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里”外的昆明

2019-10-11 03:09汤世杰
滇池 2019年10期
关键词:昆明火车咖啡

汤世杰

有部外国电影叫《八厘米》,听说多少有点儿颜色,至今都没看过。我的“八公里”不是那样的玩艺儿,跟《八厘米》无关。“八公里”既不是个电影名,也不是个数量词,倒是个地名,一个叫“八公里”的地方。所谓的“八公里”,到底从哪里起算,我至今都不大清楚,或许是从昆明城里的某个地方吧,广场,近日楼,或是东站?——现代城市早已成了某个地域文明的中心,其实这个中心到底是不是真正意义的中心,从来都有些可疑——具体是哪里我不清楚,据说从那里算起,到我说的这个地方,不多不少,刚好八公里。

而昆明,不远不近,就在八公里之外。

于我,那时的昆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实实在在又飘渺无形,如同彼岸。一个明亮得有些陌生,千疮百孔的彼岸。那是个缺少油水却用大杯喝着浓茶的年代。青春无可阻挡地散发出芬芳的苦涩。我们的肉身在八公里逍遥自在地玩世不恭,只是偶尔去花花绿绿的昆明城放逐一下年轻的灵魂。一段既沉闷又欢快,既单调又丰富的日子。一切都在向我们涌来,放眼一看,却四顾茫茫。无事可做,又应接不暇。面对空旷,我们无处可以真正地放声歌唱。听着震耳欲聋的布道声,我们无处可以全身心地朝拜真理。手握大把的空闲,却找不到一个图书馆,能从书架上抽取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掸去灰尘,装进背包,让它陪我们过几天有营养的日子。却又不甘堕落,而那时最好的前途惟有堕落。一路堕落。堕落于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堕落于跪舔得志、平步青云。堕落于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堕落于卿卿我我、风花雪月。真正的心有不甘:人一旦开始堕落,上天就会以最敏捷的手段最迅疾的速度收走你的天赋。我们不愿意。我们还年轻。“我们热爱生活,不是因为习惯于生活,而是因为习惯于爱。”(尼采 )一帮年轻人在那里抱团取暖,相濡以沫,以一种无可名状的爱,应对着世事的潮湿与阴冷。

那个地方真正的名字,原名,叫牛街庄。名副其实的郊区,附近有几个村子,大麻苴、小麻苴之类,人不多,勉强可说,多少还有点儿田园风光,空旷而荒疏。我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喜欢上郊区的:远离城市——但并不太远,远离喧嚣——也自有热闹,清静怡人——也不缺喧哗。真正的区别是大自然就在身边,荒地啊水溏啊野花啊小动物啊什么的,空气有时好得像放过糖,有点儿微微的发甜——当时糖很精贵很难买,凭票,每人每月才半斤;有时又有一股烟薰火燎的肥草味儿,提醒我那里还是千百年来仍没改观的传统乡村。偶尔,我会想起契诃夫的《草原》,虽然那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草原。“一只老鹰贴近地面飞翔,均匀地扇动着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飞过草原,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远处,一架风车在摇着翼片。……为了添一点变化,杂草里偶尔闪出一块白色的头盖骨或者鹅卵石。时不时的现出一块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树,树梢上停着一只蓝色的乌鸦。一只金花鼠横窜过大道,随后,在眼前跑过去的,又只有杂草、矮山、白嘴鸦。……可是,末后,感谢上帝,总算有一辆大车载着一捆捆的庄稼迎面驶来。大车顶上躺着一个姑娘。她带着睡意,热得四肢无力,抬起头来,看一看迎面来的旅客。简尼斯卡对她打个呵欠,栗色马朝那些粮食伸出鼻子去。马车吱吱嘎嘎响着,跟大车亲一个嘴,带刺的麦穗像笤帚似的扫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的帽子。”哦,我的安东尼·巴甫洛维奇·契诃夫,那时您在哪里?

庆幸的是,郊区的日子可以过得松松垮垮,散散淡淡,逍遥自在,不像后来到城里做事,做什么都要争分夺秒,赶死赶活。一切当然都是许久之后才明白的,当时却懵懵懂懂,接受命运的安排,住在那里,在那里做事,也在那里无辜地挥霍、抛洒一段青春岁月。好在我在那里读了一本名叫“郊区”的书。想想,多年之后,我在《在高黎贡在》一书里把高黎贡山称作“高黎贡大城”,把高黎贡山周边的保山、腾冲,甚至更远些的城市昆明、北京等等统统叫作“郊区”,或许跟我在“八公里”住过多年有关。

那已是城市东郊,有个小火车站叫牛街庄——那是中国最早的火车站之一,常有喷吐着湿漉漉的、浓白如云的蒸汽的小火车,从中国与越南的交界处轰隆隆开来。“八公里”其实是铁路以外的人对那里的称呼,地图上查不到这个地名,铁路上的人则毫无例外地,一概都叫那里为牛街庄,滇越铁路快到达昆明前的一个小车站。牛街庄车站的那幢老站房,跟滇越铁路的许多车站一样,是一小幢法式平房,已经肮脏到斑驳的米黄色,有瘦瘦高高的、上方呈半弧形,镶着彩花玻璃的窗子。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留下的,最早要追溯到上世纪的 1911年,滇越铁路通车的时候,还真是有点儿历史。以如今的眼光看,在一个现代城市里,有点经历有点历史的房子真还不多,那些耸入云天的高楼看似威风,以建筑学的眼光看,其实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娃娃,幼稚。一座建筑怎么都要经历百八十年甚至几百年,才算长大成人。牛街庄车站的站房还真是有历史的,经过了些风风雨雨,懂得些人情世故,算得上个老人。它也真的老了,即使是在上世纪 70年代,那幢米黄色站房看上去也已斑斑驳驳,老态龙钟。我头一次看到它和后来每次看到它时,都觉得它好像马上就要倒了,坍塌,崩溃,散作一堆残砖碎瓦,但直到最后它也没倒下去,或许它一直在勉力支撑,就像一个人,它心不甘,总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变,变成什么样。

说那是个车站,其实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儿不像,除了一幢站房,两三股轨道,既没月台,也没个像样的候车室,按其本来的设置,或许充其量也就是个乘降所,偶尔或临时供人上车下车而已。那样一个车站的骤然繁荣,始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贵昆铁路的修筑,那是条连结云南与内地的大铁路,在想象中,它应该一直可以通到北京。可惜牛街庄已无法展开那种诗意盎然的想象了。那条大铁路在另一个地方。离牛街庄大约两公里多的地方,是从昆明往东通向内地的第一个大站,昆明东站;往西不到二公里,是当时昆明最大的铁路枢纽,凉亭货场,编组站,轨道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加上附近密密麻麻布置的机务段、车辆段、水电段、电务段、材料厂、轮对厂等诸多单位,一时千军万马云集。牛街庄朝北的一个山上先前住过好多工程单位,还有铁道兵部队,小山上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镇,在牛街庄上下车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不知为什么,在那样总是慌慌张张的年代,也没人给那个小集镇取个名字,都只叫它“山上”。“山上”其實也就是个小山包。到我住在“山上”的时候,那里早已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在铁路人眼里,牛街庄车站加上“山上”,就是“八公里”。

没有站房也没有月台的牛街庄车站,每天早早晚晚等着坐车的人,都挤在铁路两边,或站或蹲,或随便找个旮旯铺张报纸习地而坐,显出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无奈与耐心;早上是要赶去城里上班的人,晚上则是等着回城里的人。坐火车这样的小事,其实并不小,至少他们是这样看的。对于坐小火车,他们早都经验十足,算得上是坐小火车的行家,他们的眼神疲惫而淡漠,决不会有望眼欲穿的神情,所谓兴奋,离他们就更其遥远。时刻表对那样的小火车,几乎可以说是形同虚设。该来的时候它就来了,急也没用。偶尔它也会提前十多分钟到达。反正没个准儿。再说他们知道,火车快来的时候,还老远老远的,那种从 1911年就开始响起的蒸汽机车的嘶哑车笛会有一阵乱响乱叫,很气派,很刺耳,忽长忽短,忽高忽低,反正会径直往人心里钻。汽笛响了老半天,常常还是不见车影——那好像是开车者跟乘车者之间一个特别的约定,一个无趣的游戏。其实,牛街庄车站朝南的方向是个弯道,小米轨的滇越铁路的弯都转得很急,不预先鸣笛,弄不好就会出事。车笛那么乱响一阵之后,等车的人才慢慢行动起来,原来站着的会挤到轨道边,原来坐着的人会缓缓站起身来,打个呵欠,拍拍屁股上的灰,留下满世界花花绿绿的破纸片。车刚进站,情形立刻大变,像是换了一帮人,立马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还没等车停稳,人便蜂拥而上,喊声四起,争先恐后,无所畏惧,就像如今,大街两边,许多等着过马路的人,即便汽车擦身而过,也绝不退缩。

20世纪 70年代初,我从内地到云南不久,就在牛街庄住过好些年。最早是因我的几个同学住在那里,偶尔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山里的铁路养路工区来昆明,真正的落脚处,就是牛街庄。我的那些同学,就在离牛街庄不远的某个铁路单位里,或几个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或独自一人跑到一个待修的,甚或是准备报废的车皮里去住。有段时间,我的一个同学还到附近的大麻苴村租了一间房子,那间要爬一段很陡的木楼梯才能上去的房子,空阔得像个人去楼空的宫殿,可以在摆下好几张单人床后,中间还有一片可观的空地,供下班后无事可干的,十来个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吃吃喝喝,尽情地挥霍时光。流放是我们说得最多的词,另一个同样说得多的,是所谓的爱情——除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同学,毕业后已把家安在了东北,余下的人那时都还是光棍儿。

现在你该明白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的昆明,就是牛街庄。60年代末,我从大学毕业出来,在贵昆铁路一个铁路养路工区,做过一年多不到两年的养路工。重活。苦活。更兼风风雨雨。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在那里,我享用着山里少有的清静与寂寞,也品尝着远离家乡亲人的孤独,并出乎意料地,在全然没有防备,人还处在对未来的浪漫甜蜜幻想中时,承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惨痛失败——那致命的一击来自远方。“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莫泊桑《一生》)工友的暖心热肠,并不能真正化解一个人内心的寂寞。原来这世界,有时候,独自寂寞着,即便不是黯然神伤,只是悄然沉默,亦是春远去夏将尽时,最深最浓的秋色。说到底,“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而上苍对一个人命运的安排,又总是出奇得叫人吃惊,其间的跌宕起伏千回万转,只能用一曲黑人主奏的、音域跨度超大的摇滚乐,才能表达得淋漓尽致。有时不免会想:命运,多谢你的精彩耀眼,那刚好配得上充作装点我平淡岁月的寂寥星辰。一个偶然机会,我从那里调到省城。详细地址,就是牛街庄。开头我多少有些兴奋,完全没意识到我并没有真正进入作为省会城市的昆明,而是在牛街庄。我给父母写信,给朋友、同学写信,说我已调到省城工作了。后来我才发现我完全搞错了。那哪是什么省城,只是省城的郊區,且是东郊。东郊已是远郊,离市区 8公里,一个标准的火车行车区间的距离。那里有两个火车站,一个牛街庄,小火车站,一个昆明东站,大火车站。仔细想想,那里应该是百年历史的一个小小的交汇点,也是那一代年轻知识分子命运无可奈何的驻留处。人其实一辈子没有几次能住在那样的地方。从牛街庄到市区,会在那里停的小火车每天只有两趟,我住的地方,就是那个“山上”,离火车东站,走路有两三公里路程。有时要进城办事,或是去消遣消遣,没有火车,就只能坐公交车。郊区的公交车少,只有一趟 11路车,白天开,早晨 7点,到晚上 7点,说是半个钟头一趟,其实有时就是等上个把钟头甚至更久,也没有车。动荡的年代,一切都是动荡的,而那年头,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切都没个准儿,朝令夕改的事儿随时都会发生。等车终于来了,也挤得要死,早已人满为患,个个被挤得薄薄的,挤成压缩饼干。如果时间不急,我和我那些年轻的伙伴要不就去坐小火车,实在不行,宁愿走路进城。

有一天,从昆明城里回来,细细一想,见鬼了,我哪是调到省城,不分明还住在农村吗?“山上”的四周都是田野。无边无际的田野,中间有个山头,孤零零的,盖了些房子,住了一些人。我原来所在的那个山里的小站,就是农村,

小车站和工区周围,都是田野,甚至是荒野。一条小河没日没夜地流着,除了水的温度,季节和时事一样,都无法让它发生任何改变。说调到省城工作了,其实还是住在田野的中间,被田野包围着。难怪铁路上的人,一直把那里叫做“山上”,不叫什么镇,什么小区。直到 21世纪初,那里还叫“山上”,没变。山上的房子,是铁道兵修贵昆铁路时留下的,大部分是当时流行的干打垒土墙,淡施脂粉般地敷了薄薄一层白灰。也有几幢红砖房,二层,顶多三层。如同所有那个年代的工矿区一样,“山上”什么都有,从粮店到菜站,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到职工食堂,到两个巨大的公共厕所。去厕所必要经过那所小学校,有一次我经过小学校时,听见老师正在给也许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上课。书声琅琅。我听见孩子们正在跟着他们的老师认字:“公,公,公鸡的公……”“鸡,鸡,公鸡的鸡……”我忍住笑,匆匆走过,心里却满是对孩子们的悲悯——或许,更是对那个时代的悲悯。饥饿是普遍的,无处不在。对了,山上还有个巨大的大礼堂,偶尔放放电影,或有来历不明的文艺宣传队在那里演出。都是业余的,对口词,活报剧,革命歌曲大联唱,动作狂放节奏单一的舞蹈,京剧样板戏,等等。偶尔,会有人不知从哪里——我估计是从昆明的某个角落——弄来一台留声机和几张老式黑胶唱片,我们把宿舍的门窗、窗帘关得严严实实,躲在里面听《天鹅湖》,听《梁祝》和金嗓子周旋。门窗关得太严,十来个人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如临大敌,憋得满脸通红,那样气喘吁吁地享用一场意外的狂欢,多少还能让躁动不安的灵魂平静上一段时间……

但毕竟青春年少,精力充沛,闲不住,受不了那種寂寞。就常常到田野里去玩。也不叫旅游,带点干粮就去了,躺在荒郊野地上,发发呆,想想心思。天上有白云飘过。有时会有几只蜻蜓或是蜜蜂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嗡嗡嗡的,很好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日头西沉满身暮霭。或者起个大早,去某个地方赶集,云南叫赶街,比如小板桥,大板桥什么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公路两头的汽车堵得很长很长,喇叭山响,就是过不去,赶街的人根本就不理它——看着那种情景我们总是很高兴,也不知道高兴些什么。偶尔我们也买点什么,买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乐趣只在跟卖东西的人讨价还价。买鸡蛋,买水果。用干草捆扎成一长串鸡蛋都论多少钱一十。也有散装的,堆满了小竹篮。有个跟我们一起去的本地人手段高明,他数鸡蛋的办法奇特得要命: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四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二十……老乡根本乱不清他的数到底是怎么数的。如此循环往复地数来数去,他花买一百个鸡蛋的钱,往往可以买到一百五十个,赚得又多又狠。我们很快就学会了这种数数的方法,但想来想去,还是下不了狠心那样干。

有时,几个要好的年轻人,又想方设法,进城去玩。比如,几个人一起,去翠湖公园的九曲桥绕来绕去地走走,去圆通动物园里早已破败的唐继尧墓,发一点思古之幽情。更多的是去市中心,热闹,可以找个地方喝茶,聊天。茶几分钱一杯,一杯茶可以喝几个钟头。公园是个湖,汪曾祺先生说过,在中国的城市里,那是个离城最近的湖。当时想,要能住到那个公园旁,住到那个湖边,该多好!到时候,天天都进公园去玩,有事没事,都进去逛一圈。哪想到,若干年后,真住到那个公园旁,新鲜了几天,再往后,几年都不进那个公园的门。

有时为去市区看一场演出,一部电影,匆匆吃了晚饭,就和几个朋友一起步行,穿过整座城市,从城市东边,一直走到市中心。去得最多的是南屏电影院,那一带是闹市,有电影院,有餐馆,有照相馆,有啤酒屋,有理发店。我们的基本程序是理发、照相、看电影、喝啤酒。理完发,头发被吹得泡泡地隆起,就去照相馆照张相。那是我照相照得最多的年头。记得有一次看完电影,几个人就去电影院旁边的啤酒屋喝啤酒。用的不是啤酒杯,是大土碗。在一个来自北京的朋友的带领下,我们每个人连续喝了十大碗啤酒,只好不断地跑厕所。厕所很远。那顿酒喝得真是辛苦。

另一个常去的地方,是金碧路上的南来顺咖啡馆。在那里我第一次见识咖啡为何物。我在一则短文里说过,倘不是偶尔读到所谓“从实际意义上讲,咖啡其实就是一种深色的豆浆”这句话,我还真想不起,转眼间,我喝咖啡竟已四十多年。于是循香而去,看看来路。头一次,我正是跟着那股香味,走进一家咖啡馆的。老远就闻到一股奇香,怪异的家常,平白的幽深,迷得死人,却不知竟为何香。假日去昆明,跟着同学上街瞎逛,逛着逛着,就闻到了那股奇香。一问,说是咖啡。此前,于咖啡我只是听说,同学却是开埠数百年的广州人,比我知事得多。就跟着他走过小半条街,到了那家小店。那家咖啡馆还真是小得让人有些心疼,却很传奇,据说是个越南侨民开的,店名就叫“南来盛”。上了些年纪的昆明人,无人不知金碧路梧桐树浓荫下的那家“南来盛”,乃随 1910年开通的滇越米轨铁路一起来到昆明,胡志明在那里从事过地下工作,陈嘉庚曾是里面的常客,沈从文特选此处宴请胡适,就连周恩来也说那里的咖啡和留学法国时喝过的一模一样。小咖啡馆门面不大,人却不少,当街一个老派的玻璃橱,里面是些菱形的、两头尖尖的法式硬壳面包,样子倒蛮讨喜。进去是个柜台,要喝咖啡吃点心,须先买筹付款——那格局,跟一家中式小茶馆几无二致。老同学那天做东,要什么任我点。我怕太贵,说就要杯咖啡,尝个鲜。黑稠浓酽的咖啡,盛在一口大的直筒锅里,热气腾腾,浓香扑鼻,一杯两毛钱。其时那已是奢侈,许久才敢去一次——法式硬壳面包更是不敢常要的。至今记得,头一口将黑咖啡抿下去,当那股来自异国的热流穿肠过肚直抵胸臆时,某种说不出的爽适与愉悦,倒蛮对我胃口。我喝得有些快,既因喜欢,也因还有好多事要办。直到面前只剩个空杯,那些滴洒在杯口边沿的咖啡,都还淋漓地挂着,直想把最后几滴液汁舔个干净……

世人都道云南偏远,其实因靠近东南亚,早在二十世纪初,那条从越南通往昆明的铁路,已将西风引来。内地有些地方,与此便没法比了。记得八十年代末去一个内地省城开会,晚上几个朋友相约去喝咖啡,等了好久,端上来个天大地大的杯子,咖啡也温暾寡淡,一无香气,弄得我想了一晚上的南来盛。四十余年倏忽而过,想想虽叫人气短,偶尔又恍惚生命中或已多少有了点咖啡的幽香?突然读到“咖啡其实就是一种深色的豆浆”这话,起初简直无法反驳,但最终还是明白了:在当今世界几乎所有的饮料中,咖啡具有一种罕见的中立度甚至普适度:酒过浓烈,它是刚硬的、外向的,茶太文静,它是柔软的、内敛的,咖啡恰居其中;豆浆太家常太中式,可乐太流俗太西化,咖啡亦恰居其中。咖啡将它的优雅隐于浓香,也将它的热烈藏于平静。它既可摆上街摊又可奉于雅室,既奔放热烈又含蓄内敛。咖啡的微妙尽在于此:它几乎可以适应任何人群、任何场所,将私密、个人、家庭、群体统统囊括其中。巴尔扎克在写作中喝,萨特们在巴黎街头喝,都行。豆浆,当然我也喝的,那基本上是物质的,富于营养,作用于人的身体;咖啡呢,则看似是无用的,喝不喝都无伤大雅。我一喝四十多年,纯属个人喜好,想想又多少让我窥见了另一个世界——当然那或许还是无用的。

那样的日子,我只是一个看不懂世事的人,在以玩世不恭的方式,打发着无穷无尽的时光。

有一次到昆明看完演出,已是夜里 11点,公交车早已停开,市区行人寥寥,灯光幽暗,闪闪烁烁像鬼火。我们不是市区的人,钱又少,住不起旅馆,必须回东郊,回牛街庄。于是从市中心出发,由西向东,再次以一个无名过客的身份悄悄穿过整座城市,回“山上”去。郊区漆黑一片。灯光在远处闪烁。就像后来读到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一首诗写道的——

我是黑夜熟稔的朋友,

在雨中出外,雨中归来,

走过了城市最远的灯火。

我看过城市最惨淡的巷里,

遇上了巡逻的更夫,

垂下眼睑,我不想解释什么。

我们一路走,一路唱歌,壮胆。乱七八糟的,什么歌都唱。那样走来走去的次数虽多,但我对省城的街区,仍没留下什么难忘印象,倒是对东郊的荒芜刻骨铭心。从市中心到凉亭货场岔口,大约只占那段路的不到三分之一。那座公路与铁路的立交桥,好像至今还在,很窄,本地报纸上,说那是昆明往东出行的“瓶颈”。过了那座桥,上个大坡,往右一拐,是一个市下面的区,叫官渡——一般都叫它关上。那时的官渡,说是昆明的一个区,其实说到底还是农村。牛街庄铁路上的人,户口都属官渡。说我们是农村人,一点都不冤枉。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我们在市区玩得太晚,路过关上时,已快午夜两点。从那里回单位,还要走一两个钟头。有人说,算了,这么晚了,干脆去关上排队买肉吧?好主意,一呼百应。一伙人,又唱又叫,跑到关上食品站,排队买肉。正是午夜,以为笃定是第一名,结果不是。肉店门口人倒是没有,却有的是大大小小的砖块石头,烂撮箕烂板凳,每个代表一个人,或许是几个人,从柜台一直排出来,好几米长。管它呢,把砖头石块烂撮箕烂板凳往后挪挪,我们排第一。夜里冷,就到处找些柴找些废纸,烧起一堆火。天终于亮了,食品站终于开门,一大堆肉,红红白白,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兴奋不已。第一名,趁着卖肉的胖子还有耐心,随便挑,要哪块买哪块。原则是越肥越好。五六个人的肉票,换得一大堆肥肉,充实,愉快,连那个早晨天上的霞光,看上去都油光水滑。

过了凉亭,到牛街庄还有很长一段路。那里已是远郊,公路两边,不是田野,就是荒地,很荒凉。现在,那些地方都盖起了房子,取了些很西洋的名字,什么“罗马”、“欧陆”之类。但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仍是郊区。我对昆明的记忆,都是对昆明东郊的记忆。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现在小火车早就停止了客运,早早晚晚,牛街庄料想也没有人等车了吧?那么一想,突然就有些怀起旧来,真想再回八公里看看。记得那里还有个当年一起共事喜欢写写画画的朋友,至今都还住在“山上”,多年没联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有一天,一个原来也住在山上,后来去广州做事的朋友回到昆明,非要去八公里看看。好嘛,又一个怀旧者!我问他想怎么去?他说,坐小火车啊!我说,现在哪里还有小火车给你坐啊?他说,那就坐公交车!想想又像想起了什么,估计是想起了几十年

前的公交车,说,算了算了,公交车不坐了,我们打车去。我说还是我们自己开车去吧。我就开着车陪他去。

我尽力把车开得稳当些,却一路上想入非非。记得在风声最紧的那些日子过去之后,在大地终于露出一点曙光的那些日子,一个巨大的问题突然摆在了我们面前——以后怎么办?连续多少个夜晚,我们就在坐在我车上的这个朋友家里,关起门来,通宵通宵地谈论着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往昔,谈论着何去何从的明天和未来。而那之前,我们曾一起读《九三年》,读《怎么办》。到了不久后的八十年代,他和几个朋友都相继去了热闹非凡的南方,终于在那里做出了一番事业。我相信,许多梦想,正是在牛街庄那里萌发的。我相信,他一定要再去牛街庄看看,除了怀旧,心里必有与我一样的感慨:“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直到有人走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记忆中那条很宽的公路,那时已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八公里路,我跑了一个多钟头。不过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朋友。山上新盖了好多漂亮房子,真是今非昔比。老朋友的工作间也比原来大多了。他喜欢画画,拿出好多他现在画的画给我们看。当年找他要画的人太多,他的作品经常供不应求。我们知道这一点,不管他画得怎么样,把他狠狠地夸奖了一番,夸得他心花怒放。然后我们就喝茶,聊天。我问他,现在你进城还坐小火车吗?他说,没得坐了,客运小火车早就停开了。他说,现在住在牛街庄的铁路员工,要去昆明买东西、办事,有的也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去来。想想,多少年前,这样的事我真是想都没想过。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日子,哪里会想到自己会有小汽车呢?世界变得也真快。但那个画画的朋友说,现在没以前好玩了。他说,住在“山上”的人,说起现在的日子,好像谁都有一肚子的牢骚,到底为什么,说不清楚。我们问,那你呢?他说,现在也没人找我要画了,都没那个心思了。那你也搬进城里住算了,我说。他说我不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哪买得起城里的房子?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城里的房子太贵了——其实,相对于牛街庄,“城里”的东西永远是贵的,何止房子?

八公里还叫八公里,但肯定不是原来的八公里了。山上盖了好多好多楼房,路也修宽了。何况,据说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开发区”。但我知道,整个牛街庄的格局,依然没变。小火车早已没有开行,但即便铁路已变成了高速铁路,那一带的铁路单位也依然还在。根深蒂固的“郊区”概念,恐怕至今也还没有消散。说到底,“八公里”不止是那个所谓的“山上”跟城里、跟市区的距离,也是被农村包裹着的工矿生活区与纯粹的城镇市井生活的距离。它们虽被两条铁轨连接着,却是相去甚远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两种日子,两种人生。至于如今的那里到底是变热闹了,还是变荒寂了,我一下子还真有点儿说不清。一般而言,一个现代化城市最早的发达,大多起源于那座城市郊区某种工业的兴盛,可惜一旦城市真发达起来了,作为那座城市的胞衣之地,却很快就对不起,被弃之如敞履了。

就那样,“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当年一起在牛街庄朝夕相处的朋友,好几个已离开了人间。而生命的图册若偶尔翻开,记忆的画面便斑驳着袭来,青红蓝紫,远去的似只是躯体,稚拙的悲喜亦终究已覆满了尘埃。我们见到的太阳是 8分钟之前的太阳,见到的月亮是 1.3秒之前的月亮,见到一英里以外的建筑是 5微秒之前的存在;即使你在我一米之外,我见到的也是 3纳米秒以前的你。我们眼见的,统统都是过去,未来还在路上。如是,“沉默和失声,是最恐怖的东西。但我们依然相信,那些被隐瞒的故事迟早会被讲述出来。而在這种情况下,讲述者很少受欢迎,但他们很必要,而且必须被保护。”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获得美国笔会文学奖发表感言时这样说,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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