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东
文学史即对文学的发展、源流、演变的记载。虽然中国已有漫长的文明史,但是我国历史上并没有独立的文学史书写传统。自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文学史”概念西舶而来,近代中国才开始写作文学史,至今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成果已丰硕累累。与此同时,不同时代不同学者从各自的文学史观和历史意识出发来写作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也被不断地重写,后人推翻前人的文学史写作重构了自己的中国文学史写作框架。早期的对于中国文学史写作的研究专著有朱星元的《中国文学史外论》(1935),其中涉及了中国文学史的起源与发展、文学史的方法论、写法、编法。近年来关于“文学史”书写的研究,多从宏大视野出发,如陈平原《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1999),戴燕《文学史的权利》(2000),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2004),葛红兵、温潘亚《文学史形态学》(2001)。这些学者或从知识秩序、文学与文化政治的关系、文学史的形态出发,都能启发人思。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曾对中国文学,比如唐代三百多年的诗歌史做了新的阐释和重写。作为独特的“他者”的研究视角,宇文所安在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具有独特的地位。有学者认为,宇文所安的独特在于——以“他者”的视角打破了“常规”,在解构中构建了西方汉学家眼中的中国文学史。①宇文所安对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及其提出的三种重写文学史的策略,对于我们的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和文学史写作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在《瓠落的文学史》一文中,宇文所安表达了他主张重写文学史的原因——为了“无限接近历史真相”。首先,文学史是充满变化和再解读的历史。“我们没有固定的文本,没有可靠的源头,只有一部充满了变化和再解读的历史。”②语言文字造成了古代文本与当代研究者的隔阂,文学史是复杂的文化、社会、经济的总和。我们现存的文学史料,都是前人的权力话语的筛选的结果,权力话语将我们与历史真实隔离开来。文本不是简单的作家的创作,而是由话语体系内众多话语交织而成。其次,当今的文学史编写是“直觉”式的,经不起科学的验证,宇文所安批判了文学史研究和文学史实践中的无效的理念和研究方法。比如“分期”的概念,用朝代来划分文学的发展阶段、用文学体裁的分类来编写文学史、依靠创作背景来划定文学史等文学史编写方法。
权力话语是一种中介,对于文学文本具有过滤作用。③在现存的文学史中,不论是文本还是阶段的划分都是被历史过滤筛选过的。我们当代的文学史写作难以避免地会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前人所过滤过的文学史料。我们对于材料的把握是不完全的,宇文所安指出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局限性。当今文学史不存在一部绝对原始真实的文学史。宇文所安指出,我们现今所看到的文学史,已经被“具有很强的文化和政治动机的知识分子所过滤”。这里的具有“很强的文化和政治动机的知识分子”就是我们前面的文学史料整理者,他们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有自己的政治观点或是政治目的,出于民族优越感或是民族歧视;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宣扬什么思想或抵制某一行为风气,这些知识分子还有着带有属于自己很强烈的审美风格,这些都是影响他们筛选、编写文学史的因素。宇文所安曾在《过去的终结:民国初年对文学史的重写》一文中论述了五四时期的文学史编写,并指出五四时期的文学史已经是一次文学史上完全的大清洗。“‘五四’一代人对过去的重新阐释已经把传统连根拔除了。中国古代文学史是被‘五四’一代的欣赏口味所极大地调剂过的。”④
首先,宇文所安提到了“编选标准”的问题。不同的选编标准将决定文学史料的整体样貌,不同时代的不同编者都有不同的编选原则,编选而成的文集其内容和排列组合方式都体现了编者的独特审美风格。我们当今所能看到的很多文学材料、史料,并不能够帮助我们正确、全面地掌握一个时期的文学面貌。比如南朝统治者萧统编选的《文选》,这能体现萧统个人的文学口味,但不能代表该段文学时期整体的文学面貌。《文选》的编选标准,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向他们的读者显示、传播他们所认可和传扬的文学传统和审美风格。如果当今的文学史编写者忽略了这点,而依赖于前者的编选集成,很可能无法向当今的读者展现一个完整真实的文学传统和文学样貌。再比如,前人的文学材料编辑经常以“题材”为编选标准,同一题材的作品因太多则往往得不到全面的编选,从而漏失一些非常优秀的作品。如果我们当今的文学史编写者仍采用前人的材料,将会继续延续这一失误,而无法为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正名。
其次,现存的文学史料如文学作品选集,往往节选作品而不照顾作品的完整性。前人的选集等文学史料经常节选作品,切割了作品的完整性。前人根据他们的审美趣味和政治立场、价值观等角度,决定保留作品的哪一部分,去掉哪一部分,这不仅仅是对于作品本身的改变也影响后面读者的阅读、接受以及对于作品、诗人、作家的评价。宇文所安甚至直言不讳道:“如果说得危言耸听一点,我们根本就不拥有东汉和魏朝的诗歌;我们拥有的只是被南朝后期和初唐塑造出来的东汉和魏朝的诗歌。从这个意义上讲,不存在什么固定的‘源头’——一个历史时期的画像是被后来的一个历史时期描绘出来的。”⑤
最后,前人的选集收录的文学作品许多本身是从散佚的其他选本中得来的,具有不可靠性,给后者的文学史编写增添了考证的历史难度。
事实上,韦勒克也有类似的观点。韦勒克认为,“在文学史中,简直没有完全属于中性‘事实’的材料。材料的取舍,更显示对价值的判断,初步简单地从一般著作中选出文学作品,分配不同的篇幅去讨论这个或那个作家,都是一种取舍和判断”。⑥也就是说,几乎很少有一个作家、批判家能够完全客观中立地按照“中性”的材料来记述文学的事实,他们都是某一文化知识层面上的文学趣味和价值观的代表,是具有把控传播话语权利的书写者。
将前人、编者的编选变化过程写入文学史,并考究他们编写文学史的立场和原则。宇文所安认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文学,都是前一个历史时期的刻画品,所展示的是他们想展现的东西,是前人精心编选好的、带有主观审美倾向和政治立场等价值因素的内容。宇文所安认为,这样的认识也应该写进新的文学史中去。
首先是作家的问题。重要作家的问题。宇文所安认为,当我们在书写文学史涉及论述到一个作家重要与否时,作家的沉寂、被发现、被贬低或是被青睐以及对应阶段历史时期的文学审美倾向都应该被写进文学史中去。重要作家是什么时候依据什么标准被评为“重要作家”的,这和当时的文学趣味和文化背景有关。宇文所安在《瓠落的文学史》一文中,举例曹操来说明这一问题。当今我们都毫无争议地将曹操视为出色的诗人和文学家,但是通过考察文学史料,可以发现对于曹操的评价,历史阶段上并不存在一致性,曹操的地位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下来的,而是在后面某个时代才被认可。萧统的《文选》只收集了曹操的两首诗歌,在为数不少的南朝的文学评论里,对于曹操的评价也是褒贬皆存。《宋书·乐志》虽然收集了曹操所有的诗歌作品,但并非出于文学性的考量,而是出于保存皇家的礼仪音乐传统的目的。直到明朝中期,曹操的文学地位才得以改变,而这种改变是由于曹操的作品符合明朝人的审美趣味,是因为曹操满足了明朝人关于“汉魏诗人‘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想象。文学史上对于一个诗人、作家的评价和态度的发展变化应该被如实地记录到文学史中。
另外,伟大的作家、经典的作品是在哪个时段被封为“经典”的?“重要作家”是什么时候被奉为圭皋的?经典作品是什么时候成为“标准”的?是受到什么样的历史、文化、社会背景的影响,这类变化过程和原因的分析也应该被写进文学史。
其次是作品的欣赏,批判的问题批注、点评的问题。当今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的理解接受受到前人鉴赏、意见的影响。宇文所安指出了当代学界存在的一个问题,即我们把前人的观点、意见当作是固定不变的,而忽略了动态发展的因素。正如对于作家的评价不是固定的,文学史上对于作品的批判、赏析也是变化发展的。文学史的编写不能一味地将前人的批判意见、评析鉴赏当作考究文学作品的评价标准。传统学者的批评意见本身是动态变化的,我们不能截取其一来引用为文学批评的参考意见,这样将会导致文学史的片面性。
宇文所安就中国的文学史中的“评注”“笺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笺注作为理解中国古代作品的一个重要的辅助工具,对于掌握作品尤其是中国古诗这一类“语意被明显掩藏”的文本特别重要。然而,笺注虽然能为我们的阅读欣赏提供辅助信息,但是这种辅助信息并不一定完全切合作者本意或符合历史事实,有的甚至是评注者的个人创造。在《柳枝听到了什么:<燕台>诗与中唐浪漫文化》一文中,宇文所安举了李商隐的一首意义晦涩的诗歌《燕台·春》,“面对这种晦涩时,我们总是诉诸中国丰富的笺释传统”“笺注显示了渊博的学问,成为当代李商隐研究的基础,但是它们产生的时期也很重要,李商隐的最早的笺释评注最早是在李商隐死后八百年才出现的,虽然清朝的这些学者知识渊博,但是他们对于唐代文学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历史性”。⑦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现有的文学史资料,大都是二手的,当今文学史编写困难重重,中间还存在前人的解读和意见的干扰,这使得我们更加远离历史现场。
我们在引用前人的意见时该怎么做呢?宇文所安的方法是,在引用这些观点、意见时,也应该强调这些意见的发表是出于什么历史、文化、社会背景,以显示前人对某一作品的鉴赏、评价、意见的变化轨迹。在借鉴前人的笺注、注释时,同时对这些笺注、注释和原文对比,考虑中间可能存在的历史偏差。
宇文所安针对历史事实,提出了一个很浅显但容易被忽视的历史事实,中国现存的许多印刷文本也都是被手抄文化过滤筛选、改写过的结果。即中国的文学史上,对于印刷技术的应用不是一以贯之的,也就是说,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明和应用并不伴随中国文学的诞生,而是在中国文学的中后期才得以应用和推广的。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即印刷术应用之前的文本都是手抄文本,在手抄本文化中,“寻找‘本源’根本是徒劳无益的”。读者在对文本的每一次抄写过程中都可能生产无数或大或小的改动,在不同时代和不同读者的手中反复抄写以此类推,每一代的手抄文本都可能产生大量的错误和差异。与此同时,抄写者的主观臆测填写进了手抄本里,并且传播开来。因此没有一本是善本。这种情况在中国大地上尤为严重,因为中国的读者更多,传播的范围更广,被手抄文化所更改的几率更大。
手抄文本是一种充满了历史偶合性的文本。我们对于唐代文学的认识是经手抄本传播并且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动荡过滤后才形成的。⑧人们会选择誊抄哪些文本呢?出于商业经济原因,人们会选择誊抄那些读者众多、受众面广的;出于个人的审美趣味,有钱人家愿意花钱找人誊抄自己喜爱的文本。出于政治原因,政治当局者会大量誊抄那些有利于其统治、政治立场正确、价值观正确的文本。被手抄本文化所忽略的,是那些风格独特、小众的文学作品。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唐代文学充满了历史的偶合性,这些手抄本并不能代表唐代文学的全貌。
印刷文化是对手抄文化的继承和延续,虽然机器的印刷已经避免了读者对于文本的改动,保护了文本的真实完整性,但是对于早于印刷术的发明之前的较远一些时期的文本来讲,印刷术并不能保护其文本的准确客观性,因为印刷术复制生产的“元典”已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手抄本。比如我们现存的唐代文学的文本,就是从存留下来的手抄本变成印刷文本的结果。
宇文所安认为,重写文学史,应该明确“手抄文化”和“印刷文化”的区别,找出不同版本,对比参照不同的版本的变化。他给出的参考方法是——收集异文,比较不同版本之间的各种变化。
宇文所安所提到的话语体系指“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阅读、倾听、写作、再生产、改变以及传播文本的团体。”这一话语体系是一个话语系统,文学作品不仅仅是文体史的一部分,更是“话语群体”的一部分,这个话语群体所读的、所听的、所写的,以至于创作、改写的、传播的,都是特定时期的素材。这个话语体系由表达话语者和一系列的话语构成。话语表达者包括故事创作者、听到故事并展开解读、讨论、评价、判断以及再创作的读者,话语包括故事文本本身、镶嵌到文本中的读者的再创作。
一是文体为标准的文学史编写方式并不能呈现出在一个“话语体系”中原始材料和文本传播流通的实像。宇文所安批判了以文体的划分为文学史编写依据的方式,以文体为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编写依据是不合理的。受这种文体文学史的影响,人们把唐朝视为诗的国度,把小说视为明清的专利,文学史在呈现某类文体,这是不科学的。诗歌并非在唐朝才诞生,而是慢慢发展成熟的。另外,许多文学史单向化考察文体与文体的关系,将不同文体的复杂关系归类为简单的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这也不能客观真实地反映文学史的面貌。二是因为纯粹的意义上的历史背景知识是不存在的,我们现在所用的都是在同一话语体系中不同文体对同一本源材料所做的不同角度的表达。这个同一本源材料即是一般意义上的题材。
宇文所安文学史的编写展现文学作品应该在一个“话语体系”中的流通实像,即文本如何流通、传播、变化以及刺激续作的产生。比如,围绕着汤显祖的传奇《牡丹亭》这一故事题材,衍生出了其他文体的作品,如评点《牡丹亭》的诗作、序言、诗信、插画、批注以及关于人们阅读《牡丹亭》而发生的故事等等。文学史应该记录不同文体对于同一题材的不同表达,以及考察对一种题材的表达是如何从最初的一种文体发生演变为多种文体,这之间话语发生了什么变化,文本是如何在对这一题材具有共同兴趣的人们之间传播和流通的,续作又是经由什么社会背景被创作出来的。
宇文所安所谓的历史想象力“指的是自己和自己进行对话,不断询问自己的假设是否犯了违背历史时代的错误”⑨。在前面,宇文所安也有谈到,所谓的“历史”是被筛选过的文本的重新书写。所以这里指的避免犯的历史时代的错误,主要强调的是历史常识,即符合社会生产力的一般认知。
宇文所安提倡为什么文学史的编写需要历史想象力呢?历史真实和历史描述之间是存在巨大分歧的。书写就一定会存在主观的介入。历史的描述和构成文本真正的历史背景之间,是存在根本差异的。⑩首先是因为我们当今的文本都是经过权力话语筛选留下的结果,前人的筛选在很大程度上为我们考据中国古代文学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留下了难度,我们必须批判地看待前人的文学史料,发问和验证每一处疑点,以此无限接近文学的真实面貌。其次,现存的文本解释中存在不合常识的现象,史学家要在历史中找到证据,或给出合理的解释。比如屈原的时代,除了一些特定场合如国家档案馆或需要做笔录的外交场合,书写到底是不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一个人外出随身携带大量的竹简是合理的吗?竹简的顺序是否是屈原亲自系扎的?顺序有没有被破坏?就是这些关于常识的考问,文学史的编者们需要展开“历史想象力”来思考文本本源性和真实性。
首先,在考察那些习以为常和确信无疑的事物时,我们应该同时考察经济、文化、社会、历史等因素。方法是“历史感”和“历史想象力”。勇敢地提一些看似简单实则不合史实的问题。大胆地提一些很“幼稚”的问题。其次,当我们没有充分的证据确定事实时,就不能够下结论,而是应该为这个问题留出足够的空白,以便后面的考据可以填补,填充各种可能性和后果。
宇文所安认为,运用历史想象力去叩问一些“物质文化”的问题,对于我们思考上古文学的写作特别有用。他指出,文学家应该“像孩子”要一样发问并思考,在物质条件落后的时代,文本的写作、流通、阅读的问题。
宇文所安在运用“历史想象力”时,发现了一个前人经常忽略的现象,即对“‘写’一个文本和‘写下来’一个口头流传的文本”这两种写作的区分。“写一个文本”是作家自己的创作,“写下来一个口头流传的文本”是读者整理和写作,属于读者的二次创作和再生产。由此产生了两个问题。问题一是,我们现有的文本到底是属于作家的原始创作,还是漫长的历史中的众多读者对于口头流传文本的共同创作。历史想象力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可能性,即有一些文本可能没有原始文本,而是随着时间的流变缓慢生成的一组文本,比如《诗经》。经过考据,《诗经》可能不属于文学史中任何一个特殊时刻,而是属于一个漫长的时期。问题二是,由此两种文本书写也引发文学作品的“价值”问题。经过考证,发现某些完全颠覆原来的文学史认识,因而会丧失其已有的价值评估吗?比如,经过研究发现,《诗经》不是属于作家的个人创作而是属于历史长河的众多读者的创作,那么《诗经》因而会损失其原有的价值和丧失原有的文学地位吗?虽然运用历史想象力最终的结果可能会颠覆我们现有的认识,动摇我们对于传统文本的信念,但是宇文所安认为收获仍远大于损失,因为这样将使我们更加接近历史真相。
宇文所安以他的异域文化语境中的“他者”的角度来审视中国古代文学史,有许多独到而精辟的见解。然而,宇文所安的重写中国文学史的方法与策略也具有很明显的局限性。首先,操作性难度大。宇文所安主张的辨析前人的筛选成分、将文学作品放到话语体系中去考察、运用历史想象力,都是文学、历史学、社会文化学等学科的综合研究。文学史的跨越的历史时期越长,这一工作的完成越艰难,这是一种接近理想的乌托邦做法。我们的文学史重写需要到前人的文学史料中去寻找蛛丝马迹,反复推敲、并且将文学作品放到该时代的社会生产力水平中去考察,我们文学研究者很难历史在场地重现历史事实。文学史就是一部作者、读者、文学研究者共同书写的历史,我们很难做到掌握一个完整的话语体系。出于话语权的原因,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普通读者都不具备书写的能力和物质水平,他们的话语参与在一代又一代的朝代更替中被丢弃,这类读者的文本参与在现存的文本中少之又少,聚集起来更是步履维艰。
其次,我们现存的文学史料缺失严重。我们必须承认的一个事实是,现存的中国文学史料不仅已被前人过滤过,而且很多重要的文学史料都已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甚至是毁灭。“在中同现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还发生了不断的人为损毁事件,最显著的至少就有3 次:国共两党的军事斗争与文化斗争,日本侵华战争,‘文革’的浩劫。”⑪中国近现代以来经历几千年来没有经历的重大巨变,政治斗争严峻、民族斗争空前严重,“文学研究、史料研究几乎遭到了覆没性的毁灭”⑫。那么,在贫乏的条件和艰巨的现实前面,我们如何将这项工作顺利地展开呢?
最后,按照这种编写方法,中国古代文学史不会变成庞然大物吗?如何构架一个条理清晰的文学史框架?按照宇文所安的理论思路,我们的文学史必须涵盖的内容非常之广,既要有原始文本的如实收录,还必须向读者呈现一个由作家创作的文本最后几经易改到达我们手中的一个过程,即一个文本的发展演变过程。参考前人、编者的史料时,还需考究他们的史料采编原则;在论及一个作家的文学史地位时,还必须把各个时代的态度、评价以及评价所基于的立场一并表明,在引用前人编者的见解时还需显示前人对某一作品的鉴赏、评价、意见的变化轨迹。同时,研究文学作品还需要将其放置在一个巨大的话语体系中,而这个话语体系又是长时段内作家、作品、读者三种声音混合交织的状态。在如此庞杂的材料和史实面前,我们需要一个非常清晰合理的写作构架。
总的来讲,宇文所安对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和重写文学史的策略思考,有着“他者”的毒辣视角。宇文所安所力求强调的问题,是文学史编写的科学性和真实性,是不断修正文学史在解读方面的误区。他主张重写中国古代文学史,指出我们现存的中国文学史都是经过前人的出于审美习惯、政治立场、文化背景等因素所筛选过的结果,我们读者的口味都是被调剂过的。因而需要提高警觉性,辨析前人的过滤和筛选,阅读文学史料时应该具备历史想象力,将文学作品的考察放在一个话语体系中去考察。宇文所安重写中国文学史的方法和策略很具有创新性,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具有很重要的启迪作用。
然而,宇文所安所给出的方法也有其局限性。文学史跨越的历史时期越长,重写文学史的工作越难完成。这是一种接近理想的乌托邦做法。宇文所安自己也承认,他自己所提出来的建议对于文学史的编写,执行上是具有很大的难度的,反而可能会使得某些本身十分清晰的东西,模糊起来。但是,正如宇文所安所坚持的,笔者也认为,即便如此,运用宇文所安的方法去思考和研究文学史时,我们得到了辩证变化发展的多重视角。我们将无限接近历史的真相,修正我们已有的知识并揭开历史的面纱,展现历史中尚未浮出地面的历史事实。
①王敏《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史观及文学史研究法》[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6 期,第105-109 页。
②⑤⑨宇文所安《瓠落的文学史》[A],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C],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 16 页,第 19 页,第 13 页。
③蔡慧清、刘璐《论宇文所安唐诗史的书写方式》[J],《学海》,2014 年第 5 期,第 68-74 页。
④宇文所安《过去的终结:民国初年对文学史的重写》[A],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C],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334 页。
⑥[美]韦勒克(R.Wellek),沃伦(A.Warren)《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年版,第 33 页。
⑦宇文所安《柳枝听到了什么:<燕台>诗与中唐浪漫文化》[A],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C],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140 页。
⑧宇文所安、卞东波、许晓颖《唐代的手抄本遗产:以文学为例》[J],《古典文献研究》,2012 年,第 236-266 页。
⑩斯蒂芬·欧文、陈磊《诗歌及其历史背景》[J],《文艺理论研究》,1993 年第 1 期,第 76-81 页。
⑪黄永林、阎志、张永健主编《新文学评论 10》[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43 页。
⑫刘增杰《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M],上海:中西书局,2012 年版,第 3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