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欣欣
薛益的《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是明崇祯年间一部杜甫七言律诗集评本,其所集评语均来自元明杜律选评本,反映了该时期杜律选评的发展状况和批评特色;薛益熔裁诸家评语于一体,且在安排材料之时,别出心裁,显现出其品评杜律的见解。但是,关于其人其书,叶绮莲、周采泉等学者的著录和说明并不一致。另外,此书“虽系崇祯末刊本,然最为罕见”,目前“国内仅吉林省图书馆有藏本”。同时,此书所辑诸家评点及其具体内容,也未见学者专文研究。本文将对薛益其人以及《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的刊刻时间、流传情况、所用底本、所辑诸家评语等诸多问题进行文献考证;并在揭示此书面貌的基础上,略论其集评方式。
薛益及其《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首见叶绮莲《杜工部集关系书存佚考》(下)著录:“《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二卷,薛益集注。”“益,不详何人。”其后,周采泉《杜集书录》著录了薛益两种杜集,第一种题为《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称卷首有“徐如翰、林云凤两序”,乃“崇祯刻本”;著者“字虞卿,长洲人,崇祯间贡生”;第二种题为“《杜律集注》”,下标“坊刻题《杜诗七律注解》”,乃“天启初刻本”;著者“字虚舟,无锡人。嘉靖时人”。周氏所提及的第一种杜集与叶绮莲之著录相符合,后世如郑庆笃《杜集书目提要》、张忠纲《杜集叙录》均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补充介绍了此书卷前的序跋情况及薛益的生平。不过,郑、张二人皆未提及周氏所著录的第二种杜集(即《杜诗七律注解》)。以下勾稽相关文献,先详细考察《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的刊刻及流传情况,再对薛益其人及以上提及的两种杜集略作考索。
(一)《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的刊刻及流传日本考
《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今存二种刻本,即明崇祯十四年(1641)金阊五云居刻本(见图一)和日本庆安四年(1651)中村市兵卫刻本(见图二)。前者为初刻本,后者为日本增刻本。
1.明崇祯十四年(1641)金阊五云居刻本
书名作《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二卷。半页8行,行20字,白口,单鱼尾,四周双边,有界,行间有圈点。版心上刻“杜律”,中刻卷数、诗歌类别人及篇名。卷前有明崇祯十一年(1638)徐如翰《〈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序》、明崇祯十四年(1641)林云凤《〈薛虞卿先生杜律七言集注〉序》、薛益《崇祯十年岁在丁丑仲秋之抄奉酬上虞徐使君见贻兰绒湖续因得答寄郭河阳秋山行旅图乞序余集注杜律歌》(下文简称“《乞序余集注杜律歌》”)、杨士奇《〈杜律虞注〉旧序》、白云漫史《少陵纪略》、《〈杜律心解〉题词》、白云漫史《〈杜律虞注〉叙略》、明崇祯十四年(1641)薛益《跋》及《〈杜律心解〉凡例》。是刻吉林省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日本宫内厅书陵部、东洋文库、关西大学图书馆皆有所藏。
关于此书的成书及刊刻,薛益在卷前《跋》中进行了详细交代:“前庚辰岁始事,再庚辰岁告成,岁次一周中。……崇祯丁丑(1637)岁八月,伯鹰(即徐如翰)手书贻贶,且云方事刻集,索余所注杜诗。余应以半,而其书中多凄惨之情,非复生平绝倒之素。且报门牙已落,读之不觉动心,遂答一歌,藉手乞其玄晏。余亦以顽赖,误药几殆,虽邀迦摩罗,幸诸事庋阁。今辛巳(1641)秋,海阳旧社兄程伯洋力任梓传,林若抚社长又不惜自伤藻鉴。盛费青黄,以起沟断,复出默居士《心解》旧闻,其相抵成,天机辐辏,痴管固然。乃赘跋其缘繇,听从剞刚如此。崇祯十四年岁在辛巳秋八月书于虚阁关中。”由跋文可知:第一,薛益集注此书始于明万历庚辰(1580),至崇祯庚辰(1640)方釐正、增注完毕,历时一甲子;第二,他在明崇祯十三年(1640)完成此书后,于崇祯十四年(1641)将书稿交由海阳程圣谟刻印,此即初刻本。第三,明崇祯十年(1637)秋八月,徐如翰来函索薛益“所注杜诗”,以便观览。薛氏收到手书后“遂答一歌”(即《乞序余集注杜律歌》),并“藉手乞其玄晏”,徐氏遂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赠《〈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序》。此点其序文也有说明:“今因为虞卿兄作《〈杜律集注〉叙》,遂附此数语于叙末,以补《唐书》之偶误云。崇祯戊寅(1638)冬越虞友弟徐如翰叙。”所以,是书卷前所附徐如翰序的写作时间(崇祯十一年〔1638〕)早于该书的成书时间(崇祯十三年〔1640〕)。
2.日本庆安四年(1651)中村市兵卫刻本
此书卷前有书牌,上刻“薛虞卿先生集注 杜工部七言律诗 金阊五云居梓行”;卷后亦附有牌记,上刻“庆安四辛卯年四月吉祥日中村市兵□板”。其版式与崇祯本一致,然去除了栏线和圈点,以及版心所刻卷数和篇名,并增刻了日文训读符号;同时,将崇祯本的卷之一(69首)分为上之一(31首)和上之二(38首),卷之二(82首)分为下之一(40首)和下之二(42首)。据以上情况可知,日本刻本是据明崇祯十四年(1641)金阊五云居本增刻“训读”而成。是刻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有藏。
需要说明的是,杜诗在日本江户时代已得到了广泛的接受,而“直接导致杜诗大流行”的则是明人邵傅的《杜律集解》。此书自宽永年间至元禄年间(1624-1703)大约出现了20余种和刻本,然除宽永二十年(1643)刻本外,其余和刻本多在万治二年(1659)以后。而薛益的《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刻于庆安四年(1651),是日本较早的杜诗和刻本。虽然此书并未如《杜律集解》一样风靡一时,但是它增刻了和训符号,迎合了一般阶层的阅读需求,在日本杜诗接受的进程中也起到了广泛的推动作用。
蜀主,刘备也。[1]先主耻关羽为吴所殁,亲东征吴,为吴将陆逊破于秭归。[2]弃船步道,归鱼复县,改名永安。后卒于永安宫,今夔州府奉节县诸葛亮受遗诏处。宫在县东之南乡峡,其间平地可二十余里,江山迥阔,峡中所无。公自注:山有卧龙寺,先主祠。殿今毁为寺,庙在宫东。[3]○此诗因夔有先主庙,武侯祠而作,[4]最见公尊昭烈之义。天子所寓曰幸,天子之殂曰崩,乘兴之盖曰翠华。尊昭烈为正统,春秋之笔也。首称蜀主,因旧号耳。后篇言汉祚,其帝蜀可见矣。永安既为寺,则当时翠华,惟空山想象而已。所御玉殿,亦虚无缈漠于野寺之中。庙在寺旁,第三联遂言庙祭之事。松杉而巢水鹤,[5]见民不忍伐,庙之古也。[6]伏腊而走村翁,祭之勤也。祭祀之勤,结以武侯祠祭,又见君臣际会之盛,至今人思慕之而不忘也。[7]
其中,○前注释部分,[1][3]全部出自虞集本,[2]出自“邵宝本”。○后评点部分,[4][6]两句出自“邵宝本”,[5][7]整体评语均来自虞集本。又如《曲江对雨》评语,○后评点部分,“此篇末云”一段来自虞集本,“又云”一段则来自“邵宝本”。其他如《恨别》《愁》《峡中览物》《暮归》《蜀相》等,集评情况亦相类似。
除以上两家,谢杰本也是薛益本的采撷对象。如《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其一)一诗,关于“鹓行”一词的注解,谢杰云:“朝班也。《唐史》:簉羽鹓鹭。”薛益则云:“缙绅立朝,谓之鹓鹭行。唐《上官仪传》:簉羽鹓鹭。”前句解释虽源自“邵宝本”,然后句所引史料明显参照了谢杰本。又如《咏怀古迹》(其三)评语,○前注释“避文帝讳,改昭君曰明妃”一段内容,及○后评点“此诗亦因荆有昭君村而专咏昭君也”云云均出自谢杰本。不过整体来看,薛益本中仅有少数评语源自谢杰本,绝大部分评语还是取自虞集本和“邵宝本”。
综上所述,《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参考了谢杰本的编排次序,沿袭了邵宝本的评点体例;同时,直接或间接地采用了虞集本、“邵宝本”及谢杰本的评语,成为明代晚期一部独特的集评本。
有别于传统杜集列明诸家姓名的体例,《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熔裁诸家评语于一体,不标前人姓名。不过,此书并非简单地辑录拼合,而是有多处增删改动及考证辨析。
首先,薛益较为充分地剪裁、糅合前人评语,并在此基础上对字句进行相应地改动调整,使熔裁后的评语前后衔接,条分理析。以上文所引《咏怀古迹五首》(其四)评语为例,○前注释部分,首句“蜀先主,刘备”取自虞集本,次句“先主耻关羽为吴所殁,亲东征吴,为吴将陆逊破于秭归”取自“邵宝本”,其后的“弃船步道,归鱼复县”云云一段内容又出自虞集本。“邵宝本”的“耻”“亲”二字,既点出先主伐吴的心理动机,又引发文中的遗恨之情。薛益应是认同其独特的评点角度及释义所体现出来的情感张力,因此在辑录中穿插了邵宝评语。至于○后评点部分,首句“此诗因夔有先主庙,武侯祠而作”取自“邵宝本”,交代写作缘起;次句“最见公尊昭烈之义”取自虞集本,阐释诗歌主旨;其后评语“天子所寓曰幸”云云一段内容虽源自虞集本,然中间又穿插了源自“邵宝本”的“见民不忍伐”一段,以见时人叹惋、追念之心。综合观之,整段文字释义清楚、紧凑,诗意串讲简练明晰,不仅揭示了后人对先主、武侯的怀思之情,且回应了上文“耻”“亲”二字。可见,薛益在撷取评语时有其审美旨趣和情感导向。
又如《曲江对雨》的评语,“苑墙,芙蓉苑墙也。云覆苑墙,雨意不绝也”一段中,前句出自虞集本,后句出自“邵宝本”。整合之后的评语不仅释“苑墙”之义,且串讲“城上春云覆苑墙”之诗意,脉络清晰,语势流畅。至于“翠带”“新军”“别殿”的释义,则分别来自“邵宝本”和虞集本,薛益剪去芜杂,依次展开演绎,布局工整紧凑,诠释谨密周详。而○后评点部分,“此篇末云何时”一段内容出自虞集本,“又云”一段内容则出自“邵宝本”,两段评语从不同角度诠释杜甫题写《曲江对雨》的缘由和主旨。薛益并辑两家观点,显然是有意截取不同意见,以起互相启发之意。总而言之,薛益整合之后的评语内容环环相扣、条理清楚,展现了集评家总辑辞藻的能力和眼光。
图一 明崇祯十四年(1641)刻本
图二 日本庆安四年(1651)中村市兵卫刻本
注释:
①郑庆笃等:《杜集书目提要》,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113页。
③叶绮莲:《杜工部集关系书存佚考》(下),《书目季刊》第5卷第2期,1970年。
⑥(明)徐如翰:《〈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序》,《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明崇祯十四年(1641)刻本。
⑦[日]静永健著,陈翀译:《近世日本〈杜甫诗集〉阅读史考》,《中国文论》(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10页。
⑧参见汪欣欣《邵傅〈杜律集解〉考论》,待刊。
⑨(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七,《文津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