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欢
宋人对杜甫诗歌异文的讨论与勘定是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莫砺锋指出:“正是因为宋人普遍对杜诗校勘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们就不会把某一种杜集看作完美无缺的定本,而是反复进行商讨,甚至对一字一句的异文争论不已。”他们的争论在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依据版本校勘,而是从诗歌阐释、创作规律、批评观念衍生的校勘方法和标准。莫砺锋和孙微都关注到这一现象,但他们主要从文献学立场出发,或梳理其“理校”之法的可取之处,或讨论“以意改字”对杜诗校勘的影响。传统文献学视野下的研究,容易忽视或简化此现象背后的阐释逻辑、思想观念和文化意义。李贵《庆历尊杜与宋调成熟——以杜集从写本到印本的转向为中心》一文从写本到印本转变的视角,有力地揭示了杜甫伟大诗人形象建构与异文选择之间的互动;曾祥波指出:“对旧本异文的断定,有时出于赵次公对于诗意或作者创作手法的独到理解。”这启示我们可以换一个视角,重新审视宋人对杜诗异文的商讨和改定问题。
据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宽夫诗话》所记,王洙校订杜集异文时“多并存于注,不敢彻去”,到了王安石“始参考择其善者,定归一辞”。此后,在杜诗异文勘定方面表现突出的有蔡兴宗、赵次公。王安石、蔡兴宗二人留下来的只言片语时常会被研究者讨论,而赵次公注中保存的大量校勘案例却未受到应有的关注。所以本文的研究以赵次公的杜诗注为中心,重点探讨异文选择的具体标准、阐释逻辑、思想观念,以及异文勘定对杜诗文本形态的影响。
宋代以前的校勘主要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作为广义校雠学的一部分,寓校勘于校雠之中;另一种则是与古籍训释相联系,以校勘作为训释的辅助手段被采用。”赵次公校勘杜诗属于后一种,在形式上校勘与阐释合二为一,置于注释文本中。所校勘的异文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赵次公认为旧本字句有误的地方;二是保存在旧本中的“一作”;三是其它杜集或者诗话中论及的异文。赵次公仅改定有明显错误之处;旧本中“一作”皆依旧录入,不改正文,只在注释中论定是非;如果认为其它杜集或诗论中用字更佳,只在注释中说明选择及理由,也不改正文。这与宋人普遍指责的“妄改”有很大不同。
从校勘方式来看,赵次公主要通过分析文本、总结规律,在透彻把握杜诗的基础上判定异文,因此对版本的关注较少。罗积勇、李爱国、黄燕妮《中国古籍校勘史》在总结宋代校勘学时指出有这样一脉:“虽也罗列众本,但却坚持以涵泳原文、领会原意为主导,在众异文中择善而从,或另出新解,并不盲从古本和早期碑刻本,认为这些本子也难免出错。”并指出这一派继承了魏晋南北朝以来“由训诂统辖校勘”的观念,代表人物有朱熹等。赵次公的做法亦是如此,且比朱熹更早,“由训诂统辖校勘”准确地概括了这种校勘行为的本质,即在阐释的基础上进行校勘。
赵次公为什么选择通过分析和阐释文本的方式校勘异文?这需要分析他所面对的杜诗存在形态。
如果对现存由宋至清诸本杜集和其他一些总集、选集、类书中的异文进行一次细微的观察,就很容易理解赵次公勘定异文时所面对的困境。以《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北渚凌清河”的异文为例:
书名异文句依据版本《杜工部集》北渚凌清河(一作青荷)上海图书馆藏本“百家注”“分门集注”北渚凌清河(洙曰:一作青荷)广陵书局影宋本四部丛刊影宋本“九家注”北渚凌清河(文渊阁四库本作“为清河”,误)南宋宝庆元年广东漕司刊本《新刊校订集注杜诗》“黄氏补注”北渚凌清河(洙曰:一作青荷)詹光祖月崖书堂元前至元二十四年“草堂诗笺”北渚凌清河中华再造善本影宋刻五十卷本“千家批点”北渚凌清河明嘉靖八年本《文苑英华》北渚凌清河明刻本《锦绣万花谷》(宋代编纂)北渚临清河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唐诗品汇》北渚凌清河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杜少陵集》北渚凌清河国图藏明代白文刻本《杜诗胥钞》北渚凌清河卢氏尊水园明崇祯七年《钱注杜诗》北渚凌青荷(一作青河)清康熙刻本《杜诗阐》北渚凌清河清康熙二十一年刻本《杜诗详注》北渚凌清河(一作青荷,一作清菏)中华书局整理本2015年版《全唐诗》北渚凌清河(一作青荷,一作清菏)康熙四十五年刻本《读杜心解》北渚凌清河(一作青河)清雍正二年至三年浦氏宁我斋刻本《杜诗镜铨》北渚临清河乾隆五十七年阳湖九柏山房刻本《岁寒堂读杜》北渚凌清河(一作青荷)《大通书局》影印道光二十七年刻本《杜诗集评》北渚临清河《大通书局》本,有“嘉庆年间序”《杜诗言志》北渚凌青荷(一作清河)扬州广陵古籍刻印道光年间“五家评杜诗”北渚凌青荷(一作清河)日本内阁文库本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北渚凌青荷(出了校记,底本为“清河”,从一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谢思炜《杜甫集校注》北渚凌清河(出了校记,注解亦从清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在现存诸宋本杜集中此句只有一处异文,即“清河”一作“青荷”。而延至清代文集,异文衍为两处:“凌”或作“临”;“清河”一作“青荷”,又作“清菏”或“青河”。其中多出的三条“临”“清菏”“青河”都是宋代以后在传播过程中衍生的。刊本时代尚且如此,何况宋人面对的是经历了漫长写本时代的杜诗。后三种晚出的异文比较容易通过文献先后和版本判定是非,但“清河”与“青荷”这两个在宋本中就并存的异文,孰是孰非,却无法抉择。文献校勘能解决的问题到此已经结束了,剩下选“清河”还是“青荷”,只能是阐释的问题。
赵次公审定异文的标准主要来自对杜诗创作习惯和语言风格的把握。创作习惯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常规创作规范,二是杜诗特有创作规律。另外,赵次公也重视运用杜诗与其他诗歌关系,尤其是杜诗在后世接受材料来校勘异文。依据阐释层级,赵注中用来校勘异文的标准分为以下五个层次。
在赵次公判定异文的标准中,另一个优先考虑的是基本常识和诗歌写作规范,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基本常识和写作规范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标准,但是这些标准在杜甫所处的时代是否必须要遵守,也是值得进一步反思的。
本节将对以上五个层面的校勘方式进行深入分析,这里需要注意两个层面:一是赵次公自认为此校勘方式能达到的效果,二是客观地分析其对文本形态的影响。
赵次公的校勘标准来自对杜诗的整体把握,并以此校正个别字句。赵次公对此方法颇有信心。欧阳修《六一诗话》中所记陈从易等人补“身轻一鸟过”缺字事件,经常被看作杜诗“一字见工拙”,并说明阙文难补的典型案例。赵次公对此案例的不同态度,突出地显示了他的校勘逻辑和理念。《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寄高三十五书记》赵注:
与陈从易“虽一字不能到也”的感叹相比,赵次公认为通过“深思”(与“未之思”相对)可以在更大程度上修补复原杜诗。他举《家语》、《庄子》、张景阳《杂诗》显示“过”字是前人写鸟的常用词汇,如果杜甫的创作确实无一字无来处,那么前人常用“鸟过”字,杜甫必然会想到此字。他又指出杜甫的其它诗中也常用“鸟过”字,通过对杜诗用语习惯的归纳,可以推断个别诗句的用法。他的自信来自对杜诗文本的熟悉。作为一个注释者,他有意识地整理了大量杜诗创作的规律和用语习惯。《杜诗先后解》卷首原有《句法义例》一卷,正是对杜诗用语、用典、句法习惯的总结。
因此有必要对这种先见所存在的历史背景进行简要说明,并讨论其对杜诗文本形态的影响。
宋人对异文表达效果的看重对杜诗文本样貌有很大影响。比如在现存的普及本杜集中皆作:“身轻一鸟过”,并无异文或缺字,“过”字是否为杜诗真本的问题已经被忽略,宋人选择了它,它便以炼字的典范进入文集,成为标准的版本。所以,宋代对杜诗异文的阐释与选定,无形中促成了杜诗的精细化。赵次公对杜诗异文的选择,很多也被后世延用,几乎成为定本,如“紫鸾自超诣”的“鸾”字;“重碧拈春酒”的“拈”字;“昔别是何处”的“是”字等等。
赵次公的校勘方式,主观上是为了回归杜诗本身,实质上是一种在先见影响下的文本筛选。文学作品并非固定不变,后人的接受视角极大地影响着文本的存在形态。在研究中也应该重视文本的生成过程、存在形式、在传播中的变化,以及所处时代的出版文化、社会思潮的影响。以杜诗为例,看似已经成为定本的诗句,实际上经历了宋人漫长而激烈的讨论。异文的选择会直接影响读者对杜诗内容、表现手法的理解,也会影响到研究者对杜甫思想的认识以及艺术水准的定位。如果忽视杜甫文集整理的过程和历代接受情况,可能就会错过很多重要的问题。
注释:
①②莫砺锋指出宋人校勘杜诗异文的热情和保存文献的贡献,重点讨论了宋人“理校”之法,指出其注意史实、重视训诂和物理、依据上下文进行校勘的特点。(莫砺锋:《论宋人校勘杜诗的成就及影响》,《杜甫研究学刊》2005年第03期。)
③孙微、王新芳讨论了宋代“以意改字”的现象、方式、背景和原因,指出校勘中往往于难解释处改字以通、或以创作规律判定异文真伪、或改易底本蒙骗世俗,这种现象诞生于杜诗早期传播中的随意性、宋人尊杜的特殊文化现象、杜集刊定过程中商业色彩、宋代文人雅集争胜等背景。(孙微、王新芳:《论杜诗校勘史上“以意改字”现象——以宋代杜诗校勘学为中心》,《安徽大学学报》2013年第03期,第34-41页。)
④李贵:《中唐至北宋的典范选择与诗歌因革》第四章第一节《庆历尊杜与宋调成熟——以杜集从写本到印本的转向为中心》,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2-224页;曾祥波:《现存最早杜诗编年注本〈杜诗赵次公先后解〉平议》,《杜甫研究学刊》2015年第2期,第90页。
⑤蔡居厚:《蔡宽夫诗话》,胡仔编纂,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九《杜少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9页。
⑥张富祥:《宋代文献学研究》第三章《校勘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6页。
⑦罗积勇、李爱国、黄燕妮:《中国古籍校勘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122页。
⑧李贵:《中唐至北宋的典范选择与诗歌因革》第四章第一节《庆历尊杜与宋调成熟——以杜集从写本到印本的转向为中心》,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3-212页。
⑨苏轼著,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册,第20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