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标题把我自己也吓一跳——言过其实?昆明不是里约热内卢,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甚至不是大阪,不是雅温得,不是德黑兰,但在我心中,昆明比它们都好,是上帝钦定的足球之城。我怀疑上帝本人一度来到美丽的滇池边上,对着昆明城一声大喊:“嘿,挝球!”
挝(音 ZHUA,二声)球,昆明方言,即踢球。这个词,我差不多叫嚷了半辈子。
A
先从上世纪 80年代讲起。彼时昆明,不大,温情脉脉,满地金黄——一座极具法国遗风的金色小城(在这一点上我与于坚的记忆高度吻合):夕阳洒在武成路、长春路、青年路的老石板上,像扔了一地金币。金碧路也漂亮得很,接天梧桐后面是金灿灿的法式小洋楼,走在街上,你会觉得昆明一定是全世界最诗意的地方。那时候我在五华区莲华小学上四年级,因品学兼优擢选入校航模队,不料教头是个足球迷,且是巴西球迷,实在不满学校足球队打个萌芽杯五华区小组赛都出不了线,索性,主动请缨执掌足球队教鞭。教头姓付,名律,于我恩重如山,他是航模健将,又会钢琴,出身音乐世家,跟足球八竿子打不着,更没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连颠球、射门这些粗浅活计一概不会,他玩足球全凭写小说般的想象力。于是,我这个跑得飞快的小子立马转行进入他的足球队,他大刀阔斧另起炉灶,在次年萌芽杯小组赛开打之前让我们住进教室改造的集体宿舍,我人生第一次集训,就此开始。
那是了不起的 1983年。昆明灿烂金黄的空气里释放着浓烈的足球气味。彼时昆明部队战绩很好,坐镇如今早就变成昆都夜场的国防体育场,竟能干过国家队,而且出了一员骁将黄向东,后来还踢进了国家队,很多老球迷都记得他。除了国防,当年的足球场还有师大、云大、昆工、昆一中、关上诸地,尤以拓东、海埂的声名最为显赫,前者是云南省体育馆,也是省级四个梯队的重要竞训地,后者则是位于滇池之滨、占据高原优势的著名国家训练基地,每年春天和冬天都有国字号球队和大批省市球队蜂拥而来,惯常的叫法是,“上山”,撤出基地返回则为“下山”。80年代,昆明成区区百万人众,四季如春的气候保证了一年到头的训练和赛事接连不断,昆明球迷真是有福了,春天和冬天,他们或骑上单车,或跳上 44路公交车,甚至跳上拖拉机和马车,沿漫长的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老海埂路直奔海埂,专程去看各路人马的训练比赛;大多数时候都能“巧遇”国家队:年维泗、高丰文、赵达裕、古广明、马林、高升……这些如雷贯耳的家伙就在海埂基地绿毯一样的草皮上跑来跑去,离你不到五米,身上的汗臭味都闻得清清楚楚,想想吧!
回到我的故事。我当年还骑不动家里的 28寸大单车跑去海埂,只能从老师们尤其付老师口中略知海埂英雄们一二。我家当时住北教场,背个书包走三公里前往学校,迷上足球后经常整一只球塞进网兜,一路颠球过去,经武警总队、昆工、雪茄烟厂,穿过一条又细又长的“德国小巷”,来到铁路边,再顺铁路往西几百米,就是学校大门。我至今不清楚“德国小巷”名字的由来。如果时间尚早,我们就在德国小巷里抓紧踢几脚。空气里充满浓重的雪茄烟味,抬头可见烟厂巨大的烟囱。我们的集训倒是非常严肃,买了梅花牌的外套不说,还配备了两套非常漂亮的金黄色的仿巴西队球衣,下午放学后训练,学校宽大的水泥操场上立即金灿灿一片。那时候我像中毒一样迷恋足球,每天夜里恨不能抱着足球睡觉,满脑子都是如何踢一脚漂亮的脚弓或脚背,如何突破50个颠球大关。我们经常练到天黑,直到足球在夜色中一点点消失不见……下雨天和周末,我们就随付老师前往铁路对过不远的师大篮球场上训练,那地方毗邻足球场,经常见人厮杀,对我们,倒也是极好的刺激。一个多月的集训收到奇效,我们在当年萌芽杯五华区比赛中一路过关斩将,和武成小学携手杀进全市决赛阶段比赛,最终跻身前四,拿到季军。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是莲华史上最佳,也是我收获的第一枚足球奖牌。我还记得那些动人的细节:小组赛期间,我们几个孩子或者就你自己搭乘公共车赶赴某所承办比赛的小学,一律水泥操场,一律双星牌帆布足球鞋;当年雨水特别多,好几场小组赛都在大雨里进行,就在湿滑的水泥地上狂飙,我记得我两个膝盖摔得血糊里啦的,我妈问起来我就装没听见;对足球的疯魔让我们不觉疼痛,似乎疼痛才算挝足球,否则,如何换来主力前锋位置?……那届比赛我进了好几个,又手握季军奖牌,为后来走进足球最牛的古幢小学铺平了道路。
B
拿了季军的付老师调靖国小学。我暂留莲华,每天继续和小伙伴们在水泥场上摸爬滚打。一个偶然机会收听到《星星火炬》广播里张力的中篇小说,《火车头牌足球》,对我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小說描写厦门鼓浪屿一拨踢球孩子的遭遇,我迷得不行,到处寻找火车头牌足球,当年,那可是最好最贵的足球。家里耐不住我折磨,花十好几块差不多半个月工资给我买了一个,我憋在北教场老家门前天天苦练;没几天,又偶得一本记述各国巨星的足球杂志,贝利、马拉多纳、加林查、斯蒂法诺、济科……冥冥中似有天意,心中想什么就来什么,这本杂志我差不多翻烂了,索性把这些巨星照片(黑白的)剪下
来贴在床头,睁眼就能看见,心里默念将来要当中国的贝利,中国的马拉多纳……
不单昆明,当年全中国的足球氛围火爆异常。一来,1982年西班牙世界杯刚刚实现电视录播,掀起全国性的足球狂潮,二来,苏永舜的国家队就差一步打进西班牙世界杯的悲壮令人扼腕,吸引了无数球迷,三来,中国彼时的校园足球三大杯赛开展得非常有序,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对垒很频繁,也很激烈。萌芽杯是小学 7人制,幼苗杯、希望杯分别是初中和高中 11人制,三线赛事衔接紧密,各个学校也重视,体育特长生通常是学校的宝贝,不像现在这般可有可无很受歧视;除三大杯,当年还有一位私老板刘猛勇(我记得非常清楚)投资打造“展望杯”,清一色小学生球队,每年夏天在潘家湾的市体育场(今天的市体育场)厮杀,影响也很大。我的感受是,当年昆明各小学校搞足球真刀真枪,水泥操场是标配,训练有规划有要求,绝不是花拳绣腿做做样子;仅五华区,当时参加萌芽杯的小学校就不下三十所。我的双星帆布球鞋不出两周必烂,要跑到家门口的修鞋摊上花两角到五角把窟窿扎好,再接着穿,直到彻底报废。后来付老师把我带到靖国小学,重建球队,我就和付老师一起住校,远离父母,一面观摩偶像马拉多纳的墨西哥世界杯激战,一面苦练;那年夏天(1986)我的颠球记录竟突破 1500大关,创造了当时昆明少年队纪录;我喜极而泣,付老师立即为我买下一套很牛的熊猫牌球衣以资鼓励……再后来,他转投洪山小学,将我送入足球最牛逼的古幢小学,就像今日球星转会一般——当年一拨扬名立万的优秀苗子都去了,这支 74-75年龄段的球队像豪华的银河战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坐稳主力前锋位置,又开始了漫长的集训,除了轻松拿下全市萌芽杯冠军,就是对付 1987年夏天在昆明体育场举办的萌芽杯全国南方赛区 A组赛事。我们连克重庆、武汉、广州,最终惜败梅县,小组第二未能出线,未能跻身全国前四。很可惜。不过,那几仗也算酣畅淋漓,我们虽败犹荣。
那时候我们这支球队大多数孩子差不多成了昆明的小球星了,圈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训练时常去古幢小学隔壁的省体育场,即拓东的西外场。当年它一片黄土,是省三队、四队的训练场地,条件却比从前的水泥地好太多了,偶尔还能窜到拓东内场去,和省队一起训练。那一年,我小学六年级,还在拓东举办的全国青年足球邀请赛中担任球童,每人一只小板凳老老实实坐在煤渣跑道上,捡球,再扔回去。
提及拓东就不能不提 1985年的惨案。是年2月 7日,老云南队对阵匈牙利的维多顿队,匈牙利人一上来就干了 3个,球迷骂声一片。云南队被骂醒了,下半场发力,竟连扳 3球。满坑满谷的 25000名球迷疯了!及至最后 3分钟忽然下起大雨,急于避雨的球迷冲向唯一的 8号门出口,发生严重踩踏,致 7人死亡,160多人受伤……2016年,我据此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发在《芙蓉》杂志上,题目就叫《拓东,拓东》。当年的拓东确实太老了,像一头衰竭的大象趴在东风路和拓东路之间。所谓拓东路,源于南诏王阁罗凤命长子凤伽异东征之后建一座大城,起名拓东(即昆明),有开拓东境之意;老拓东体育场建于 50年代末,90年代两次改扩建,原容纳 2万多的球场已能容纳 4万观众。让人痛心的是,2000年前后,西外场,我们小时候苦练技艺的土场,永远消失了,如今成了一大片硬邦邦的水泥停车场,就在体育医院门前……内场也有非常大的变化,自米卢带队铸就高原神话之后,它歇了很久,一度成为高尔夫练习场,看台摇摇欲坠,成了危房;即便如此,还是办过演唱会,也继续承办重要赛事。我就曾在拓东看过齐秦(1997年)、周杰伦(2007年)演唱会,也看了多场国家队的世预赛,恍如隔世,自己当年做球童时的角落,怎么也找不到了。
今年春节,还在内场踢了一场球。草皮非常好,平滑,干净,但空荡荡的漂亮挺括的超大看台就像电影院里的巨幅幕布,让人觉得极不真实。
C
似乎跑题了。
我们那支战无不胜的球队后来整体升入昆明第一中学,教练龚继佳,杜慈孚。昆一中球场给人无限辽阔之感,场边煤渣跑道,四周有三叶草,中间沙土,偶有石粒,摔一跤相当疼。跑道外面桉树环绕,沼泽护卫;龚教练脾气火爆,体罚是常有的事情。1988年以后 6年间,我们是所有昆明、云南赛事的冠军。但凡我们参与的比赛从不让同年龄段的其他球队拿第一。为备战幼苗杯全国南方赛区 A组赛事,我们又集训了,半天上课,半天训练。彼时,昆明还没有任何一支球队在幼苗杯全国 A组赛事中小组出线,跻身全国四强。1988年,我们在主场:关上体育场一气干掉了广州、重庆、武汉、长沙,打平梅县,以净胜球优势成功拿到小组第一,跻身全国四强,一举创造了历史。
啊,关上体育场,我仍能闻见它略有薄草,中间黄土填平的干燥和温柔的气息,它见证了我们的大捷,见证了我们泪洒球场昂首出线的壮举。现在的关上体育场破败多了,像个县级运动场。我最后一次去关上踢球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还打入一粒任意球。下半场两队发生冲突,差点打架,比赛戛然而止。
当时我们那支幼苗杯足球队也有机会前往海埂训练,感受“全国最好的草皮”。海埂,多少昆明人心中的圣地!我第一次登上海埂草场时那个兴奋啊!一个个像打了鸡血,满场飞奔,肆意发挥,球感好极了,也敢做动作,敢放铲和拼抢。前面说过,海埂就像是国家队、国青队和各省市专业队上山的后花园,我初三、高一时才有机会邀约朋友一起骑车前往海埂看国家队训练。我记得当年见到高丰文及其弟子们并不激动,李辉、贾秀全就在面前大秀脚法,倒也博得很多围观球迷的掌声。当然啦,你觉得他们踢得真挺好的,为什么关键比赛就不行?为什么就是干不过韩国队?但你对国家队的崇敬是不由自主的,就像我们儿时在西外场、拓东内场训练时不由自主崇拜云南队的老家伙们一样,看他们大力抽射,高难度头球攻门,总是钦慕不已。
更深刻的海埂记忆,还是和自己有关。
我们那支史上最好的 74-75年球队(昆明少年队)最终竟无一人进职业队,不约而同选择上学。我是全队仅有的考上大学的两人之一,1993年前往武汉体育学院就读。就此,和漫长的几乎贯穿十年的集体生活(集训)正式道别,和半专业的足球生涯道别。大学毕业回到昆明,和一帮朋友而不是从前队友组建了自己的业余足球队,再返西外场时,俨然是一支超强的队伍,我们胜多负少,几乎和全昆明的球队都交过手。彼时,1997年前后吧,昆明业余足球忽如一夜春风来,盖因全城最火的一张《都市周末》报纸推出了“都市周末足球擂台赛”,引爆球坛,不下 120支球队在最初几届比赛中跃上擂台厮杀,地点,就在海埂。
20年前的海埂基地和现在的布局没有太大不同,进大门,右侧分布 7-10号球场,左侧是11号场;再深入,往北,是平行的 1-6号球场,都市周末擂台赛之繁盛以在不同的场地上风雨无阻连番大战的方式显现无遗,我记得 3号场最好,其次 6号场,7号场。当年下雨也要比赛,积水没膝也要整,围湖造田的海埂淤泥翻腾而出的恶臭让我们亢奋到了极点,一次次水中大战考验的就不再是技戰术了,是一拼到底的体能和狠劲儿。因为人员不断调整变动,我们那支球队早年的擂台赛战绩一般,直到 2002年,我加入一支有商业赞助的球队,开始大杀四方,我一度以30多粒进球拿到射手榜亚军……海埂,成了昆明众多业余球队最好的舞台和福地。2007年后,海埂开辟三块外场,赛事更多,球队也更多了。自擂台赛以来,四季如春的气候让昆明野球遍地开花,每支球队在周末固定时段奔赴海埂,捉对厮杀;大约 2005年,昆明诞生了专门操办周末野球的体育经纪公司,为球队安排比赛、裁判和矿泉水,野球的专业化气息也越来越浓;2010年后业余球队无论硬件装备还是球场享用上,一点也不比那些牛哄哄的中甲、中超球队差——喏,最好的混播小叶草,最好的阿迪达斯、耐克专业球鞋,最好的护腿板、球服、护膝、绷带,头上阳光白云,脚下翠绿如玉,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肆意挥洒汗水;爽够了,各自回家,带娃娃的带娃娃,陪老婆的陪老婆,何等的幸福!你会觉得你简直是上帝遴选的足球疯子,这种有足球相伴的生活,即便放在南美,放在西班牙,放在非洲,放在澳洲,放在任何地方,都奢侈得让人羞愧,遑论中国那些动辄沙尘暴、雾霾、大雪、极冷
极寒鸟不拉屎的大城市大乡村?而在海埂的场地上,也只有在海埂的场地上,你会幻象自己是 C罗是梅西,每一场野球之严肃认真也会让你在取胜、进球的时刻骤然而生职业球员般的自豪。十多年来,擂台赛受中国足球和纸媒大环境影响渐渐式微,但昆明野球一直生机勃勃,每周鏖战的队伍不下七八十支。终究还是因为昆明太“好在了”,太受上帝眷顾,大家逐渐把足球的健身功能提到更高的位置,输赢,远非从前那么在乎了,场上随时打架的现象也少多了。
我们这一批踢球的家伙,渐渐老了。但年龄更小的一拨孩子,80后,90后,真不如我们当年啊,技术粗糙意志软弱,让人感觉昆明足球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很多孩子跑去打篮球玩滑板,踢球实属玩票,哪还有当年一帮穷孩子泡在水泥地上摸爬滚打的痴迷呐……
D
距海埂三公里,是红塔基地。
红塔与海埂并称昆明球场的双子星座。红塔如今共开辟十块场地,当年只有六块,供红塔足球队集训比赛之用,偶尔也有一两块拿出来对外开放,但真正让红塔走向民间,成为野球重要战场的,还是 2005年红塔退出中超之后,自此红塔基地大门敞开,应接不暇。红塔场地偏硬,质感远不如造田诞生的海埂。但因为 2002年接待过赫赫有名的皇马而举世皆知,尤其 4号场,带一侧小看台,多举办高规格的比赛。我们也在 4号场打过不下十场比赛,感觉挺棒的,草皮也无可挑剔。也许因为我们老去之后多上红塔,战绩远不如当年栖身海埂的时候,所以,每每想起红塔,我反而没多少感觉。
E
昆明就是上帝钦定的足球之城。从气候,到球场,到校园足球,到业余赛事,到职业集训……这个世界上,你怕是再难找到“分号”。而足球运动之巨大魅力无非是,管你国家队踢成哪种鬼样子,我们自己照踢不误,我们自嗨,我们狂热地爱它,也被它狂热地爱着。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
长期组织野球赛事的雄冠公司也开疆拓土,推出了越来越多的少儿足校和赛事,以配合中断已久又重新恢复的校园足球运动——这项运动,似乎把昆明的少儿足球推到全新高度,很多学校翻新场地(塑胶的、人工草皮的),很多培训班持续火热,很多家长欢欣鼓舞……似乎,昆明的孩子又找回了我们当年的激情和热爱。但事情从来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独生子女政策、场地和装备的升级换代、中超的火爆,换来的却并非校园足球的持续繁荣,相反,以我目力所及,这些吃不了苦但穿着阿迪耐克最新款的孩子们,这些动辄在人工草皮上训练的小将们,太软弱也太娇嫩了,大多只满足于“参与”,足球只是学校健身运动之一种,校与校之间的比赛,也鲜见我们当年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彪悍了,更别说在大雨天里在水泥地上把膝盖摔得血糊里啦。校园足球如此,职业青训是否也如此?我有几个朋友就把儿子送去恒大,送去某某梯队,甚至送出国,但这些昆明新一代们,这些新新人类,总让你感觉缺少点东西,如今国足的糟糕战绩就是证明。我觉得他们普遍缺乏球场上那种忘我之骁勇和奋力之拼搏。说到底,是缺了血性?还是本该属于足球的“贫穷”?应该是信仰吧。缺少对足球的坚韧不拔之“信”。
要说说业余球队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酒精。我们那支球队以及很多老球队延续十几二十年,实际上靠的是比赛之余钻到昆明某个角落,某个凹糟馆子,要一桌饭菜,许多瓶好酒,从下午六点一路喝到黎明。这种兄弟之间的聚首,是最好的粘合剂,超过任何竞技层面的比试和较量;热辣的酒精背后是来自昆明四面八方的家长里短,悲欢离合,以及,怎么也说不完的某一场比赛的进球、失球的林林总总……这种幸福感可以延续整整一周,直到下一场野球到来。当然,这也成为我写一写这些昆明兄弟的重要起因,所以才有了我那本足球短篇集,《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其实,业余球场上的死磕、流血比之世界五大联赛的意义是一模一样的,没有高下优劣之分,90分钟比赛关乎荣誉和信仰,骄傲和尊严。在这些背后,更重要的是作为平凡昆明人的一切,是他们各种各样的失落、得意、痛苦和伤心。我想,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现在,全城的体育场,唯有国防和西外场消失了,其余还健在,有的甚至更好,新场地也层出不穷。拓东尽管有过没落时光(红塔解散之后的最近 10年),好歹承办了多次国足的重要赛事,比如米卢的印尼大战、福拉多和杜伊部队的澳大利亚之战、里皮的十二强赛等等;高原不败神话不单是球队踢出来的,更是它的球迷塑造的。昆明人看球非常激情,好就给你叫好,不好,就骂声一片。80年代时最喜欢骂裁判,“黑老鸹!”后来随时喊下课,“米卢下课!”“高洪波下课!”“福拉多下课!”……最后一场国足大赛是里皮执掌国家队的十二强赛,2016年,对阵卡塔尔,结果 0:0闷平。也算继续“高原不败”。那场球我没去拓东,一直坐在电视机前面。现在想想,有些后悔。
当年米卢那支英雄部队对阵印尼的世预赛大战我是在现场的,一球落后的国足下半场连入 5球,我和哥们一起玩命嘶吼……福拉多、杜伊双头执掌的国家队在拓东被澳大利亚 1:1逼平那场我也以新华社体育记者身份全程报道,邵佳一罚丢点球,错失良机,再次折戟小组赛……我很恍惚,又想起当年自己就在这块场地上训练,捡球……
昆明的足球之名,无非就是被国家队、职业队的一次次“上山”以及无休无止仿佛韩熙载夜宴图般一年年轮流更替的业余足球、野球撑起来的。两大不搭边的体系,造就了昆明足球,让它历经二三十年而不衰。尽管,受各种因素制约,昆明的业余足球水平未必是全国前列,但其参与的深度和广度,开展的时间和成效,绝对领先全国。试想,还有哪个城市能在北方飞雪的冬天,还能在艳阳高照的一流草场上撒野?还有哪个城市,能让你每周和老友相聚重逢,和不同球队交手过招?二十年了,我舍不得离开昆明。一想到远走北方的严寒酷暑就没球可踢,我那个痛苦啊!只好一次次和北京擦肩而过。哎,没办法,孩提时代的足球基因,之于我,扎得太深。
如果当年选择专业队(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继而职业队,人生,又如何?
必须再说我的启蒙教练付律,前面说他又从靖国去了洪山,仅一年之功竟带出一支打遍全城无敌手的冠军球队,这支球队,后来走出了红塔队的几大本土悍将:高翔,张旭,张迅、王云……实则都是付律一手调教的(严格说都是我师弟,小时候我也常带他们一起在洪山的水泥地上撒野),称付律为昆明最早的职业球员之父,毫不为过。只可惜,洪山的辉煌也很短暂,付老师将弟子们送进体工队后决然下海,自此闲云野鹤,来去无踪,载沉载浮;我们偶有聯系,他还是爱喝酒,每喝必醉……
经常路过儿时踢过球比过赛的地方,极力寻找当年的影子:武成小学、文林小学、育红小学、师大附小、靖国小学……有的学校尚在,有的离奇消失。古幢小学也还在,那个小小的操场呢?还在?哦,昆一中,多年前进去过,见识了它的塑胶跑道和郁郁葱葱的足球场,比从前好得不是一星半点。草皮专门养护,不再随意开放。换句话说,踢球的孩子少了,场地才如此之好啊。我们那拨人马之后,昆一中足球辉煌不再。龚教练退隐多年又重新出山,不知,战绩如何?……我对一中的记忆,苦涩竟远远大于幸福……三十年来,昆明变化之大,匪夷所思,从前的温暖、金黄、脉脉含情,全消失了,一模一样的街道、高楼切断历史和感情,让人加倍渴望重返80年代。十年前,我去过一趟莲华小学。还是那道大门,还是那栋大楼。水泥操场宛然如故,但是,怎么这么小哇?
门前有铁路,还有当年雪茄烟厂巨大的烟囱。铁路边的小径也还在,我依稀看见自己颠着网兜里的四号火车头牌足球,钻出“德国小巷”,踩着雪亮的铁轨,蹦蹦跳跳走进校门。
班主任陈渐萍老师一眼认出我来,“嘿,陈鹏,当年啊,你真是疯了一样迷恋足球。”
我们那一批孩子,野草一般散落昆明,娶妻,生子,上班,苦钱……
2008年,我去北京报道奥运会足球赛事,在鸟巢决赛现场亲见偶像阿根廷领队马拉多纳。坐在记者席上的我,在他向我们挥手致意那一刻,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