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安
评剧《小女婿》剧照
我“认识”韩少云有很长时间,从上世纪50年代初到本世纪初,跨越了半个世纪,可谓老相识、老朋友了。不过,我特意在“认识”二字上,加上了引号,意在说明,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所谓认识只有一半的真实意义,即我认识她,她并不认识我。我们在完全意义上的认识,是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新时期,尤其是在90年代以后,才渐渐熟悉起来。
说起来话长。上世纪50年代初,是韩少云初放异彩的阶段,那时候著名评剧《小女婿》正处于创作加工过程中。而我那时候在《东北日报》当文艺记者。时常通过采访了解到有关《小女婿》的创作过程;有时参加当时东北文化部部长刘芝明主持的内部会议,以及帮助他整理讲演稿,所以,接触、了解的“内情”比较多。比如如何选派那时候称为“新文艺工作者”的人员去帮助修改、创作新式评剧;请安波这些著名音乐家帮助加工等等的情况,都有所了解。这时,自然对主创人员韩少云,也不断增加了了解,“认识”了韩少云,但她不认识我。1957年的政治风暴之后,我劳改了一两年,再回到《辽宁日报》仍然当文艺记者时,却成为“隐姓埋名”的“见不得人”的人,虽然还是参加戏剧、音乐汇演的活动,甚至写报道、撰社论评论等等,但不许见人,报上不得露名。这种情况,自然是我在台下、“外围”认识韩少云,而她的眼里是看不到我的。“认识”仍然是一半意义上的存在。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我在农村插队十年之后,回到沈阳,我们才有了直接接触,在完全的意义上认识了。我这时转到社会科学院工作,不再是记者身份与她交往了。我们偶尔会在会议上见面。
至今难忘的是一次集会。由于偶然的原因,与会者多数迟到,而我们俩先到了。在共同等待的空闲里,我们作了一次长谈。她“从头到尾”、“从小到大”地历数了她的人生历程和艺术生涯,使我系统地了解到她的成长过程。这次交谈,不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让我把握住一条理解和研究她的时间的、人生的、思想的、艺术的“线索”。她的不经意的“长篇自我叙事”,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点。第一,她好似一棵艺术的幼芽,生长在肥沃的土壤里,又得到阳光雨露及时的浇灌,因此得以一步步茁壮地成长;第二,新中国的政治、文化大环境和她所处的具体地域、具体单位以及她周围的同志和朋友,帮助了、促进了、也成全了她的成长;第三,上述两条都是客观存在,是外在的,他律的,而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不懈努力、刻苦学习、日积月累,不断总结,才能够成长起来的。其中,特别是她自己的艺术灵性,起了最重要的作用。这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主观内在因素。
在以后的历次接触中,我不断加深这种认识和对于杰出艺术家韩少云的“把握”,并不断深化这种“把握”。
在总体上我对于韩少云的认识,可以概括为:“她是一位完成了的杰出表演艺术家”。所谓“完成了”,意思就是她把她的内在的艺术灵性、艺术感悟、艺术才能,都完满地表现出来了,都使之得到实现了。因此,也可以说她是一位“自我实现了的艺术家”。一个人的一生,能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能够实现这样的目标,是很不容易的。有客观的和主观的种种原因,来“阻止”、“妨碍”这种自我“内在”的实现。只从主观方面来说,所谓“江郎才尽”,所谓“半途而废”,以及古人之“伤仲永”,都是好好的“主观自我”,由于自身的原因,而停顿了、失败了、有始无终,未能最后完成,未能自我实现。韩少云恰恰与此相反。她是自己努力了、发奋了,不断进步、不断创造,直到最后一息,才停止了脚步,从而展现了、留下了一位完成了的艺术家的优美身影,为人们所永不忘怀。
韩少云完成了什么?她的这种“完成”,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我们从中可以学习到什么?当我们研究她的时候,应该怎样来看待和认识、评价她的这种“完成”?这里,我愿不揣浅陋,略述己见,以求教方家,并借此纪念韩少云。
首先,她完成了从传统民间艺人到现代艺术家的历程和目标。韩少云少年从艺,进入一个民间评戏班,在此打下评剧艺术的基础。很快迎来解放,她参加了革命,对她的人生道路和艺术道路,都起着根本性和革命性的改变。此后,她就在剧团里学习革命道理、树立革命人生观,同时,进一步学习、提高评剧表演艺术的艺术工作者。大概应以演出评剧《小女婿》为转折点,她实现着艺术身份和艺术命运的转换,即在人生道路上,从以演戏挣钱的生活和人生,转换为“为革命演戏和为人民服务”为主旨,从而具有了新的人生道路。同时,以革命精神、以为人民服务的革命人生观为动力和指导,她以新的精神和新的方法以至新的艺术思维,来学习新的艺术知识、新的表演体系、新的审美观,从而走上新的艺术道路。革命剧团里的生活内容和方式,以及艺术活动,都完全不同于旧戏班子里的,所有一切都变化了、进步了、革命化了。她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地、愉快地、全身心投入地实现着人生与艺术的革命性转换。以《小女婿》的创作和演出为例,我们可以探索到这种革命性的人生与艺术转换的情景与意义。《小女婿》是一个全新的评剧剧本,它的内容和意义,人物和故事,以及戏剧构成、叙事意识和方式,都不同于传统的评剧,而是一种新的戏剧范型。拿《小女婿》和传统评剧《马寡妇开店》《桃花庵》或新编评戏《杨三姐告状》《枪毙驼龙》等等相比,就可以体察到这一点。在《小女婿》里,表现着新的人物、新的人生、新的价值观、新的审美理想。这就要求演员从思想上,转换自己既有的一切,去理解、适应这些,才能去表演这一切。这样,《小女婿》女主演韩少云,就在排练中,体会人物思想、琢磨如何从内在到外在地去表现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思想感情。在这种体验生活和体察人物思想的过程中,自然地就改变着自己的思想和意识、行为和气质以及艺术思维和审美追求。
《小女婿》的唱腔、伴奏音乐以至乐队组成,也都是新的,既保留了传统的、原有唱腔的基本旋律、节奏和韵味,又有了创新的部分,甚至有的是新创作的,那是著名音乐家安波参与的,还有王其珩同志这样的音乐工作者进到剧团,与评剧演员等共同进行创作。如《小女婿》中的著名唱段《小河流水》,就是新的评剧唱腔。在这样的戏曲音乐和新的评剧唱腔面前,韩少云又需要新的学习、新的进步、新的创造,并由此进入新的歌唱、表演的体系与境界。这是在评剧艺术上的层楼更上,是韩少云作为评剧表演艺术家,在艺术领域,更加深入的学习和更加向表演艺术家高峰攀登的过程。
可以说,韩少云在这样的过程中,从艺术的使命、性质到艺术思维和审美活动的性质与特点,从生活到艺术、从外在到内在地表现生活与人物等等这样一系列的思想与艺术的学习、锤炼、摸索和创作的活动中,一步步扎实地向表演艺术家的目标前进,最后终于完成了从评戏班子里的艺人,到新中国的革命文艺工作者、现代表演艺术家的转变过程。
评剧《红楼梦》剧照
这里绝不能忽略韩少云自身的资质和努力。她虚心学习、认真体会、深入琢磨、精益求精,在她的天生禀赋,即艺术的灵性、审美的特质和广泛的接受能力的基础上,加上她的主观的努力,外在与内在结合、自我与环境契合、生活与艺术吻合,这样便成就了一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这里,一定不能忽视“环境”对于韩少云的成长,对她的思想与艺术上的“完成”的巨大作用和不可抹杀的意义。新中国的社会条件、前辈革命文艺工作者的引导和帮助、与她共事和共同创作一起成长的艺术家,上一辈评剧艺术家等,都明显或潜在地影响了她,帮助了她。马克思说过:“一个人的发展取决于和他直接或间接进行交往的其他一切人的发展……单个人的历史决不能脱离他以前的或同时代人的历史,而是由这种历史决定的。”韩少云正是与她的同时代人,包括她的长辈、同辈的艺术家们一起成长起来的。她是在这些外在力量的促动和帮助下,在他们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来践履了她艺术与人生“完成”的历程。说明这一点,丝毫没有降低韩少云本人资质和努力的意味,恰好相反,这正是证明了韩少云的自身条件与努力的作用和意义,说明了她的优越与优秀,她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代表者。因为,在同样的条件下,取得了韩少云这样的成就,达到了“完成了的艺术家”的目标的,只有韩少云自己。(当然,同时成长的还有其他评剧表演艺术家,但他们有着别样的成长道路,不可类比。)这不是正好证明了她能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吗?“好风”有力,还得“我”能“凭借力”,才能“上青云”。承认前者是唯物的,肯定后者则是辩证法。
第二,韩少云完成了使评剧从通俗的、民间的、相对粗犷简约的艺术,到通俗与高雅结合、既具现代气质又保留民间朴素韵味的现代表演艺术的过程。她和她的师友、同行们一起,共同努力、分工协作,尤其是和评剧音乐家王其珩通力合作,完成了这个过程,使评剧艺术适应了新的社会、新的时代、新的观众的需要,也使评剧艺术得到了发展,进入新的阶段,提升新的层次。这是戏曲改革的过程,也是艺术创新的过程,是“新评剧”的诞生与建设、发展过程。韩少云既是和大家一起完成这个过程,又在这个过程中,做出了自己独特的、杰出的贡献。
评剧《人面桃花》剧照
评剧来自河北和东北民间,长期在以农民和城市小市民为主体的北方群众中生存发展,这个条件、环境和观众,必然使民间艺术之花的评剧具有独特性的剧本、唱腔、音乐和表演特点。自然也带来了一些粗糙、落后等不健康的东西。前者是在改革中应于保留和发扬的,后者则是需要加以改革的,因为已经不适应新的社会和新的观众的需要了。但不管怎么改革,评剧必须还是评剧,而不能也不应该成为别的艺术品种、别的剧种。这就需要一种辨证的、谨慎的、具有见地的改革。可以说,以《小女婿》为契机,评剧改革具体地、有目的地进行,它吸收先进的、进步的、新的艺术元素和审美蕴涵,创作了新的唱腔和表演程式。最后成为新评剧的第一出新剧,标志着评剧改革的成功,和新评剧的诞生。正是在这个改革和《小女婿》的创作过程中,韩少云脱颖而出,成为一位评剧艺术的新秀。从此,她走上了人生与艺术事业发展的“康庄大道”,也实践着评剧从旧到新的发展与创新。以后,她还创作、演出了许多评剧,或者是改革过的评剧传统剧目,如《人面桃花》《小姑贤》《凤还巢》等,或者是新创作、改编的剧目,如《洪湖赤卫队》《杜鹃山》《江姐》《红灯记》等等。在这些改编和演出中,韩少云和她的伙伴们一起,共同完成了评剧艺术的革新性和新生性的转换。特别是韩少云,作为主创人员,她不仅要付出更多的辛劳,而且要有更多、更重要的创造,比如改革、创新、设计新的唱腔和表演技巧,由此,她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取得了骄人的成就。
第三,韩少云完成了一个新的评剧表演艺术流派的创造。“韩(少云)、花(淑兰)、筱(俊亭)”三大评剧流派,是辽宁艺术家们的创造和贡献,享誉全国。韩少云所创造的韩派,是其中之一。这是具有独特艺术品性和审美特质的,属于韩少云的流派。她的唱腔新颖、流畅、委婉、幽雅,她的表演鲜丽、洒脱、纯朴和优美,整体音乐传统与现代结合、继承与创新融汇,既继承了评剧的传统唱腔和表演,又赋予了新的动听唱腔和音乐元素,以及表演技巧。这些都得到观众的认可,受到广泛的欢迎。一曲《小桥流水》响遍中国,历久不衰,而韩少云的唱工和表演,令人经久不忘。正是在此基础上,她不骄不躁、虚心进取,百尺竿头长进益,层楼更上不停滞,最终创建了一个评剧艺术的新流派。
一个戏曲表演艺术流派的产生,一般地说,需要有这样几个条件:1.有相对稳定具有独特性和创造性的优美唱腔;2.具有相对稳定又不断创新的保留剧目;3.有一位众望所归的杰出表演艺术家为代表和领军者;4.有一支团结在领军艺术家周围的,具有共同艺术理想、艺术追求的表演艺术团队。韩派艺术是具备这样几个条件的。这是韩少云和与她在一起工作的艺术家们共同努力创造的艺术成果。其中包括她的爱人王其珩同志的奉献。王其珩是在《小女婿》创作过程中,被派到评剧院帮助改革评剧音乐的新音乐工作者之一,他一生与韩少云亲密合作,帮助韩少云创作新的唱腔,做出了自己的独特贡献。韩少云还收徒授业,把她的艺术心得和技艺,传授给学生,为创建韩派艺术共同奉献力量。
第四,韩少云完成了自身多方面艺术的展现。这表现在她所创作的中国书法与绘画上。韩少云的字画,是她在评剧艺术的创作之外,以及在退出舞台之后创作的艺术作品。这些书画作品,不同于一般的业余作者的作品,也不同于一般文人字画。它们展现着鲜亮、明丽、欢快的艺术品性和审美素质;它们是韩少云整体艺术灵性在评剧表演之外的显现。集中展示了韩少云在表演艺术之外的艺术才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韩少云是一位“自我实现的艺术家”。她在表演之外,用笔和宣纸,用花卉、鸟和树,用字体,展现了她的全面的艺术灵性。她在比较完全的意义上,表现出她是一位艺术家,并且表现出她是一位“完成了的艺术家”。
一个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生命的燃料是有限的,像韩少云这样能够在比较完全的意义上,成为“完成了的艺术家”,是很不容易的,是闪光的;她身披永恒的荣耀之光。因此,她的一生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她为人们所永远难忘,人们永远纪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