪的话,他希望是护工,因为她从不爱管闲事。通常,他要叫好几遍,护工才会出现在房间门口。牧师向吴起的岳母保证,他会经常过来的,直到吴起愿意接受洗礼。牧师终于走了。
现在,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吴起一人。他在练习说话,声音如同铰链发出的吱吱声。下巴很疼,口水止不住地流,发音很奇怪。尽管如此,他认为让人听懂是没问题的。然而,每当吴起让护工做她不想做的事情,护工就会假装说她听不懂吴起在说什么。还没等吴起努力地把情况说给他岳母听,她抢先一步说自己会处理的,让吴起不要那么费劲地试着说话。
吴起的下巴比之前好了些,没有那么疼了。嚼东西还是困难,一日三餐都是些清淡、易嚼的食物。
即便这样,也比最初输营养液要好多了。迟钝的消化系统最终会恢复如初。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跟他说过,只要坚持物理治疗,即使得装假肢,最后也能靠着拐杖自由行走,加油。嗯,加油。实际上,医生已经告诉过吴起,无论多么努力,他能够期待的最好结果就是,一副假肢,一根拐杖。吴起本以为,随着肌肉的萎缩,体重会逐渐下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下半身仍然瘫痪,并逐渐干枯萎缩,而上半身不断发胖。要经过长久的康复,他才能自由行动。
吴起要护工拿个镜子过来,护工疑惑地看了看他。然后,好似明白什么了,咧着嘴笑,去拿了个镜子给吴起。吴起不知道护工为什么笑,她在想什么。他看着镜中自己浮肿的脸,残碎的下巴朝右边歪斜。在很多细长的,诸如纸片堆积一样的伤疤痕迹中,很难看见自己的脸庞。头上长了成片的短粗毛,他的头发从未这么短过,除了刚生下来的时候。现在他再也难以拥有一头长发了。吴起已经四十多岁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不需要别人的搀扶,自己想什么时候上卫生间,就什么时候上。可现在,他过的日子是这样:不能自己洗澡,不能喝酒,不能教书。或许,永远都不能了。吴起的岳母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吴起多幸运啊,还活着呢。其实,她不知道,吴起是多么羡慕自己的妻子。
护工很粗鲁。她直接粗野地脱下吴起的裤子,拔掉导尿管,清空尿瓶,导尿管在她手上来回晃动。吴起的下半身就这样裸露在外。有一天,吴起发现她在嘲笑自己黝黑、干瘪的生殖器。吴起很难堪,把两只腿夹得紧紧的。然而,护工把手滑向他的双腿中间,很容易地就把两腿分开了,并以熟练的动作取走导尿管。护工年龄比吴起大点,体格魁梧,一头笔挺的卷发,说话带有浓重的方言。力气非常大,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吴起举起来,放到马桶上。两只胳膊上,阳光暴晒的黑色斑点下,肌肉清晰可见。
吴起并没有解雇这个护工。她这个人比较粗鄙,但不世故。深夜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睡得特别香,根本无暇顾及吴起,即使吴起经常半夜疼得不行。一日三餐,她喂吴起的都是些冷饭冷菜,喝的粥全是稀的。但是,她经常洗完头还没干,就弯腰给吴起擦身,取尿导管等。每当这个时候,吴起都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衬衫裂开,还可以看到她的乳房。有的时候,她靠得特别近,乳房贴住吴起上下摩擦。她养育了四个孩子,乳房现在下垂得厉害。即便如此,有一天,吴起竟然有了生理反应。护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很快就咯咯地笑起来。护工回到房间后,吴起依然能听到她的笑声。
三
是吴起的岳母把这个护工解雇了。起初,她只是冷漠地指出护工的一些坏习惯。比如,护工藏了一瓶威士忌在她的衣柜里,这瓶威士忌是吴起去英国出差带回来的,现在只剩下小半瓶了。她一定是大晚上,偷偷一个人喝的,因为白天她和吴起说话的时候,口气中从没有酒味。然后,吴起的岳母看到她手上有一个很熟悉的戒指。她说这是吴起妻子的一个戒指。吴起听到护工在自我辩解。护工的辩解让吴起的岳母更加生气,她马上跑到护工的房间,开始扫荡,把她认为不合时宜的东西扔到外面。她骂护工是婊子,小偷。护工开始大喊大叫,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戒指是那个“跛子”给的。她抓住吴起岳母的手,来到吴起的房间,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吴起左右晃动自己的下巴。护工对着他俩尖叫道,这样对待人是不对的。吴起躺在床上,听两个大妈在那争吵。让吴起震惊的不是护工叫他“跛子”,而是听到岳母在骂护工这辈子也就只能给跛子擦屁股时,重复“跛子”这个词。endprint
吴起从没见过岳母这样,那么歇斯底里,好似她脱掉了有文化、有教养、有礼貌的外衣,里面呈现的是一个无知、粗鄙的大妈。甚至护工打包离开之后,她嘴里还在不停地叫骂,“粗鲁的老女人……不知廉耻……满嘴谎言,酒鬼,难怪除了给跛子擦屁股啥都不会”等等。
吴起本应该同情他的岳母。几年前,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现在又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但吴起并没有。妻子的脾性像她的母亲,有时候表现得好像要精神崩溃一样。她过去经常指责吴起的行为很诡异,每当吴起试图辩解,她就会很生气,说吴起在找借口。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掩盖狡辩,说自己大姨妈来了,或者前天晚上接到了骚扰电话很紧张。妻子继承了她母亲的高挑身材、浓密的黑发、细长的眉毛,不过脸蛋更白。她母亲的脸蛋像伐木工一样红润,妻子的脸蛋苍白、无血色。也许,如果妻子还活着的话,说不定时间长了,脸蛋的肤色就会跟她母亲一样。
护工被炒鱿鱼后,吴起的岳母决定自己来照顾吴起。她低着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吴起,叹了一口气。“找一个好护工可真难啊。看样子,在找到一个我们信得过的人之前,这些活得我一人做了。哎,白发人送黑发人太虐心了。这一定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吴起的岳母没有住进之前护工的那个房间,房间准备给下一个护工留着,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找到新的护工。她决定住女儿的房间。房间内没有床,但妻子的东西都还在。吴起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些什么。虽然门是一直开着的,可他行动不便进不去。虽然如此,他仍清晰地记得房间里的摆设。过去,吴起会时不时地去到妻子的房间看看,走到妻子的身后,妻子在那坐着,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妻子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个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上是一排书架,上面塞满了书。中间是一张书桌,这是妻子在首尔市梨泰院淘到的。靠在另一面墙的是她在古董店买的展示柜,柜顶上有一排裱起来的照片。这些照片中,他们夫妻的合影很少,大部分都是一些看起来很漂亮但很固执的外国女人。吴起问起这些人时,妻子就会很兴奋、开心,跟吴起介绍照片里的女人们。一个是已经自杀了的作家,另一个是因病去世的舞蹈家,还有化妆品模特、知名记者。这些人,有一部分吴起认识,其余的都不认识。吴起马上发现这些女性有一个共同点,即她们都是成功女性——成功到可以去影响一个陌生的女性。
吴起的岳母照顾着他,一日三餐,端茶送水,并给了吴起六粒药丸。一日三次,清理吴起的导尿管,定期地清洗衣服和床单。之前护工都是用双手做这些活,吴起的岳母必须戴着手套。每次都是忍受着极大痛苦,尽可能避免接触任何吴起触碰过的东西,好似吴起染上了什么可怕的传染病。甚至拿吴起的水杯时,也要戴个一次性塑料手套或拿个抹布包着。
四
吴起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最开始的时候,吴起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小便只能在导尿管里解决。现在,吴起可以竭尽所能地一个人去卫生间,自己清空导尿管。吴起不愿意把自己的下半身交给岳母来照顾。吴起要求岳母在床旁边的地上铺一张床垫,这样他就可以从床上滚到垫子上,再爬进卫生间。她找住在隔壁的教会执事过来帮忙,但自始至终都闷闷不乐的样子。最后吴起只需移动身体就能到床垫上,没必要再从床上滚下来。
吴起的岳母经常外出不在家,大部分时间是去教会,有时候也去超市或保险公司。每当岳母不在家,吴起就会慢慢地爬到客厅里。以前在护工的帮助下,吴起还可以时不时地在轮椅上直挺挺地坐一会儿。不过岳母指出这样做很危险,不让吴起这么做了。她说,家里有很多门槛,万一轮椅碰着了,身子就会前倾被甩出去,脸朝地,完好的神经可能因此瘫痪。
吴起第一次尝试用客厅电话时,挫败感十足。自从车祸发生后,吴起一直都很失落。不过,当发现自己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说不清楚,他沮丧到了顶点。从他喉咙里发出的,是一种断断续续,如同指尖敲击黑板的声音,然后才是一种近乎连贯的声音,滞后又突兀。
吴起犹豫着要不要邀请电话那头的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实际上,关于要不要打这个电话,吴起在心里思来想去琢磨了很久。住院的时候,偶尔有人来看望吴起,主要是大学时的老友以及现在任教大学里的同事。这个女人曾经和他们一起来过。当时吴起太尴尬、愤怒,不好意思和她讲话。因为车祸,吴起无法再和她继续约会了。她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现在去哪儿找你呢?”她在电话那头问道。
吴起很伤心。她自己不会想办法弄清楚吗?她可以很容易地从学校要到他的家庭地址。说服别人和她一起过来,也不是一件什么难的事情。吴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岳母这时正好回来了,手里拿着超市的购物塑料袋。吴起吓了一跳,赶忙挂掉电话,尴尬地笑了笑。吴起的岳母小心地放下采购的物品,解开围巾,一阵凉气袭来。
吴起背对着岳母,慢慢地爬回自己的房间。她拿起电话,简单地按了个按钮,可能是直拨键,吴起假装没看见。过了许久,吴起的岳母再次出门,吴起又偷偷地爬回客厅,却发现电话已经打不出去了。吴起有点难过,不过想想以后不需要再打电话,也就没那么伤心了。
车祸前,吴起一直都很忙,当然主要是教学,同时也在忙着一本环保杂志的创刊。为此,他要见很多人,包括投资人、撰稿人等。吴起告訴妻子,晚上有个会要到九点才能结束,差不多要到午夜才能回到家。他向妻子保证,周末一定会陪她,可始料未及的工作不停地出现。
每次吴起很晚回到家的时候,妻子总会一个人关着灯,双腿盘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椅上。吴起觉得妻子是故意这么做的,她一看到车灯,就马上跑回自己的房间做出这副样子。待吴起睡着后,妻子再悄悄地溜到床上睡觉。第二天早上,吴起静悄悄地洗漱准备上班,生怕会吵醒妻子。
吴起经常外出和朋友们喝酒,一起追忆过去,去有漂亮服务员的酒吧里唱歌,到很远的地方兜风。现在,他啥也做不了了。能见到的人只有岳母、理疗师和牧师。理疗师一周来一次。牧师每两周过来一次,为吴起祈祷。endprint
理疗师用温柔、娴熟的手法,在吴起的身体上做各种理疗动作。有一次,吴起在听理疗师的口令,抬手、深呼吸、放松肌肉的时候,突然放声大哭。理疗师安慰他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然后继续给吴起按摩。虽然理疗师说的不是实话,但确实让吴起放松了不少。理疗结束后,吴起向理疗师诉说自己的所有遭遇,车祸后的这么些日子太悲惨、绝望,看不到生活的希望。说话时下巴咔哒咔哒地响。理疗师听了后,对于有些话保持沉默,另一些,则用一些陈词滥调的客套话搪塞过去。谈话最终被吴起的岳母打断,她进屋来抱怨理疗时间太长了。理疗师一声不吭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理疗师走了以后,吴起的岳母开始指责谩骂起来,这个贪财的家伙,坐在那儿不好好干活,脑子不知在想什么玩意呢,至少得装成是在干活呀。理疗师是按小时收费的。吴起和他聊的时间越长,拖的时间越久,费用自然就高。
每次牧师过来,吴起的岳母都会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塞满了钱。很显然,这些钱是从吴起的账户上取出来的。吴起以前曾下定决心,决不给任何宗教团体捐钱。过去,吴起曾通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拯救儿童基金会等全球慈善组织,救助过一些儿童。当发现自己资助过的一个慈善组织竟然挪用公款,吴起怀疑过间接慈善事业到底有没有用,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继续资助。因此,把钱给一个并不贫穷、没有被剥夺读书学习的权利、小时候没有被强迫到咖啡种植园里非法劳动的牧师,吴起觉得这简直就是严重的浪费。但是有一天,在牧师紧紧抓住吴起的手为他祈祷的时候,吴起努力小声地跟他说自己练习过很多遍的话,“请您帮我带出去”。牧师抬起了头,悄悄地向四周看了看,对着刚刚进屋的吴起岳母咯咯地笑了笑。
“看来我们的兄弟想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吴起的岳母点了点头,用一种羞怯、难为情的声音说,“哎呀,我们当然都想让他这样的。”
牧师那一天祈祷的时间格外长,读了读《圣经》,和一起来聚会的人合唱一首赞美诗,然后他们全离开了。
五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吴起拉开窗帘,往外面瞅了瞅。坐在轮椅上,背靠冰冷的墙壁,注视着窗外的风景,这也算是出去了。岳母在家的时候,要么待在她女儿的房间,要么就在花园里。起初,她在花园里也就是修剪一小部分蔓生的枝叶。不过,慢慢地,她开始从边角一直修剪到园子中间。
有时,看到她在园子里捣腾,吴起就会感到身上一阵凉气。起初吴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过了一阵子,他知道了。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些植物,最多是看看检查一下它们。吴起岳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植物连根拔起,有些已经死了,可有的正等待春天的到来。每拔掉一棵植物,她都会看看土坑。然后,再用铲子继续挖到一定的深处,弯下身子看看。她是不是觉得碎石、根系旁边藏着什么东西?她端详每一棵植物留下的土坑,似乎在找寻什么。当发现坑里啥也没有,就把拔掉的植物随手扔到坑里。
有的时候,她在园子很远的角落里挖坑。吴起只能把脸使劲贴在窗户玻璃上,才能勉强看清楚。因为现在是冬天,土很硬,铲很重,挖坑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再硬的土,一点一点不停地挖的话,也会挖出一个坑。吴起的岳母就是这么干的。她挖的坑不够深,只能种一株小树苗。吴起的妻子仅凭坑的大小,就能判断出,适合种什么样的植物,而吴起完全没概念。理疗师、牧师来的话,她就用苫布盖住坑口。
她是不是打算挖遍整个花园呢?是想挖出埋藏的什么东西吗?看到自己的岳母在花园里专心瞅着坑而不是植物,吴起不由地在心里发问。这和自己的妻子有关系吗?妻子平时总是喜欢在本子上写各种东西,并把很多笔记本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本子上写的东西在吴起看来就是些涂鸦。在吴起准备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寒意再次袭来。
吴起的心情越来越苦涩。看着自己无用的双腿,再生皮肤下怪异的面庞,吴起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起初去医院看望他的人们一个个都消失不见了。倘若邀请他们过来,他们应该也会过来,但友谊已不复存在。自己现在已成为他们同情的对象,在一起聊天时,他们也会格外注意说话的语气。当他想到看望自己的人,临走之前拘谨地看了一眼自己,吴起就感到一阵恶心。
六
吴起的岳母在花园里挖了一个很深的坑,足够埋下一个保险箱。坑挖好的那一天,她来到吴起的房间,站在床垫的旁边,擦手上的泥土。吴起紧闭双眼,以防泥土溅入。
“来年春天如果想种些什么植物,现在必须得松松土。”她说,“否则的话,种了以后都会死。”
吴起点了点头,他对园艺一无所知。吴起的岳母似乎已经知道吴起一直有偷看她在花园里干活。
“那些植物不是真正的问题。”
吴起又点了点头,车祸之后的最大问题,一直都是他自己。换言之,就是吴起的康复问题。
“我说的是钱,是时候整理整理一些银行账户了。”
她去了客厅,吴起在房间里等着。过了好久,仍没有回来。或许吴起的岳母是在让他自己算算账。尽管吴起怀疑岳母有所企图,但不得不一直假装不在乎,这让他很不安。自那天之后,她老是提钱的事,然后又没有下文,好似是想让吴起自己客观地想想自己的处境。
那天,在去医院做常规复检的急救车上,吴起的岳母再次提起了钱的事。因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心情会变,什么时候停止讲话,吴起只能忍受她不停地抱怨医生说的话。医生告诉吴起在进行肌肉治疗的同时,还需配合做皮肤移植,牙齿治疗。这样吴起才能够恢复正常讲话的能力,嘴角不流口水,下巴不咯咯响,才能够正常走出家门,而不会吓到别人。
“在我看来,以你目前的状态,还能够活个二十年。”医生补充道。
吴起岳母的双眼上下打量了吴起一番,再多活二十年,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平均寿命,但这种状态下,二十年真够漫长,比永远还显漫长。
“这么长时间!二十年呢,真是太长了。”吴起的岳母看来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吴起的岳母补充道。endprint
这话不对,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健康,比吴起健康多了。至少,她可以很自如地大小便。
“我合计了一下护理费、家庭日常开支、去医院复检治疗费等,算出你一个月的花销。”在回家的路上她说,“别人可以期待加薪,但我们没有这个奢望了,这个数字还没有考虑通货膨胀、房贷利率上涨等因素呢。即使没有这些,一个月的花销也是很惊人的。”她手拿着计算器让吴起看,“看到没?看到的话,跟我说一声。”
吴起看了看他岳母。计算器离眼睛太近了,吴起看不清上面的数字。她瞪了瞪眼睛,似乎吴起要不给个回复,她就不打算拿走计算器。吴起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过,花费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有多少钱花。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我需要知道我们一共有多少积蓄。”
她一直在说“我们”,虽然是在讲吴起的财产。
“我算了一下房子的市价,我女儿和你名下的存款以及你的抚恤金,所有加起来并不多。主要是这个房子的房贷太高了。到这个节骨眼了,最好还是把房子卖了吧,这样才能还清房贷,特别是贷款的利息也不低。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有些事情吴起的岳母并不清楚,其实吴起并没有退休。学校现在是让他休病假,并没有辞退他,除非吴起自己申请退休。吴起所在学院的院长去医院看望吴起时,这么对他承诺的。院长还告诉吴起好好养病,早日康复,重返工作岗位,身体好了,還是可以教书育人。只要能坐着轮椅自由行动,讲话不流口水,完全可以再次站在讲台上。在这个很多人被迫早早退休的年代,吴起有一个教师这样的铁饭碗,着实幸运,尽管他现在能做的只是躺在床上。院长的鼓励让吴起十分感动。
“哦,对了。”吴起的岳母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好像现在才终于想起来,“是关于学校的事。那个,前不久我已经帮你提交辞呈了,谁也不晓得你何年何月才能完全康复。”
她摔门而出。吴起瞬间感到解脱,他已经倒下了,就不会再摔倒了。就在刚才,吴起知道自己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不,不是刚才,而是很早之前,他已经失去了。一切都很难说,或许车祸之后他就这么过的,浑然不知自己很久以前就一无所有的事实。
吴起的妻子知道,知道他很快就会一无所有。对此,她很自责。她是那么地生气,吴起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改变她的想法。她一直在逼他,让他冒风险,对抗命运。她一直都是正确的。除了一件事,当然这不是她的错误,是吴起自己一手造成的。因此,吴起曾经相信的一切都已成为浮云。他现在所拥有的只是那没用的,破烂的身体,以及整日躺着的床垫。
七
吴起的岳母继续照顾着吴起。她喂他米粥,慢慢地增加饭后服用的药片。这些日子,吴起的岳母没有去银行或者保险公司,而是去花鸟市场。她一边抱怨家里没钱,一边又不停地从外面带回植物。在吴起看来,这些东西都是一个鸟样。吴起猜测,她是要把这些植物种在前不久挖的坑里。而且,现在花园里已经有些相当大的树木,树根埋在球状的土堆里。
吴起的理疗师,已经很少来了,隔了好多天才来一次。有一天理疗师来到吴起家,看到了花园时,顿时一惊,问吴起的岳母,“这么大个花园,全是你一人搞的吗?”
“我女儿生前最喜欢花园。来年春天必须满园春色。”她说。
吴起等着理疗师来到他房间,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堆药片。药片是吴起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的。“看看这个。我岳母每天让我吃,一次吃八片。是不是太多了?”
理疗师看上去很震惊。
“确实有点多。不过这是最近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告诉你吧,前不久我得了急性结膜炎,去看眼科医生。其实也就是有点粘液,可医生非要让我一次吃六粒药片。那几天是我人生第一次因为吃药而吃饱肚子。”
理疗师哈哈大笑,好似这是多么好笑的一个笑话。吴起说话声音低沉,理疗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没办法,吴起只能大点声讲话。
“这些药片让我头晕脑涨,我不能再吃了。”
“你需要休息,只有这样才能消除疼痛。”
“它们真的有用吗?”
“当然啦,吃了总会有效果的,比藏起来好多了。”
吴起没有再继续说服理疗师相信自己说的话,而是请求他带自己去医院。理疗师说他要先完成今天的理疗,随后帮助吴起翻了个身。吴起背朝上趴在那里,跟理疗师说自己的岳母在安什么心。虽然理疗师听了以后没什么反应,半天不说话,但吴起能感觉出来他是受到惊吓了。理疗师又帮着吴起翻了身,跟吴起解释说这些话是疼痛引起的喃喃呓语。直到此时,吴起才发现,岳母已经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和理疗师。
“你肯定是因为疼痛在呻吟。是不是今天特别疼啊?”理疗师看到吴起的岳母站在门口如此说道。
吴起说是的,是的。吴起的下巴在不自然地左右抽搐,看上去真是在呻吟。
理疗结束后,理疗师跟吴起告别,语气比往常更加亲切,督促吴起尽快好起来。吴起在想这是不是个什么信号,或许这个人终于理解自己的苦衷了。不过,当听到理疗师和自己岳母讲话的内容,吴起知道这就是善良友好的告别。
理疗师走后,吴起的岳母又去了花园。吴起拉开窗帘,看见她在站在尚未栽植的树苗中间。这些树苗几乎没什么叶子和花朵,稳稳地挺在那儿,树根上覆盖着泥土。为树苗预留的土坑,都很暗,很深。大部分坑的大小,正好可以栽植这些树苗。但是花园远处有一个土坑,特别大,特别深。吴起没看到有什么树苗需要挖这么一大坑。
吴起的岳母一只手拿着树苗,一只手解开包裹树根的塑料袋,然后突然停下来朝吴起那边的窗户看了看。盯着吴起看了好一会儿。吴起大胆地猜测了一下,岳母肯定知道车祸那天车里发生的事。想想看还真这么回事,她从没跟吴起提过那天的车祸,甚至连问都没问过。她从吴起身上收回冰冷的目光,继续摆弄那些树苗。为了停止疯狂的想法,吴起告诉自己岳母只不过真的喜欢植物而已,他只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