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性荒原的勘探
——观话剧《特殊病房》

2019-10-14 02:56张弛
新世纪剧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莱曼病房妻子

张弛

距《特殊病房》在国话先锋剧场首演已三年有余。近日,该剧的创作团队再度聚首,观众们的热情却丝毫不减。这样的结果其实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尽管这出戏本身并不大众化,但其所体现出的艺术价值注定了它会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中历久弥新。

《特殊病房》改编于阿瑟·米勒的《车下莫根山》,作为易卜生的继承者,这位“美国戏剧的良心”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挤满了“心理疾病患者”的现代社会,从纷纷攘攘的人群中将莱曼·菲尔特——这个年逾六十的保险业“成功人士”一把揪了出来。像往常那样,他绝不会让他的人物好过,而这一回,他打算毁掉莱曼的“幸福”。

不同于表面的光鲜亮丽,莱曼的心里始终隐藏着一个由谎言挖成的无底洞,它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欲望,而其中最主要的,是关于女人的。重婚者,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太过遥远而荒诞,却是莱曼最为自豪的标签。如果不出意外,莱曼会把这个身份带进自己的坟墓,让它与短暂的生命一起流放于永恒的岁月。可就在那个暴风雪之夜,他驱车莫根山,因车祸重伤入院。两位妻子同时来看望他,这个潜伏了近十年的秘密再也隐藏不下去了。恍惚中,莱曼想起了那些令人唏嘘的往事……

国话版《特殊病房》海报

整出戏采用了阿瑟·米勒最熟悉的时空交错式的戏剧结构,人物常常以一个话题为引,随意地游走于两个场景之间,在有效地完成叙事串联的同时,也试图提供给我们更多的观测角度。当然,特定的角度往往伴随着某种情感倾向,最明显的不过于莱曼正妻那段关于她游泳时遇到鲨鱼而莱曼“没有”大声喊出“危险”的回忆,她的敏感与脆弱随着这可笑的情节一并流淌出来,缓缓汇入这位“菲尔特太太”的整体形象之中,最终拓展了作品的厚度。

以原剧作为基础,国话出品的《特殊病房》对部分内容进行了有意识的删减,比如常常提及的已过世的爵士歌手、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这些中国观众相对陌生的信息,在东方的土地上已经失去了其原本的意义。我们既然无法从中破解人物的真相,不如干脆“入乡随俗”。而真正让我感到些许惋惜的,是关于莱曼父亲的这条线索的隐匿。在原剧作中,莱曼对父亲有许多细节的描述,不仅详实地解释了这个像幽灵一样,站在幕后的角色对莱曼价值观的巨大影响,同时在莱曼叙述的过程中也传达出他对父亲复杂的情感态度——他既是他万能的上帝,也是他一生的阴影——与他的孩子们对他的理解如出一辙,这使作品多少呈现出自然主义的色彩。在本土化加工后,虽然这条线索的主干被保留下来了,但那些琐碎的片段却被一一抹平,以使戏剧冲突更加集中。当然,面对一个真正好的剧本,每一个导演都有其表达的侧重点,这本无可厚非,我只是为不能在莱曼的灵魂空间恣意漫游而微微失落。

既然不选择对人物进行全方位的展示,导演自然将讨论的重点落在了人不断膨胀的欲望和保障社会运转的伦理道德之间的冲突上。当莱曼的律师汤姆询问他到底要哪个女人作为他的妻子时,莱曼坚定地回答:“两个都要!”在莱曼看来,相比于那些只顾着享乐而逃避责任的人,他只是违背了这个社会“伪善的法则”,尽管他对妻子和孩子们造成的是实质性的伤害。莱曼的正妻将他比喻为海底的巨蚌,因为他永远张着大嘴等待着失足的猎物,还恬不知耻地把这种贪念称为爱情。没错,莱曼是活在欲望里的,他抗拒变老、抗拒死亡,抗拒平庸与无聊,就像大航海时代纵横驰骋的维京海盗,在秩序的边缘追逐着现实生活里本就少有的激情。就在这个追逐的过程中,他一意孤行地远离了充斥着道德评判的社会集体,骄傲地背负着自己的辉煌与耻辱,最终与我们形同陌路。面对两个妻子的责问,他试图解释这一切,甚至劝慰她们接受彼此,但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们都不可能以自己的幸福与尊严为代价为莱曼个人的欲望买单,分裂、离散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在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后,莱曼终于明白,近十年的欺瞒与奔波早已瓦解了他的灵魂,他开始羡慕起那些平凡人所拥有的、不被欲望所支配的生活来,只可惜,他从一开始就被判处了永久的刑罚。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十足的悲剧。在大多数人看来,莱曼只不过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地痞流氓,正是他的自私与贪得无厌导致了众叛亲离,荒谬情节本身就蕴藏着批判性。

“你从未爱过任何人”,莱曼的妻子们如是说。也许我们不该以这么轻浮的方式来讨论爱,但它毕竟是一切情感与选择的基础。长久以来,我们坚守着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并笃信真正的爱情只发生在两个人之间。这是经过严密的推论而得出的社会公理吗?还是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我们早已熟悉、早已习惯的生活方式?那么,莱曼的“病情”又该作何解释?难道他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只爱自己虚荣冷漠的“狮子野兽”吗?莱曼是沉溺于给予所带来的自我满足感的,但同时,莱曼对于两位妻子——或者说对女人们的情意一定是最原始和最纯粹的,只可惜,再澎湃的激情也经受不起岁月的消磨,一旦燃料耗尽,爱情也就失去了灵魂,但爱情的基础还在,爱情的本质永恒不变。所以,当莱曼宣称自己对两位妻子怀有同等份额的爱时,我是认可的。当莱曼迎着暴风雪偏执地驱车向前,试图以一个惊喜来打破生活的沉寂,“重新燃起爱情的火花”——那一刻,尽管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在,但我绝不相信莱曼的疯狂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莱曼对汤姆说,“一个男人,要么忠于自己,要么忠于别人。”而他的可悲之处恰恰就在于,他既无法忠于自己,也无法忠于别人,因而只能在最孤独的角落以最风流的方式忍受最痛苦的心灵煎熬。

或许,相比于单单在爱情的语境下审判莱曼,我们更应该留意到这个故事本身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匍匐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至少都曾是被鄙弃的莱曼。这大概要从莱曼的两位妻子说起:希奥,莱曼的正妻,她是一位典型的淑女,温柔而端庄,恪守着那些古老的教条,在得知莱曼的罪行后,纵然心中装满了怒火与责备,却一次又一次地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借口,直到最后,为了挽回丈夫,她甚至将尊严踩在脚下,脱下裙子卖弄风姿。她所代表的是绝对的包容,是真诚的鼓励;另一位却恰恰相反,蕾娅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意识的刚强女性,她年轻漂亮,对自己的事业充满激情,不会为任何劫难而摧眉折腰,面对着这场无情的风暴,她首先想到的是法律的援助,并从根源上拒绝宽恕莱曼。她所代表的是别样的魅力,是无声的诱惑,而在与她们分别相处的过程中,莱曼也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其实,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女性形象本身代表的是生命中那些难以抉择的对立面,一方趋于稳定,另一方则变化无常。我们本没有资格讥讽莱曼的贪婪,因为他所承受的那些孤独与痛苦、迷茫与无助我们都经历过,除非你不曾在故乡与远方之间徘徊,不曾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游移,不曾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挣扎。

这是一个现代人才能看懂的故事,其舞台性的表达也偏向现代化。例如,通过戏剧的假定性,莱曼借助石膏绷带在场景之间跳进跳出,当然,这样的手法在当今已屡见不鲜。随着技术的发展,剧场进入了多媒体时代,在《特殊病房》中,导演就将灯红酒绿的都市、非洲的狮子等影像投放到了舞台上。不否认其所带来的稍显震撼的视觉效果,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部分影像的突兀运用也确实拉远了观众与舞台之间的距离。

和朱光潜先生一样,我也是“一个旧时代的人”,妄图使戏剧回归到它最本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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