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
1985年炎热的夏季,空气灼热,大地发烫,万物仿佛都在一个炉子里燃烧。一个愣头愣脑的学生哥怀揣一张大学毕业分配派遣证,带着一包行李和一纸箱书,从山城重庆挤上火车,逃难一般逃离了那座火炉般的城市。终点站是一座过去他只在明信片和风光图画中见到过的城市——昆明。那个年代的挂历上都会有一些风光摄影画,从天堂苏杭,到长城黄山,它们就是彼时的“诗和远方”。学生哥记得家里的墙壁上曾经挂过一幅关于昆明的风景画,烟波浩渺的滇池,古色古香的筇竹寺,翡翠般的翠湖,以及昙华寺湛蓝天空下的梅花和玉兰,这些景色看上去犹如天堂。还记得在念大三的时候,有个四川诗人戴安常先生来搞讲座,即席朗诵了他刚刚完成的诗作《啊,西山睡美人》——
“是睡着美还是站着美啊,西山睡美人起来吧,西山睡美人不要痴迷虚幻的太空渴求遥远的爱情云,是漂浮不定的游子周游世界的狡猾商人
星,眨着诡谲的眼睛向你邪恶地调情月亮用冰冷的嘴唇吻去你脸颊上的红晕太阳对你虽然爱得热烈但热烈并非就是爱的忠贞雷和闪电,是天上的一群恶棍它们私设审判爱的法庭只有滇池在默默地爱着你啊用柔波洗翠你的青春醒来吧,西山睡美人走出缥缈的梦境……
那是一个文学的纯真年代,一首诗的力量,可以撼动一个民族。多年以后学生哥都还能背诵其中的一些诗句,他的一些在外地工作的同学也能背诵。他们会在相聚时不无羡慕地问,西山睡美人醒来了吗?但在当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生哥只身来到云南高原时,西山睡美人还只是个诗意的朦胧意象,正如滇池、翠湖、大观楼、以及昆明这座充满未知的城市。学生哥远离了故乡,来到他乡,全新的异域生活从此将在他的面前次第展开,他将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进驻到这座总是那么阳光灿烂的陌生城市,成为它的市民,成为它的一个普通的建设者。未来是否充满诗意,昆明是否接纳他这个游子,一切都是未知数。但他是一个年轻的学子,有一颗激情单纯、又勇敢执着的心。那个年代许多这样的年轻人,似乎都有仗剑走天涯的浪漫情怀,他们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
时光飞逝,倏忽间三十余年。今天我还能清晰地看见当年那个走出拥挤嘈杂的昆明南窑火车站的家伙,形单影只,满脸青涩。高原城市明亮的阳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空气清凉,是那种没有凉风的凉,透彻入肺的爽。白得发亮的云层堆积在城市的上空,形状生动,充满质感。这是他在家乡看不到的云,这是异乡的云,“是漂浮不定的游子”,像他一样四处飘荡。但它们不一定都是“狡猾的商人”,云也许应该有自己的家,“白云深处有人家”,云飘到哪里,家就安在哪里。
那时南窑火车站只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向城里,路两边是高大挺拔的白桉树和翠色的田野,蓝天白云下树枝摇动,碧绿的树叶泛着白光,分外生动,一些马车响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在公路边行走得怡然自得、理直气壮。公共汽车没有他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重庆那般拥挤,当年在重庆乘公共汽车就像一场战斗,许多时候你必须在车滑进站台时,像铁道游击队员那样飞身上去吊在车门上,否则你永远只有等下一趟。年轻人惊讶的是,即便是在火车站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上下公共汽车原来并不需要摩肩接踵、挤挤攘攘。看来这是一座会生活得很轻松或者清闲的城市。年轻人那时开始喜欢上昆明了。
爱一座城市有一千种理由,从城市的人文历史、文化品质、文明程度,到城市的市井风俗、建筑特色、生活水平、饮食特色、以及它的包容性和多元性等等。实际上没有一座城市具备我们理想中的城邦应该拥有的所有元素,正如人无完人一样。一个游子把心安放在一座异乡的城市,有些像一场与城市的“婚姻”,你与它朝夕相伴,慢慢了解它的习性,熟悉它的躯体,感悟它的风韵,观察它的优劣,在它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穿行,在它的一幢幢高楼和一间间平房里进进出出,迎来它的片片朝霞,送走它的万家灯火。你不过是游进城市海洋里的一条鱼,也许你会和它一拍两散,也许你将埋骨于此。对许多人来说,城市是他生命的起点,城市也是生命的终点。你在选择城市,城市也在选择你。古代多愁善感的诗人们总是在追问“乡关何处”,现代人则早已进化到“处处乡关”的生活场景中了。再古老的一座城市,上溯三四代人,许多人的祖先也曾经是被城市收纳的游子。因此,城市里的本地人和外地人,都只相对于时间而言。这一代你是外地人,你的下一代就是本地人。当你在一座城市安了一个家的时候,城市就有了“故乡”的那种归属感,这种感觉会随着岁月的流逝缓慢增长。且把他乡当故乡,若干代人以后,這个故乡在你的后人心里就会变得确信无疑。
我感到庆幸的是,我这条三十多年前游进昆明城的“鱼”,飘落在昆明的“云”,见证了它的飞速发展。这当然是拜我们这个大时代之赐,城市在长高,最高处高到了云端;城市更在膨胀,膨胀到我们在这座自己的城市里迷路,甚至在曾经住过的地方都会找不到方向。这个座城市就像川剧表演中的“变脸”,一个转身,容貌就变了。
我曾在昆明四处地方安过家,每搬一次家,都紧随城市发展的脚步。年轻时住在巡津新村的大杂院,说是大杂院,其实是单位的宿舍,住户都是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和成家不久的小家庭。大家共用一个公共厕所,厨房要么在楼道上,要么是临时搭建的“违章建筑”。每户人家的住房面积十来平米到二十几平米不等。白天大家都去上班,晚上院子里恢复了生气,年轻人聚在某一间宿舍里喝酒、喊拳、吼歌,常常让人感觉回到了某个大学的学生宿舍。那时大家都工资微薄,但生活得挺快乐,少有忧虑。犹记得那一片社区市井生活浓郁,从巡津新村外面的一条小街出去就书林街,穿过敬德巷就到了东寺街;书林街往北行三四百米就是金碧路,金碧路往东过得胜桥是塘子巷、拓东路,往西走几步就转到同仁街、三市街、近日公园、百货大楼。那时这一片就是昆明城的中心地带,既有繁华的商业区,也有古老的小街小巷和大杂院。你可以在东寺街上看到那些拿着烟杆蹲在墙边烤太阳的老倌,或者纳着鞋底的小脚老奶,气定神闲地面对从街上款款走过的摩登女孩,还有街边的那些个体商铺,用浓重的昆明腔吆喝着高跟鞋、牛仔服、体恤衫、以及从广州、香港贩来的舶来品。据说他们都是一些“万元户”,没有文化,身份卑微,但腰包鼓胀。这一片发生巨变的时间当在“99昆明世博会”之前一年,书林街、金碧路被挖了个底朝天,开膛破肚。那时我已经搬到书林街边的出版社大院,小小的书房外面就是书林街,天天晚上跑工程车,搅得人无法工作和休息。一年后,书林街拓宽了,金碧路两边茂盛的法国梧桐也被挖走了,那个在夏季时街两旁的梧桐树枝交相缠绕、绿荫匝地的金碧路换了新装,成为通衢大道;恢复重建的金马坊、碧鸡坊巍然耸立,一批新建筑取代了金碧路两边砖木结构的二层木楼——那是老昆明典型的建筑样式,小窗、木门、瓦房顶,且低矮、摇摇欲坠。昆明城的中心地带有了现代感了,像一座省会都市了。在城市的飞速发展中,有一个魔咒或者说悖论我们总是无法打破。一方面我们想挽留住城市的历史,对老街、老巷、老宅院心存依恋,期图尽量保存;一方面我们又需要有更宽阔的街道、更高大的楼房、更现代的商圈,更便捷的交通。一个老昆明在社会的发展中渐行渐远,似乎是时代的必然,又仿佛是历史的伤痛。我们总不能一边在狭窄的街道中抱怨拥挤的交通,一边又在怀念老金碧路上的法国梧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家搬到了城南的豆腐营,那是昆明首个商品房住宅区之一,一套九十多平米的三居室,售价不到四万元。现在想来匪夷所思,但在当时我们的月薪还不过百元。那时豆腐营算是昆明城郊,从我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成昆铁路从菜花地里迤逦而过,火车驶过一片金黄,或者从翠绿的大地远端开来,都是一道风景。那时二环路还没有修建,豆腐营小区就像城乡结合部一个新富起来的小镇,一栋又一栋密密实实的六层楼房挤在一起,城市还没有进入汽车时代,小区里不宽大的院坝摆放成排的自行车,倒也显得绰绰有余。但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小区里的车多起来了,一些院子的门甚至都不能开进一辆轿车。当初能住进豆腐营这样的小区,都自豪得不行,谁又能料到它很快就过时了呢?更多的小区、更高的楼房,更有品质的住宅楼,在城市各地遍地开花,带车位和车库的商品房成为新的时尚。1999年时我家再度搬家,住到城市北边的金康園。那是一个有巨大中心花园和数个小花园的小区,社区里学校、游泳池、康乐中心一应俱全。那时北京路延长线还没有贯通,北京路到了昆明北站算是到了头,金星立交桥以外都是农田,我们再次住到城市的边缘。不过金康园在当时可算是昆明的招牌小区,建设部还在那里挂了示范小区的牌子,常常有一车一车的各界人士被拉来参观。我们目光短浅地认为:不会有比金康园更好的小区了。
2010年我们家再次搬家,重新回到城市的南部,住到离滇池只有十分钟车程的滇池卫城,和西山、滇池成了邻居。闲暇时,漫步在滇池畔,细数滇池的万顷柔波把西山洗翠;黄昏时,看睡美人将夕阳收入怀中,撒出漫天霞光,遗留给我们睡美人之梦的种种传说。有时我会想到戴安常先生的那首诗,还会想到一个人的人生际遇。西山睡美人还在“痴迷虚幻的太空,渴求遥远的爱情”么?它走出“缥缈的梦境”了么?我跟诗人的想法有些不一样,就让它永远“痴迷”下去吧,“渴求”下去吧,就让梦境永远“缥缈”下去吧。或许,这样的人生才有诗意。
当年我们搬到滇池卫城时,就想这已经远到滇池边了,城市不可能再往南延伸了吧?我们又错了,现在环滇池边一个又一个小区还在向南、向东、向西延伸。五百里滇池将来会成为昆明城的内湖吗?我再不敢确定。过去我们要到滇池边的海埂国家足球训练基地踢球,需从城里骑自行车沿着老海埂公路穿过十几公里的农田,感觉是一场不远也不近的郊游,现在这十几公里全被鳞次栉比的楼房所覆盖。曾经住过的豆腐营早被更高的楼房淹没,20世纪末期的金字招牌社区金康园,它身边的几个小区都被拆了重建。如今每次开车去住了十年的北市区,就像去到一个新城市,金星立交桥以北绵延数公里,高楼林立,流金淌银,繁华现代,我都要导航才能从那些陌生街道的迷宫中摸索出来。城市的“变脸”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都来不及审视和体味。在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城市里迷路,已然不是一个笑话。
有一次和一个学者交流,他说我们国家改革开放这四十年,变已是一种常态,不变才是非常态。难以想象一座城市、哪怕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在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后,还一点都没有变化,那绝对是不正常的了。
海德格尔有一句被广泛引用的话——“诗意地栖居”,这是指人生存于世的一种最高境界。健康向上,积极乐观,创造进取,顺应时代,敬重自然,传递文明,心灵自由,崇尚高雅,坚守信仰等等的吧。这就是我们生活中的诗意。毋庸置疑,昆明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优异的气候条件,公认是一座宜于人居的城市。这样一座高原明珠之城,自然有它卓尔不群的诗意,它是天生丽质的,又是我们每一个在昆明生活居住的人,必须为之书写描绘并弘扬爱惜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