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猛
秦观被尊称为婉约词的正宗,其词虽然不是其创作主体部分,但最能体现当行本色。秦词总体上仍以传统相思恋情、离愁别恨为主要内容,但其情韵兼胜,不仅展现了词体本色,而且与北宋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趣味相符合,尤其体现出对柳永的接受。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假如一个人能看见当前即显而易见的差别,譬如,能区别一支笔和一头骆驼,我们不会说这个人有了不起的聪明:同样,另一方面,一个人能比较两个近似的东西,如橡树与槐树,或寺院与教堂,而知其相似,我们也不能说他有很高的比较能力:我们所要求的,是要能看出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①柳永与秦观是北宋前期和中期婉约派代表词人,在词坛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和影响。他们一生所著词作颇多,对词体的丰富和发展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以说,在整个词史的发展过程中,两家词都具有独特的词史地位。体性上的雅俗之争自从词这一文学样式开始出现便伴随着它的整个发展过程。因此,虽题材风格多样,但终未摆脱“言情”的束缚。
言情词,是婉约词的传统、典型题材,诉说内心情感、凸显“情”字是其最为典型的特点。言情词重在表达人内心深处最为敏锐的部分,讲述人在生命中的爱恨悲欢、喜怒哀愁,诉说如花开花落般的离合聚散、缘起缘没,赢得了古今无数读者的同情与共鸣。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言情词不同于恋情词,言情词的范畴要比恋情词更广一些,它不仅包括恋情词,还包括闺怨词、离情词等题材内容。柳永和秦观的词题材内容都很广泛,主要有言情词、羁旅词、咏物词、咏史词等,其中柳永的言情词较可信的约有96 首,秦观的言情词公认较可信的约有55 首。虽然同是婉约词代表人物,但后人却把柳永和秦观作为代表雅俗两种截然对立风格的词人。从题材内容等方面来看,柳词于秦词接受之处颇多。在艺术特征方面,秦词受柳词的影响也颇深。而最能体现二人风格特色的,却是两家词的承异之处。秦观则促进了词体的“雅化”演进过程。因此,对于柳永秦观词进行接受分析研究具有更为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1.闺怨。这是中国古代诗词传统题材的重要组成之一。最初表现女子在闺房之中对钟情男子终成思念的情感。闺怨词的作者最初多是男性,他们用所写之词替古代妇女说话,因此被称为“代言体”,也有一部分是“移情”,后来逐渐发展为一些女性词人也开始创作闺怨词。闺怨词的创作也伴随着唐宋词的发展演进而日趋成熟。唐五代的词人依然难以摆脱传统闺怨诗的意境,而秦观同柳永的闺怨词已不同于唐五代以来诗化了的词,所表述的既有当时女性真实、鲜活的生活写照,也有内心生出的渴望与追求,还有二人的通感。
秦观的闺怨词中写得通俗的公认作品计5首。最为典型如《一落索》:“杨花终日空飞舞。奈久长难驻。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②全词以闺中怨妇的身份,通过移情展现出一个所谓女性对“薄情郎”既念又怨、既爱又恨,既孤独又思念不得寻解、既寂寞又寻求不得寻脱的内心苦闷,表现出既简单又复杂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痴。
柳永的闺怨词创作数量较秦观多了22 首之余,典型的代表如《斗百花》《斗百花》三首,(飒飒霜飘鸳瓦)其一用武帝时皇后陈阿娇的典故,表现出最为高贵的女子也有无限的幽怨与苦愁和无耐;(煦色韶光明媚)其二书写了一名封建社会的年轻“弃妇”典型,叙述了一位年轻女子被抛弃后却仍对情人无比思念的寂寞感伤之情,虽然已经被抛弃,却还对自己已经不得见“薄情郎”执着思量的伤感心境;(满搦宫腰纤细)其三虽然写的是少女新嫁后未适应新生活的羞涩,似有“大团圆”结尾,但结合前两首,未尝没有之后成为闺怨的暗示。《诉衷情》(一声画角日西曛)叙写一位少妇在感伤黄昏中执着等待意中人的“望夫”典型。柳永的闺怨词中较通俗易解的词作计有20 首,例如《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③
柳永的闺怨词作将传统的闺怨词进一步世俗化,直言不讳地表达闺怨情思,态度大胆、坦率;秦观的闺怨词则没有超越传统闺怨词的藩篱,若隐若现地表达闺思,态度含蓄。柳永词作以俚俗的日常语言而传唱于市井社会之中,因此,柳永的闺怨词多用白描直陈其事,直接抒发主人公的内心感受;身为士大夫文人的秦观,他的闺怨词多将主观情感移于客观景物,委婉地抒发思妇的感受,透出淡淡哀愁。
2.思恋。这类词多是男子(作者)为主人公,在词中倾诉对心仪女子倾心的爱恋、或是对佳人思恋的情愫、或是对意中人的倾慕,还有对不能再见、或无法再见女子以及的相见、相处的往昔美好时光的想念、追忆、怀念之情。
秦观词作中吟咏对女性思恋的词计有17首,是其言情词中具有代表性的第二种题材内容。如《促拍满路花》(露颗添花色)与相恋人不得已而分别的主人公(词人)在月光皎洁的春夜之中,在往昔美好回忆与今日孤寂冷清对照更为痛苦的心境之中,表达出他对爱人的倍增对当初爱恋的思念留恋之情。《沁园春》(宿霭迷空)这首词以生机勃勃的春天为背景,不动声色地表达主人公内心对恋人的深挚感情。再如《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④首写离别后思恋之情的词作。词的上阕写词人因“倚危亭”远眺而产生“恨”,见春日芳景而联想到与情人分别,引起无限遗憾。“怎奈向”三句追忆欢娱的回忆,词人凄然不已。结尾处的外情外景,在有意无意之间又使词人陷入更深的愁恨悲苦之中。
柳永言情词中,思恋词作有30 首之多,数量上多于闺怨词。如《凤衔杯》(追悔当初孤深愿)这首词写男子客居他乡怀人的思恋之情。再如《梦还京》:“夜来匆匆饮散,欹枕背灯睡。酒力全轻,醉魂易醒,风揭帘栊,梦断披衣重起。悄无寐。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日许时、犹阻归计。甚况味。旅馆虚度残岁。想娇媚。那里独守鸳帏静,永漏迢迢,也应暗同此意。”⑤上片写主人公形单影只、孤枕难眠。前两句写宴散归来昏昏欲睡,中间几句有风状、有帘影,直写主人公无法入眠。下片抒写主人公的思恋之情。前两句追忆与悔恨交织,中间三句叙写自身“虚度残岁”的现况,后四句想象所思念女子“独守鸳帏静”的情景。全词实虚结合,以酒后难寐引出思恋之情,追悔当年的欢乐生活。
柳、秦言情词中的思恋词创作在内容上基本相同,均是词人与异地有情人的想念、思恋和难忘过往的回忆,表达出执着而深沉并带着隐隐伤痛的真挚情感,成为一种永恒的主题。
3.离情。这类词主要是有情男女不得已别离相互不舍难解难分的惜别愁绪之情。秦观同柳永这类作品亦多,故分析上合而述之更恰。秦观主要有《满庭芳》(山抹微云)和《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等;柳永主要有《倾杯》(鹜落霜洲)、《引驾行》(红尘紫陌)、《临江仙引》(上国)、《雨霖铃》(寒蝉凄切)、《采莲令》(月华收)等。
从典型代表看,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⑥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⑦两首词都以“伤离别”为主线,道尽了羁旅之悲苦,人间之别恨。两首词都以冷落秋景作为依托,淋漓尽致地抒发了难以割舍的的离情,蕴涵着浓重的离愁与别绪。“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州催发”与“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两词的头两句都叙述了与情人分开时的场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与“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都叙述了别离之时的肝肠寸断。“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与“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又都道出了离别后的思念之情。凄恻委婉的离情别意,可谓是尽情尽致。词人留恋之深情、离别之味苦,让古今万千读者也感同身受。多情自古伤离别。同样的深秋,同样的黄昏,同样的多情红颜,同样的离情别恨,让人身入其中,情不能已。不同之处在于,柳永的离情词描写得大胆直露,叙事、写人、绘景、抒情浑然一体。柳词不但拓宽了此类诗歌的题材内容,而且丰富了其艺术表现力,有着独特的审美意蕴。而秦观的离情词则抒情含蓄,寄慨深沉。他把自己强烈的身世之感、怀才不遇的苦衷、天涯沦落的悲哀,都融于离情词的抒写之中,词的内涵更为丰富厚重。两位词人的慧性灵心、情意独匠,又演绎出了不同艺术风格下的感伤离情。
4.咏妓。从广义的范畴上来说也包括赠妓词、思妓词、悼妓词等,此仅从狭义的范畴上来进行分析。咏妓词,是指把歌妓作为主要表现范畴,既有歌妓外形包括身体、容貌、体态、衣物、佩饰、声音、舞姿等方面的描写,也有内在包括心理活动、情感追寻、欢笑后的孤苦的深入书写。唐宋词人对歌妓的咏赞,实际上体现了他们对歌妓的一种品评标准。咏妓词自唐五代时期就有,北宋是词的繁盛时期,因此咏妓词的数量也大大增多。相比较柳永而言,秦观的咏妓之作少之又少,仅有1 首。《满江红》(越艳风流),词中有“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的正面描摹,也有“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⑧的比喻描写,有直笔、有曲笔,有正面描写、有侧面烘托,突出了女子的倾国倾城的美貌。
作为婉约派的代表人物,柳永的咏妓之作多于秦观16 首之多,在此类词中女主人公通常是外有姿有色、有容有貌,内有才有华、有艺有品,内外兼修的形象证其用情之真挚。咏妓词中的女性常常是容貌与品性美好,姿色与才艺俱佳。其中有对歌妓外貌打扮、神情体态的详尽描写与咏叹,如“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玉蝴蝶》),“香靥融春雪,翠鬓亸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促拍满路花》)等。有对歌妓才艺的赞赏和咏叹,如“一曲阳春定价,何啻值千金,倾听处,王孙帝子鹤盖成阴。”(《瑞鹧鸪》),咏其歌艺,“英英妙舞腰肢软”“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柳腰轻》),咏其舞艺等。也有对歌妓纯洁善良品质的赞咏,如“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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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与柳永的咏妓词,都感情真挚,无造作之态。他们以平等的眼光来看待歌妓,歌妓不再是被侮辱被损害的“玩物”,而是有着自己情感追求的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两位词人的咏妓词稍微不同之处不在于秦观此类词数量上仅为柳永的十七分之一,而在于没有象柳永一样去深入到这些女子的内在最深处。其主要根源由于秦观未能经历柳永特殊的生命历程,没有在如此漫长的历程中与众多歌妓过往的经历。在其内心深处,仍然是传统世人儒家为主的思想根源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因而创作中此类词作依旧是处在“不登大雅之堂”的位置,无法如柳永一样将身心情感倾注在这样的词作及女子形象刻画之中,而在词中多描写歌妓的外貌特征,而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情感,但却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积极意义。
5.合欢。受封建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中国古代世人在文学创作意识有“雅俗”之分,多愿为雅正,少闲之时也只是偶作“俗语”。而此类词作不仅是俗语,而且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的艳科之作,故而更是少见之极。
秦观的此类词作数量仅比其“咏妓”之作多2 首,相对于柳永,在内容书写上内敛、含蓄、隐晦,寓意极其收敛不放,基本是在手法上多用暗笔,特别在语言上不用浅俗、而为典雅,显其品高位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⑨如《御街行》:“银烛生花如红豆。这好事、而今有。夜阑人静曲屏深,借宝瑟、轻轻招手。可怜一阵白苹风,故灭烛、教相就。花带雨、冰肌香透。恨啼鸟、辘轳声晓。岸柳微风吹残酒。断肠时、至今依旧。镜中消瘦。那人知后,怕你来僝僽。”⑩用词十分含蓄委婉。
柳永的言情词中此类作品数量多于秦观数倍,除隐晦、含蓄作品外,仅内容书写直白、大胆的就多于秦观5 首,故而世人在文学批评中,多褒秦贬柳。如《菊花新》:“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⑪《凤栖梧》:“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⑫《斗百花》:“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⑬均是铺陈直叙,且多用白描,描写既大胆又直白。
虽然合欢词被视为艳词,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合乎人的本性,以感情为基础,因此读者应该正确看待合欢词,看到词人思想中闪光的部分。除了以上五类,柳永和秦观均有一些其他内容的言情词。如秦观的《鹊桥仙》《浣溪沙》《南歌子》《品令》等,柳永的《燕归梁》《八六子》《迷仙引》《秋夜月》《长相思》等,虽都属于言情词的范畴,但在内容上各异,故在此就不再一一列举。
作为婉约派的代表词人,柳永和秦观为其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秦观诗、文、词皆工,其中词名尤著。他的词,卓然一家,和婉醇正,上承柳、晏,下开周、李,艺术成就很高。于是,苏轼常戏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蔡伯世曰:“苏东坡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情辞兼称者,唯秦少游而已。”⑭秦观词在“言情”上对柳永既有“相承”,又有超越之“相异”。
1.女性形象。词至宋代,不断发展和繁荣,为叙写女性群体提供了新的模式,建立起新的美学境界。从温庭筠《菩萨蛮》开始,就奠定了士大夫描写女性以文雅、端庄等为美的基调,并多注重描绘女性的容貌、服饰、形态等,语言较为浓丽、辞藻重雕琢。到了北宋,统治者对外妥协带来的百年承平,换来了内部的相对稳定,使得封建经济高速发展、市民市井阶层壮大,城市文明空前建立、都市文化繁荣绽放,女性的人生观、价值观也在发生着改变,女性自主意识开始觉醒。秦观同柳永的言情词为我们塑造了众多的女性形象,她们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都痴情专注、重情重义、饱受离别之苦等,更多的是不同之处。
柳永有着超越常人积极的女性观,而且是一反前人,注重关注女性的内心感受和情感需求,显示了对女性群体的爱慕及尊重。与传统的文人士大夫不同,柳永笔下的女性不再是物化的审美对象,而是血肉丰满的精神个体。他忠实地为她们创作,表达她们的内心情感和对生活的追求。其长久与社会底层女子以及青楼楚馆歌妓共同经历生活,有着共同的生命体验,不仅看到每一个女子美丽的外表、听到动听的声音,还知道她们的才华横溢、内心追求,更了解各自鲜活、生动的个体个性。在长期相互交往体验中,这些个体复杂的内在情感世界渗入到词人的生命之中,仕途偃蹇交织到同类的潦倒命运,“不平则鸣”而形成似有若无的无间形象,外在光鲜的容貌、才华与技艺、内在暗淡的矛盾痛苦与不幸,综合成为一群美貌娇艳可爱、才华动人横溢、品行妩媚坚一的灵动生命群体。她们个性卓异,多姿多彩。如《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⑰词人为主体意识觉醒的女主人公代言。词中女主人直率、痛快地表明意志,将别离带来的烦恼和忧愁一吐为快。再如《迷仙引》:“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舜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⑱以歌妓的口吻,从自己所信赖的恋人自述出发,诉说了她对自由美好、无拘无束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也寄予着作者深深的同情。
柳永的独到之处不仅是歌颂娼妓的美丽心灵,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大胆地描写市井妇女的内心情感。他笔下的女性容貌姣好、善良温婉,集真、善、美于一身。秦观与柳永言情词中的女性形象不仅突破了传统、较为客观展现了北宋历史底层生活面貌,而且在接受上显出词体相承的文学生命与揭示社会现实的意义。
2.表现手法。秦观采以小令之法入慢词,从而达到情韵兼胜的效果,委婉含蓄地将感情表达出来,使全词蕴藉有致、意味深长,情韵更加隽永深厚。如“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景使离情显得缠绵,使别绪更觉伤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八六子》)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含蓄蕴藉,给人留不尽之意于言外的感觉。
秦观描摹形象代表着士大夫的审美情趣。不再着眼形象本身,而是采取隐晦的方式,用中国诗歌传统中以景衬情、因景生情、情景交融等间接相隔表述情感的方法,通过词中的景物意象形成的情境,把主人公复杂、细腻、深沉的情感传达出来,使人读来回味无穷。此外,秦观的言情词还采用层层意象叠加的方法,营造一种凄迷伤感又幽美的意境。如《风流子》:“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洲。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⑲词中将时间恼人中春华中、地点设定山水之间的扁舟之上,在环境是梦中梅红柳摇里,背景是横笛声中有情人分别,景中意象无限凄凉,过往之情无法再续,情境悲切、催人心脾、断人肝肠。借怀念往日情人,实际抒发同时遭谪友人的无依无靠的飘零之感。
柳永以赋之法为词,使词坛风气为之一变。赋与比兴,虽同为传统的表现手法,但在创作中,文人们多用比兴,而少用赋法。柳永词多创作慢词,善于铺叙,尤其是长调,多以情感为线索,层层展开,步步深入,大开大合,结构有序。在这种词中,为了达到创作目的,柳永将慢词长调有序地展开铺叙、结构清晰,词中主人公形象在言情中的复杂心态抽丝般一层层地深入传神地表现出来,如《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⑳开篇从女子人生最重要、难忘节点起诉说,虽省略诸多细枝末节,却点明与钟情人初次相遇的大胆幽欢、事与愿违的苦痛别离,随之自然地表现出无法割舍的愁苦与懊恼,词赋陈其事、井然有序,哭述完整而又留有余味。
柳永这种慢词长调层层剥茧抽丝的赋法,明白晓畅、通俗直白,最恰当地符合了北宋市民文学接受的心理预期,因此得以在横纵传播。还可见,秦观则吸收了柳永词创的长处,并进一步进行融合补充和完善。
从“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角度来看,作家的生平经历、思想性格、感情特征影响着其作品,这种影响是重要而深远的。一方面,词人家庭出身、经历背景从外在作用于其一生思想品格个性的生成改变;一方面,这种思想品格个性又内在对词人的文学创作发挥着引领和指向影响,表现出个体特有的精神面貌。秦观与柳永因为有着共同的生命因素,所以呈现出接受的表现。
1.生平经历。柳永和秦观都出生在封建儒学仕宦家庭,受封建思想和家庭观念的影响,青少年时期的他们都有着浓郁的“用世”情怀,怀抱着积极的入世之心和对现实功业的志向追求,想通过仕进实践其人生抱负与政治理想。
柳永祖父柳崇,虽自称处士,却以诗礼传家,因此柳永叔父五人“俱为显官”,兄柳三复、柳三接二人均中进士,为郎官,并且“皆工文艺”。这样的一个世代奉儒的大家族,当然希望柳永的人生道路规划是读书、科举、为官,进入士大夫行列。深受“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影响的柳永也很希望自己能够沿着这条人生之路来施展抱负,因此勤奋苦读,积极进取,经常是“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鹊桥仙》)初次科举不幸落第之后,直到仁宗年间,柳永才通过了考试,但却因他《鹤冲天·黄金榜上》中的“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两句惹怒仁宗而被黜落。柳永虽口上自许“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但他的内心深处,对功名利禄的孜孜以求从未停止过。这样的感叹更流露出柳永内心的渴望。经历多年的坎坷,柳永终于及第,但没能如愿挤进高高的庙堂之上。他只能四处奔走拜谒,然而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期间他虽然也做过盐官、判官、屯田员外郎等,但均沉抑下僚,仕途坎坎坷坷,最后困顿以终。
和柳永有着相似家庭背景的秦观,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文化传统的濡染与熏陶。在儒家积极入世的传统思想的影响下,秦观也和其他读书人一样,把求取功名、建功立业作为自己的终极奋斗目标。封建的家族观念和传统观念,培养了秦观积极进取的性格和渴望建功立业的愿望。几经挫折,秦观才登进士第。但入仕途之后的秦观屡屡不得意。他历经种种挫折才任职于京城,虽无意竞进,却屡次被卷入激烈的新旧党之争,备受政敌的攻击,越贬越远。短暂的十年仕途,秦观几经贬谪的沉沉浮浮。先是被贬杭州,接着又被贬处州、郴州、横州等,之后又被贬雷州。就这样一路被贬,终至蛮荒偏僻之所。仕途不顺的悲哀、如“泛梗飘萍”的人生使得秦观遭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尝尽人世间的悲苦艰辛,直到最后把一切看透之时,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2.个性气质。内在品德气质的形成不可或缺地受到早年影响,更多的却是本性上相近的个性特点。秦观和柳永都曾在青少年胸怀天下、志存高远,以积极入仕怀抱在坎坷的仕途中曲折艰难地前行。同时,在百折中保持坚守的年轻人特有的自然天性,爱好音乐,在词作中解脱自我。但在随后截然不同的人身道路经历后,思想性格产生了个性的变化,变得有些不尽相同,呈现出不同的生命状态。面对科举落第,仕途坎坷,柳永一改以往的稳重、勤奋,表现出大胆、直率。相对而言,秦观在未入仕前,豪放慷慨、积极乐观。但之后生活和仕途上的沉重挫折让他心力交瘁,悲怆感伤充斥于他的词中。在柳永的言情词中,无论是写男性对感情的留恋还是写女子对待逝去情感一如既往的坚守偏执,实际表现出的是其内在品性坚守的执着。与柳永不同的是,在秦观的言情词中,表现出的多是柔婉、细腻和多愁善感。同是词人,柳永和秦观两人不同的思想性格却深深影响着其作品,使其言情词呈现出各异的艺术风貌。
3.生活环境。地域文化对于一个人性格的养成和转变有着一定影响。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文化,人们性格的形成必然会有相异性。对于词人来说,一个地域在生命历程中走过,就会自然感性地产生对这个地域强烈的过程感,甚至高于普通人的家乡感。同样,敏感的词人对一个地域文化一般有特色的感性把握感受,故而这种地域文化对词人的文学创作产生外在影响,既有人文精神的沁染,也有山水田园的陶冶,江南的小桥舟楫、富庶繁荣蕴藉出内敛纤细、向往自由的含蓄性情,而边疆的长河落日、浩瀚无边培育出的人们则粗犷大气、豪放不羁。柳永的家乡福建崇安县,风景十分秀丽,这对于柳永浪漫性格的养成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仕途失意后的柳永流连于歌台舞榭、小曲幽坊之中,而这也为他天性中的浪漫赋予了更为广阔的空间。秦观的家乡在扬州高邮,风景也是非常地清新秀丽。青少年时期的秦观,除了从事耕读之外,还喜欢结交文士游览山水名胜。祖国隽秀山川河流,隐在其中的名士风度,加之传统文化的浸染,造就了其内傲而多情的品性。此外,音乐才华、文学天赋等,也是柳永和秦观思想性格的共同之处。
北宋词坛,婉约词为正宗。而柳永与秦观是北宋前期和中期婉约派代表词人,在宋代词史乃至文学史,或者中国词史上都有着不可撼动、不可或缺的地位。刘尊明、王兆鹏在《唐宋词的定量分析》指出:“宋代较为活跃或较有影响的‘十大词人’中,柳永、秦观分别居第6 位和第5 位。”㉑按照传统的说法,他们可称之为两宋词坛上的“大家”。他们一生所著词作颇多,虽题材风格多样,但终未摆脱“言情”的束缚。从整个词史的发展过程来看,两家言情词都具有重要的词史地位。北宋中后期,苏轼和周邦彦各开一派,都是从柳词分化而来。而秦观词对周邦彦和李清照都有直接影响,周邦彦得其丽,李清照得其清。秦观言情词对柳永的接受基本上呈现了言情词在北宋时期的发展轨迹,进一步展现了北宋词坛审美情趣的俗雅变化、审美风格的“雅化”进程及北宋婉约词的整个发展轨迹,乃至北宋词的整个发展流程,让后人对宋词的整体风貌有更深入的认识和了解,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第一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在这过程中得以证实”。㉒他们的创作,被后人一次又一次地传唱,拨动着心弦、荡涤着真情。这些作品凝聚着秦观对柳永接受生命历程的阐释,更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让世人领悟世界,重新感受生命的真谛!
①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第 253 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⑩⑪⑫⑬⑮⑯⑰⑱⑲⑳ 唐圭璋《全 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8 年版,第 460 页,第21 页,第 456 页,第 17 页,第 458 页,第 21 页,第471 页,第 470 页,第 38 页,第 24 页,第 14 页,第468 页,第 459 页,第 29 页,第 54 页,第 456 页,第15 页。
⑨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 34 页。
⑭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 92 页。
㉑刘尊明、王兆鹏《唐宋词的定量分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 151 页。
㉒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年版,第 90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