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诸子平议·庄子》辨析

2019-10-10 08:13
关键词:列子庄子万物

(香港城市大学 中文及历史学系, 中国 香港 999077)

一、前言

《庄子》,又名《南华真经》《南华经》,大约成书于战国末期至汉初,现行《庄子》三十三篇,是由西晋郭象(?~312)整理编辑而成。《庄子》不仅是道家思想最为重要的文献,对文学以至民间生活等亦有着广泛的影响〔1〕。宋代叶适(1150~1223)指其“好文者资其辞,求道者意其妙”〔2〕,是之谓也。从《荀子》《吕氏春秋》《韩非子》等先秦古籍亦多次征引《庄子》,也足见此书对于中国古代思想与学术文化的发展有无可争议的影响。因此,《庄子》历来备受学者重视,郭象更称“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①,此诚为公允之论。

《庄子》一书内容丰富多彩,却晦涩难明。魏晋以降,解者无虑累数百家,却如宣颖(1655年拔贡生)②所云:

诸家但摘其数句之工,一字之巧,遂谓能读《庄子》;甚且字句之间,大半强作解事,譬之主人觌面而旁猜张、李,其支离可笑,有不胜言者。噫!《庄子》之难读如是乎!③

可见解《庄子》者虽众,但多属臆测瞽说。且年代远久,转相传抄,是以简篇错乱,阙文颇多,亦不易董理。奚侗(1878~1939)曰:

郭本割列原书,已失《庄子》之旧,今本雠校未精,传写讹挩,则又失郭本之旧。证以陈景元《庄子阙误》,是郭注本在宋时已无完善者矣④。

可见自宋以来,《庄子》已无善本,遂使庄子之旨更难以卒显。

《庄子》与六经、古史及其他诸子的时代相近,其所载音韵、文例、史实等皆可互相对照;乾嘉学者考释文籍,都会以子证经、以子证史,故不乏对《庄子》展开全面考证与训释者。王懋竑(1668~1741)、卢文弨(1717~1796)、洪颐烦(1765~1837)、王念孙(1744~1832)等学者都曾对《庄子》进行校正,但误校或遗漏者尚多。

及俞樾(1821~1907)《庄子平议》出,订正前人疏失,补诸家阙漏,发前人所未发,精彩纷呈。是书启迪后来者甚多,郭庆藩(1844~1896)、王先谦(1842~1918)、孙诒让(1848~1908)、于鬯(1854~1910)、陶鸿庆(1860~1918)、章太炎(1869~1936)等人之《庄子》著述,莫不参考俞说。甘蛰仙(民国时期人,生卒年不详)称《庄子平议》之贡献在于“时能得其诂训”⑤。近人方勇《庄子学史》更盛赞:

俞樾的《庄子平议》是继王念孙《庄子杂志》之后又一部十分重要的《庄子》校订著作,对《庄子》中大量文句、文义作了精心考订,取得了很大的学术成就。〔3〕

由此可见,《庄子平议》卓尔不凡,为后人所推重。

然而,俞书失误亦复不少,可惜针对是书之研究者寡,不无遗憾。今罗列证据,检讨俞书得失。

二、俞说斠正

俞氏才情横溢,勇于创新,但训释与校勘亦有未周之处,今作订正如下:

(一)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

樾谨按:郭《注》曰:“心大,故事无不容也。”此未得“事”字之义。“事心”,犹立心也,言其立心之大也。《礼记·郊特牲篇》郑《注》曰:“事犹立也。”《释名·释言语》曰:“事,倳也。”“倳,立也。”并其证也。如郭《注》,则是心足以容事,而非事心矣。《吕氏春秋·论人篇》:“事心乎自然之涂。”亦以“事心”连文,义与此同,足证郭《注》之误〔4〕。

案:本篇原文出自《庄子·天地篇》,曰: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已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5〕

俞氏释“事心”为“立心”,并以《吕氏春秋·论人篇》“事心乎自然之涂”为证。此说广为后世学者接受。奚侗《庄子补注》亦引此文,但其从高诱(东汉人,生卒年不详)《注》,释“事”为“治”④。于省吾(1896~1984)《双剑誃吕氏春秋新证》则另立新说,曰:

“事”本应作“使”,“事”、“使”金文同字。上句“而游意乎无穷之次”,“使心”与“游意”相对为文。〔6〕

今录〈论人篇〉文字以作检讨。此文曰:

何谓反诸己也?适耳目,节嗜欲,释智谋,去巧故,而游意乎无穷之次,事心乎自然之涂,若此则无以害其天矣。〔7〕

“事”有多义,须因应上下文脉而定其意。但在先秦文献中,未尝以“事心”为立心者,如《管子·任法篇》:“是故人主有能用其道者,不事心,不劳意,不动力,而土地自辟,囷仓自实,蓄积自多,甲兵自强”,“不事心”与“不劳意”、“不动力”平列。俞樾曰:

樾谨按:《尔雅·释诂》:“事,勤也,勤劳也”,是“事”与“劳”义通。《礼记·儒行篇》:“先劳而后获。”郑《注》曰:“劳,犹事也。”然则事亦犹劳也。“不事心”者,不劳心也。〔8〕

此文三句一意,皆言不劳心劳力。《吕氏春秋·禁塞篇》:“以说则承从多群,日夜思之,事心任精,起则诵之,卧则梦之,自今单唇干肺,费神伤魂。”〔7〕张双棣曰:“事,役。任,用。”〔9〕又〈别类篇〉:“不知其说所以然而然,圣人因而兴制,不事心焉。”〔10〕张双棣曰:“事心,用心,指凭主观进行判断。”〔9〕因此,俞说并无确据。且“立心乎自然之涂”,文意不通。至于奚侗释“事”为“治”,于省吾训“事”为“使”,似落于形迹。陈奇猷(1917~2006)释“事”作“任”,则较合乎文意〔7〕。因此,〈论人〉此语不可作《庄子》“韬乎其事心之大也”之论据。

本文“韬乎其事心之大也”之“事”,当作“事奉”解。《庄子·人间世篇》云: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11〕

吕惠卿(1032~1111)《庄子全解》于此段下曰:“能事其心,则以之事其君、亲,而有不安之者乎?”⑥则“事”为“事奉”,指事奉己心而至纯者,则哀乐不移易其心境,安之若命,此乃德之极致。“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是谓君子明白天、德、仁、大、宽、富、纪、立、备、元十者,其事奉之心便达到至大之境界。

由此可见,俞氏释“事心”为“立心”,指“言其立心之大”,非是。

(二)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

樾谨按:郭《注》曰:“物各自任,则罪责除也”,此未得其义。下文云:“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然则此时尚未有是非,未有赏罚,又何罪责之有乎?今按“省”之言省察也,“原”与“省”同义。《晏子春秋·问下篇》“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管子·戒篇》作“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谓之游”,是“原”、“省”义同也。盖既因物而任之,又从而原省之,于是其是非可得,而赏罚可加矣。〔4〕

案:本篇原文出自《庄子·天道篇》,曰: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5〕

邵瑛(1739~1818)《说文解字群经正字》曰:“此为‘流’、‘渊’字,今经典多作‘源’,或作‘原’。”〔12〕“原”字金文作(雍伯原鼎)、(散盘)〔13〕。高鸿缙(1891~1963)认为字形“象水从石穴出向下坠流之形”〔14〕。可见“原”之本义为“水流之始发处”,是“源”字初文,引申为起源、推究等义。至于“省”字,《说文·眉部》云:“,视也。从眉省,从屮。,古文从少,从囧”〔12〕。甲文有(甲五)字〔15〕,裘锡圭〈释“木月”“林月”〉指为“省”与“眚”的共同初文〔16〕,本为视察草木之意。后二字渐次分化,“省”保留“视察”义,“眚”演化为“灾病”之意。“原”、“省”义本不同。

“原”本义为“水流之始发处”,引申为“推求本源、深究”,例如《易·系辞下》:“《易》之为书,原始要终,以为质也”⑦。孔颖达(574~648)疏:“言《易》之为书,原穷其事之初……又要会其事之终末。”⑦又《荀子·儒效篇》:“俄而原仁义,分是非,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岂不愚而知矣哉?”〔17〕唐杨倞注:“原,本也,谓知仁义之本。”〔17〕王天海曰:

原,推究其源也。《易·系辞下》:“《易》之为书,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原仁义”,犹言推究仁义之本。杨《注》不误,然未洽也。〔17〕

《汉书·薛宣传》:“《春秋》之义,原心定罪。”⑧颜师古(561~645)注:“原,谓寻其本也。”⑧俞樾解“原”作“省察”,并无确据。至于俞氏谓《管子·戒篇》“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谓之游”〔18〕之“原”,与《晏子春秋·问下篇》“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之“省”义同,亦可斟酌。《管子》原文曰:

先王之游也,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谓之游。〔18〕

《晏子春秋·问下篇》原文曰:

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秋省实而助不给者谓之豫。〔19〕

“春省耕、秋省实”中,“省”自是“省察”义,却不能因此推断“原农事之不本者”之“原”亦是“省察”之义。“原农事之不本者”,句式一如《荀子》“原仁义”,故应作“推究”解。

(三)人卒九州岛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

樾谨按:“人卒”二字,未详何义。司马训“卒”为“众”,崔训“卒”为“尽”,皆不可通,且下云:“人处一焉。”则此不当以人言。“人卒”疑“大率”二字之误,〈人间世篇〉:“率然拊之。”《释文》曰:“‘率’或作‘卒’。”是“率”、“卒”形似,易误之证。“率”误为“卒”,因改‘大’为‘人’以合之。据〈至乐篇〉“人卒闻之”,〈盗跖篇〉“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是“人卒”之文本书所有,然施之于此不可通矣。“大率”者,总计之辞,上云:“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又云:“计中国之在海内。”“计”与“大率”,其义正同〔4〕。

案:本篇原文出自《庄子·秋水篇》,曰: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岛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5〕

确如俞说,“人卒”释为“民众”,于文义不通。但依上下文义,疑“人卒”是“大率”之误,亦缺乏塙证,且“大率九州岛”,意过累赘。按文义,“人卒九州岛”,当与上文“号物之数谓之万”相对成文,而俞氏认为“大率”与“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计中国之在海内”之“计”义同,实无法成立。此外,于鬯读“卒”为“萃”,释为“聚”〔20〕,是也。然若说本文作“人萃”,则意有不通。按“人卒九州岛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一语,“萃九州岛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是主题(topic),“人处一焉”是解释(comment)⑨,加“人”于“萃九州岛”之上,即与“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断裂,“人处一焉”便无所响应,故于鬯之说语法不通。

周乾濚指当作“卒九州岛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卒”上“人”字应为衍文。《庄子》一书多有“人卒”连用(如〈天地〉“人卒虽众”等)的例子,此处因相混而衍〔21〕。周校有理。“萃九州岛谷食之所生”一语,指会聚九州岛生谷食、通舟车之地,而人在其中,只是沧海一粟,与上文“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并列,共同表现人类与世间万物相比,亦不过“似豪末之在于马体”而已。

(四)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

樾谨按:“万”下脱“物”字,此本以“覆却万物”为句,“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为句。“方”者,并也,“方”之本义为两舟相并,故“方”有“并”义。《荀子·致仕篇》:“莫不明通,方起以尚尽矣。”杨《注》曰:“方起,并起。”《汉书·杨雄传》:“虽方征侨与偓佺兮。”师古《注》曰:“‘方’谓并行也。”皆其证也。“方陈乎前”,谓万物并陈乎前也。今上句脱“物”字,而以“方”字属上读,则所谓陈前者,果何指欤?郭《注》曰:“覆却虽多,而犹不以经怀。”是其所据本有“物”字。盖正文是万物故以多言,若如今本作“万方”,当以广大言,不当以多言也。《列子·黄帝篇》正作“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可据以订正〔4〕。

案:本篇原文出自《庄子·达生篇》,曰:

“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郭象《庄子注》“覆却虽多”,俞氏因而推断本文应作“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加一“物”字于“万”下,“方”字下读,释为“并”。俞氏据郭《注》“覆却虽多”,认为应以“多”意立论,故加“物”字;而本文“覆却万方”,当以“广大”言,故与郭《注》不符。

俞氏此论相当牵强。“万方”固可言“广”,但亦言“多”,如《国语·郑语·史伯为桓公论兴衰》:

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材兆物,收经入,行姟极。〔22〕

《文子·自然》:

夫守一隅而遗万方,取一物而弃其余,则所得者寡而所治者浅矣。〔23〕

由是观之,“覆却万方”并无不妥。此外,俞氏据《列子》谓“万”下脱“物”,认为“方”属下读。考《列子·黄帝篇》之“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24〕,宋人江遹《冲虚至德真经解》本“万”下无“物”字⑩,王师叔岷《列子补正》疑此“物”字乃后人因《庄子注》“方”字在“物”字旁,误传而窜入。《庄子》作“万方”,《列子》作“万物”,其义一也。《庄子·山木篇》“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唐写本作“万方”,与此同例〔25〕。考英藏敦煌本S.615/3〔26〕、《类林杂说·金银篇》八十九引〈达生篇〉此句,亦作“万方”,可证原文不误。宣颖《庄子南华经解》曰:“‘方’犹‘端’。”〔27〕王师叔岷〔28〕、杨树达《积微居读书记》与宣说同〔29〕。确如宣说,“方”意为“端”,《文选·宋玉〈九辩〉》:“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唐李周翰注:“方,犹端也”,即其证也。“万方”即“万端”,意指多方面、多种多样。

除上列先秦文献“万方”二例,还可补汉文两则以明之。《淮南子·齐俗训》:

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本一牛之体。伐楩柟豫樟而剖梨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檖,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30〕

《汉书·艺文志》:

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31〕

本文中的“万方”是说万种翻船、退车之景象,可见文义本通。俞校未是。

(五)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

樾谨按:“无不走也”,语意未明。司马云:“走,至也,言无不至门奉贵富也。”亦殊迂曲。“走”乃“趣”之坏字。《文选·幽通赋》李善《注》引此文曰:“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趣义也。”字正作“趣”,但衍“义”字耳。《吕氏春秋·必己篇》曰:“张毅好恭,门闾帷薄聚居众无不趋。”高诱《注》曰:“过之必趋。”《淮南子·人间篇》曰:“张毅好恭,过宫室廊庙必趋,见门闾聚众必下,厮徒马圉,皆与伉礼,然不终其寿,内热而死。”其义更明。《庄子》文不备,故学者莫得其解耳〔4〕。

案:本篇原文出自《庄子·达生篇》,曰: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5〕

(六)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

樾谨按:“一汝度”,当作“正汝度”,盖此四句变文以成辞,其实一义也。“摄汝知”,即“一汝视”之意,所视者专一,故所知者收摄矣。“正汝度”,即“正汝形”之意,度犹形也,《淮南子·道应篇》、《文子·道原篇》并作“正汝度”,可据以订正〔4〕。

案:本篇原文出自《庄子·知北游篇》,曰: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5〕

俞氏据《文子》《淮南子》之文,改“一汝度”作“正汝度”,认为“度”犹形也,“正汝形,一汝视”与“摄汝知,一汝度”两句一义,是专一其知虑之意。但成玄英疏云:

收摄私心,令其平等,专一志度,令无放逸,汝之精神自来舍止。〔5〕

从成玄英《疏》所云“专一志度”“汝之精神自来舍止”观之,可以推断成氏所见本亦作“一汝度”。今考日本东京书道博物馆藏敦煌本〈知北游篇〉〔34〕、《高士传》卷上〈披衣〉所引皆作“一汝度”〔35〕,可证原文不误。林希逸(1193~1271)曰:

“正汝形,一汝视”,是忘其形体耳目也;“摄汝知,一汝度”,是去其思虑意识也。意,意度也。〔36〕

诚如林说,“度”犹“忖度、思虑”。《玉篇·又部》:“度,揆也。”《书·泰誓上》:“同力度德,同德度义。”〔37〕伪《孔传》曰:“揆度优劣,胜负可见。”〔37〕又如《文选·枚乘〈七发〉》:“承间语事,变度易意。”“一”则意谓“纯正、纯一”。《易·系辞下》:“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⑦孔颖达疏:“言天地日月之外、天下万事之动,皆正乎纯一也。”⑦《管子·水地篇》:“故水一则人心正。”〔18〕唐尹知章注:“一,谓不杂。”〔18〕因此,“一汝度”,即纯正心中之思虑,犹言去却妄思,使精神凝聚归一。此即〈刻意篇〉“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5〕,以及〈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5〕。故“摄汝知,一汝度”,言“知虑”;上文“正汝形,一汝视”,则言“形视”,是内外两端。俞氏以为两句一义,误矣。

三、结语

俞樾学殖丰厚,能见人之未见,而其才华洋溢,好创新而己见甚强,此本为美事,然但有心得,便勇于立说,故时有未备。如改〈秋水篇〉“人卒”为“大率”,然“大率九州岛”甚为累赘,且“大率”不与“计”相应。“卒”当为“萃”,“人”字涉上而衍。又如〈达生篇〉“覆却万方”之“万方”,俞据《列子·黄帝篇》于“万”下补“物”,却疏于搜证,不求各种《列子》版本,以定真伪。实则《列子》“万物方”之“方”乃注文,而非《列子》文字。又如〈知北游篇〉改“一汝度”为“正汝度”,并指“正汝形,一汝视”与“摄汝知,一汝度”四句变文成辞而义则一。实则前二句言形视,后二句言知虑,乃内外两端。凡此皆见俞氏聪敏有余而沉稳不足。

虽然如此,《庄子平议》全书校释条目共一百九十六条,其中更不乏鞭辟入里之见,纵然有误,亦无损此书对于整理今本《庄子》之巨大贡献,孙诒让、奚侗等人著作大量征引此书,正可反映《庄子平议》重要之学术地位。

注释:

①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上册〈庄子序〉,第3页。本文所引今本《庄子》内容、郭象注文、成玄英疏及其标点,除特别说明外,皆据《庄子集释》,是书所收《庄子》原文则以黎庶昌(1837~1896)《古逸丛书》覆宋本为底本。

②方勇曰:“《乾隆句容县志》卷九《人物志·文学》谓宣颖:‘康熙甲午(1714)选贡’,而同书卷八〈选举志·正科志〉又谓‘(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宣颖拔’,前后相差59年。今以邑志所载其同窗张芳、朱亮工应试时间推之,则以〈选举志〉所载‘(顺治)十二年乙未’为是。”说见氏著《庄子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册第91页注1。关于宣颖之拔贡时间,今取方说。

③见宣颖《庄子南华经解》,《无求备斋老列庄三子集成补编》(台北:艺文印书馆据清康熙六十年[1721]积秀堂刊本影印,1982年)第33册,第25页。

④奚侗《庄子补注》,收入《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据民国六年[1917]刊本影印)第40册,第3页、第75页。

⑤甘蛰仙《庄子研究历程考略》,刊于《东方杂志》21卷11号(1924年6月),第98页。

⑥吕惠卿《壬辰重改证吕太尉经进庄子全解》(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据金世宗完颜雍大定12年壬辰〔1172〕重翻北宋本影印,2011年),第62页。

⑦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注疏》,阮元等校《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台北艺文印书馆1976年据嘉庆二十年(1815)南昌府学本影印,卷8,第174页下,第166页上。

⑧分别见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83〈薛宣朱博传第五十三〉3395-3396页、3396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

⑨参周法高《中国古代语法·造句编》,《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39(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1年),上册,第1页。

⑩江遹《冲虚至德真经解》,《无求备斋列子集成》(台北:艺文印书馆据明正统十年[1445]刊《道藏》本影印,1971年),第4册,第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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