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巴胺是什么

2019-11-01 02:14薛广玲
山西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姑姑父表弟

1

这一年,我家发生了两件天大的事情。

第一件,我家的二十三万元钱,连个响都没听到就打了水漂。我妈买个馒头都要比比大小,二十三万说没就没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难以想象。那一时刻,我不心疼钱,我只心疼我妈。

起因是,去年年底,我妈把二十三万元做了一项投资,说是一年就是十个点,再加上活动增息券,利息就到了十二个点。我妈 “啪啪”摁着计算器,把计算结果拿给每个人看,她的眉毛都飞了起来,说瞧瞧,一年之后,光利息就是两万七千六百元!我妈夸下了海口,说利息一到手,就带我们全家去海南旅游一次。我爸问,保险吗?要我说还是存到银行里安全。我妈说,这社会,年轻人谁还把钱存银行里?

随着时间地推移,我妈的海南旅游计划越来越具体,酒店要住五星的,坐哪次航班都打算好了。我妈还说要潜水,在我的印象中,我妈恐高,也怕水,听说过见钱眼开的,没有想到,钱还能壮人胆。她从淘宝网上买来了泳衣,一人一套,花花绿绿铺了一床。我敢说,我妈这辈子都没这么任性过。我的心里荡漾起无数的涟漪,说不拜金是假的,谁不想花钱如流水?谁不想视金钱如粪土呢?海南的椰子树,翠蓝的天空,汹涌澎湃的大海都在向我们招手。想一想都能让人笑出声来。

那一天我正在卡瑟里做美容,我妈打来电话,我拒接,我妈的电话一旦打起来就没完没了,没有半个小时挂不掉,我想冲完澡再回拨过去。我妈的电话紧接着又打了进来,这不是我妈的风格,我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

电话一接通,我妈就在那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的小心脏快速跳动着,少说一分钟也到了一百二十下,当真,我胆子不大。我妈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我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一些惊人的画面,我家最年长的就是乡下八十多岁的奶奶,如若奶奶猝然离世,我妈就是再悲伤,也多半是在演戏,总不会这么逼真。我妈和我奶奶的隔阂很深,起源也很早。早到要追溯到我二叔和小姑的婚事。在我妈的眼里,我奶奶是个不折不扣的封建疙瘩。而我妈是大学生,她们之间的差距本就相隔十万八千里,有隔阂也难怪。

难道是我爸?我的血液一下冲到了头顶。天啊!现在的事可说不准!我们医院刚提了一个副总,三十九岁,新官上任总要烧几把火,庆祝的酒场接连不断,他喝起酒来必须生猛。偏偏这个人还是个球迷,晚上还要加班熬夜看世界杯,上任不到两个月,就突发脑梗而亡。实在是可惜。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老天!难道真的是我爸吗?这可怎么办?我浑身发起抖来。我嚷着,妈,到底咋了?啊?你快说啊!快说啊!妈——!

我妈惊天动地的哭声总算停了下来,我妈说,咱家的二十三万元没了。

我的心瞬间妥妥地放进了肚子里,一时间感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拍着胸脯缓了口气,说老妈,您可吓死我了!

我妈说,老天啊!那可是咱家买房之后,我和你爸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存下来的啊!存了足足五六年啊!这可要命了啊!

蓝天白云,椰子树,还有那一床的泳衣,都一起烟消云散了。

那件事情之后,五十八岁的妈妈一下子就苍老了,原来不服老的劲头说没就没了。以我对我妈的了解,我妈会就此一蹶不振,这可难办了!钱再重要,总也不能要了人的命吧!我像个玩杂耍的,在我妈面前花样百出,就想博我妈一笑。我说,钱本就是身外之物,只要有人在,就比什么都强。再说都报警了,安心等结果吧。我还吟诵了一句诗: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我妈眼神十分空洞,像祥林嫂一样,车轱辘话来回说:那二十多万干啥不好?能买一辆好车!能……

那二十多万牢牢扎根到了我妈的心里,看架势,能成为一个千年不变的钉子户。我们一家人大气都不敢喘,在我妈面前不敢提一个“钱”字。

2

那是一个周末,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我妈叫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我妈的眼袋一下子闯入了我的眼帘,看来我妈又失眠了,她的眼袋下垂了足有三毫米。我看了一眼闹钟,才不过早上八点,我妈自从钱没了,连觉都不让人睡安稳。我翻了个身,继续睡。我妈说,你姑父来了,他刚打了电话,说他的车坏到了外环,在一个富强修车点修理呢,你去接一下吧。

我有四年没见我姑父了,我姑父这几年在外地打工,人家春节回家过年,姑父不回来,说过年时老板给三倍工资,所以姑父总是缺席我家的团圆餐。我奶奶说了好几次,说钱再重要,也不如人重要。姑父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时候团圆不是团圆?再说春运期间,火车站里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倒不如年后回家轻松。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表弟参加工作后,先是买了一辆车,虽说是辆奥拓,可一辆车钱,就几乎花掉了姑父积蓄的一半。再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买房了。没有梧桐树,哪来金凤凰?姑父最担心的就是表弟的婚事,现在女孩找对象,房子可是摆在第一位的。姑父说了,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表弟在城里买套房子。我不知道姑父家有多少锅可以砸,房子可不是五万六万就能解决的。

在去接姑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姑父的模样,从我记事起,姑父就没年轻过,他像一颗尖头的野核桃,脸上天天挂着笑。他的笑和旁人不同,他笑起来,浑身的细胞都在动作,又唯恐别人对他的笑有所怀疑,就笑得格外卖力,还配合着喉咙里发出的各种声响。

姑父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这在农村算是独苗。只是姑父的父亲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一个寡母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恓惶。眼看同龄的人都结婚生了娃,姑父的母亲愁死了,母鸡下个蛋都要立马送到媒婆家里去,好听的话说了几十箩筐,姑父的婚事依旧搁浅着。想想也是,谁愿意嫁到一个这样的人家呢?要人没人,要房没房,家里窮得叮当响,就一个座钟算是值钱的玩意,到点就“咣咣”地响,让人心生出很多悲凉。时光飞逝不等人,姑父都二十八岁了。

媒婆看着姑父也是犯愁,姑父一米六五的个头,小巴掌脸,黑红皮肤,一笑就是满额头的皱纹。媒婆巴掌拍得“啪啪”响,说,恁看看,这样的家,这样的人,唉!

姑父的母亲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说谁谁家的,也是一样的穷,可是人家精明,在外面干了半年工就哄个媳妇回来,真有本事!姑父也被赶出家门,到省城木器厂做工,只是半年后姑父回了家,姑父的母亲目光看出去老远,指望在姑父的身后能出现一个女人。姑父给不了她惊喜,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姑父眼看着就成了光棍。姑父结不了婚,姑父唯一的妹妹也结不了婚,任凭她又哭又闹都没用。村里人都明白,姑父的妹妹就是姑父的后路,她是给哥哥留着换亲的。

那边是姑父,这边是一脸麻子的二叔。二叔那一年三十岁,我小姑是二十三岁。一个媒婆穿梭于两家之间,来来回回几趟,就把事情定了下来。既然是换亲,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什么年龄,家世,相貌,都不值一提。两家父母想的都是天大的事:传承香火。我妈上蹿下跳地找人劝说我奶奶,只可惜我奶奶油盐不进,说什么大儿子指望不上,只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就指望二儿子生孙子啦!要不然我百年之后怎么去见老头子?

姑父的妹妹年底嫁了过来,小姑是第二年春耕后嫁过去的。被迫换亲的小姑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奶奶很高兴,她那张老树皮似的脸,笑成一朵狗尾巴花。那一天,我恨我奶奶,我也陪着小姑哭,小姑看到我哭,就哭得更凶了。院子里的人都在忙碌,有鞭炮声,嬉笑声,但是我听到很多人都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小姑嫁过去没多久,夏天就不管不顾地来了,满山遍野开满了黄色紫色的花。那年夏天,我们那里遇到了大涝,暴雨下了几天,村里的白马河都满了,鱼被冲上了岸,它们蹦来跳去地挣扎。我二叔动作麻利,捉了很多鱼,装了大半缸。

我怀疑那场暴雨是小姑委屈的眼泪,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奶奶听了。奶奶拿食指戳了我的额头,说,小丫头片子不要胡说!你姑有什么委屈的?那是她的命!

我不懂什么是命,“命”这个字一下子就存进了我的脑海,我觉得这个字好可怕,冷飕飕的。我又跑到大缸那里看鱼,我说,奶奶,您说这些鱼的命是不是也不好?好端端的在白马河里,一场大雨就把它们冲了出来。

奶奶说,对,人有人的命,鱼有鱼的命!

命让小姑那朵美丽的鲜花,插在了姑父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大雨过后的一天,姑父带小姑回了娘家,给我们带来了好多吃食。我敢保证,姑父把他的半个家都搬来了,有核桃,红枣,地瓜干,白面,小米。姑父很喜欢我,那时候我都五岁了,爸爸妈妈很少抱我了,可是姑父看到我,一把就把我抱了起来,仔细端详着说,俺侄女长得可真俊,你看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和他小姑真像,真是俊!

我被姑父夸红了脸,大家笑起来。小姑却不笑,她整张脸都是灰色的,像山坡上被雨水泡过的花儿。小姑那时候刚有了身孕,反应很是厉害,闻到腥味就吐个没完没了。盛鱼的大缸被姑父揽在怀中,在地上左磨右磨,磨到了南墙根。妈妈说,反应厉害多半是男孩。姑父听了就咯咯笑起来,像只公鸡,笑得整张脸都扭曲变了形。他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俺都依着媳妇,就要一个。

奶奶白了他一眼,说,没出息!女人就是生孩子的,噢,如果这一胎是个女娃,你们也不要了?那找媳妇干啥来?

小姑口气很硬,说,就要这一个。

奶奶又翻了一个白眼。

姑父说,对,俺们就要这一个,不管男孩女孩,俺都喜欢,俺都愿意。

3

我提前用手机搜索到那个修车点,设置了导航,开车找到了姑父。姑父看到我,笑容立刻跃到脸上,和多年前别无两样。只是几年不见,姑父老了很多,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和我爸一样大,可你看我爸,橘色的羽绒服一穿,下身配条牛仔裤,头发全染黑了,打眼一看,也就四十多岁的人。我姑父和我爸如果站到一起,真就像两代人。

我竟然有一丝伤感。要说在我的记忆中。姑父是颗山核桃。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姑父,则是一粒风干的山枣。他戴了一顶鸭舌帽,皮肤黝黑,个子也缩了水。那顶鸭舌帽和姑父很不搭,姑父一笑,满脸的皱纹也跟着剧烈抖动起来。姑父穿一件灰色的羽绒服,那件衣服他穿了少说也有十年了,这恐怕是姑父冬天里最好的行头。

以前姑父都是穿爸爸剩下的衣服,虽然有些长,小姑用缝纫机往里收一收,勉强能穿。姑父成年累月穿着那些旧衣服,走到哪里就炫耀到哪里,说这是俺大舅子哥的,人家是公家人,人家是考学出去的,找的城里媳妇!

只可惜这些年姑父不断地变瘦,而我爸不断地发福,我爸的衣服穿到姑父身上,大得像唱戏的袍子,他就开始穿表弟的旧衣服了。

在我的印象中,姑父唯一一次穿新衣服,是在表弟考上大学的宴席上。姑父那天穿了一件深蓝色衬衣,一条灰色裤子。姑父好像被那套新衣服绑架了,走起路来很是别扭,腿脚迈得都不利索。姑父家的院子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那两棵核桃树动不动就沙沙作响,像是在交谈和欢笑。大黄狗也变得温顺了,窝在墙角,自由自在地啃着骨头。姑父擺了六桌酒席,整个院子里都是人。

酒席吃到一半,姑父突然哭起来。他的哭腔很尖锐,像妇人的哭声。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穿着新衣的姑父,立刻被托到了舞台的中央。我自小对姑父的笑很是熟悉,觉得姑父笑起来像个小丑,没有想到姑父哭起来,会让人心疼。

他边哭边说,当初孩子生下来,俺就发了誓,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孩子供成大学生!得像他舅一样,以后找个城里媳妇!现在好喽,孩子总算——总算争——气——了!呜——呜!

院子里的人轰一声笑了起来,一个邻居说,你看他高兴得,你可放心吧,你儿子保准比你强,这以后成了公家人,媳妇得排着队,你就等着做老公爹吧!

姑父带着眼泪鼻涕又笑了起来,他甩了一把鼻涕,食指和拇指在鞋底一蹭。小姑像发射火箭一样,两束恶狠狠的目光射向姑父,姑父带着鼻涕和眼泪笑着,浑然不觉。

姑父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两个人活。在姑父的眼里,小姑和表弟就是他的命,要说媳妇和娘同时掉进了湖里,姑父会先救哪一个,我敢保证,姑父先救的肯定是媳妇,即使他不会游泳。

姑父那天很活跃,他吆喝那些吃酒的人,去他家正屋里看看。正屋里空荡荡的,人群里发出了几声叹息。姑父的重点却在一面墙上,那张墙贴满了表弟的奖状,从幼儿园算起,一直到高中。有优秀少先队员,三好学生,那些奖状闪着金光,一张又一张,温暖了姑父的人生。看奖状的人都唏嘘不已,有的还抹起了眼泪,叹着不容易。姑父一张奖状一张奖状解说,表弟这次考了多少分,那次考了多少分。我想姑父的记性真好,仔细看了奖状才发现,在每张奖状的右下角,写着各科的成绩,那些数字像是蝌蚪,是姑父的笔迹。

有人端着酒杯进了屋,给姑父敬酒。姑父来者不拒,一杯酒一口就下了肚,他从来没有这么爽快过。在农村里,女婿都叫新客,到岳母家走亲戚,是最尊贵的客人。岳母家要七个碟子八个碗地招待,讲究的人家,还要找人来陪新客,劝酒让菜,总要把新客灌个半醉,才算到位。姑父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我奶奶家最重最累最脏的活,都是姑父干。他干得乐意,起劲,就连吃饭,他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灌水,添饭,续水,缺盐买盐,缺酱油买酱油,都是他的活。

解說奖状的过程中,姑父连喝了三杯,姑父一下子就醉倒了。

这些年来,姑父为了给孩子多存些钱,买了灌溉机器,逢到天旱,给村里人浇地,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亩田收二十五元。冬天时,他打着手电去山上捉蝎子,一个蝎子能卖几元钱。有一次被蝎子蜇了,手肿得像个馒头,疼了很多日子。

院子里依旧热闹,姑父歪倒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说着,俺不是人啊!想当初结婚前,俺妹给俺下跪,俺的心多狠啊!俺没答应!俺想结婚啊!俺想有个家啊!俺有错?结婚后媳妇不让碰,如果不是俺妹当时怀孕了,如果她再不让俺碰,俺妹就去流产,她才让俺……唉!俺这一辈子难啊!自从有了儿子,俺的心才踏实下来,俺想把孩子供成大学生,俺想多存些钱,俺在树林里摸知了猴,一摸就是一夜,被蚊子咬了满身的疙瘩,一个知了猴能卖两毛五分钱……

姑父的话没有人听,我是去屋里倒水时偶然听到的。多年来,姑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唱一次主角,却没有想到还是一场独角戏。姑父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打着呼噜,嘴角流着涎水。那天应该是姑父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日子,所有的屈辱,艰辛,都好似一颗蚕蛹,有了这一天的风和阳光,才有了蜕变成蝶的机会。

4

这件羽绒服应该是姑父最好的行头,姑父的日子虽然过得不景气,但是一向是注重外表的。特别是表弟上大学后,姑父走路说话,更是一板一眼,毕竟农村里的大学生不多,作为大学生的父亲,姑父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

姑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我的车,像是看一辆金光闪闪的凯迪拉克,一边看车一边看我,嚷着,侄女,这车真好啊!比你表弟的车大,好看!啧啧!了不得!俺侄女真有本事。

那天已接近年尾,天很冷,路两旁的杨树,光秃秃的枝头像手臂一样伸向天空。姑父和杨树很像,都是灰色的基调。我放眼望去,大路以西是绿油油的麦田,成色不同的绿延伸到了天边。

我吆喝姑父回家。姑父一边说好,一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电动三轮车后车厢,没有想到姑父动作那么矫健,全然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一把扯下一块塑料布,我一时傻了眼。有两袋白面,一袋花生,半袋子小米,一袋子核桃,还有十几棵大白菜和一堆红萝卜。姑父每个袋子都要拍一遍,说,这可都是硬货,这可都是自家种的,不像市场上卖的,喷了农药,你们尽管放心吃。这核桃俺专门挑个大的,提前装了起来。还有这白菜,放点五花肉一炖,好吃得很!嘿嘿。

姑父虽然是个财迷,可对我家很是大方。我家是他家唯一在城里亲戚。表弟毕业后找工作,就在我家住了小半年,表弟租房子,买车,都是我爸或我妈在一旁照应。姑父一直想让表弟在城里安下家,找个媳妇,姑父没人可以指望,就紧紧抓住我家这棵稻草不放。

院中的两棵核桃树我是见过的,一到九月份,姑父就要打核桃,他把核桃一个个去皮,晒干,两只手都染成了绿色,多少日子都洗不掉。姑父把好点的核桃卖掉,稍差一点的,砸壳取仁,给小姑和表弟吃。姑父的后院还有两棵香椿芽树,一到春季,姑父就要到城里卖香椿芽,头茬的能卖二十元一小把,据说一次就能卖几百元。我妈有一次碰到姑父卖香椿芽,中午蹲在路边就着大蒜啃煎饼。我妈给姑父买了两笼包子和一杯豆浆,姑父没吃,把包子和豆浆带回了家。

姑父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把白面,小米和姑父拉回了家,又跑了一趟,才把剩下的东西全部拉回去。

我家的客厅被那些东西占满了,像一个小型农贸市场。我家搬新房后,姑父是第一次来,他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都不够使的。姑父一间一间地看,配合着他特有的笑声,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夸了一遍。又用他树皮般的手摩挲了一遍,他嘴巴里的“啧啧”声一刻都没停过。我家的泰迪小花,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姑父说,你个小花,托生到这样的人家,真有福气,小花长得真俊!小花最爱听好话,作起揖来就没完没了,姑父的笑声就一波又一波地响起。家里热闹起来了,我妈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扎到我妈心底的二十三万,总算隐了一会儿身。

我们在家里吃的饭,姑父二两小酒下了肚,话就多了起来。他说从今年开始,就不出去打工了,他和小姑都到城里来,和表弟住到一起。他要摆摊卖菜煎饼,打算年后在城里给表弟贷款买房子。

这个城市姑父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就来这里做过生意。当时他买了一套做煎饼的机器,租了一间民房,只可惜那时机器煎饼还是新生事物,姑父买机器的钱都没赚过来,就返回乡下。可能是姑父太想钱了,所以钱就始终离他很远,他养兔子遇到兔瘟,买打麦机让机器卡掉一截食指。在医院里,姑父问医生,如果把断掉的食指接上,得多少钱?医生说,大概一千多元。姑父又问,如果不接呢?医生说,大概两三百元。等我赶到急诊室,我小姑正“呜呜”地哭着,一边哭一边说,你姑父对自己真狠!

原来是姑父自己做主,他右手的食指从此就少了一截。

姑父用很多话做铺垫,最后才说出此行的目的,他要借十万元钱。说完之后,他立即用右手拍着胸脯说,就是再苦再难,俺都会把这些钱如数还上。你们尽管放心。他就差用尖刀刺破食指,写下红色借据。

之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姑父放在胸脯上的手,有些突兀,只好放了下来。他笑起来,说,俺没敢多说,就十万。俺打听了,买套房子,首付怎么也得二十万,这些年,俺家存了有十多万,以后一个月扣个三四千,就可以了。

我妈的脸瞬间就白了,那二十多万又浮出了水面。我妈叹了一口气,说,妹夫,家里真没钱。

师妹是个陕西人,性子像火一样烈。我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姑父,姑父闭着眼睛。我压低声音说,亲,回头说。师妹不依,说,到底因为什么?你想憋死我啊?婚外情?你?还是他?看来我不说点什么,师妹那里交待不过去。我说,因为多巴胺。明白了吧?师妹说,我看你纯粹是闲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折腾!明天咱们老地方见,好好聊聊。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以前在一起时,我和老公三天说不了两句话,回到家里,最亲热不是对方,而是手机。这离婚了,反倒有了想念。回忆和伤感。我老公,不对,是前老公现在有事没事就给我发微信,约了我几次,我们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十分愉悦。有一天竟然上了床,想不到的是,我们在床上激情四射。

有一天,我正在上班,表弟带着一个女孩,和一个年龄五十多岁的妇女来找我。我把表弟拉到一边说,这是谁?女朋友?没听你舅妈说过啊?这个年龄大的婦女是谁?

表弟说,姐,我们谈了多半年了,女孩也是城里的。就是没敢给家里人说,如果他们知道了,准得天天给我打电话。再说,如果万一散了,能把我妈我爸折腾死。上次那个女孩把我甩了,我妈的血压一下子就上去了,血压高得连量血压的表都打不住,你说吓人吧?那个年龄大的是女孩的母亲,她来看胃病,你帮忙找个熟人呗!

我说,女孩知道你是农村的?知道你爸妈没有退休金?知道你没有房子?

表弟点头。

我又说,这女孩没什么问题吧?有没有什么遗传病?有没有给人家当过小三,身家清白吗?家里有没有什么问题?有……

表弟说,姐,姐,女孩一切正常,现在我是单位的财务主管,前途也是一片光明的。放心吧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像我爸我妈一样,神经那么紧张。

我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也是,谁说现在没有纯真的爱情呢?

大概过了两个月,我二叔家的堂弟生二胎,我们去吃喜面。我又见到姑父,我悄悄给姑父透露了表弟的事,那天姑父实在是太高兴了,喝了不少酒,我妈也喝了不少。只是我胃里老是不舒服,鱼腥味,皂香味,反正有味道的东西,都熏得我难受,我从来没有这么矫情过。酒喝到一半,我妈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公安局的,让我妈带着身份证去趟公安局。我妈“咔”一下就把电话挂了,说这年头骗子的手法越来越低劣,还说是公安局的!哼!我说,妈,不会是咱家钱的事吧?我妈顿时反应了过来,一边打电话,一边去了公安局。

姑父喝多了酒,歪倒在二叔家的沙发上,说,侄女,你别以为俺喝多了酒说醉话,俺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一定要珍惜生活,不能乱来啊!你说,你和那个多巴胺是怎么回事?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姑父,您想多了,多巴胺不是人。

姑父说,你别以为我没听到,那天你在电话里说,什么什么多巴胺,侄女,多巴胺不是人?那你说多巴胺是什么?

我起身给姑父倒了杯水,再回身,姑父睡着了。

那天是惊蛰,有谚语云,惊蛰过,暖和和,蛤蟆老角唱山歌。

【作者简介】薛广玲, 1977年出生。2010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天津文学》 《阳光》《山东文学》《厦门文学》《陕西文学》 《翠苑》《奔流》等刊物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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