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彬
当我在李子沟那片红白紫相间的洋芋花中发呆的一刹那时,昆明日报摄影记者周密也将镜头从李子沟村第一书记李泽和昆明八角地农业开发有限公司副经理杨志强等人身上缓缓移开,像一个追寻蝴蝶的人,把镜头对准了那些绿色之中星星点点的洋芋花。
去年十月以来日复一日的干旱以及身处东川这片巨大的干热河谷,使得李子沟生长的主要作物——洋芋和玉米迫不及待地在五月还未结束的时候就进入了花期。生命总是在巨大的压力下绽放出令人惊异的顽强。此时,在摄影机镜头的缓慢移动中,我们的眼前荡漾着午后过山风扬起的洋芋花和翠绿叶面形成的起起伏伏的浪潮。远处的牯牛山顶上的云雾以节节败退的方式表明它们输给了午后猛烈如刀的阳光,并逐渐地将牯牛山刀削斧劈的悬崖、奇形怪状的褐色岩石,以及散落在半山腰上的村庄和一片片不规则的洋芋地组合的领地交还给了这座乌蒙山主峰,直至与天空中的一团云彩形成一条齿状的地平线舒展在我们的面前。
就在摄影师将镜头定格在一棵花瓣上时,我隐约觉得时间和空间连同一些事物交集在了一个节点上,从内而外形成了某种暗合——李子沟的洋芋与任何一个地方的洋芋在五月的这个季节里都会以绽放的方式孕育几月后的果实。可是,几月后当人们在将李子沟的洋芋以蒸煮的方法来完成烹饪的时候,它又以绝妙的开花方式重新呈现在人们面前,我们才明白它的名字的含义和价值之所在。它软糯细腻的口感和浓郁鲜甜的味道以及以花朵重现在餐盘中的方式,这才得以让我们将它的名字刻在我们的舌尖上——李子沟开花洋芋。
摄影师将镜头悄无声息地再次回到第一书记和八角公司副总经理身上时,我们谈论的话题仍就没有离开脚下的这片正在开花的洋芋地。对于李子沟开花洋芋我不陌生,几年前的一个上午我在昆明市螺峰街农贸市场购买洋芋时,卖洋芋的商贩指着一堆插着一块木板的外表稀松平常的洋芋说,就买这个吧,李子沟开花洋芋,相当好吃的洋芋。几年前给我留下购买洋芋的记忆并不是那堆稀松平常甚至有点灰暗和猥琐的洋芋的长相,也不是它的价格在其它洋芋价格面前鹤立鸡群的原因,而是此后我再也没有在同样的地点见到那块插在洋芋堆里写着歪歪扭扭汉字的木牌。第一书记的话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来时,他正以回忆的方式将李子沟开花洋芋定格在了 2015年驻村工作队进入李子沟村的时候。他说四年前驻村扶贫工作队进村入户后在李子沟的名字上做起了扶贫的文章,要让李子沟成为名副其实的李子沟——动员村民种植李子、核桃。然而,李子和核桃漫长的挂果期满足不了驻村扶贫工作队和村民迫切的短期脱贫见效的希望。说到这时,年轻的书记将微笑的目光投在了八角公司副经理的身上。然后,又对记者张星宇说道:张老师近年来经常到东川采访,并多次写过李子沟开花洋芋的报道,已是半个东川人,对于李子沟的扶贫以及发展李子沟开花洋芋的种植情况很清楚。说完,看了一眼牯牛山上那轮炭火一样燃烧着的太阳后,指着对面的村委会说让我们先到那儿吃点东西,下午接着谈。事实上这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许多天以后的昆明城中,由于离开了一直跟拍我的摄影师和时而让我面对镜头发怵的漂亮女记者,我淡定从容、悠游自得地走进了吹箫巷昆明八角地农业开发有限公司法人、昆明市牯岭裕电商公司总经理范志强先生的办公室。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他的话头从头至尾没离开过李子沟开花洋芋——从十二年前东川铜都街道书记和主任每人扛着一麻袋李子沟开花洋芋找到他的那一天起。他清晰地记得那时他们对他说的话:老范啊,帮我们想想法子,李子沟的百姓太苦了!他们把省下来的口粮——洋芋,背一筐那么好的洋芋到城里卖才八角钱一公斤,卖了洋芋还舍不得买一碗两块錢的米线填肚子,还要连夜赶回李子沟。从那时起,在范志强的帮助下,铜都街道与李子沟村走上了漫长的打造李子沟洋芋品牌的道路。直到 2017年初李子沟洋芋价格真的从十二年前的八毛涨至二至三元。再后来,变成老范在 2018年昆明八角地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以每公斤六元的价格统一收购了李子沟开花洋芋。当然,老范还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在今天的昆明市场上你买不到一个真正的李子沟开花洋芋。这缘于李子沟种植的开花洋芋的土地只有六百多亩,而且由于品种的严重退化和抗病能力低,它的平均产量仅为五百公斤。但他还是欣喜地告诉我通过十多年来打造李子沟开花洋芋品牌带来的李子沟开花洋芋价格的提升,不仅带动了东川洋芋价格的上涨,且顺带带动了会泽县和寻甸县的洋芋价格上涨;同时,在未来的三至五年内,通过寻找替代品种,突破老品种洋芋改良培养的时间和难点,可让亩产从五百公斤翻番到一千公斤以上;并且积极寻找在东川辖区内与李子沟洋芋田土壤成分、水源特质、海拔高度,以及气候条件类似的新地块,建立公司的生产基地。到那时,不仅昆明市民能够在公司的专卖店买到李子沟开花洋芋,而且还会送货上门,还会将李子沟开花洋芋专卖店开到西南三省。那个下午,在范总经理的言谈中我不仅知道了李子沟开花洋芋令人欣喜的未来,同时知道了他对牯牛山下李子沟开花洋芋那段渊源的延伸——他说,到目前为止,在他们牯岭裕电商公司三十一人中,有二十四人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占到了公司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十八。最后,他肯定地说,到明年,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人数将超过四十人以上。事实上,对于李子沟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帮扶在昆明八角地开发有限公司的股权中已一目了然:营销企业占百分之四十;集体种植协会占百分之三十八;李子沟全村一百六十九户六百八十人建档立卡贫困户以自家洋芋地的土地经营权占股份百分之二十二。
摄影师的镜头随着我们的脚步移到了李子沟村委会旁的紫霞书院内。紫霞书院原是村小学的旧址,小学搬迁后,驻村扶贫工作队员谭礼等人将院子拾掇后并从省内外募捐到了两万多册的赠书。这座平时仅听得到虫鸣的安静小院随之又成为了村里孩子们假期和闲暇时读书的好地方。
此刻,从海拔四千多米的牯牛山上吹来的风正将东川河谷里升腾的热气从紫霞书院内一扫而空。院里的几棵苹果树上缀满枝头的青苹果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幽光。小院里李泽书记还在延续着李子村开花洋芋的话题。他说,李子村是省级深度贫困村,贫困发生率为百分之八十。由于海拔和气候等原因,洋芋和玉米成为了李子沟村主要的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而李子沟村的玉米与其他地方的玉米并无二致,但这里的洋芋由于气温、海拔,以及土壤等因素造就的口感和味道独一无二。于是,驻村扶贫工作队针对李子沟村气候和土壤不可复制的稀缺资源,将精准扶贫的目光盯上了李子沟开花洋芋。通过对李子沟开花洋芋的策划包装、举办村、区以及市里“李子沟开花洋芋节”、央视《焦点访谈》二次跟踪报道、央视农业频道的专访和专题报道,以及省内各大媒体的宣传。使更多的人知道了李子沟的开花洋芋。从而使李子沟开花洋芋走出了牯牛山下的李子沟,走出了从过去人背马驮往返一天每公斤洋芋才能卖八毛钱的价格的困苦——2018年李子沟地边收购价每公斤六元,农民的收入翻了几番。说到这,李泽书记又瞧了一眼八角公司的副经理说:李子沟开花洋芋经过股份制的公司化运作,我们对于它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由于我们的到来,李子沟村委会的头头脑脑几乎都聚在了幽静祥和的紫霞书院。谈笑声溢满小院,越过院墙后引来了一只白花喜鹊从屋顶飞到院墙,又从院墙落在缀满苹果的树枝上。我看到所有院里的人脸上似乎都挂着同一种笑容。那种笑容收录在了摄影师的镜头里同时又欢快地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在我写《大地上的餐盘》时,总觉得我的身后有一台摄影机的镜头一直对着我。仿佛在监督我,仿佛我有了更多的责任。这个镜头同时出现在阿旺镇大石头村陶家小河滩上的芦笋种植基地的院子里。这是一个让我们一早从东川市区沿小江河岸反复行驶了一段车程却找不到它入口的院子。就如同今天回忆起我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进入东川城而又从哪个方向离开东川城一样——事实上我是一个方向感很强的人。但在东川,由于河谷两面的群山在我眼前似乎都是一样的色彩和其处处显示的累累伤痕、苍凉无比的形状,让我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我用不着问车里被称作半个东川人的女记者张星宇有无这样的感受,因为她曾去过芦笋种植基地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反复寻问方向。当她半信半疑地指挥车辆驶入一片河滩时,我突然想到如果将摄影师手里的那台摄像机外加一个方向识别器,它也未必能识别出这里的山川河谷,是不是我们将要去往的地方。
这是一条改造过的泥石流淤积的河滩。它蜿蜒在兩面遍体鳞伤的群山切割成的一条并不宽阔的河谷中。它用五月玉米的扬花和遍地的果蔬植物,以及一条清澈透明的陶家小河与小江河岸完成了对接。河谷两面陡坡上的合欢树已被五月燃烧的太阳烤成了与裸露的山体和岩石一致的褐色。面包车在女记者伸出窗外的手势以及急促的往左往右的招呼声中行驶在河滩上,直到一片与河谷方向形成一致的白色大棚和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的出现。骑在摩托车上戴眼镜的小伙子就是我们要找的芦笋种植基地的主人——陈高川。满脸的书生气并不妨碍他领着我们进入一座开满鲜花结满果实的庭院,也不妨碍他对芦笋种植基地滔滔不绝的介绍——此时,倾泻在河谷上空的阳光怎么也穿不过葡萄架上的叶片,赏心悦目的葡萄和温凉适度的体感已把弥漫在河谷里翻腾的热浪挡在了庭院外面的河滩卵石上。他指着那座三层的高楼和覆盖在院里的香蕉树、芒果树、桃树、犁树、竹林、柚子树,以及粉红的月季和金黄的缅桂,还有鸡舍、猪圈、羊圈、鱼塘、菜园子和院外白色的大棚说,六年前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三间没有门窗的石棉瓦房和一堆羊粪外,全是泥石流淤积的乱石荒滩。后来他们用了二个月的时间才将大的石头搬走,而小的石头,则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清理干净。大大小小堆成山的石头用三十个火车皮也拉不完;这里土地上的泥土是修功东高速公路时,出了一些运费从那儿运来填埋的。他接着说,他的老家在东川北部的拖布卡,那里有的是土地,但缺水。他说的并没有错,在东川这片巨大的干热河谷里,有土地的地方没有水流过,而有水流过的地方则只有肆无忌惮的泥石流。因此他们看上了这条清澈见底的陶家小河以及这里充足的阳光和可以改造的荒滩。他们从东川北部的拖布卡迁徙到南边阿旺镇这片河谷的荒滩上要建造一个他们梦想中的青山绿水的家园。
绿意盎然的庭院透着的凉爽让人彻底地遗忘了这儿原来是一片乱石荒滩,花园里飘荡着缅桂花浓郁的气味,蝉鸣声正一浪接一浪,从闷热的空气中朝着花园里涌来。这是一个读了不到一年大学的青年追逐梦想的天堂,这个天堂是荒滩中的绿洲,干热河谷里的世外桃源。摄影师周密将镜头从一个硕大的柚子又重新转向了他。他对着镜头抡起胳膊说,别看我这么瘦小,我可有劲了!一百多公斤的东西我扛起就走。他说这话的时候,灿烂的脸仿如照在葡萄叶上的阳光。他把身体强壮的理由归给了六年来的艰辛劳作和吃他们自己种的水果蔬菜以及自己养的猪肉。他似乎要向我们证明现在他的体魄和六年前那个在学海生涯苦作舟的羸弱书生不可同日而语。在他的话里从未提及对大学生活留恋的只字片语。与此同时,在他如阳光般灿烂的脸上我总捕捉不到他对没有读完大学的丝毫遗憾。但脸上呈现出的自
信和务实的精神反而让我为之振奋。他说,在云南农业大学读到大一的时候他已经读了太多的书了,他不需要读太多的书,而是要把读过的书发挥到现实中有用的地方。他的想法得到了教他生物学教授的叔叔和另一所大学教授的伯父支持。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大学来到了陶家小河,来到了这片荒滩上。那年他二十二岁。他反复提及孤身一人来到陶家小河的日子,在他看来那是一个值得记住和纪念的日子——公元 2013年 10月 24日。当然,在他回顾六年创业的过程中,他的脸上并非都呈现满脸的灿烂,也有过两次阳光消失的时候。他脸上的阳光第一次消失是他孤单一人来到陶家小河的那天晚上。夜晚通常是黑暗的代名词,黑暗又是滋生孤独的土壤。他睡在河滩上一间没有门窗没有灯光的石棉瓦屋里。黑暗抹去了山的形状,连一丝轮廓也不剩。天空同样也是黑暗的,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穿过荒滩的陶家小河连同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块和荒草也消失殆尽了。白天看来并不遥远的大石头村此时也被黑暗拉长了距离,仿如眨着鬼眼一样的灯光在时断时续的狗吠声里时隐时现。他觉得自己猛然从一个喧嚣的世界跌落到了一个死寂的世界。除了唯一拥有一部没地方充电但要与外界随时保持联系的老式手机外,全是漆黑的夜晚和陶家小河流水声和风吹在电杆上的呜咽声。从未有过的孤独瞬间被无限放大,并不断滋生、蔓延,几乎冲破了他的精神防线。在这荒凉、陌生、孤独的夜晚,透过石棉瓦的罅隙,他似乎看到天空被无家可归的风撕成了碎片。村子里若隐若现的灯光在他的四周制造了一种虚幻的平静,这种平静一直延续到能看清大石头村和分辨出陶家小河,以及河滩上的乱石荒草。可是,他把他的睡意全丢失在了那个无比漫长的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的秋天的夜里。他脸上的阳光第二次消失同样是一年后在陶家小河滩的一个晚上。但这个晚上与第一个晚上无论他看到的还是感受到的却截然不同。如果说第一个晚上是这个干热河谷用无比孤独的下马威作为欢迎送给他的礼物,而后来送给他的礼物则是用洪水和乱石包裹着让人心惊胆颤的恐惧。他说,同样是在那间河滩上的石棉瓦房内,傍晚的闷热将石棉瓦房蒸成了桑拿房。他们不得不用水泼洒于石棉瓦面和空心砖以人工降温的方式得到早点休息的时间。然而,就在他们躺下后不久,一道接一道耀眼的闪电将整个河谷照得形如白昼,随即巨大的雷劈声将石棉瓦房震得发颤。措不及防的闪电和雷鸣将他们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紧接着,瓢泼的大雨粗鲁地浇在了石棉屋顶。对于如饥似渴的干热河谷的土地而言,巨大的降雨既是上天的恩赐,又充满了毁灭性。仅仅一会儿,泥石流裹挟着足有几百公斤重的石头发出的声音轰然而至。对于泥石流他并不陌生——暴雨将荒坡上的沙土和石块变成凶猛的洪流涌到河里,并把所到之处的树木、屋舍、田园、桥梁、防护提、公路、汽车等等一切摧毁殆尽。他看到室内已被洪水淹没,屋里的东西被洪水卷走,幸好他睡的是高低床。第二天他看到种植基地被洪水清洗得一片狼藉,陶家小河的河堤以及通向外界的那条河滩上的公路已被冲毁。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河谷里的蝉因为温度的不断升高,声音已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而院里的葡萄、香蕉、芒果、桃子、柚子、李子、粉红的月季和幽香的缅桂,还有那些鸡鸭鹅猪羊和树枝上跳来跳去的鸟,以及那片白色大棚里碧绿的芦笋母本却悠然自得地尽情享受着夏日的阳光。同样的,他的脸上又出现了夏日阳光般的灿烂。他说,那两个夜晚仅是一种记忆和经历。让他最终能够守住精神防线是他的生命里有着祖祖辈辈对土地执着的基因、对农耕文化的传承和敬重,以及家族文化赋予他坚忍不拔的奋斗精神。
此时,倾泻在河谷里五月的阳光面对这片绿洲不得不收敛了它们不可一世的狂傲,乖乖地蜷缩在了树荫下休憩。只有那些不知道疲倦的蝉照旧在合欢树上扯着嗓子,试图用它们已经变得沙哑的嗓音将沉睡在这片大地上的风叫醒。河谷的上空,层层堆叠的夏日云朵似乎以跪拜的方式匍匐在日光的缝隙前,像喷发的火山口一样,边缘镶上了火红的金光。
这是一个无风的日子,在那片与河谷方向形成一致的白色大棚里,早年种植的芦笋母本的枝叶已将大棚的空间挤得严严实实,你仅能低头透过枝叶的罅隙观看破土而出的芦笋。而新建大棚里的芦笋母本已没过了膝盖。母本抽出的芽嫩绿得让你不忍心多瞅一眼,生怕惊讶的目光灼伤了它的娇嫩。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了陈高川。他说他们一直以来不仅要与地上泥石流斗,还要与天上的狂风斗。遭遇泥石流是他们预料之中迟早会发生的事。可是,这里三月的风能把屋顶掀翻却让他们始料不及。他们不得不把建好的大棚重新调整为顺风方向。调整方向后的大棚仍然不能与三月河谷里的狂风抗衡。直到后来他们用浇灌在地下的水泥柱才把大棚稳固下来。同时,这些大棚的造价也从二百万剧增到了五百万。建设成本的成倍增加不仅让他们变卖房产、车辆,而且还需要东拼西凑的负债。但令他欣慰的是如今大棚牢固程度的年限可达到他们土地的租期三十年。他说,虽然做农业的利润单薄,但只要有付出就有收获。与那些一夜暴富的釆矿业相比,做农业的抗风险能力让他们做着心里踏实,并且这是一个长期不变的可以传承的产业。他把他的芦笋种植业与欧美家族式企业,几代人只做一颗螺丝钉相提并论。因此,他说单一的芦笋种植是他们家族式企业今后保持和发展的方向。或许,这是一种长远的眼光和新颖独特的想法。农业是国民经济基础,也是国家经济发展、社会安定、国家自立的基础。当他面对这片白色大棚覆盖下的那些郁郁葱葱的芦笋母本时,他说,经过六年来的艰辛劳作,增强了他的体魄,磨炼了他的意志,消除了他的浮躁,使他领悟到了中国农耕文化务实的民族精神。他的偶像是马云、任正非和褚时健。现在,他的芦笋种植基地已扩大到了三百零三亩,明年以后,每亩产值将会在一万元基础上逐年增加。如今,企业的社会价值已经呈现——芦笋基地建成后,带动了周边八个村民小组、一百多户村民增收致富。当地村民不仅获得了土地租用金,而且近五十人在企業按劳取酬,实现了在家门口就业的便利。
不知道摄影师是否记录了我们离开芦笋种植基地到冬桃种植基地的那段时间和空间。至今,我对那段时间和空间仍然是一个记忆的盲点。但可以肯定的是冬桃种植基地仍就在阿旺镇的地盘上。芦笋种植基地留给我最后记忆的末梢是河谷里的蝉鸣随着车辆驶出河滩而逐渐消失殆尽,最终变成了五月令我昏昏欲睡的车厢里空气中的一个单调的音符。当然,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陈高川骑着他的摩托车沿着小江河谷行驶在我们面包车的前方。在我醒来的时候他的摩托车已停在山上的冬桃种植基地了,而他正在电话联系冬桃基地的种植大户邵星文。
在冬桃种植大户姗姗来迟之前,我用手机搜索我们所在的位置。屏幕显示我们处在东川区最南端一个叫岩头村的山上。从地名上看似乎这又是一种暗合——芦笋种植基地在大石头村,冬桃种植基地在岩头村。岩和石头是一码事。应该说,以地型地貌和盛产物质作为地方的名字来命名是我们祖先的一个伟大发明。比如云南,会让人想到天上的云彩;比如东川,会让人想到与它名字相吻合的山川河谷。据说,芦笋种植基地的大石头村陶家小河盛产一种奇石——至今仍让我耿耿于怀无缘相见。大石头村和岩头村因石多而得名,这应该是不负盛名。但凡石多的地方总是植物和庄稼以及人和动物因为自然条件恶劣而难以生存的地方。这些地方不是缺少土地可耕就是水资源极度匮乏。在这些地方从事种植业和养殖业往往会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念头或让人对他们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这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桃园。用“满山遍野”来形容它的数量和阵势一点儿也没有夸张的成分。种植大户邵星文带着我们走进桃山的时候他指着满山遍野的桃树说,这里曾经是荒废了十多年的耕地。在进入桃林一直到山顶被枝叶掩隐着的红土地上我始终没有见过一块石头。但站在山顶一个巨大的水泥浇筑的水池上时,我明白了这片山地曾经荒芜过的原因之——定是干旱缺水。邵星文说这是政府出资修建的水池。站在这二千一百多米海拔的山顶,可将小江河谷一收眼底。西边的拱王山脉以起起伏伏的山峦与天空中絮乱的云彩构成了一条黛青色的地平线。而托起这条地平线的山坡因泥石流冲刷侵蚀而成的纵横交错的沟壑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功东高速公路仿若一条忽隐忽现的灰布条漂在那些参差不齐的群山与纵横交错的沟壑之间。种植大户指着西边的一大片裸露的山坡地说,他们正在那里种植冬桃。摄影师的镜头恰好对准了他。他是一个八零后。十七岁就走南闯北,人生的第一份职业使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在跑运输的日子里,在山东他看到那里的人们在寒冷的冬天里种出了冬桃;在滇西宾川,他看到除了盛名天下的宾川橘子外,那里的果农不仅种植葡萄,而且同样的种出了反季节水果——冬桃。这让他想到了家乡东川阿旺镇那些因为闲置而荒废了的大片大片的土地和大片大片裸露的荒山野岭。于是他果断地结束了五年漂泊的运输业,回到阿旺镇岩头村,在此刻我们脚下这片闲置了十几年的荒地上,种下了第一株冬桃树苗。从种下第一株冬桃苗离现在已过去了整整十年。十年来他将三十亩的冬桃扩展到了今天近千亩的规模,并从阿旺镇岩头村延伸到了红土地镇和其他乡镇,从单一的冬桃品种到苹果和其它品种。他说,把阿旺镇所有闲置的土地和荒山全都种上水果是他这辈子的最大愿望。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西边地平线上的那片云彩不知什么时候飘过了小江河谷,将五月炽热的阳光挡在了河谷对岸,并把它忽隐忽现的影子留在了山坡的果园里。一阵接一阵的过山风越过山顶漫过果园,将套在冬桃上灰褐色的套袋以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以至于让人感觉缀满枝头的冬桃似乎想从套袋中挣脱而出。说实在的,冬桃于我而言,仅仅局限于一种反季节性的果实的认知。有十年种植经验的邵文星解释说,其实冬桃不仅肉质细腻,甘甜多汁、清脆芳香、口感好,而且它的营养价值比一般桃子高二至三倍,它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果糖、果酸以及多种维生素,其中维生素 C的含量是猕猴桃的三倍,是苹果的六倍。在他滔滔不绝讲述冬桃的好处时,我似乎觉得他是在为他的冬桃作广告词。他接着解释说,冬桃不仅对土壤的适应性强,耐严寒、抗干旱而适合我们这里土壤的种植,而且它之所以比其它水果更好吃和具有更高的营养价值成分,是因为它的果实发育期长达二百四十天。比如我们人体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而冬桃从每年三至四月开花结果,直到十一至十二月果实成熟。如此长达八个月的果实发育期,哪有不好吃的道理。对于他这种通俗的比喻,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但真正好吃的理由只有去问研究水果的专家了。当然,对于东川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泥石流博物馆而言,无论种植什么植物,本身决非一件坏事。对于扶贫攻坚而言,更是一件功劳。现在邵星文的冬桃种植基地已覆盖了岩头村一百五十七户建档立卡贫困户。他既要负责桃子品种的引进,又要教授果农种植技术和肥料发放等等工作。他说,我相当于一条龙服务,农户只用到我这里打工按月领工资就行了。不仅有工资,流转土地也有一部分收入,无论是不是贫困户都可以入股,村集体也同样可以入股进来。而且冬桃基地是以党支部 +合作社 +农户的模式发展。不仅村集体有了收入,农户也有了收入。前几天,在我电话与他核实文章里的一些细节的时候,他告诉我村支部已批准他为预备党员了。我刚要祝贺他,他却很忙的挂断了电话。
离开冬桃种植基地前,摄影师的镜头再次对准我。记者张星宇一再要我配合他们每天的跟拍釆访任务。在我磕磕巴巴敷衍了事之后,我看到两辆小型货车装满了冬桃的果苗,正准备离开。卲星文说,这是运到小江河谷左面荒坡上种植的冬桃树苗。
离铜都街道老村村委会不远的一片种植西番莲的地垄里,摄影师周密将镜头从蝴蝶养殖大棚移向记者张星宇。她穿着一套黑底白花的“阿迪达斯”时尚运动装。此时,几只蝴蝶在西番莲藤蔓的叶面上舞动着黑底白花的翅膀。我看到一个色彩的暗合突然出现在这五月上午的蝴蝶园里。
许多暗合的出现是我们无法预知的,有时在你措不及防的时候出现又会转瞬即逝。当我们离开昆明的那天早上,一场等了一个春天的瓢泼大雨不期而至。透过将这座城市搅成一团糟的雨雾,我暗自庆幸一直高温天气不断的东川经过这场暴雨的洗濯或许能降到适合人体的温度了。可是,长时间的高温天气突发暴雨又将可能带来泥石流的灾害。特别是在东川,在这个号称世界最大的泥石流天然博物馆的地方。
由于时间的原因,采访老村的蝴蝶养殖基地本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并且它与文章《大地上的餐盘》从表面上似乎没有多少必然的关系。然而我还是省出时间并把采访它的日程安排到了前面。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五十年代电影《五朵金花》,想起了大理蝴蝶泉边阿鹏找金花的纯真爱情故事以及浓烈的时代气息。并且我总固执地认为老村的蝴蝶与《大地上的餐盘》有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或是一种隐喻,或是一种想象。正因为如此,我将老村的蝴蝶放在了这篇文章的结尾。
从东川县城到老村并不遥远。可是靠模糊不清的路牌和更新滯后的导航——或许是纵横交错的乡村道路的缘故——让我们的面包车在小江河谷两岸的玉米地和果树林里到处乱窜,仿若沙漠里失去方向的甲壳虫。车窗外,那些无所不在的合欢树以繁茂的枝叶和红色的花冠成为了这片干热河谷里最强劲的生命象征。在它的掩映下,五月的小江河谷因为遗忘而充满了绿意,因为有了绿意而扬花,因为扬花而有了果实,有了果实这片大地便充满了生命的轮回。此刻,在我面前一闪而过的是“世界泥石流天然博物馆”陈列着的水稻、玉米、洋芋、芦笋、辣椒、苦瓜、冬瓜、洋葱、黄瓜、南瓜、空心菜、生菜、西红柿、卷心菜……茄子、芒果、葡萄、香蕉、桃子、柚子、枣子、无花果、火龙果、草莓、菠萝、柠檬、百香果、火龙果、杏、荔枝、猕猴桃、樱桃……我似乎看到这个世界泥石流天然博物馆已逐渐瓦解冰消,并成为了一个大地上的餐盘。在离老村村委会应该是不远的地方由于走错方向调头时,咔嚓一声,面包车卡在了路基上,直到蝴蝶养殖户李正福开着他的车将我们带到他的蝴蝶养殖基地。
当摄影师周密将镜头从西番莲上飞舞着黑底白花的蝴蝶又移到记者张星宇黑底白花的衣服上时,几只同样色彩的蝴蝶从养殖大棚的门缝里飞出后盘旋在张星宇的头上。蝴蝶养殖户李正福笑嘻嘻地指着蝴蝶说,这是他养殖的柑橘凤蝶和达摩凤蝶。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几只蝴蝶已飞离了他指的方向又落在了西番莲的蔓藤上。上午的阳光将飞舞的翅膀照得通体透亮,呈现着绚丽的色彩。李正福说他一直在外地打工,现在父母年纪大了需要照顾,而且小孩读书也需要照顾。现在他们兄弟三家都在养殖蝴蝶,他姐家已经养了六年。他指着蹲在西番莲地头上拔草的女人说那是他姐鲁明英。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有三个女人在地垅上拔草。但我分不清哪个是他姐,哪个是他媳妇儿。我不知道在东川姐和嫂是否是一回事。李正福说他才开始养殖蝴蝶,除了现在养殖的柑橘凤蝶和达摩凤蝶外,还在另一个大棚里试验养殖两个品种。他们的蝴蝶大部分销往全国的旅游景点,少部分做成了标本。看他一早乐呵呵的样子,蝴蝶养殖带来的收益应该不错。他说品种好的一只可卖四至五元,一般品种二至三元一只,最差的也一元一只。现在三天两头都要将蝴蝶发往全国各地。
我不止一次去过大理蝴蝶泉,却从没一次在蝴蝶泉边看到过一只蝴蝶,更没有看到“成千上万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在蝴蝶泉边漫天飞舞”的壮观景象。以至于让我难以甄别明代徐霞客记载的“还有真蝶万千,连须钩足”和近代郭沫若诗书的“蝴蝶泉头蝴蝶树,蝴蝶飞来万千数,首尾联接数公尺”的真假。当然,要在蝴蝶泉边看蝴蝶并非难事,不远处就有一个蝴蝶馆满足你的好奇心。
李正福养殖蝴蝶的大棚就在种植西番莲的地边上。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养殖大棚的门帘让我们侧身进去的时候,几只蝴蝶还是明目张胆地从门缝里飞了出去。棚内的蝴蝶由于一群陌生人的冒然闯入,无暇顾及它们的美姿和体面而用惊慌失措的振翅搅乱了棚内凝滞的时光。顿时,大棚里彩蝶飞舞,流光溢彩。在一阵躁动不安之后,仿若一片片五彩斑斓的鸟的羽毛轻盈地飘落在棚里四周编织的网面和西番莲的叶子上。但仍有一小群贪嘴的蝴蝶照旧在一个盛着浸湿了红布的盘中吮吸着蜂蜜。李正福说,等他另两个蝴蝶品种试养成功后,不仅大棚里纷飞蝴蝶的色彩更加绚烂,而且他的蝴蝶销量也将会大增。
在我们离开那片西番莲地和蝴蝶养殖大棚时,李正福家三个拔草的女人起身摘下帽子,一字排开在西番莲的地边上,在正午的阳光下我仍旧分辨不出哪个是他姐鲁明英,哪个是他媳妇儿,哪个是他弟媳或被他称作妹子的女人。仿如她们养殖的柑橘凤蝶和达摩凤蝶一样让人难以区分。猛然间让我想起了李子沟开花洋芋的花朵,它们在这片单调荒芜的泥石流地带,无论是镜头中,还是现实里,都显得那么灿烂,那么瑰丽。那是与贫瘠的土地拼搏的亮色,也是生命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