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与杜甫晚年去蜀心境试解

2019-11-12 17:36孙少华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扁舟吴越杜甫

孙少华

作者:孙少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编审,文学博士,100732。

唐乾元二年(759),杜甫从秦州前往同谷,期间所写《发秦州》诗云:“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这是交代他离开秦州、前往同谷的原因,就在于衣食匮乏、生活艰难。当年年底,杜甫又离开同谷,抵达成都,生活暂时稳定下来。五年以后,在永泰元年(765)的春夏之交,杜甫又离开成都,泛舟出峡,最后病卒于湘江孤舟之中。关于杜甫晚年离蜀的原因,前人多有讨论。近来陈尚君先生又有撰文,以杜甫客居云安的一首《客堂》,剖析杜甫离蜀后的“生存状态与真实心声”,与其前所撰“杜甫为郎离蜀”说互相印证,颇见功力。李俊标先生曾撰文质疑“为郎离蜀”说,证据之一就是“他的诗中大量充斥的是对吴楚的思念,他向往的不是北方,而是南方”。当然,对于杜甫究竟为何离蜀,李文并未给出明确答案。其实,涉及杜甫离蜀,有两条材料极为关键:其一,杜甫离蜀前,“常蓄东游之志”;其二,杜甫离蜀之后,又有“扁舟下荆楚间”之实。这两条材料,皆出自与杜甫同时代人之口,有其可靠性。而结合杜甫此前的诗作看,杜甫对驾扁舟客游吴楚,实际上预谋已久。

一般认为,杜甫是永泰元年的春夏间离开成都,其计划离蜀则在本年春天。但杜甫其实在上一年的广德二年(764)再次回到成都之时,已有去意。广德二年春,杜甫《游子》诗云:“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仇兆鳌即注云:“意将去蜀游吴也。”这当然是后人从杜诗中得出的推测之辞,然结合杜甫同时期其他诗作看,这种说法亦不无道理。其实,无论杜甫晚年为何离蜀,他首先面对的就是如何解决交通工具的问题,而“船”就成了他东下出峡的首要选择。杜甫东下之后,泛舟吴楚,最后卒于舟中,“船”成了他晚年生活状态的重要见证。这启示我们,杜甫离蜀前一年所作《破船》一诗,可能隐含着他晚年的某些思想密码:“船”既是解开他晚年决意“去蜀游吴”的钥匙,也是了解他晚年心境的门径。

一、《破船》与杜甫“去蜀”之志

宝应元年至广德二年三月,杜甫避乱而游绵、梓、阆三州。此时,杜甫已有去蜀出峡之志。广德二年春,严武复镇成都,杜甫遂返。见到草堂及其周围的破败之象,杜甫感怀撰写了一系列诗歌,如《草堂》《四松》《题桃树》《水槛》《破船》等,此皆杜甫去蜀前一年之作。其中《破船》诗云:

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岂惟青溪上,日傍柴门游。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船舷不重扣,埋没已经秋。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

杜甫再回成都,睹物思情,托物言志,本在情理之中。然上述五首诗篇中,前四首的写作容易让人理解,然最后一首中,一破旧之船,如何能令诗人触发诗兴、感慨万端呢?

从《破船》全诗看,与“破船”切题之诗句,其实只有“船舷不重扣,埋没已经秋”“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四句,其他皆属作者借破船抒发怀抱、托物言志之辞。因此,《破船》应该体现着杜甫去蜀四五个月前剧烈的心理活动,以及他在《破船》中表现的强烈的去蜀之心。

但如果我们认可杜甫是以《破船》明去蜀之志,根据生活常识,他在写《破船》之前,即应有离去之心。这一点,我们可从他此前的诗句中找到证据。

广德二年春,杜甫在阆州,有三首诗与《破船》有着相通的思想感情,并且皆与后来诗人东下有关系,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杜甫“厌居巴蜀”之后,为何如此钟情于吴越?这一点,需结合其《壮游》诗加以理解。该诗云: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当然,杜甫晚年诗作体现的他对“吴越”“吴楚”的向往,除了他确实曾游历此地的缘故,很大程度上,他可能在将“吴越”“吴楚”作为自己精神寄托的一种符号。或者说,“吴越”“吴楚”,不过是信仰的代名词。就此而言,我们在研究杜甫诗歌的时候,就不能单纯将其中的“吴越”“吴楚”当作一个地理名词看待,而应该从信仰、思想、精神层面对它们予以多角度审视。

总之,杜甫晚年之“去蜀游吴”,并非一时兴起之举,而是有一个较为复杂、长期的心理过程。也就是说,很久以来,在杜甫心中,吴越或吴楚,已经成为下一个适合居住并取代成都的首选之地。至于杜甫为何选择吴越或吴楚,除了《壮游》诗中交代的吴越历史传说的吸引,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无论如何,已经萌生“去蜀游吴”之心的杜甫,再次回到成都后,初见破船,触景生情,去意已决,遂作《破船》以坚其志,当为事实。

二、“江海心”与杜甫之“高隐”“远游”思想

也就是说,杜甫本来非常渴望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的生活,但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使他只能寄情于与自由有关的“扁舟”,及其所涉及的自由自在的“江湖”。那么,这里有一个问题:晚年的杜甫,为何选择离蜀,且眷念并追寻吴越的“扁舟”与“江湖”?

杜甫的“江海心”与“不系舟”思想,很大程度上是贫困生活挤压的结果。外界物质生活的压力越大,他向内求取精神自由、心灵自由的需要也就越大。人处贫困,如何处理现实生活的窘困与精神世界自由之间的矛盾,是一个永恒的人生主题。对于久处贫困、生活动荡不安,然而却是一家之主、人到暮年的杜甫而言,处理这个问题显然已经非常吃力。对于他来说,安定的生活,即使贫穷,也比漂泊无依好得多。然而他决然选择离开,造成的结果则是众人所能看到的:终日漂泊,以船为家,最后病死于孤舟之中。可以想见,离蜀后最后的人生数年,杜甫已无力彻底改变贫困的生活窘境,他只能在孤舟、江海营造的江湖里寻找并享受与之对应、相对安宁而自由的精神生活。从现实回归自我,是人在特殊年龄阶段的必然需求。这一点启示我们,饱尝了现实中种种痛苦的诗人,无论生活如何艰难,诗人都为自己的心灵保留了一份宁静、自由、放旷而独立的天地。在这里,诗人的精神是丰满的,自足的,无所羁束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杜甫在此面对并解决的,是人类的一个共同话题,因为,对精神、生命、灵魂的理解以及对思想自由、解放的追求,是所有阶层都要面对的问题。处于贫困生活中的杜甫思考的问题,衣食无忧者亦不能免。也就是说,尤其对于古代文人而言,他们对精神世界的渴望,更甚于对物质追求的贪婪。这一点,对已届暮年的老人,影响尤大。这是杜甫撰写《破船》并决意去蜀的第一层思想原因。

三、“破船”与杜甫的“往生”思想

上文已述,杜甫《破船》之“高隐”“远游”,皆有很强的“出世”“长生”思想,具有浓郁的道教情怀。然最能体现杜甫对生命意义之思考者,其实是诗题之“破船”,因为它不仅符合佛教净土宗思想,而且可以揭示杜甫去蜀前的真实心境。

杜甫《破船》诗歌体现出来的思想,大致呈现出两条主线:第一,从道家思想的“不系舟”之精神自由,到道教神仙长生不死、徜徉于天地之间的“天地客”的思想;第二,从道家“不系舟”、道教神仙长生到佛教思想(包括净土宗甚至禅宗)。这两条思想主线,在杜甫的《破船》诗中有集中体现,足以揭示他在离蜀前的思想状况与心理动态,也为我们深入了解杜甫晚年心境提供了重要依据。

注释

①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册,第1699页。

②陈尚君:《杜甫生命至暗时刻的心声》,《文史知识》2018年第6期。

③此前二文,即陈尚君先生的《杜甫为郎离蜀考》(《复旦学报》1984年第1期)、《杜甫离蜀后的行止原因新探》(《草堂》1985年第1期)。

④李俊标:《杜甫居蜀时期的思想发展——兼论离蜀原因》,《杜甫研究学刊》2003年第4期。

⑤樊晃:《杜工部小集序》,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之十三,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8册,第2705页。

⑥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杜诗详注》卷之十三,第8册,第27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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