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前两三年得了一册云南师大校刊,见有一张西南联大文学院历史系 1946届毕业的师生合影。我有几位老师是这一届的,就仔细辨认。终于认出第一排左起的头两位,正是六七十年前我在昆一中读书时终生难忘的两位老师。一位是傅发聪先生,三八式老革命;一位是黄清先生,民国军政上层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两位既是同班同学,也一度是同事。当时我好兴奋,关于两位老师和母校的记忆、思绪一下子被激活了。
其实我早就想过要写写这两位老师了。西南联大的毕业生绝大多数都很平凡,我的这两位老师亦如此。但这两位平凡的老师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A
我在昆华中学 /昆一中读了六年 (1949—1955)。在那六年里,教过我们班的老师不少,印象深的老师起码有七八位吧,但傅发聪、黄清两位我要特别说一说。原因有二:一呢他二位都对我都有影响;二呢自八十年代末我从兰州回昆明后,与傅、黄两师都有一些联系,二位的经历和家世都是后来才有所了解。
先说傅发聪老师。他是云南昭通人,祖籍镇雄,1920年出生。据傅老师讲,舅父费炳对他的影响和帮助都很大。他 1938年参加抗日民族先锋队,1939年加入中共,1942年入读西南联大历史系,其间一度返回镇雄开展工作。1945年 8月,中共云南省工委通知他回西南联大复学,1946年毕业。
我考进昆华中学读初中是 1949年秋。三个月后卢汉宣布云南起义,蒋介石下令驻扎在昆明附近的国民党“中央军”向昆明进攻,幸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日夜兼程驰援昆明,“中央军”闻风丧胆,边打边退,经滇南、版纳逃往境外“金三角”占山为“王”靠种殖鸦片贩毒谋生。1950年 2月 20日,陈赓、宋任穷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四兵团举行入城式。云南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1950年春下学期开学。上学期是旧中国,这学期是新中国了,学校改名云南省昆明第一中学。好像那时傅老师还未来校,来校应该是我初中毕业又考进昆一中读高中(1952—1955)的事。开初他是教导主任,同学们喊傅主任,后来升副校长。
但高中三年我与傅主任并无直接接触。后来讲的思想进步当时叫思想前进,我当时属比较不前进的学生,换一种讲法叫光读书而思想不太开展,哪里有机会接触傅校长,够不著。
虽无近距离的直接接触,但我对傅主任的印象很好。一是喜欢听他做报告。做报告、听报告即自带小凳坐在露天听首长讲时事政治,是那时代对学生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要形式。傅老师做报告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让人爱听,信息也多些。当时中苏关系特别友好,《莫斯科——北京》的歌声到处回荡。当时就那样一种大环境、大氛围,所以,有一回听傅主任做报告讲到“以苏联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这句话,他特别解释说,以前我们讲的是“以苏联为首”,现在苏联讲“以苏联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为首”,提法变了,说明我国的国际地位已经大大提高了。听了傅校长的报告实在兴奋得很。那时下午两节课后为班会或读报时间,我是班里的读报员有资格先“瞟”一遍班里订的《云南日报》或《中国青年报》,以选择适当内容诵读。回想起来,我之所以喜欢读报,知道“提法”这个词,并留意报纸上一些提法的变化,确实和那段时间所受的教育,包括傅主任讲话、报告的熏陶,是有很大关系的。
傅主任的思想肯定比我们这种学生前进,但他的前进,我这个学生当时也会偶感迷茫。
我的语文不如同学周钧,他是课代表,爱写诗。读高二时有一次班级出墙报,居然由我主编。他在回忆录《生命的载玻片》里说我曾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他写的一首歌颂新时代、新生活的长诗。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是诗人赵橹,笔名土弩 (三十年后才知道是诗人晓雪的舅舅 ),40年代后期在昆明文坛十分活跃。编墙报的细节记不得了,应该是在赵橹老师指导下编的,刊头配发伊萨科夫斯基的语录不会是我的聪明,因为此前我根本不晓得苏联这位爱情诗人,多少年后才知道《喀秋莎》《红莓花儿开》《灯光》那几首风靡一时的苏联歌曲,歌词就是这位伊萨科夫斯基写的。记得那天中午墙报刚编完傅主任就来看了,好像说了几句肯定周钧诗的话,却又补上一句“怎么又是伊萨科夫斯基”,听着茫然又好像有些意味深长。如今回想起来,赵老师可能以为抄点苏联作家的话合乎潮流,哪里晓得傅校长对爱情诗不感冒呢。校长怕是早就对赵老师有看法了,他不会怪学生,学生知道什么。若干年后才听说赵老师与胡风有点牵连,离开了学校。
傅主任虽不喜欢伊萨科夫斯基却热心体育,善抓体育,昆一中体育风很盛与他有相当大的关系。当然,昆一中的体育运动原本就有很好的传统。早在 1948年,昆华中学 (昆一中前身 )足球队就与球王李惠堂的球队比赛过,虽败犹荣。50年代前期,昆一中的体育进入颠峰状态,这一段就与傅主任直接相关。此期可谓人才辈出,杨伯镛 (中国男篮主力,中国女篮主教练 )就是我们那一级的。还有个马克坚 (中国足球队守门员,中国足协秘书长 )和蓝海(西南男篮主力),都是球星。马、蓝两位好像比我们高一两级。那时昆一中的足球场有两个,篮球场十一二个,排球场两个,垒球场一个,老足球场还带一圈铺煤渣的 400米跑道。我们毕业以后还兴建了游泳池。这么好的体育设施没有领导抓怎么会有。傅主任抓体育抓得好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尽管作为一个学生不可能知道他怎么抓的细节。
数十年后傅校长离休了,我从兰州回昆明了,不时登门请安。校长说对我还有点印象。我说自己不太“前进”,校长笑笑,说你喜欢文科。又问问毕业以来的情形。从此与老校长才真正有了直接的近距离的接触,也才真正有了交流。老校长爱谈西南联大地下党和学生运动以及“边纵”往事。那一时期他历任边纵六支队团政委、宣威县委副书记和镇雄县委书记。傅校长一谈起激情燃烧的这一段岁月,总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他说北大出的一本党史书上有他的名字。我问书名?他就找出那本书来,一看,叫《战斗在北大的共产党人——1920-1949北大地下党概况》,是北大党史校史研究室几位专家编撰,北大出版社 1991年出的,六百多页近六十万字。我表示想借了仔细读一下,老师有点犹豫,勉强说你尽快看了还给我。我大喜,忙说我会抓紧看,十天左右一定送回。那天再未多谈,回了家就读。一读大有收获,此前对西南联大地下党了解不多。
90年代以来我每次去向傅校长探视请安,他除了一般性地讲些地下黨情形,有时也会讲到西南联大生活,但绕来绕去总离不开地下党这个主题,还不止一次讲到舅舅费炳,尤其是讲这位舅舅对自己的影响。第一次讲的时候还找出昭通党史资料给我看,其崇敬和自豪溢于言表。
据相关党史资料,傅校长这位舅舅确实不简单,早在 1928年昭通历史上第一个共产党组织——中共昭通支部建立时,费炳就是最早的四名党员之一。后来云南地下党遭到破坏,中共中央特科指派李浩然来到昆明(1935年),与费炳接上了头,两人随即展开恢复重建云南党组织工作,成立了以李浩然任书记的中共云南临时工委,费炳任委员,负责组织兼军运工作,为云南第二次建党作出了重大贡献。1937年 6月李浩然调回上海,费炳接任中共云南临时工委书记。1941年 1月费炳到重庆红岩村中共南方局向叶剑英和周恩来汇报云南地下党工作,周恩来传达了党中央在国民党统治区“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工作方针。1949年 1月费炳参加策反卢汉起义工作。解放后在云南军区司令部工作,晚年任省政协常委。很明显,傅发聪校长的人生道路深受舅舅费炳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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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说说黄清老师。
黄老师与傅校长读西南联大历史系虽为同班同学,不过恐怕不熟。傅是地下党,不一定住校,并一度休学回昭通潜伏工作。黄是昆明大宅门子弟,不住校是可以肯定的。两位同学情形如此,上课之外恐怕见面机会也不多。至于后来在昆一中同事,身份不同,私交恐怕谈不上。
读高中时黄老师教我们年级三个班的历史课大受欢迎。西南联大历史系正宗科班出身不用讲,父亲黄毓成(斐章)又是云南近代史名人,所以黄老师讲起辛亥革命、重九起义、护国运动、云南抗战等等,都能娓娓道来如叙家常。我是班里的科代表与黄老师接触更多。不过,做学生的不可能对老师的家庭背景知道什么,直到 80年代末我回昆明工作与老师有了进一步的接触,知道才多了些。原来黄家原籍云南镇沅,父黄斐章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留日时即参加了同盟会。
回国后任云南陆军讲武堂教官。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与唐继尧等策划云南重九起义。1915年护国运动爆发,黄毓成任护国第四军军长。倒袁胜利后晋升上将。后来还任云南驻广州护法军政府的军事代表和孙中山大元帅府高级军事顾问。论家世背景,黄、傅两师确实差异很大,据此也就不难揣想黄、傅两师联大毕业后数十年来人生轨迹的差异了。
由于与黄老师接触多,也就较早知道一点西南联大的人和事。闻一多、朱自清自然少不了,连从未听说过的联大历史系教授雷海宗也知道了。黄老师说这位先生给他们班上过课,十分了得,“雷海宗”三字被学生编成顺口溜:“声音洪亮如雷,学问渊博似海,思想自成一宗”。真有意思,一听就记住了。又说历史系有个陈寅恪更是了得,人称“教授的教授”。还告诉我那个“恪”字不读“客”要读“确”。黄老师说话诙谐,时不时来点幽默。记不得是课堂上还是课外了,有一回说文言文不难学,也有浅显的,如“屁者五谷之气也,人闻之捏鼻而去,狗闻之摇尾而来”就是,令人捧腹。与傅校长不同,黄老师喜欢与学生一起打打篮球,说说笑笑的,技术虽非上乘亲和力却强。他常在篮底下等学生给球来“秀”,球进了喜笑颜开,用今天的话讲可谓十分阳光。傅校长虽然抓体育有办法却看不出他喜欢运动,至少我未留下他与学生一起打过球的印象。
我与黄老师确实比较亲近。
学校为教师在初中部寢室专设了几个单间,黄老师有一间,他是单身(后来才晓得他终身未婚)。记得有段时间黄老师叫我去他那里一起吃早点,我去食堂打一口缸稀饭就去,老师那里有饼干。有个星期天还叫我一起进城,绕了一阵在护国路的护国饭店吃了顿午饭。我真是受宠若惊,铭记在心。如今回想起来,虽然与黄老师比较亲近,但听黄老师讲的都是些课外知识,从不提及家事,更不议论领导和同事,可以说是相当地谨言慎行。数十年后我回到昆明才知道,黄老师其实很不阳光。前些年见了一本私人回忆录,里面有些篇幅涉及黄家,读过之后我才算对黄家和黄老师的另一面真正有所了解。他身上拖着“民国”的阴影,影子很长。
那本书叫《家在云之南——忆双亲,记往事》,是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年出的。作者熊景明是一位女作家,家住昆明老城区昆安巷,作者的父亲名熊蕴石。书里讲,“黄湛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她是黄湛的“干女儿”。黄湛何许人?是黄清老师的大哥。熊、黄两家关系很不一般。书里讲,她上小学前(按,即 1949年前后那几年)“我家住在圆通街忠烈祠后黄家大宅里,花园里有石山、秋千,有网球场”。忠烈祠是旧名,今为省政府连云宾馆,黄家大宅即今连云巷圆通幼儿园。作者说,黄湛和她父亲都参与了昆明自来水厂(就是供人参观的翠湖九龙池那个文物)的创办,黄是厂长,但因“曾经担任国民党三青团昆明市委书记,被判刑送北大荒劳改”。
这位黄湛先生,说起来我也“见”过一回。黄清老师原住昆一中校内教师宿舍,后来迁居北市区金星园丁小区。有一年过中秋节我去看望黄老师,客厅旁一个单间的门开着,见里面有位老人在伏案写作。我一边与老师轻声说话,同时也有点纳闷,待我告辞下楼走到单元门口才探问那位写东西的老人是谁?黄老师只说是他大哥,香港那边要他写篇科技方面的东西。我也未再多问。又过了些年等我读到熊女士的《家在云之南》,里面讲到黄湛先生出了一本回忆录叫《永远的北大荒》,这才恍然想起,前些年见的那位伏案写作的老人写的原来是这个。此时黄清老师已过世,想再问问已无可能。
黄老师弟兄身后虽然拖着民国的阴影,他们家其实与共产党多少还是有点关系的,尽管不太直接。据省、市文史资料讲,黄斐章任云南陆军讲武堂教官时,教过的学生里就有朱德,昆明解放后,陈赓、周保中两将军受朱德之托亲往探视。再后朱德来云南视察时又与几位讲武堂老师在震庄宾馆欢聚,其中就有黄斐章。黄湛说,朱德拉着父亲的手说:“斐老,吾师……”(《护国起义时的黄斐章将军》,《昆明文史资料选辑》第 9辑)。著名军事家杨杰早年曾任护国第四军参谋长(军长黄斐章),以后又做过国防大学校长和驻苏大使;抗战时期在重庆与周恩来、董必武来往频繁日益倾向共产党。40年代末积极策动国民党军政人员起义。中共中央关心杨杰的安全通知他迅速撤离香港北上解放区,而杨杰考虑策动工作已有一定成效又回到云南。1949年秋囯民党在云南进行“九·九整肃”,杨杰被列为黑名单第一号,在特务准备动手杀害他的当天秘密飞往香港。据《家在云之南》披露,那天开车将杨杰送到巫家坝机场的就是黄湛。在机场将杨杰送上飞机的是黄湛的弟弟黄治,他是机场警卫连连长。可叹杨杰刚到香港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于寓所。黄清老师呢也参与了卢汉起义,他晚年告诉我,卢汉起义后在五华山审讯大特务沈醉(保密局云南站少将站长)时他就在现场。其时黄在省府秘书处上班,此事他已写成文史资料发表(《关于卢汉提讯沈醉见闻》,《昆明文史资料选辑》第23辑,1994年出版)。三十年后黄湛、黄清两先生属卢汉起义人员身份被承认,终获平反。
黄清老师离开昆一中的时间我不清楚,应该是在我毕业之后吧。1988年秋我回昆明工作參加同学聚会,才知道黄老师已在昆一中恢复工作但退休了,忙去拜望请安。黄老师还记得我,大略问问我在省外做什么回来在何单位,对过往的事则未见提及,我试探性的问一点,老师也仅用很概括的短句漫应,自己也就不再问什么。但话题一转,问起西南联大旧事,老师的话才才慢慢多了点,显出了些谈兴。自此以后,我与黄老师的话题范围变化不大,有几次我干脆是带着问题去请教的。
抗战时期昆明有两位姓施的女性。一位是滇籍女诗人施莉侠。施系会泽县人,幼时在姨父唐继尧家(昆明)生活,初读书时即获末代状元袁嘉谷指导。后留学日、法,是云南第一位女博士,回国后做过云南大学外文秘书。黄家与唐家有姻亲关系,我写《浪漫寂寞施莉侠》一文时几次向黄老师请益。施氏有首诗写她过生日时对昔日留学生涯的追忆:“年年此日叹飘篷,菊艳桂馨月似弓。忆昔衣绯留异国,人夸天下第一红。”黄老师说他少时见过施莉侠,记得唐家这位亲戚喜跳舞(唐家花园不时有舞会),善修饰。证之“衣绯”“人夸”二句,倒也相符。另一位是安徽桐城奇女施剑翘,她为父报仇,1935年在天津连开三枪击毙大军阀孙传芳,自首后被天津地方法院判刑七年。由于此时孙传芳已与日本大特务头子土肥原暗中勾结,想做日伪“华北王”,所以施的行为既替父报仇,也为国除奸,深得朝野人士同情与敬佩,受到舆论支持,吁请特赦。当局迫于舆论,于次年秋下令特赦。之后施剑翘辗转来滇在西南联大做旁听生,读大一国文,风雨无阻。有一回我问及此事。黄老师说此女联大人都知道且视之为女侠,年龄三十出头,有点胖,当时就在他家附近圆通街租房子住。又讲施想求见龙云,龙云对施有些看法不想见。
90年代以来黄老师渐趋活络,陆续写了些回忆性文章,我读到的多是在西南联大校友刊物及文史类书刊上发表的。除卢汉审讯沈醉那篇较早外,还有《我所知道的闻、李案》《解放前的云南体育概况》《西南联合大学对昆明人的影响》等,另有旧体诗若干,都很珍贵。无论是交谈还是从这些文章显示的信息都可约略看出,在平反十多年后黄老师的思想才稍有松动,愿意说一点、写一点过往旧事了,口气、笔调淡淡的。《我所知道的闻、李案》要深一些,有一段说李公朴被暗杀他大舅事先可能知情。文云:“父亲喜打台球,大舅朱丽东来昆明任云南省政府秘书长,初来暂住我家,他也喜爱台球,因此常过来打台球。那晩他过来打台球。恰好李公朴先生来找他,另外还有一位客人,朱介绍了我们见了面。客人走后大舅对我说:‘我也是刚才那位客人介绍才认识李先生的,不过我总觉得李先生的气色十分难看,且带有死像。”黄老师说自己当时听了也不当回事,可第二天李公朴先生就被暗杀了。他因此怀疑大舅对李之死“是知情的,至少有所见 (耳 )闻”。
当然,更多的文章属于一般文史类。黄老师家网球场有两个,有条件年少即打网球,七十多岁还在打,迁金星园丁小区后仍旧骑单车回昆一中打,路不短。
C
有几次同学聚会请了老师参加,记得最清楚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昆一中图书馆楼上会议室,聚会比较隆重,请了的老师来了七八位,除傅、黄两位外,记得还有胡肃秋老师,她与傅、黄两师也是联大历史系同班同学,后来又同事,巧得很。会上先请老师讲话,傅校长当仁不让站起来说了好些,其中扯到昆一中的几次“运动”,说自己常被批“右倾”,未想被坐在旁边的黄老师反诘了一两句,好像是说“你还右倾?”原话记不准了,反正意思大致不差吧。傅校长说明、解释了几句,有些无奈。黄老师不理解他的无奈,赵橹老师如果在的话或也这样吧,他们之间总有些难沟通的地方。傅校长说自己常被批“右倾”,我这个做学生的倒不怀疑。黄、赵两师可能不很清楚,地下党时期就做过县委书记,解放后又长期做中学校长的傅发聪先生,1982年从省体校副校长的岗位上离休,又过了些年才获副省级单项待遇。路不顺、不平坦是明显的。
至于那天的会,后来几位同学怕影响聚会气氛忙插言“向前看”才止住。接着同学们争相发言表示对母校、对老师培养的感恩之情。
另一次是在顺城街一家餐馆楼上婚宴厅,只请了傅校长,夫人陪同,气氛相当好。傅校长早年即养成站着讲话习惯,热情洋溢地讲了不少,还提到好些同学的名字,大家赞老校长记性好。同学们也说了不少,尽欢而散。
第三次是翠湖北路一家餐馆(今袁嘉谷旧居北楼),时 1999年冬。这次与同学周钧有关。周钧功课不错,尤喜文学,无论是课堂作文还是语文考试都是第一个交卷,一心想当记者做“无冕之王”。1955年高考前夕突得通知被选派去军干校,他二话不说服从国家需要,从 90年代初起任中国科学院空间科学与应用研究中心党委书记。这次周钧回昆明探亲,串门访友中说还要去看望黄清老师,几位同学说干脆请黄老师来一起聚一聚。其时黄老师已迁金星园丁小区,路较远,我头天登门去请,说第二天来接。黄老师说不用,叫我在农展馆门口等他即可。黄老师还是骑单车来的,而且准时。黄老师历来都与学生处得好,今日有弟子自远方来看望,自然感到格外欣慰。那天周钧作了深情的回忆,表达对老师的感恩之情。同学们的话也不少。黄老师倒未多说什么,多半静静的,带着些微笑,不时有几句应答。那天我与赵元良同学陪黄老师、周钧夫妇合影。赵君与周钧夫人是昆师附小同学。散席后我再送老师,路上又说说周钧。老师说搞卫星、导弹不容易,你们那几班人才多。我说是出了些,最有名的当然是杨伯镛。老师说球星嘛当然,又笑了。到农展馆前面分手,黄老师骑上车走了,蹬得很慢。我望着老师的背影在路口转弯处消失。
再后呢,傅、黄两师都年事已高,同学聚会一般也就不再去惊动了。
我与两师仍时不时有联系。2005年是昆一中百年校庆,隆重,热闹。学校最著名的校友是数学家熊庆来、哲学家艾思奇和物理学家杨振宁。前两位已作古,听说校方已定请仍健在的杨振宁先生为百年纪念碑题写“百年昆华桃李天下”八个大字。我抽空去黄老师处请安自然说到此事。黄老师笑着说,这八个字是比你们低几级的几个同学拟的,来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意思好是好,是不是夸张了些,那些名牌大学怎么摆?我听了也笑了,说纪念嘛一般都难免夸张一点。黄老师爽朗地笑了笑,说天下二字原义所指与九州略同,并非指地球全世界。如今交通极便,人口流动非比往昔,九州之内何处无昆一中学生之足迹?不说小“州”说大“洲”,洲洲有昆一中学生足迹亦不足为奇啦!我连连称是。心里想,黄老师除了那段崎岖小路外,一辈子都献给昆一中了,如今逢百年之庆能不为“百年昆华”高兴吗,能不为“桃李天下”自豪一下吗?该。“民国”的阴影在老师身上罩得太久了,如今能听到老师爽朗朗的笑声,我打心眼儿里感到欣慰,高兴。
百年大庆那天傅校长更高兴。他 50年代已做过昆一中副校长,之后做了一段昆八中校长后于 1977年又重返昆一中任校长,是地地道道的昆一中资深校长。在中心会场主席台上,傅校长的位置很显眼,第二天见报形象更抢眼。是应该这样。之后一两年,可能是纪念西南联大成立70周年吧,我向媒体推荐采访傅校长。报纸出来后我见了,专访做得不错,配有图片,虽带几分沧桑却风采难掩。我心慰。
2015年,傅校长获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名义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 70周年纪念章。仲冬某日我去请安,时值上午,坐北朝南的小客厅满屋阳光,老人正在看书,见我来了很高兴。稍事寒暄后傅校长即回书房取来纪念章让我看。纪念章除原有庄重、精致的盒式包装外老校长又包了两层。我一边观赏一边说祝贺的话。
百年校庆之后,2007或 2008年吧,我曾去园丁小区向黄老师请安,就是“见”黄老师大哥黄湛那次,之后想不起来是瞎忙什么连电话也忘了打。有次昆一中一位老师来电话要我去学校问个什么事,谈完事问起黄老师近况才知老师前不久(2009年)已经驾鹤归西,享年八十八岁。唉,那个中秋请安竟成了与老师见的最后一面,十年前与老师及同学周钧等的翠湖餐馆合影成了最后的纪念。
回想傅发聪、黄清两位老师对我的教育和影响,在母校的,在他们都离开工作岗位以后的,我都没齿难忘。他们都出身于西南联大,但他们的作风,他们的理念都有所差异,或许分处于时代思潮光谱的不同位置吧。他们的哀或乐,或许也不尽相同,冷暖自知吧。但对我而言,他们都是老师,永远的老师。我或许仍未读懂他们,但我毕竟走近了他们,走近了那一辈人。为此我深感有幸。
附记:2018年春某日,我打算去向老校长傅发聪先生请安,并呈上拙文请老师过目。次日晨先打电话预约,未想话务员以“停机”相告,当即产生不祥之感,毕竟是年近百岁的老人了,风烛残年,什么都有可能。忙赶赴省体育馆傅校长住宅探个究竟。轻轻叩门,三次无应。无奈,转身叩邻家门。门开,问对门傅校长在吗?告以老人半年前走了。不祥果然。询之,未得其详。乃将一本与西南联大有关的刊物奉上托转交傅校长家人,邻居诺。怅然退。今附记如上,时二零一九年七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