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亮去华强北买手机,在一家手机专卖店再次见到尹芸。刚来深圳那阵子,他在蛇口一家公司的包装部上班。尹芸是生产部的,他们那时候就认识了,但没怎么说过话。尹芸是广东茂名人,工厂的同乡很多,下班也是一群一群聚在一起,在工业区的道路上相互追打,嬉闹。袁亮偶尔能遇上他们,但彼此都不打招呼。那份工作,袁亮只干一年多,辞工来到罗湖的东门,找了一份物业小区保安的工作,一晃又干了一年多。他所在的小区管理处,他这样的工龄,已经算是老员工了。班长辞工走后,管理处挑选半天,综合起来,不管是形象还是经验,袁亮都是不错的人选,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了班长。
看见彼此那一瞬,两人眼睛都放出光来,甚至还有些激动,旁人一点也看不出他们不过是泛泛之交。深圳太大了,又隔着那么些日子,还能在高楼林立人潮如水的华强北这个亚洲最大的电子市场遇见,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此后,华强北便成袁亮闲暇之余最常去的地方。尹芸负责的是联想专柜。袁亮看中一部1600块的宽屏智能手机,尹芸不卖给他,悄悄让他在外面等着,说自己八点左右就下班了,带他去另一个地方买更便宜的。
尹芸说的另一个地方,在手机店对面那栋楼的四楼。跟她一起在蛇口工作的好几个同乡,在这儿合伙租一个二十平多平米的办公室开淘宝店卖手机。尹芸也是合伙人之一。遇到放心的客户,她便连人带生意都带到这边来。同样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比如袁亮看中那部手机,尹芸她们这里,只要860元。她告诉袁亮,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下楼后,袁亮想请尹芸吃夜宵,她也不推辞,带他到振兴路上的一个餐馆叫快餐。吃饭时,大家把相互的情况粗略作了介绍,还互留了手机号。两个人相互打趣,尹芸说他比原来帅了,他就说尹芸越来越漂亮了。尹芸说:“那是。”一点都不谦虚。尹芸早已褪去稚气的脸上化了淡妆,穿着手机店配发的白衬衫,黑西裤,头发紧贴着头皮梳到脑后,束成一个拳头大的髻。看着相当精神,干练。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尹芸说得头头是道。袁亮觉得,比起她来,自己太缺乏见识,这些年差不多白活了。
尹芸先吃完,去到柜台把钱付了,这让袁亮更不好意思。回来之后,他有事没事便给尹芸发信息。尹芸开始还回复,后来就以工作太忙搪塞他。当月发工资那天,袁亮起意要请尹芸吃饭,他短信的意思是,买手机时尹芸为他省下一半的钱,又请他吃饭,尹芸若有空,他想回请一下。
“可以,等你有空时再说。”尹芸说。
那天下着大雨,风一阵一阵地吹,雨就跟着到处扑闪。尹芸八点下班,打着伞跟在几个同事后面跑,隐隐听到有人在身后尹芸尹芸地叫,回头看到湿漉漉的袁亮杵在身后。他头发凌乱,衣服又紧贴在身上,有些木然地看着她,像根风雨中的木头桩子。尹芸怔了,问他是怎么回事,袁亮说我来请你吃饭。
“你不会换个日子吗?”尹芸说。
“我出门时没下雨。”袁亮说。
尹芸用广东话骂他是神经病。尹芸躲在伞下,一句话不说,气乎乎看着袁亮又被雨淋了两分钟,然后把他拉到附近的外贸服装城去。尹芸说我不想吃饭,你就用请我吃饭的钱买一套干衣服穿着回去吧。尹芸给袁亮挑选了一套纯棉的灰白色运动装,仿阿迪达斯的,穿起来效果不错,配上他的板寸头及浓眉大眼,人就变了个样,有了英气与活力。
“我就是这么计划的,” 穿上衣服后,袁亮说:“你先带我去买身衣服,然后我们再找地方吃饭。”
尹芸背过身去,径直往一个方向走,袁亮也跟着走,去到一家火锅店里。
“你来多久了?”点完菜后尹芸问。
“快两小时了。”
“淋了两小时的雨?”
“在公交站躲了一下的。”
“ 黐线……”尹芸又骂他一句。
袁亮閑暇之余的另一去处是黄贝岭,去看望另一个叫闵宁的女孩。刚开始是偶尔去去,后来跟去华强北一样,成了习惯。黄贝岭是位于罗湖区的一个城中村,紧挨深南大道的村口,立着高大的水泥牌坊。凤凰路横穿过黄贝岭,97路公交车,又整天放着屁在凤凰路上跑。村里密布的握手楼里,居住着的都是外地人,百分之八十又都是四川达县人。每次去,袁亮都恍惚觉得自己不是身在广东的深圳,而是来到四川一个县城的街区。几乎在每一条巷道拐角,都能看到一些光着脊梁的四川男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牌,喝酒,吸旱烟筒,无所忌惮地用浓重的四川口音相互咒骂。
袁亮工作在东门,居住在东门。从东门到黄贝岭,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钟,所以每次他都是走着去的。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深圳还有一个地方叫黄贝岭,是他的一个同事带他去的。同事也是四川达县人,正在追求居住在黄贝岭的一个老乡,闵宁的姐姐闵慧。八字还没一撇,带袁亮去,是要他当电灯泡,紧要关头拿出来照一照。
闵宁和闵慧居住在菜市场边上,从牌坊进入,走上七八百米再左拐一下就到了。姐妹二人居住在一栋五层楼房的二楼,一室一厅,还带厨房和卫生间。房间干净整洁,沙发、茶几、冰箱、电视,应有尽有。闵宁在一家企业的内部餐厅当服务员,平时就是打扫一下卫生,有接待时会忙一点。如此清闲又无技术含量的工作,收入也高不到哪里去。闵宁享受这样的居住条件,功劳全在姐姐闵慧。
袁亮和同事是下午六点下班,在单位食堂就餐后才赶过去的,想在闵慧出门前见上一面,但还是晚了一步,闵宁说她姐姐前脚刚走,他们就后脚进门了;要注意看,应该能在凤凰街上碰上的。同事跟闵宁开玩笑,问她怎么不陪男朋友,闵宁说:
“你说错了,你应该问的是男朋友怎么不陪我。”
“你就当我是这意思吧。”
“好说,”闵宁说,“因为我不喜欢让他陪。”
闵宁把他们带去的西瓜切开,一半放在冰箱,一半三人分吃了。第一块,她先递给袁亮。
“第一次来,就对他这么好?”同事说。
“你都说了,”闵宁说,“人家是第一次来。”
袁亮这才特别端详起闵宁来,她看起来还小,不到20岁,胸很平,臀部却圆滚滚的;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齐眉的刘海下忽闪忽闪的,被双颊上小小的婴儿肥一衬,整个人便灵动可爱了。这多少弥补了她身高的不足。等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闵宁也在用同样的神情看着他。别过脸去时,袁亮的目光是慢慢往回收的,眼帘下落的样子,留给闵宁十分深刻的印象。她后来告诉他,就像悬停的蜻蜓,尾部轻轻地在清澈的水面点了一下。
一周后,同事再叫袁亮去黄贝岭,他又跟着来了。他一直记得他们上一次离开时闵宁说过的话。闵宁把他们送到门口,又走过巷子,送到凤凰街上。看着他们走一程了,这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下次再来坐啊。”袁亮回头看着她。闵宁的神情不像是送人离去,而是微笑着向一个晚归的人招手。她的身后是薄薄的月亮,昏黄的街灯照着她,在熙来攘往的人流里站着。来深圳五六年了,袁亮第一次觉得深圳是如此的亲近。
他们进门时,闵慧正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做面膜,脸上一层白,除了眼睛,看不到其他肌肤。闵慧瓮声瓮气地——面部肌肉的活动受限——让闵宁招呼他们坐,给他们倒水,又让闵宁给他们拿冰箱里的冻啤酒。躺着也能看得出来,姐姐的身材比妹妹的高挑,颀长,也更加的凸凹有致。但袁亮和同事都不敢看,闵慧只穿着一件苹果绿的深V丝质睡衣,又薄又透,都能清楚看到镶有金黄色花边的黑色文胸和底裤,何况闵慧的胸前还坦着白白的一片呢。
“没事的。”看到他们想抽身出去,闵慧说:“小妹,给我拿个外套来。”
闵宁去到卧室,拿来一块蓝色浴巾盖在姐姐身上,他们还是不好意思看她;一旦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再看时眼神都会变得不一样,不知同事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们上周就来过了,”闵宁说,“冰箱里那半块西瓜就是他们送来的。”
“什么半块?”同事说,“是一整个。”
“有半块我们切吃了。”闵宁说。
“老乡串门还提东西,整得跟什么似的。”闵慧说。末了,又跟闵宁说:
“小妹,帮我看看时间。”
“七点半了。”闵宁说。
闵慧起身,披着浴巾去到浴室,在里面取面膜,随后又化妆,打粉底、打口红,画了眉毛和青绿的眼影。她粉嫩白净的脸和精致的五官,是一张炫目的什么都能捕捉的网。她看人的眼神是飘的,像石头滑过水面。笑容里带有沉思的意味,跟人说话,意识却不在对方的身上。她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到阳台收衣服。袁亮的目光追随着她。晾衣架上,姐妹两的衣服挂在一起,谁是谁的却一目了然。闵宁的多半是颜色朴素的T恤和牛仔裤,还有几套是上班穿的藏青色工作服。闵慧的不一样,内衣、裙子、披肩、衬衫、热裤,看起来琳琅满目,五颜六色,一片春光。他的目光又追随着闵慧去到卧室换衣服,闵慧很快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深V吊带长裙走出来,肩头搭了件牛仔小外套。外套的作用仅是装饰,完全遮不住裸露出来的半个乳房。在门边换上高跟鞋后,闵慧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说:
“我上班去了,你们玩开心点。”
同事起身跟過去,要去送她,闵慧不同意。同事拉着门,态度很固执,坚持要送,闵慧便不再阻拦。他们走后,袁亮跟闵宁说:“他太喜欢你姐姐了,像个花痴。”内心却为同事觉得胆寒,闵慧看同事的眼神锐利又阴冷,她是半点机会都不给的。
“你呢?”闵宁问袁亮,“你喜欢你女朋友吗?”
袁亮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开始那几月,尹芸并不怎么搭理袁亮。她常在晚上下班时见到他,站在手机店外面抽烟。同事们一看到袁亮来,便对她说:“尹芸,你男朋友又来了。”尹芸不置可否地走过去,与他并肩朝某一个方向走。可一次都没答应他,跟他去看夜场电影或者走十几分钟的路,到附近的中心公园去逛逛。她说上班一站便是十几个小时,骨头都要散了,她只想睡觉。周末调休的时候,她也有理由,说自己要去笋岗的一个成校读书,她很快就能拿到专科文凭了。看到他失望的眼神,尹芸就说:
“你想我了就来看我,我哪一次拒绝过你呢?”
尹芸最多陪他找一个餐馆,坐下来一起吃个夜宵。找餐馆途中,横穿马路时,袁亮都会向尹芸伸出手去,想拉着她,在来往的车流中保护她的安全。尹芸没有一次把手伸给他,反倒比袁亮速度还快地跑过马路。直到有一次,尹芸没注意到双向都有车来,又开始拔腿冲刺,被袁亮一把拉住,他们的关系才有所进展。过马路后,袁亮不再放开尹芸的手。尹芸甩了几下,甩不脱,便任由他拉着。以往吃夜宵,他们都是分坐在餐桌的两端,从此便坐在一起了。袁亮吃饭时都不放开尹芸的手,尹芸就说他像个无赖。
随后的日子,尹芸把周末调休的时间匀出一点,陪袁亮这个死不放手的无赖。她背上羽毛球、零食和饮料,跟他去中心公园玩。无风时,他们打羽毛球;起风了,便在公园里这里站站,那里走走;累了就找片树荫坐下来休息,一边吃零食,喝水。袁亮的手环在尹芸腰上,时不时还摸摸她的脸,滔滔不绝地讲工作上的事情给尹芸听。袁亮告诉尹芸管理处的三个保安班之间是如何轮值的。还告诉尹芸,管理处有一间公共夫妻房,班组长这一级的,每年只可申请住一个月;管理员级别以上的,才可以享受单人宿舍,这样就可以把老婆接来常住了。
“你好好努力,争取早日住上单身宿舍。”尹芸说。
“是,”袁亮说,“我还得给你准备一张柔软宽大的床。”
“你想得美。”尹芸说。
尹芸说这话时的娇羞与妩媚,让袁亮冲动起来,他扳起尹芸的脸,想凑近去吻她,但被她扭身躲开了。月亮从越来越斜的树影上爬上来,袁亮在夜色的掩护下,变得胆大果断。他从正面抱住她。她在感受着他身体的热度的同时,还要警惕着他不安分的双手。她在袁亮的耳边说:
“不——时候到了,我什么都给你。”
后来的几个夜晚都是这样,他们只是抱在一起,相互听彼此的喘息声,感受各自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得不到她,就在暗处用拳头,使劲在草地上砸出一个窝来。尹芸对此视而不见,直到有一次,在意乱情迷中被他突破防线,这才要袁亮去开房。那晚,他们都没再回宿舍,就住在酒店里。到酒店后,尹芸似乎又失去了兴致,只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拒绝。她脱了衣服,用被子盖着,满足了袁亮的要求。袁亮有些手忙脚乱,尹芸却没事人一般,好像他是在跟别人做,而她只是站在一旁观看。看着袁亮脱衣后,胸脯上黝黑的体毛,尹芸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袁亮没觉察到这些,后来再去看尹芸时,发现她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仅限于让他拉着手一起吃个夜宵而已。经不停追问,尹芸才说:“我忘不了我以前的男朋友,你得给我点时间。”
“怎么都好,”袁亮慌了起来,“这要多久呢?”
“我不知道,”尹芸说,“我累了,想辞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辞工?”
“是,”尹芸说,“我的专科文凭拿到了,休息好再来,重新换份工作。”
“你跟他们合伙的生意呢?”
“没我,他们一样能打理好的。”
几天后,袁亮亲自把尹芸送到了福田汽车站,五六个钟头的车程,他只给尹芸买了两瓶水和一些面包。他陪着尹芸坐在车上,直到司机催说要发车了才下来。看着车慢慢启动了,袁亮又急忙跑过去,从车窗里紧紧拉一下尹芸的手。看着满脸疲惫的始终沉默不语的尹芸,袁亮觉得,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袁亮跑黄贝岭越来越勤了。开始是同事叫他,后来是他叫同事,再后来多半时间都只是他一个人去。他能感觉到,同事的激情正逐渐消退。由于工作的关系,每次给袁亮开门的都是闵慧,他得陪闵慧坐上半个钟头,闵宁才会下班回家。闵慧把他让进来,就不怎么管他,要喝什么也是让他自己去冰箱里拿。
闵慧比闵宁严肃,但从不端架子。她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孩,喜欢玩游戏和追看冗长的电视剧,她喜欢修剪指甲和做美容,给自己画各种各样的妆容,跑到浴室镜子前看看,满意了,便用手机拍照留存。她的自恋和孤独都已达极致,让人不忍碰触。他们之间的谈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一个月能拿到多少钱?”闵慧问。
“三千左右。”
“一个人过日子的话也差不多了。”
袁亮不说话,跟闵慧在一起,他也学会了发呆,但并不感到沉闷。他的目光始终在追随着闵慧。闵慧知道这一点,她不在乎,袁亮也就无所谓了。
“没想过要换工作吗?”闵慧又问。
“其他的做不来,”袁亮说,“我这个级别的,可以参加公司的管理员竞聘,我正在报名考物业管理员资格证。”
“哦,”她说“这样好些。”
袁亮又不说话了,在闵慧跟前,他没法定下神来想什么东西,也不会去深究她都说了些什么;时间长了,闵慧自己也习惯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回到卧室去换衣服,准备去上班。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楼道里响起了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随后闵宁便哼着歌进屋了。
经过凤凰路口那家超市,闵宁都会进入,买两袋熟食提回来。一袋是凉粉或凉面,另一袋装满了切好的牛筋、凤爪、豆干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回到家再换装到盘子里。闵慧偶尔会坐下来吃几口,吃完了又得重新打口红,这才急急忙忙去上班,让他们两人坐下来慢慢当夜宵吃。
闵宁和袁亮之间的谈话轻松散淡,话题却从未涉及过闵宁的男朋友。姐姐走后,她便给自己也开一罐冰冻啤酒,慢慢陪着袁亮喝。她说她以前从不喝酒的,什么酒都没喝过。袁亮看得出来,她跟他碰杯呷了几小口,脸便红扑扑的。闵宁自己摸摸,说:
“有些烫了。”
“还喝不?”袁亮问。
酒精让闵宁的脑袋有些不受控制,她给袁亮说:
“我昨晚梦到你了,我告诉了姐,姐还骂我也是个花痴。她还说,‘小妹,你都好几个晚上叫人家名字了,你说奇怪不?”
这话像一团小火苗在袁亮的心里燃烧,比第一次来时,闵宁站在凤凰街上向他和同事告别更让他感到温暖。他拉过闵宁的手,放在自己的两只大手里紧紧地握着;深情地看着闵宁笑,闵宁的脸更红了。
“我身上的东西,我最满意的便是我的手了。”闵宁说。
袁亮就一边揉一边看闵宁的手。她的手掌很小,手指却很长,很白,细细软软的,跟手掌团在一起握,肉乎乎的,似乎没有骨头。
“对不对?”闵宁问。
“是。”袁亮说。
这一晚到此为止,下一次,还是喝几口啤酒后,两个人都有些趁熱打铁的意思。闵宁歪倒在袁亮的身上,袁亮便趁势吻她。闵宁难为情地笑着,任由袁亮的手从衣角伸进去,在胸前,如一块火红的铁。闵宁就不笑了,闭着眼睛,紧紧地把住袁亮的两个肩头。袁亮把她抱到卧室的床上去,褪去她衣服,才发现,闵宁浑身都在颤抖。他心里的柔情换作怜悯,都不忍心再碰她了。他甚至试着安慰她,想让她平静下来,暂时将她内心的欲念卸去。
闵宁和闵慧睡的是木质高低床,他们躺着的下床属于闵慧。床上有闵慧的体味,淡淡地在袁亮的鼻息间萦绕。袁亮和同事第一次来时,闵慧穿着的那件苹果绿的深V丝质睡衣,还有镶有金黄色花边的黑色文胸和底裤,都放在枕头边上。袁亮抓起来,在闵宁的眼前晃了一下。
“你有穿过你姐姐的衣服吗?应该也很好看的。”袁亮说。
“没有。”闵宁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那你现在穿上可以吗?”
“好。”闵宁还是看着他,又过了一会儿才说。
闵宁起身,把姐姐的内衣内裤穿上,又从头上把姐姐的睡衣套在身上,然后再躺下去,尽量把身体摊平。
事毕,袁亮趴在闵宁身上,看不见闵宁眼里的泪水。闵宁兀自起身穿回自己的衣服,回到客厅继续吃东西,几乎没再怎么跟袁亮说话。袁亮不管怎么说话逗她,她也不理睬。袁亮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喝酒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闵宁。离开时,闵宁把袁亮送到门边,正视着他说:
“比起来,其实你更喜欢我姐,对不对?”
“不是。”袁亮吃了一惊。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闵宁说,“我姐问我喜欢你什么,我说喜欢你的眼睛。你知道吗?你的眼睛会说话,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还给我姐说,能跟一个你能看到他内心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是十分幸福的事情。”
说完,闵宁就把门关上。
尹芸是车将到站才给袁亮电话的。袁亮打的到福田汽车站接她,远远看到尹芸坐在汽车站门前的一家小卖部门前喝饮料,身边放着一个超大的灰色拉杆箱和一个黑色的小背包。她神情憔悴,头发蓬乱,比他印象中的要娇小黝黑得多。她那身在车上搓得皱巴巴的嫩绿无袖长裙又强化了他的这种感觉。等他再走近些,闻到她身上那股从家里带出来的陌生气息,心上便像搁了一块冷硬的铁。他几乎对她感到失望,脸上的笑容倏然收住。
“你不想看到我吗?”尹芸看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怎么会呢?”
“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高兴。”
袁亮想跟她解释,不是这么回事,不是她的原因,这只是他内心的恐惧感在作祟。他们在华强北重逢那一刻,这感觉就产生了。他因她而重新审视这座城市,又因此而感受到它的广阔和浩荡,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渺小又无地自容的深刻认识。他知道,要抵御这种内心的不适,他所能做的就是走近她,拥有她。袁亮初去华强北是坐公共汽车,地铁开通便坐地铁,十余分钟就到。由于时间宽裕,他更多的时候选择步行,全程一个半小时左右。一步,一步,穿过地下通道,途经座座高楼,在每一个街口停下等候红绿灯,这让他在异域的土地上,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真实的力量。
袁亮只是给了尹芸一个迟到的拥抱,用了很大的力量,双臂勒得她肋骨咔咔地响。尹芸便在袁亮的肩头狠咬一口,说:“你弄疼我了。”袁亮的嘴里冒出咝咝声来。一来一去,相互间身体的吸引力慢慢复苏过来。袁亮拉着拉杆箱,尹芸背上背包,一起去搭公交车直奔华强北。在车上,袁亮不顾旁人的白眼,紧紧地搂住尹芸。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袁亮说。
“你不就希望我别回来。”尹芸说。
“这是什么话?”
“你脸上冷冷的,吓人。”
“你去那么久,也吓人。”
“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处理,耽误了时间。”
“什么事?”
“跟你又没关系,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得多了解你嘛,”袁亮说,“我到现在都没缓过魂来,以为已经失去你了。”
尹芸把头靠在袁亮的肩头,算是对他的回应。到地方后,尹芸让袁亮在楼下等着,她去到四楼找同乡拿宿舍钥匙,还住回原来的地方。一进门,尹芸都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床铺,便被袁亮扑倒在别人的床上。完事后,尹芸让袁亮把拉杆箱里的衣物拿出来,帮她收拾床铺,自己拿上毛巾、沐浴露和洗发水,光着身子走進了冲凉房。
“你还会去卖手机吗?”袁亮问。
“我想找份时间宽裕的工作……”
“对,不然我要见你一下都难。”
“你就知道玩。我是想报名拿个会计上岗证。”
“对了,”袁亮说,“我的物业管理员资格证已拿到了,我也想报名,跟你一样去读成校。”
“开窍了,恭喜你啊。”
“你给点什么奖励吧?”
“你还想要什么?”
袁亮躺在尹芸的床上,抽着烟,一脸坏笑。看着哗哗的水流从尹芸的头上泻下,带着白色的泡沫流过她的双乳,流过她的小腹,他内心的不适已烟消云散。他舒心地吐着烟雾,陷入沉思中。尹芸冲凉出来后,他就建议说:
“为什么非得找工作呢?”
“你说什么?”尹芸到处找吹风筒。
“你不如专心跟他们开淘宝店得了,时间更能自由安排。”
尹芸没告诉袁亮,上次回家,她就把以前投入的资金抽出来了,她确实想过不再回深圳的。听说淘宝店的生意还可以,如今再入股,都不知道别人还愿意不愿意。当晚送走袁亮,她跟几个老乡说起这事,他们反倒十分高兴,说她既有能力,又是淘宝店的元老,大门永远都会向她开启的。尹芸索性放弃找工作的想法,专心打理起淘宝生意来。她工作的重点是找货源,在华强北成千上万家供货商中找出最有性价比的。工作忙碌而充实,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给她莫大的安慰。周末时,她精心打扮一番,等袁亮来,一起去找地方吃饭,找酒店开房。一月下来,开房的开销也相当可观。袁亮便有了租房的想法,他想跟尹芸同居。尹芸也是同意的,只是父母都过于传统,消息要传回家里,会让他们在村里连头都抬不起来,除非他们一起回到茂名把婚定了。适逢袁亮的单位在搞管理员竞聘,请假回家十分不妥,尹芸便做家里的工作,让母亲来一趟深圳。她给家里说,要是没什么意见,他们就要结婚了。
尹芸的母亲说来就来。袁亮本来十分担心,以为老太太会对自己横眉瞪眼,提这样那样的条件。她和尹芸一起去车站接她,一看到她下车后笑眯眯的,心里便踏实很多。尹芸说,她母亲心地十分善良,这辈子都没为难过什么人,居家过日子,不管什么事,在她看来,过得去就行了。或许也真是这样,老太太一点都不像是来为闺女把关的,更像是来深圳观光旅游的。她就住在尹芸她们宿舍,跟尹芸睡一张床。前后在深圳玩了一个星期,平时跟着尹芸在华强北到处走,周末了,袁亮就和尹芸带她去小梅沙及海洋公园玩,请她吃海鲜。如果不是袁亮装出很关心的样子问她这样那样的事情,她都不怎么跟袁亮说话。临走的那天早上,他们让袁亮回避一下,关起门来,在里面说贴己话。一开始,声音压着,听得不甚清楚;说到后来,母女两都有些激动,声音越提越高,竟然吵了起来。
“你怎么就不听劝呢?”老太太说。
“家里那个你满意了,那又怎么样,不一样吹了?人家上个月都结婚了。”尹芸说。
“那也不能随便找一个。”
“我是实在伤不起了,再说,他有哪一点不好?”
“他家离我们太远了,我是绝不答应你嫁那么远的。”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们就在深圳生活。”
“一个当保安的,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日子还长呢,我们会一起努力的。”
“是,日子还长呢……”
闵宁的忧伤让袁亮不知所措。他以为是他的问题,其实不是,闵宁只把这当成自己的问题来处理——她在对感情最为失望的时候遇上袁亮,以为他会是她的救赎,推开的却是另一扇更为沉重的门。闵慧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和闵宁躺在床上,进行过一场姐妹间的私密谈话。
“袁亮这是怎么了?”闵慧说,“每次来都故意避开我。”
“怕他也爱上你呗,”闵宁说,“老姐你魅力无穷。”
“连老姐的醋你也吃?”
“何止吃你的醋,他都快把我当成你了。”
“什么情况?”闵慧故作惊讶。
“姐,你是不知道,他跟我那个时,竟然要我穿上你的内衣。”
“人家是觉得那样才性感嘛”
“切,分明是奔你而来,看到他同事打退堂鼓了,他也就把我当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闵宁说,“姐,我这是被顺手牵羊。”
“乱说什么?人家避开我就是为了向你表明。男人嘛,喜欢多少个都无所谓,心属于你一个就可以了。”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跟他闹着玩的,当他是个过渡,看来小妹这回是当真的了?”
“我哪回不是当真的?”
“要当真,我还是觉得你原来那个男友更好些。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再说还是个厨師,这是一辈子都靠得住的手艺。”
“就为了吃?”
“那你还想为什么?来深圳这几年,玩也玩够了吧。”
闵慧说完便睡了,闵宁却沿着闵慧的思路陷入了沉思,恍然醒悟过来,其实自己是在面对一次选择;不是情侣间的小打小闹,也不是选择哪一个男人的问题,而是选择将要过哪一种生活。正好袁亮因为忙,有些日子没来黄贝岭,给了她思考的时间,等袁亮再次来到,她的答案也差不多出来了。袁亮对这一切都懵然无知,甚至还以为冷闵宁几天,她的情绪说不定就缓和了。他一进门便抱住她吻她,她把脸转开去不让他吻,拼命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把衬衫上的扣子都扯掉两个。
“不要碰我。”她说。
“怎么了?”袁亮愣住了。
“不怎么,”她说,“我跟男朋友和好了,就得对他……”
袁亮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闵宁的意思。他一开始便以为她是属于他的,现在才突然发现,她从来就没属于过他。这间温暖的屋子,相处时那种恬静、亲密的气氛,及身体间融会贯通的气场,都只是一种假象,甚至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还没想好。”她说。
袁亮把眼睛从她的身上收回来,带着一种屈辱感转过身去。她及时扫了一眼,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水,心一下便酥软了。看来,他的心里还真是有他的,他也有着跟她一样的脆弱。
“你就没其他话跟我说?”她想给他个台阶下。
“都这样了,”他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是真心爱我的吗?”
“是。”
闵宁的心微微一颤,假装出来的强大瞬间便土崩瓦解。她向他靠过去,从后面开始脱他的衣服,还小声让他抱她到床上去。还是在下床,枕头边也放着闵慧的睡衣。
“还穿不?”闵宁问。
“随你。”袁亮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闵宁再次穿上她姐姐的内衣,看着袁亮又开始发呆。她笑一笑,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们回家结婚吧,我不想在深圳打工了。”闵宁喃喃地说。
袁亮没有说话,他不断地调整着情绪,好不容易才积蓄起来的欲望瞬间就没了。不管他怎么努力,双手如何在那苹果绿的丝质内衣上游走,都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硬起来。当晚,他是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挫败感离开闵宁的,他想第二天下班去弥补回来,但没找着闵宁,闵慧又上班去了,出租屋的门是锁着的。他跟闵宁打电话,几次都没人接,发信息也不回。过几天得空再去时,闵慧说,闵宁已经回四川去了。回去的路上,每走一步,袁亮心里的挫败感都在增加。
闵慧让袁亮有空过来玩,袁亮却再没去过黄贝岭。
袁亮再次经过黄贝岭,已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报上说,黄贝岭要旧改,后来就没了下文,他以为最多进行到了拆迁阶段。他和尹芸带刚满一岁的儿子去大梅沙海滩玩。乘坐的大巴经过黄贝岭,才吃惊地发现,那里的握手楼基本被推平了,路边树立着巨幅广告牌,遮挡着满地的瓦砾。他指着那个方向告诉尹芸,那里就是报上说的黄贝岭,以后会改造成罗湖的商业中心。尹芸茫然地瞟了一眼,又低头继续逗儿子玩。袁亮手指的地方,目光越过广告牌,只能看到一片空荡荡的蓝蓝的天了。想起过去的日子,他觉得那些被推土机推平的房子,已变为成千上万吨尘埃,如时间的碎屑,在逆着灿烂的阳光飞扬。
【作者简介】宫敏捷,原籍贵州威宁,现居深圳。小说发《上海文学》《黄河文学》《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特区文学》《南方文学》《文学与人生》等刊物杂志。部分作品连载于报纸。出版小说集《锅圈岩》、评论集《写作,找到表达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