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叶燮对杜诗“意”与“法”的批评

2019-11-12 18:10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原诗杜诗丹青

周 华

人与人相处有刻板印象,诗歌的接受也难免标签化的命运,杜甫诗既“难入”又“可学”大抵是为学诗者们所不可避免的矛盾看法。如果说“难入”是因杜诗以“意”为主、思维缜密而产生的距离感,那么“可学”则应该是杜诗“法”度严谨、语言精练所造成的“假象”。大概正是杜诗这种欲说还休、扑朔迷离的气质吸引着众人,竟结结实实地踏出一条杜诗学的路子来。范温曾遵照黄庭坚“文章必谨布置”的教诲“概考古人法度”,但其分析杜诗时,只能做到以顺文解意来“粉饰太平”。许学夷在盛唐诸公的映衬中发现了杜诗“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故体多严整,语多沉着”的秘密后便点到为止,对细节还是“守口如瓶”。及至明末清初,以钱谦益和仇兆鳌为代表的学者在对杜诗的注解中体察到“意”与“法”的高妙,但在理论延伸层面的表现还是差强人意。“千呼万唤始出来”,在文学批评的“自我期待”中,叶燮以其对杜诗“意”与“法”深湛的理论认识与精细的批评实践,填补了杜诗学的一段空白。

然而,观诸现代研究,或徘徊在叶燮对杜诗的种种评价客观与否的外缘,或将叶燮的例证视为全部依据、对其中范畴的理解过分拘泥而多有误读,或面面俱到地介绍叶燮对杜诗的研究方向,却也限制了深入阐释的空间,或归纳叶燮细读杜诗策略进而发现其美学追求,但对叶燮的细读“是其诗学体系建构中的一个部件”这一问题的证明似稍嫌不足。关于叶燮对杜诗“意”与“法”的分析,“以意逆志”式的阐释仍然虚位以待。

因此,我们还应再度深入《原诗》及其写作环境探寻:“意”与“法”在叶燮的理论世界中有怎样的内涵和关系?又如何在批评杜诗的过程中被开凿面世?这样的批评为叶燮在诗学史中留下了怎样的一笔?

一、位理定名:《原诗》中“意”与“法”概念的界定

从孟子的“以意逆志”到黄庭坚、范温等人所谓的“命意曲折”,再到明末清初的学者们从字法、句法、章法角度全面解读诗歌之“意”,可以看出,“意”在指向作品情感思想的同时也代表着作者的写作意图,而“法”则是在对“意”的推敲过程中衍生并独立出来的,指向了诗歌的语言结构。叶燮对“意”与“法”的理论认识,也正是这一诗学阐释传统纵深发展的结果。我们首先来明确《原诗》当中“意”的具体内涵。

原夫作诗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触以兴起其意,而后措诸辞,属为句,敷之而成章。当其有所触而兴起也,其意、其辞、其句,劈空而起,皆自无而有,随在取之于心,出而为情、为景、为事。

二、擘肌分理:叶燮对杜诗“意”与“法”的批评

(一)会通字句真谛

如其对《玄元皇帝庙》“碧瓦初寒外”一句的分析:

叶燮并不是用“想象”的幌子来敷衍塞责,而是真正在“默会想象之表”看清了诗人构思与表达的妙处:杜甫实际上是将“初寒”铺散在“碧瓦”这一实体之上,使得“寒”与“外”的感受被激发出来,因而语言的表达能够完全贴合诗人当时当地的体验。惟有高明的读者,能够“绝处逢生”,心间豁然显现出此番朗丽清明的天地。

(二)勾勒全篇脉络

以叶燮对七古《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篇的解读为例。

当熟悉的风笛声再次响起,船上的人们欢笑声再次传来,你是否还有勇气与情怀,拿起这一张通向青春记忆里最温暖的票,奔赴泰坦尼克号上那一场生命与爱情的舞会?

为了展现出杜诗在思维和语言层面的构造形态,叶燮以登山的体验作类比进行说明。如诗首四句“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以英雄之后对庶民清门,形成巨大的反差效果,又“虽”字一转,以“英雄割据”的徽烈照亮人物的“文采风流”。叶燮称之为“拔地陡起”的“天半奇峰”,以见其立意的高远宏大、出手不凡。

如果顺承“文采风流”,接下来应该直奔主题词“丹青”,写曹霸画技高超。但杜甫却着意宕开一笔,先称赞其书法艺术“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然后又蜻蜓点水般地掠过主题:“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在这里,诗人的思维仿佛停伫了片刻,在主旨的周围故作徘徊,读者的注意力也稍稍慢下来,这种延宕其实亦是“遥望”下一个诗“意”高峰的表现。与诗思之曲折而下相应,韵脚的变换也故作拖沓,诗“意”陡处并不换韵,过了缓处才扭转笔调,促成了诗“意”陡缓变化的配合,陡处曰“整”,缓处曰“暇”,达到了韵随“意”转的极致。

此外,叶燮还辅以宾、主的譬喻,进一步分析前后诗句之“意”的内在关联,从而更为直接地阐明杜诗构思成章的原理,也就是所谓的“层次养局”。主和宾的角色是根据其距离“曹霸画马”这一诗歌主旨的相对远近而确定下来的,所以,与“丹青”相比,“学书”即为宾,与“画功臣”相比,“画马”又为其主。于是,如何安排宾主的先后,辄归为“章法”:既要先宾后主,又要避免喧宾夺主,保证诗歌主旨最大程度的发挥,“森严”至极。

三、自成一家:叶燮批评的诗学意义

叶燮所面对的正是这样烽烟四起的局面,或者说,他有意识地要去解决这一系列纠缠错杂的诗学发展问题。如果说南朝刘勰的《原道》篇还只是树立了回归文学发展本位的坚定信念,那么叶燮径直将书名题为《原诗》就显得更加“野心勃勃”:展现诗歌创作的根本原理,还原诗学发展的本来面目,从而赋予诗歌创新的活力与生机。在他看来,一代有一代之诗风,正源于各人有各人之心思才力,而叶燮对杜诗的批评即是最为恰切的现身说法。他让我们看到,真正的好作品在“意”“法”方面的表现是近乎极致的。做到极致固然是值得求索的远大理想,但作诗须精研“意”与“法”却是颠扑不破的诗学真理,更是学诗者应该一贯秉持的创作信条。所以,叶燮对杜诗“意”与“法”的批评是灵活开放的,不是按图索骥的刻板教条,而是方法上的悉心指导,帮助学诗者找到独属于自己的那匹千里良驹。

注释:

②(明)许学夷著;杜维沫校点:《诗源辩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14页。

③陈水云,王茁:《叶燮论杜诗》,《杜甫研究学刊》,2004年第4期。

④邓昭祺:《叶燮论杜甫——原诗缺失初探》,《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4期。

⑤曾贤兆:《论叶燮的杜诗学——以<原诗>为对象的考察》,《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

⑥邓心强:《论叶燮<原诗>中的细读法》,《安阳工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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