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 东
如果回看毕飞宇新世纪前后创作探索的变化,便不难发现,从早期步尘先锋,追求小说技艺施展,到新世纪以来以现实主义创作不断出现新颖独特的艺术表达,毕飞宇在着眼看来显得并不华丽的“转型”背后,所完成的艺术生命力的“苏生”对他而言实则是一场不小的艺术革命。当然,在毕飞宇而言,转型的意义更多是在自己所认定的艺术道路上完成的艺术使命,所以,与其说转型,倒不如说是毕飞宇艺术创作在不断自觉吸纳和补充时,实现自我成长的应有之意与必由之路。虽然前后文本之间,构成艺术家创作状态的逻辑变化不由分说,然而,在他所谓必由之路中,却出现了一个相当关键的岔口,明显标示出其创作理路和言说方式的变化,这“岔口”更早一点的是《哺乳期的女人》,其后便是《推拿》。新世纪以来,毕飞宇系列描写生活日常的现实主义力作,通过对日常生活的重新书写,再一次显示了曾一度衰颓的现实主义在当下持续的生长力。继《相爱的日子》《家事》等展示生命个体在都市背景下生存现状和梦想追求的“日常性”书写之后,毕飞宇开始以更为贴近“当下”、直面现实的书写姿态,关注到当下城市日常生活和世态人情。长篇小说《推拿》更是将盲人日常生活的“日常性”表达推到了极致,呈现出了一种新型经典现实主义的写作路径。在这种路径下,毕飞宇对日常社会生活的捕捉和审视,以近乎完满的感受和力量催生出他那绵密紧致,机敏流畅的叙述风格,“那是有别于90 年代以来对庸常生活的无休止的重复描摹,也有别于启蒙视角与‘日常生活’紧张对话的一种书写,呈现了新世纪以来日常生活叙事的独有气息——”①这种在书写上呈现的独特气息充裕在他的作品里,既带着与现实对话的问题意识,同时也铺展了现实主义文学中长久以来变得褶皱不堪的现实生活。所以,这种既努力“冲破”,又留有“余地”的开拓,其意义显而易见。它不仅标识出作家自身的品味和态度,也记录着作家个人在艺术探索道路上自我突破的心路历程。借用毕飞宇自己的话来说,除了在文学创作艺术水准上有所保留之外,这全然关乎作家个人成长的艺术逻辑。从师心“先锋”的形式技艺,到转向平素亲切,然而曲折波动的世态人情,在毕飞宇的创作成长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关注日常所面对或必须要正视的问题,自然也十分突出。那就是日常生活的繁杂和习见,对作家的个性表达会或多或少产生影响。缺乏警醒意识的作家,常常会在平静繁琐的生活中丧失体悟生活的感性锐度。因此,凝视习以为常然而又暧昧多变(偶然)的日常,也便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作家主动调整自我,不断培养、提升对现实对生活敏感度的自觉状态。一定意义上,毕飞宇对现实主义的自觉关注和思考,显示了他构筑理想文学风景的雄心。
就日常性的经验写作而言,“当那些具体而真实的日常经验,始终没能充分地进入文学艺术的形式熔炉,并被赋予全新的震惊,那么我们生活中经历的种种,恐怕就还未能同我们的精神世界融为一体”②。由此看来,现实的“日常”与日常的“现实”,作为文学世界中不断“增殖”的意义碎片,其拼贴组合方式本身既构成文学塑形的材料与方法,也成为“日常性”阐释以及某种“现代”精神结构生成的内在形式。也正因为如此,当日常书写的紧迫性与“人心难抵”的复杂状态,在环绕之间形成强烈的张力和反差时,毕飞宇仍然选择以日常生活来建构盲人的生活状态。在这一点,毕飞宇近乎是十分主动的。他深知在现代的社会中,无数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情都隐隐约约存在一种命定的关联。而在都市背景下的现代社会中,作为社会关系的“现代人”已处在层层社会关系网的联通之下。作为“路通八方”的网络中的成员,每一个人只有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才能展开自己。况且对处于关系网中的个体而言,“连接”的意义实际上并不比“断开”其两者间互相勾连的“节点”更有意义。这是因为,在现代社会的复杂背景下,尤其是在后现代社会中,处于社会网络中的每一个人并不寻求一种稳定的关系,而是在多角度、多层面地寻找不同的、短时期的“连接”,来以此形成某种暂时的、不稳定的“结合”。《推拿》中,都红、沙复明之间的关系,甚至整个推拿中心的成员之间的关系,正是处在不稳定的社会关系网上,所以,在他们之间彼此“连接”又彼此“断裂”的身份关联的意义上,推拿中心最终的结局和命运也是可见的。
毕飞宇显然深知此中变幻的一切,所以《推拿》才被他写得既精致又充满世俗感。现在想想,或许也只有毕飞宇才能写出这种“世俗的精致”来。精致在这里不单指毕飞宇在运作小说过程中整体所呈现的风格,更与人物心灵的揭示和拿捏的力度相关。世俗的意义同样如此。它不仅与盲人生活的日常性相关,也更多在作家偶然的“灵光乍现”与笔下的“日常”间随意而走,随性而收。《推拿》从开始产生这个念头到动笔写,“前后不过五分钟”。毕飞宇通常的写作习惯是,在动笔之前先有一个中心词,这个词可能是一个概念,可能是一个人物的名字。开始写《推拿》,毕飞宇想到的人物是金嫣。完成小说的第一章之后,“推拿”这个主题才闪念而来。由此可以看到毕飞宇在创作时,所钟意的随性而发的创作状态。当然,“随意”对毕飞宇来说,更多是写作上的“自由”,然而“精致”却实在关乎其写作的态度。在毕飞宇,语言自然是见其态度的方面。在《推拿》中,人物的语言总是一串串的,它们像是爆发出来的各种力量,搅在一起,推动着人物命运的选择和故事的发展。人物之间的斗嘴、拆台在语言上的“束丛”和“漫溢”,显示了盲人近乎焦虑的生活状态。在日常生活中,这自然并不算特别,然而对《推拿》而言,这种贴近现实的语言的爆发性意义却非同一般。从某种意义上,盲人所“操持”的“漫溢”“丛束”式的语言,不仅表明盲人失去先天优势(失明)的乏力状态,同时这种语言的“集束”也更为直接地显示出其日常生活的焦虑状态。同时,暗黑世界的恐惧和痛苦与现实相对照,又造成他们极为多变的个性。因此,保持持续的语言输出,在他们而言,可能不仅仅意味着疏解紧张和痛苦的方式,而更多与现实生活中的利益纠葛在其自身的日常性反应相关。作为敏感而又自尊的生命个体,他们并非与社会绝缘,有时甚至无可避免地陷于社会的网罗中,被迫保持与正常人相对等的生存步调并不断地发声。毕飞宇的意图在于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能够让盲人更好地保全自我,不被现代社会的节奏全然吞噬。因此,他急于为盲人群体建构一种基于日常生活的“精神结构”,以此来抵御现代社会的强力的节奏冲击。在此意义而言,《推拿》的写作专注于盲人的日常生活的“日常性”,实际上就是要在繁琐的日常生活中力图寻找一种精神建构的可能。这也是毕飞宇《推拿》的“日常性”写作之于现实主义最直接的经典性意义。
然而,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同时,也自然会看到日常生活的另一面——盲人日常生活的“日常性”和“尊严性”。小说一开始在描述王大夫生活境遇的时候,就将世纪末的狂欢中与莫名的恐慌所构筑起的盛景展现了出来,在这番景象下,“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喷射出精光,浑身的肌肉都一颤一颤的,——捞钱啊,赶快去捞钱啊!晚了就来不及啦!这一来人就疯了”③。世纪末的“盛景”在形形色色的社会角色之间,颓势尽显。奔波各处的人们在世纪末旺盛的“虚火”下,浮躁不堪。然而此般“症状”的蔓延却给盲人的生活带来了转机。“缓解”这种症状的“推拿术”也由此在盲人的手中,得以复苏。然而,盲人的生存境遇也正是在这现代化浪潮中被卷入其中的。单从这“反转”而言,毕飞宇赋予世纪末以华丽的外表及空前的“盛景”,其本身的反讽意义不言自明。实际上,盲人的生存现状与社会前行的步伐之间,所有的磨合与顺应在他们而言都远远不是机遇,而是盲人自身作为社会生产的一份子,被迫纳入社会资本,投入到社会化大生产之中。毕飞宇在构筑小说的伊始,便看到了盲人生活的“日常性”,及其背后所呈现的“暗殇”。在这里,盲人的生活节奏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也以必要的速度在不断推进,琐碎平淡的现实与生活悲喜交织在一起,进而产生了属于盲人的无可名状的困惑和焦虑。
因此,在毕飞宇而言,如何以一种适当的方式呈现盲人日常生活的复杂性,并以此来寻找一种坍缩的精神重建的可能,便成为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此中的关键的问题还不单是如何描述现实的问题,它还关乎叙述者如何弥合日渐鲜明的现实生活与艺术尺度对其裁切之间的裂隙问题。这一点,毕飞宇显然十分清楚。他说:“你到一个推拿房里去看,就会发现其实那些盲人彼此的关系要比我的小说中写的要安静得多,几乎看不到事情,也没有多少话。如果我的小说也这样写,那对于读者就很不公平了,为了读者,我还要把小说写得稍稍好看一点、稍稍复杂一点、稍稍戏剧化一点、稍稍闹腾一点,这就要求我不能完全忠实于生活画面。”④当然,无论从何种层面而言,艺术的生活也好,现实的生活也罢,在《推拿》中,日常生活就是盲人的日常生活。毕飞宇的《推拿》就是要从画面入手,发掘出变化之中的常态来,因为不论生活有多少变数和障碍,盲人对快乐和美好的渴望与普通人一样“极为珍贵”。也正是在此层面上,毕飞宇找到了盲人的日常生活在现实与艺术之间相互融合的意义。
很明显,正是在这两者之间的权衡和互相渗透中,毕飞宇确定了《推拿》书写日常的艺术标准。然而这种选择并非单纯由《推拿》的文本本身所决定,也与他整体的艺术创作探索相关。毕飞宇说过,看待作家的作品的意义,从整体上来关照或许要比单独分析一部作品的意义要更为重要。《推拿》实际上就可以作如是观照。毕飞宇向来拥有极为鲜明的艺术敏感性,因此,在他的创作“谱系”中,《推拿》处于怎样的位置和状态,以及要以怎样的艺术形式“构筑”这种书写,毕飞宇早已成竹在胸。在毕飞宇看来,盲人如同一个现实存在的黑洞一般,他们深沉而又安静。所以,《推拿》便需要一个狭小的“格局”,而这个狭小之处在《推拿》里便是沙复明的“推拿中心”。《推拿》对毕飞宇的写作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虽然,在这个狭小空间内,每一个盲人的内在的生命状态都因小说格局的狭小可以在不同层面上被观看,然而,这种观看毕竟有限,加之日常生活的无定和盲人如同黑洞一般存在的状态,都试图在不断取消“观看”的可能和意义。显然种种复杂摆动的意义在不断涨破“狭小”的格局,向更广的层面延伸。毕飞宇所要经受和面对的挑战,就表现在这个“狭小”的格局内与它内部无限生长的意义之间不平衡的“张力”状态。而之所以将《推拿》的写作视为不毕飞宇在既定的艺术探索之路上迈出的重要一步,其缘由即在于此。这种成长在毕飞宇而言,不仅仅是其写作意义的推进,更重要的在作家自身的心性历练上。《推拿》的写作完成了毕飞宇对日常生活世俗性风景的重新“发现”,他让作家遇到丰富的人事与心灵,也更加坚定了日常生活的精神“重建”的信念。
的确,对盲人的日常生活的世俗性风景及其纷繁复杂的精神格局的关注,成为《推拿》最具有特色的艺术特征。这不单表现在围绕沙复明的“推拿中心”而展开的日常书写,同时,也表现在围绕推拿中心活动的十多个盲人推拿师,各自在生活、爱情中挣扎的凡俗与平淡,更在《推拿》的表达手法、艺术语言等方面呈现出的特色。当然,日常生活固因其繁琐而让人无从措手,以至失去观察审视的耐心。然而,细细品咂则又可见其如潮水般流动、连绵的状态,它一时波涛汹涌,一时却也平淡无常。这其中因生活流动而生成的辩证性,在每一个生命形式的完成中,都会或多或少的形成影响。《推拿》所显示出的日常生活的辩证性,便是个体的生命意义与这种日常性之间无法剥离的存在状态,它既与日常生活的流动状态相关,也同小说的艺术表达紧密相连。首先,在小说的形式层面而言,《推拿》汪洋恣肆似乎一气呵成的语言,展示了毕飞宇辩证的语言诗学。这种“辩证性”在《推拿》中,也体现在对盲人的日常生活的辩证认识上;在语言层面上来看,表现为明显不同的两种风格。小说中往往前一句还是再世俗不过的日常生活语言,后一句立马就如同一个洞悉世界真理的哲人一般,在临界的状态中道出人生的真谛来。《推拿》中,这种辩证所显示的差异几乎随处可见。小说中的沙复明、王大夫在推拿中心既有威望颇高的宽容与平和,同时也有精于算计的日常。这种日常在他们而言虽说意义并不如普通人那样明显,然而却似乎意味着生存的全部意义,沙复明对推拿中心的管理是如此,王大夫对日常生活的经营亦是如此。在王大夫这里,世俗的意义在一种极端的体验中被放大,所以“对王大夫来说,一分钱的损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钱不是钱。是指关节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头的变形。是一个又一个通宵。是一声又一声‘重一点’。是大拇指累了换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换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换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换回食指。是他的血和汗”④。这就是盲人日常的生存哲学,每一个关乎自身利益的问题,似乎都可以内化为一种感觉,一种情绪。酝酿久了,它会成为盲人心中难以摆脱的困扰,会让原本黑暗的世界更加阴翳。如果说日常性的繁琐在盲人而言是不断袭来的一股热流,它形成了盲人生活中的一系列焦虑,那么日常生活的辩证性意义在盲人而言,也同样可以形成深刻的哲思和高于日常的生活体验。所以,毕飞宇的辩证法是一种机智的“脱离”法则,它既关注盲人陷于日常生活的世俗,也让盲人透过自身寻到一种超脱个体生命与现实问题的角度。
如果细读,同样可以发现这种辩证也延续到毕飞宇对于盲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关系的认识之中。具体而言,这种认识则体现在毕飞宇对小说叙事节奏、结构的设计上。很明显,《推拿》并不是一部“全盲”的小说。它里面也有“两双眼睛”,一是高唯,二是小蛮。这两个健全人的出现,既调节了整个小说内在的叙述节奏,也影响了整部小说的结局。实际上,盲人的生活是极其普通的,就如同普通人那样,甚至有时活得比普通人还要显得焦虑,烦躁。他们身上所具备的所有情感,也几乎要受到外在的健全人的世界的干扰,甚至关于美的评价标准也都是参考普通人的看法。但除了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繁琐之外,毕飞宇真正用力的地方则在盲人的心灵世界。这种表达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诡异的想象。因为,盲人的心灵正如一个个黑洞般的存在一样难以抵达,但是对于毕飞宇而言,这种“法心灵”的创作才是最有意义的。也正是在这种尝试和努力中,毕飞宇将盲人世界里的哲思和庸俗、超越和束缚、情感和理性展现了出来。所以,毕飞宇在《推拿》中设置的两个健康人的观看视角,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基于社会整体意义,对社会个体之间的关系在何种意义上建立,又在何种意义上分离等问题的反思。毕飞宇对此自陈道:“按照我最初的想法,整个小说里没有一双眼睛,我打算很纯粹地写一个‘全盲’的小说。可是,到了后来,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意识到了,《推拿》还是需要一两双眼睛的,高唯这个人物就是这么出现的,小蛮这个人物也是这么出现的。”⑤的确,不管是高唯,还是小蛮,原本几近“全盲”的《推拿》突然多了一两双“眼睛”之后,推拿中心内部的人际关系便出现了潜在的变化。因高唯和都红关系要好,经常偏袒都红,将好的客源都让给都红,这就使其他盲人技师在心理上出现了不平衡,并对推拿中心的规章制度产生了怀疑。而这也让原本就隐藏在推拿中心内部的矛盾被进一步激化、放大,最终影响到《推拿》的故事走向。
除了在盲人和健全人之间的辩证互动之外,这种辩证状态既表现在盲人对外界的行为,也表现在内在的关于“美”“成功”等标准之中。凡此种种,便塑造了盲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习惯和行动准则。这种内化于盲人自身的辩证与其说是一种超越,不如说是一种悖论式的存在。因为对盲人而言,这种辩证状态既帮助他们在外在的寻求当中获得某种参考的依据,但同时也使得盲人自身的“主体性”被大大缩减,进而形成一种强烈的依赖正常人的判断标准。而当盲人的一切几乎还是依赖普通人的标准的时候,这种遗憾是令人震惊的。也正因为如此,盲人常常也陷入沉默。在盲人的关于“美”的标准中,毕飞宇重点突出了沙复明在与都红产生爱情时,关于“美”的一系列思考。当“美”如同灾难一样降临,沙复明身上便灼烧起了关于“美”的思考,很快,“他闻到了都红作为一朵迎春花的气息”,但“沙复明究竟悲哀。沙复明很快就意识到了,即使到了钟情的时刻,盲人们所依靠的依然是‘别人’的判断”⑥。而更为吊诡的是,这种参照的意义和价值,在普通人而言,也已经没了标准。因为这一切在现代社会中,即使“我们不缺少‘发展是硬道理’的物质发展主义,却还没有形成心灵可以依附的文化伦理和道德规范”⑦。毕飞宇看到了盲人借助“他者”的价值和意义而构筑生活意义的策略,之于盲人个性乃至命运的深刻影响。所以,《推拿》便成了一部关于尊严的小说。其中的缘由即在于此。在盲人的世界里,也唯有此可以成为一种“私人”的表达,他们以此来守卫自己的脆弱心灵,而盲人对健全人的依赖状态,折射出的是盲人异常强烈的“自尊心”。盲人无边的未知与现实中的敏感、脆弱所包裹的个性和尊严,成为毕飞宇始终关注的核心问题,所以,在“推拿”语言与故事的写作过程中,毕飞宇近乎表现出一种“刻意”的姿态来守护这份属于盲人的尊严。毕飞宇的谨慎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不仅关乎一种态度,同样也饱含着一种理解和尊重。对盲人,也对健全人。当然,这种守护的耐性和态度并未减缓毕飞宇对日常生活的辩证思索。毕飞宇依然在最自然的状态中切近了日常生活的肌理。这种切近的方式一方面有赖于作家对现实主义艺术法则的执着,另一方面也与他对写作对象的体验方式有关。在此意义而言,《推拿》的成功更多可能与毕飞宇的精湛技艺无关,真正成就这部小说的是叙述本身自始至终对其关照对象的渗透、给予的理解和尊重。在毕飞宇与盲人之间,它不单是感同身受的理解,其实更是一种面对有意味的生命时理应葆有的谦恭态度。也正是这种理解的态度,让《推拿》在辩证的意义上达到了它所指向的深度和广度。
“在21 世纪的今天,生活现实远比小说还要陆离、生活荒诞远远超出小说荒诞的时代,作家为何创作、如何创作?这是作家必须追问和思索的当代性课题。”⑧毕飞宇将它的创作视为作家艺术生命必然推进的历程,正如同他的创作观念一般,赋予了现实日常的书写结构性意义和内涵。正如毕飞宇不厌其烦地阐释作家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时所说的那样,对于任何一个作家,“小说不是逻辑,但是,小说与小说之间的关系里头有逻辑,它可以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作家精神上的走向。”而“这个走向有时候比所谓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更能体现一个作家的意义”⑨。《推拿》的写作过程于毕飞宇而言,除了其本身在艺术探索方面的突破之外,基于一种深度的创作思路转换、写作经验积累的写作成长,可能要比其他作品的写作之于作家艺术生命生长资源的更新更有意义。从《推拿》显示的毕飞宇所到达的“精神领地”来看,这一点显然毋庸置疑。
归根结底,《推拿》是直面生活的艺术突进。与其说它的意指是为了提示日常写作之于“当下”的现实性意义,倒不如说,它更多在作家静下心来耐着性子开始动笔时,所提供的潜能和便利。换言之,日常叙事所给予作家的内在节奏和组织情绪、生活的结构性表达,实则是毕飞宇在借助一种流动的意绪,顺其自然地梳理郁结繁杂的生活琐碎的有效方法。它提供的便利在于,作家透过对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内在规则的“风景”化关照,从单调整一的状态见出那自在流动的一面来。所以,自由流动的个人意绪,既完成对生活本身的投射和清理,继而又深化了生活“日常”自身的意义建构。在《推拿》中,对浑整的日常生活的清理和建构,便是基于毕飞宇对都市生存状态下盲人生活的凝视和投射。它显示出毕飞宇对“日常性”这一普遍意义上的个体生存状况的辩证意义的揭示和思考。日常生活的内在波澜,尽管在琐碎的世俗性上多少归于平淡,然而表面的波澜不惊,却正显示了其随时可能运生而出的内在属性的另一番状态。这便是日常生活的辩证性意涵。这种既平淡琐碎,又危机四伏的日常状态,在《推拿》中不仅在其对盲人生活的辩证性讨论,也表现为小说结构之下所延伸而出的节奏性。一般而言,日常生活的表达往往会因其太多关于日常生活的“赘言”而流于表面,难于深入,这就要求作家必须认真思考这种“琐碎”背后的意义,形成自己独特的切入视角和表达方式。毕飞宇处理“琐碎”的方法便是在《推拿》的结构上下功夫。实际上,如果从整体的叙述节奏上来看,《推拿》的故事进行速度并不是很快,故事也是非常平素简单的。这一方面得益于毕飞宇的叙述语言,另一方面,则是他对结构的精心构思。小说以不同人物并不循环的方式来构筑每一段叙事的“节点”,从而形成了一个个看似平常实则勾连复杂的艺术构架。而从《推拿》对故事中的人物的塑造方式来看,每个人物的心路历程都呈现出一种纵深的艺术效果——人物之间不仅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中呈现出一种“连接”状态,同时在纵深的层面上,每个人都像是一口深井,有着各自的深度。在这里,毕飞宇作为探测深井的探索者,不仅关注到了盲人的个性深度,同时也在广泛(群体)的意义上探究了他们之间如何建立关系等问题。在现代化的都市背景下,盲人应对危机的法则正如每一个挣扎求生者一样,“抱成团,以集体的、原始的反抗方式,应对着来自方方面面的‘抢劫’与迫害”⑩。推拿中心在某种意义上形成的聚合,正是这种原始的反抗方式的体现。这也由此构成了《推拿》本身的结构性空间和特点,在正常时空与躲避而又无可躲避的日常生活之间,聚合了关于日常生活对于盲人个性、审美、情感等一系列深层的与精神状态相联系的问题。由此,《推拿》日常叙事的结构性意义便变得十分必要。所以,如果《推拿》仅仅局限于对沙复明、小马、王大夫、小孔、都红等盲人形象的塑造上,无疑,《推拿》的整体性或者其深刻的意义会降格很多。这不仅是因为,盲人的日常生活的内在结构所产生的联系,同时,在现代生活的性质上,它也必然要求这样一部描写都市生活的盲人群体的作品所要表现的内涵。进一步说,个体与群体之间如何构建起一种有效的关联以及在何种意义上产生断裂,这是日常生活赋予作品的现代性意义。与此相关如果在表达策略上忽视这一点,作品则显然无法形成一种复合式的展现日常生活丰富性的艺术结构,整个作品也会单调很多。而盲人在物质与消费的时代背景下,也在呼唤一种独特复杂的精神结构来以此抵御外来的各种冲击,因此,作家能否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种与之相对应的组织结构来呈现盲人内在的复杂性,也决定了作品可能达到的艺术深度。小说不止一处的“起始”显示出《推拿》的“复合性”结构。从“引言”到尾声所呈现出的起伏波动,正如生活中上演一场的戏剧一般,既有节奏、高潮、戏剧性,也有朴素平常的对白、感性的情感表达。这些要素的聚集和处理,都需要艺术家极具力度的叙事能力和节奏掌控。开篇由一则“定义”引出盲人的日常生活,继而对推拿这种日常工作进行了简要概括。然而,我们发现,其实在引子结束,进入叙述的正轨时,关于人物的引入,小说的描写依然有一种起始的意味,在这里,小说显然呈现出一种开放性的结构特征,虽然,这种开放式的处理毕飞宇从未言明,但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这样的表达相对原本比较正式的“定义”,则显示了其复杂的一面。进一步讲,“定义”之中所形成的“正式”起始,在其后的开放状态中逐渐被解构和颠覆了,因为它所展现出的开放状态,提示了读者对于盲人日常与小说观察之间存在的多种可能。与此同时,这种提示也在一定程度上将日常生活的“千头万绪”的状态呈现了出来。所以,在此意义上,《推拿》不仅在结构上形成了一种开放式的状态,也拟想了一整套与现实生活相对应的情绪节奏。
由此,开篇的“定义”并不意味着对于“推拿”这种盲人从事的工作的“定性”,而“尾声”也并不意味着以沙复明的推拿中心为核心的故事的结束。这种开合收放的艺术形式,对于日常生活的内涵的揭示再准确不过了。虽说对于每一个社会个体而言,日常生活的节奏性内涵即在于它自身所形成的行进方式,然而繁琐、重复的“日常”却并不足以构成这种节奏的特殊内涵。在《推拿》中,盲人的活动寓所被限定在“推拿中心”,以社会日常的工作秩序在维持,这种严格的“工作制”规定并要求盲人也如同正常人一般在规定的时间内上下班。但这种工作制的时间模式在盲人而言并不是全部,正如日常生活有着复杂多面的特点一样,生活尽管繁琐单调,但充满许多未知的可能和乐趣。由此看来,日常生活在“重复”意义上的加减法正是这种“日常性”的核心,虽然它经常以既“拆”还“补”的面貌存在,但“拆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这种生活内部的“更新”其表现形式即是日常生活的一种内在的节奏性。正如沙复明在黑暗中对“美”的思考一样,尽管其外在的标准仍然依靠健全人的评论,但当他由一种无法察觉的感受进入恋爱状态时,外在的标准实际上已经消失了。因为他进入了一种超越日常的思考,而这种思考也使得外在的生活节奏被延缓了。所以,表面上看在《推拿》中,王大夫、都红、小孔、沙复明、小马,所有这些盲人的日常生活的节奏看似都是确定的,但在这种“确定”中又掩藏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即便是关于“美”、关于“权威”、关于“时间”等这些早已内化为与盲人切身的感觉相关的一切事物,只要与盲人的个体经验无法直接相关,那么一切都将变得不确定。
毕飞宇在这里很好地抓住了日常生活的节奏性。在结构上,穿插于故事中的每个带有性格的盲人表现为相互渗透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有缠绕和交织,也有断裂和再续。而此中贯穿于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在日常生活的网络中渗透、断裂、续接的状态,就是《推拿》在描写盲人的日常生活结构之下的潜在节奏。调节这种节奏的不仅仅有日常叙事,同样也有人物各自的选择所造成的波动和跳跃,但更为本质的因素则在于,日常生活在现代意义上所呈现出的“戏剧性”含义。它规定了这种现代生活的内部快速且矛盾的节奏。从这个意义上,《推拿》也获得了某种现代性的意涵,换句话说,《推拿》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实现了对日常生活内在节奏的把握,将现代性之于盲人以及围绕物质社会谋求生存的个体的“暗殇”状态呈现了出来。由此看来,《推拿》的“日常性”内部所包含的“节奏”并不是一种重复性的表征,而是在更广的意义上象征了现代都市中的每一个生存个体的生存困境,它揭示了生活之于每一个完整或不完整的个体的严峻性,也昭示了缺乏“精神结构”的现代人,无法保全“自我精神”的生存窘境。由此,《推拿》中的每一个盲人实际上并不是唯一的弱势群体,甚至,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每一个普通个体如何得以保全“自我精神”的意义上,盲人反倒具备了某种潜在的优势。而在更宽泛的现代性意义上的健全人,则陷入了日常生活的重重包围之中,因难以摆脱精神信仰的丧失而造成的伤痛,只能借助于享受“推拿”,获得肉体上的片刻的放松。但对盲人而言,“推拿”则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其保全“自我精神”的一种形式。而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毕飞宇在《推拿》的结尾的“设计”是以一个正常人眼睛照见正常人的“目光”。显然,那个护士所看到的“目光”告知了读者想要猜测的一切,护士看到的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这种目光既来自于护士自己,也来自于“健全人”高唯,它比盲人的眼睛更为浅显,也更为空洞,因为它一眼便可以被“洞穿”。
①张莉《日常的尊严——毕飞宇<推拿>的伦理叙事》[J],《文艺争鸣》,2008 年第 12 期,第 33 页。
②李壮《在今天,我们该如何理解“现实”?》[J],《青年作家》,2018 年第 2 期,第 177 页。
③④⑥⑨毕飞宇《推拿》[M],《毕飞宇文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 6 页,第 14 页,第 116 页,自序第1 页。
⑤毕飞宇、张莉《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 年第 2 期,第 28 页。
⑦⑧⑩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J],《文学评论》,2016 年第 3 期,第 74 页,第 77 页,第7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