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犬现象”:西藏高原牧区生态文化的另类叙事

2019-09-27 07:44赵国栋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亚类扎西工作队

赵国栋

(1.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 北京 100872;2.西藏民族大学法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藏传佛教主张不得故意杀生,[1](P109-112)以不杀生、不害生为重要修行规范。这深刻影响着藏族群众的生活文化,为人与动物的关系奠定了导向基础,并形成了一种基于人与动物关系的生态文化。但是在西藏高原牧区,人们与流浪犬的关系却看似复杂得多,形成了一种与宗教规范错位甚至冲突的文化表象。

一、“流浪犬现象”与问题的提出

本文的田野场是西藏阿里地区的扎西乡(化名),紧邻219国道,平均海拔超过4600米。该乡共2个纯牧业村:扎西一村(化名)和扎西二村(化名),共有牧民群众两千多人。乡政府所在地位于当地“圣湖”之畔,两个村的村委会和政府保障房均位于此集中居住区(下文均简称“乡里”)内,边防派出所、乡小学、乡卫生院、邮政局、农业银行也位于那里,并有十多家饭店(同时提供住宿)、杂货店和藏式茶馆(餐馆)。①

本文中的流浪犬指的是在扎西乡没有人认养的犬只,不被圈养或拴养是它们的基本特征。家养犬只多被圈养或拴养,但也有例外,这些例外的家养犬只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列。

一些游客和在扎西乡进行短期调查的人界定了“流浪犬现象”,该现象主要包括以下要素:(1)绝大多数流浪犬生活在乡里,主要依靠当地居民、商贩等施舍食物生活;(2)流浪犬偏向于袭击当地牧民,而且经常发生袭击事件;(3)当地牧民多害怕流浪犬,甚至用石头进行驱赶和袭击;(4)流浪犬并不袭击游客,和游客关系非常友好;(5)存在乡政府工作人员袭击流浪犬的现象;(6)每隔一段时间,“有关部门”和乡政府要合力“清除”流浪犬,每次清除的数量超过100只。

这些现象是假象还是事实?是部分事实还是普遍存在?是否存在对现象的建构?在此种现象背后体现着怎样的社会结构压力?如何将这种压力进行积极转化?这是本文要着力回答的问题。

二、理论基础与研究假设

环境社会学对解读“流浪犬现象”具有重要意义。环境社会学中的“环境”指的是“物理的、化学的、自然的环境”,也有学者主张包括人造环境。环境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些物理环境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的。[2](P16)在研究定位上,饭岛伸子认为环境社会学是跨学科的研究,通过学科合作与自己独特的实证研究,“不断追求人类群体和生存环境的理想的存在形态,由此树立自己的学科形象”[3](P8)。在研究范式上,“社会转型范式”在中国产生了广泛影响,并发展出相应的“中程理论”[4](P25-26)。环境社会学兴起之初,卡顿(Catton,W.R.Jr.)和邓拉普(Dunlap,R.E.)批判了传统社会学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把人与动物相对从而忽视后者。[5]虽然对此仍有争论,但生态环境议题的引入把动物权利、动物发展与人类社会更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洪大用教授在评论文化环保论时强调:“有利于环境保护的价值观念是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交往和互动中逐步产生的,它不只是靠若干先知先觉者的极力倡导,靠制定一些‘应然’的观念原则就能直接产生的”[4](P203)。面对西藏一些独特的生态文化,需要在交往与互动研究中探索其中的价值以及如何更好地发挥这些价值的途径。

在生态文化的导向下,本研究主要涉及动物行为和人与动物关系两大方面,并以西藏文化中人与犬的关系为主。动物学家康拉德·洛伦茨(Konrad Lorenz,1903—1989)因研究动物行为和心理而蜚声世界,并于1973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奖。他的动物习性学(ethology)、印记(imprinting)、关键期(critical period)以及先天释放机制(innate releasing mechanism)等研究成果产生了重要影响。他认为,动物在出生后某段时间内会发生印记,即初生婴幼动物对环境刺激所表现出的一种原始而快速的学习方式,是动物的一种后天学习行为。可能产生印记的有效期间为关键期。印记形成之后也可能随后期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先天释放机制指的是动物具有先天性的潜在反应能力,当遇到适当刺激时会自动释放出来。[6]虽然流浪犬的心理和行为并非本研究的重点,但洛伦茨的研究为本文从文化和社会结构的视角来看待流浪犬现象提供了有力的动物心理学和行为学上的支撑,即“流浪犬现象”是与流浪犬的生理本能、当地人的行为、当地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相联系的。印记使流浪犬与当地人、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建立关系并不断演变,先天释放机制使流浪犬保持着看家护院的本能。基于此,本文将流浪犬的行为看作是合理的符合其自身逻辑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是建立在流浪犬生理本能和与外部世界(自然、社会)发生的关系之上的。

一项关于犬的行为影响的研究表明,环境对其行为产生影响,但行为的基本属性是由其基因决定的,因此学习和训练只能够影响一代。[7]也就是说,在一代犬只中,基因和其在关键期内受到的环境影响(形成的印记)共同决定了其行为的发生。该研究支持了本文的基本假设。

在藏族文化中,人与动物有着密切的关系。《菩提道次第广论》中说,诸罪当中,杀生最严重,杀生可使人堕入地狱。宰杀牛羊要避开宗教节日和藏历的十五日和三十日。人与犬的关系作为藏族文化中人与动物关系的有机部分,理应遵循不杀生的原则。本文将西藏文化中人与犬的关系主要归纳为四个方面。其一,同属六道众生。佛教称六族类为众生,但藏语“众生”本义为行走,指有情生命或动物界。在藏传佛教中,生命的范畴使人与动物具备了某些共同特征,“生命是同类有情众生由前世业力处于同生一趣的某种与身心相似的有机物,即为暖和心灵意识所依之处”[8](P5)。其二,助人轮回转世。在最初的天葬文化中,狗被认为是引导灵魂升天的动物,所以石板上会出现天狗的形象,后来由于路途遥远才改为天鹰引导。[9](P14)在天葬中,以犬食其肉的做法也有助亡者升天的含义。[10](P29)其三,家庭的成员和帮手。“在牧人眼中,狗虽为兽类,却是人的朋友、伙伴,而且是不可缺少的伙伴”[9](P251)。他们把狗叫和马嘶看作是兴旺与平安的象征,甚至有时计算家庭成员数量时,也把狗算入其中。其四,使牧业和谐。牧区文化把动物的同生同长作为兴旺和谐的重要观念,因此每户牧民家中都要养上几种动物,一般不能缺少犬。这种和谐观念与佛教动物故事密切相关:“和睦四瑞”讲述了鹧鸪、山兔、猴子、大象和睦相处的故事。[11](P100-101)

藏族文化中犬具备正向的、积极的形象,甚至成为被推崇和崇拜的动物。一则故事说道:王子为了寻得青稞种子,被魔王变成了狗,但这只狗在美丽姑娘的帮助下克服各种困难和艰险最终得到了种子,并恢复了人身。有学者认为这是狗图腾崇拜的产物。[9](P74)现实生活中,牧民们说,一条好狗是不会死在家中的,不会给主人带来麻烦。[9](P252)禁食狗肉是藏族最重要的禁忌之一。

藏族文化中人与犬的关系是本研究的重要基础,只有看到并重视这一文化体系,进一步有效结合这一文化体系才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真正出路。

三、“流浪犬现象”解构:还原事实

(一)生存压力:不同类型的差异

在扎西乡,按流浪犬的主要活动区域可将其划分为三类:乡里流浪犬(Ⅰ类)、牧业点流浪犬(Ⅱ类)和荒野流浪犬(Ⅲ类)。每一类都有一定的地理区域范围,它们一般不会越过界线,否则将遭受对方的猛烈攻击,其后果多会是两败俱伤。由于区域不同,不同类之间的活动形式和食物构成也存在较大的差别。同一类内部也存在着“小势力范围”,即在内部某一区域内会聚集一定数量的流浪犬,它们共享该区域内的食物,并共同捍卫领地。本文将其称为“亚类”。

Ⅰ类的生存压力最小。亚类区域中都有一定的食物来源,亚类中的中心区域一般也是最主要的食物供给地,据此可将Ⅰ类主要划分为六大亚类:乡政府亚类、边防派出所亚类、扎西一村驻村工作队亚类、北区街道亚类、南区街道亚类、边缘居住区亚类②。它们的食物主要是剩菜剩饭和牛羊骨。此类犬多强壮有力,体型较大。小黑、宝来属于此类,具体归于扎西一村驻村工作队亚类。Ⅱ类的生存压力较小,每个牧业点至少有1户牧民家庭,牧民多把流浪犬与家养犬一同喂食,但如果聚集的流浪犬数量超过了该牧业点可供给食物的能力,生存压力将增大,此时,一些边缘流浪犬(老、弱、小)则要更多地在牧业点周围捕猎以维持生存。一般地,Ⅲ类的生存压力最大,虽然它们占据的地理空间非常大,但多无法获得较为稳定的食物供给,只能通过捕食地鼠、兔子、狐狸和鱼为生,但捕食的成功率很低。笔者在扎西乡周边观察过2个Ⅲ类群体,其中一个群体半个月内因饥饿死掉了2只成年犬和1只幼犬。但若占据了垃圾填埋场,生存压力会大大缓解。扎西乡存在一处填埋场,但距乡里很远。此类流浪犬在觅食中更多保持着单独的活动方式,这也增加了生存风险。它们一般体型较小,比另两类瘦弱一些。

三类间有相对固定的界线,③但不同类之间并非完全固化,即个体流浪犬可以在不同类型之间流动,但流动的机会是不同的。Ⅰ类和Ⅱ类流浪犬向Ⅲ类转变的可能性更高。Ⅰ类的亚类之间竞争趋于激烈时,处于边缘状态的流浪犬因生存压力而被迫出走,因Ⅱ类食物供给的相对固定和有限性,以及流浪犬群体的相对封闭性,因此流浪到荒野的可能性极大,若被接受,则转化为Ⅲ类中的一员。随着Ⅱ类中成员的不断增加,处于边缘状态的流浪犬无法维持生存,也多选择离开,同样道理,它们被Ⅰ类接纳的可能性极小,流浪荒野的可能性最大。从Ⅲ类转为另两类的可能性极小。在这两类较易发生的流动中,对那些流动者而言,只不过是一步步走向了死亡。

竞争是类别之间、亚类之间以及亚类内部的常态,在流浪犬数量不断增加的情况下,生存竞争是最主要的竞争类型。即使经常有“清除”活动,但由于食物有限,生存竞争仍然十分激烈。因此,越过领地界线被视为最大的挑战,即使快速通过某一领地,穿越者也经常会被咬得遍体鳞伤。小黑从乡政府亚类领地到扎西一村驻村工作队亚类领地④,中间途经其他亚类领地,结果被咬掉了半只耳朵,头上伤痕累累。

整体上,前两类流浪犬对当地人有一种较强的依赖关系,这主要体现在食物的供给上。Ⅲ类中除垃圾填埋场亚类对人有一定的依赖关系外,其他亚类依赖关系非常弱。由此,它们对人表现出较强的拒斥,笔者曾多次主动提供食物,但它们只是转身离开。有研究说,这些流浪犬的野性一定程度得到了恢复。[12]但显然,如果野性真的得到了恢复,那也是对自然环境和生存技能而言的,而不是针对人。

Ⅰ类流浪犬总是会得到牧民、商人、驻村工作队、游客和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关照”,获得各种各样的食物。Ⅱ类流浪犬接触游客和商贩的机会很少,相对封闭的状态使它们具有强烈的领地守护意识,除了熟识的牧民外,任何人靠近牧业点的居住区,它们都会视其为侵犯。在走访牧民的过程中,笔者对此深有体会:每到一处相对集中的牧业点,都会有几条到十几条流浪犬围着我们狂吠,甚至随着我们的车追出去很远的距离。但它们对牧业点的居民们非常友善和忠诚,视其为主人。这一过程中,我们并未觉得这些流浪犬对我们是恶意的,或者它们是“恶狗”。因为它们的行为是符合其自身逻辑的。观察发现,牧民对Ⅲ类流浪犬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也会尝试提供牛羊骨。

(二)常规生活:袭击数量与发生机制

以下从犬袭击人、牧民袭击犬、乡政府工作人员袭击犬的情况⑤对“袭击”的发生机制进行分析。

表1:扎西乡流浪犬伤人情况统计表

为保证数据的有效性,实现有效比较,本文将流浪犬袭击人的情况操作化为产生实际身体伤害的数据。从扎西乡流浪犬伤人情况统计情况看(表1),2011-2018年各年度伤人事件均在4人次以下,而且以很轻微的伤害为主,注射狂犬病疫苗的只有2人次,而且均为游客。伤人的犬以Ⅰ类为主,对应的被伤害者以牧民为主。Ⅱ类和Ⅲ类各只发生过一次伤人事件。

在观察和访谈中,牧民袭击犬的典型情况只有一例。2016年5月,在扎西一村驻村工作队亚类中,一位只露出双眼,负责清理垃圾的牧民,用石头猛地袭击了在不远处休息的小黑,小黑的前腿受伤了,凄惨地叫着,一瘸一拐地逃开了。该牧民说小黑曾经袭击过他。另一起事件是一位妇女投石,驱赶在她路经之地伏卧的流浪犬,她说这只犬曾经朝她叫。这两起事件对应的为Ⅰ类流浪犬。

乡政府工作人员袭击犬的情况仅有一例。2016年6月,一位年轻的乡政府工作人员开着皮卡车追着碾压小黑,我们及时阻止了他。他的理由是小黑会袭击到乡政府办事的牧民。此事件对应的为Ⅰ类流浪犬。

至此发现,在扎西乡的“流浪犬现象”中,并没有异于生活常识的现象,如果把事件的开端定义为流浪犬对人的袭击,那么必须注意:袭击与否是流浪犬生理本能和与外部世界(自然、社会)之间关系的博弈后果,某些特定情境激发了犬的先天释放机制导致袭击的发生,整体上符合其自身逻辑。

具体而言,可以从以下方面展现该逻辑:其一,虽然普遍存在着生存压力,甚至面对严重的死亡威胁,流浪犬们并没有为了生存更多地袭击或主动袭击人畜。其二,袭击多发生于牧民群体,这仅仅是一种表象,结合观察到的袭击事件发生的情境和对当地老人的访谈,流浪犬袭击人的主要原因可归于三大类:(1)流浪犬在吃食物时,人与犬的物理距离非常重要。超过一定的距离,就极易发生袭击事件。笔者也从大量的藏獒养殖场和其他犬只养殖场得到同样的答案。有的称其为“护食原理”。(2)由于多数牧民一年四季主要在牧场居住,所以Ⅰ类流浪犬与他们之间形成的陌生度高,容易激发其先天释放机制。(3)挑逗或嬉戏亦容易激发流浪犬的先天释放机制。三类原因中,发生在牧民身上的可能性最高,造成了袭击数量最多的表象。其三,Ⅱ类和Ⅲ类极少发生袭击事件,虽然有人认为流浪犬在牧业点和荒野中“野性有所增加”,但笔者的观察和访谈表明,Ⅱ类更主要表现为先天释放机制,Ⅲ类更主要表现为与自然的关系上:如何谋生。

四、袭击背后:被夸大的威胁

就事件本身而言,袭击事件的发生与人口密度、人口流动度、流浪犬觅食活动频度相关性很大。这是一种常规的现象。若从袭击的比率来看,又是怎样的结论呢?不同类别的袭击比率并不相同,笔者观察认为,另外两类的袭击比率以极大概率小于Ⅰ类,本文中表明Ⅰ类具有更好的研究价值。

虽然每年会有定期和不定期的流浪犬治理行动,但袭击人的事件发生时,0.5-3岁的Ⅰ类流浪犬数量每年约150只。⑥2016年初该乡有512户牧民家庭,共约2000人。2016年袭击事件发生4次,是8年中最多的一年。以该年计算,发生袭击事件的流浪犬占Ⅰ类总流浪犬数量的2.7%,而被袭击的牧民占总人数的0.15%。按年均计算,前者比率约为1.17%,后者为0.069%。当地是阿里地区旅游的重要枢纽,而且有著名的“圣湖”,旅客人数较多,因此被袭击的游客数量占总游客数量的比率极低。

观察和访谈得知,被袭击的牧民有一些共同特征,譬如:(1)绝大部分时间居住于牧业点,很少到乡里;(2)保持高原牧区装束:穿长袍、戴帽子、戴口罩和眼镜;(3)行动谦恭有礼,待人接物常有屈膝弯腰动作。据犬类养殖场专家分析,这三方面均容易激发流浪犬的先天释放机制而促使其发生袭击行为。

定居在乡里的牧民很少会受到袭击。很多外地汉族人在那里做生意,仅从事餐饮生意的就有30人左右,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袭击事件也很少,只有2018年一起。通过观察和访谈得知,由于生活在同一区域内,Ⅰ类流浪犬和他们经常接触,有了一定的熟悉感。更重要的是,乡里的牧民和商贩们经常给它们喂食。但由于“护食原理”以及挑逗或嬉戏,也会激发袭击的发生。

案例一

小黑于2012年1月出生在扎西一村驻村工作队驻地院子中,共有4个兄弟姐妹。起初它们一家主要跟随一位叫旺财的小学老师,他当时与工作队住在同一院子里。2个月之后,它们与主人回到小学居住,但小黑越来越频繁地回到工作队的院子。

至第六批第二轮驻村工作队,共9批工作队员,45人,小黑一直把工作队的院子作为自己的家,工作队员们也都很喜欢它。

2013年3月,小黑在一次对流浪犬的“清理”中头部受伤,大约一周后,它满头是血地返回了工作队院子,工作队队员给它上了些药,但伤口一直未痊愈。2014年6月,小黑被其他流浪犬咬断了右后腿。多半个月后返回工作队院子,此时只能依靠三条腿走路,在工作队的照料下,几个月后断腿愈合了,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2016年4月28日,小黑的左耳朵被咬掉半只,头上更是伤痕累累,工作队给它上了药。2017年3月,在一次对流浪犬的“清理”行动中,小黑离开了这个世界。

据乡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讲述,小黑曾经袭击过到乡政府办事的牧民,但并无大碍。后来有牧民袭击过小黑,小黑又袭击了到工作队办事的牧民。但小黑从没有袭击过游客,也没有袭击过驻村工作队、乡政府工作人员、商人、小学的学生和其他人。

案例二

2017年暑期,在219国道旁,一位游客禁不住向伏卧的流浪犬喂食,并到近前去观看和爱抚。流浪犬袭击了她。随后,她被送到阿里地区医院注射了狂犬病疫苗。

与她同行者很多。他们说,并没有发现流浪犬会主动袭击游客,也感觉不到这些犬对当地旅游产生了不良影响。

两个案例给出了一定的启发。一是流浪犬对人的威胁程度受到了人为构建,在这两个案例中,流浪犬更像是被动者和受害者。二是流浪犬的行为仍然遵循其自身逻辑,每一个关于人与流浪犬的事件都应具体分析,其中生理的、环境的和社会的因素都可能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只有在这些因素相结合并产生了激发作用时,流浪犬的威胁才得以呈现。

五、来自结构的压力:防治模式的生成

在西藏的犬文化中,四种人与犬的关系均为正向。调查发现,即使流浪犬伤了牲畜甚至人,牧民也不会打杀流浪犬。2012年,一位受访者谈到,流浪犬伤了羊,牧民就把这只流浪犬的尾巴切掉了一截以示惩罚。北区街道亚类、南区街道亚类以饭店和商店为主要依托,每家饭店、商店门前或附近都会几只流浪犬守候。除非挡住了进门的路,商人们很少去驱赶这些流浪犬。游客们并未对流浪犬产生过多的反感,有的游客甚至喜欢和流浪犬拍照,并投给它们食物。驻村工作队多主张收容这些流浪犬。乡政府工作人员亦多主张收容这些流浪犬。整体而言,从态度取向和生活空间内难以找到打杀流浪犬的动机和动力。

西藏农牧区有一种人畜共患流行病:包虫病,也称为“棘球蚴病”。“高原地区人群包虫病平均患病率为1.20%,局部高达12%以上。其中,泡型包虫病如果未经治疗,10年病死率达90%以上,被称为‘虫癌’”[13]。被成虫寄生的狗是该病的主要传染源(见《现代医学辞典》“包虫病”条),流浪犬传染风险更高。《西藏自治区包虫病综合防治工作方案(2017-2020年)》明确要求:首先要管理好犬类,流浪狗和宠物狗都要加强管理,其目标为:2020年全区不少于40个县人群包虫病患病率下降至1%以下,家犬感染率下降至5%以下,其他县人群患病率、家犬感染率逐年下降,达到基本控制包虫病流行的目标。[14]这样,包虫病防治成为“流浪犬现象另类叙事”中的重要事件,与此同时,结构压力的生成、传导使流浪犬现象被关注,并被扭曲和放大。可从多维度看待具有内部关联性的结构压力问题。

其一,包虫病防治压力。流浪犬繁殖能力强,疾病传染风险高,加之高原牧区医疗条件尚不完备,完成防治目标挑战较大。其二,生态环境保护压力。西藏生态环境既宝贵又脆弱,“美丽西藏”建设要断绝一切污染的产生。农牧区流浪犬的粪便被视为一大挑战。其三,人身安全压力。扎西乡有重要的旅游资源,是阿里地区重要的旅游枢纽,旅游人次增长迅速,有效保障游客和牧民的人身安全成为当地政府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其四,营造旅游形象的压力。西藏全力推进生态旅游业,阿里全力打造“藏西秘境天上阿里”旅游品牌,任何可能危害旅游形象的现象和行为都被视为挑战。其五,政治考核和升迁压力。民生无小事,当地党委和政府把与民生相关事项纳入重要工作议程,其完成程度决定着政治业绩与前程。

以生态环境督查为例。流浪犬过多和粪便污染问题被列为整改内容之后,地方政府高度重视。“江孜县各乡镇迅速对街道、公路沿线及村庄的动物粪便、垃圾进行了全面清理,并及时整治狗患”。江孜镇居民扎西次仁说:“政府部门整改真迅速,一举报,立马清理粪便、抓捕流浪狗,再也不用担心流浪狗会伤害人畜了”[15]。

流浪犬处于解决压力的核心位置,处理好流浪犬问题,包虫病问题迎刃而解,五类压力就会随之大大削减。流浪犬问题解决程度的最重要表象指标是:流浪犬消失。就目前状况看,快速达到这一指标的方法主要有两种:收容、打杀。收容需要较大的场地和设施建设经费,还需要投入较大的后续饲养、管理经费。1999-2001年,台湾省为在各地建立流浪犬收容场所投入的经费达2.6亿新台币。[16]如果收容规模不断扩大,饲养、管理以及对流浪犬福利的保障均是重要挑战。目前该县设有一处流浪犬收容所,但基础设施和饲养、保障还相对薄弱,每年投入成本也较大。比较而言,打杀成为最容易实现、见效最快,而且不会发生后续成本的选择。这样,在生态、健康、经济、安全和政治话语中,打杀流浪犬的动力得以生成,并时时蠢蠢欲动。

六、化结构压力为动力:走向生态生产力

之所以说“观察”得到的“流浪犬现象”是一种另类叙事,是因为这种观察得到的现象只是表象,而表象的深层是民族生态文化、生活空间与社会结构共同作用的后果,且并非是唯一后果。从环境社会学的视角分析这一现象有助于抓住其本质,也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墨菲(Raymond Murphy)强调,在当今社会中存在“理性的强化”和“理性的放大”两种机制,越是希望精确安排并解决问题时,就越容易产生“生态的非理性”,比如为了让城市更“生态”,则导致了下水道中的严重污染。[17](P8)打杀流浪犬就存在“生态的非理性”风险:在解决粪便污染的同时,死伤的流浪犬又是一种新的污染,更是对动物生态福利的一种灭绝。

在西藏高原牧区,如果一味强调按现代社会逻辑去处理一些生态范畴的现象,就容易出现盲目的“理性的强化”和“理性的放大”。此时,有必要更加关注西藏民族生态文化的形式与内容。就流浪犬而言,人与犬关系的四个方面构成了处理流浪犬问题的一个基本文化前提。在打杀流浪犬时,有些牧民找到乡长进行投诉。⑦虽然这些文化内容与宗教、神话密切相关,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其对协调人与生态环境关系的积极作用。有研究指出:“初民文化的确趋向于与他们的生存环境和谐共存”[18](P3)。关于藏传佛教禁止杀生的思想,有研究认为是有助于促进生态问题的解决的:“藏传佛教禁止杀生这一思想完全与‘食物链’的生态保护思想相吻合”[11](P203)。

整体上,运用环境社会学思维,重视西藏高原牧区的生态文化和动物伦理,尤其犬文化和伦理,把其与现实生活和结构压力的化解有机结合,可以为有效破解流浪犬现象困境,化结构压力为动力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其一,政府治理思路的转变:从治到用。目前流浪犬的治理模式包括两个主要方面:一是被归入地方政府的职责范畴,二是治理思路集中于收容和打杀。这两方面忽视了从生态环境视角的整体统筹性,容易发生治理过程的短期性和行政强制性。根本上还停留在结构压力下的“治”,而不是谋发展和福利的“用”。譬如环境部门多关注犬的粪便污染,而忽视了如何真正促进人与犬的和谐、促进当地生态环境的和谐。用好藏族犬文化和伦理是从治到用的前提和基础,在保证人与动物关系和谐的同时,探索与西藏犬类相关的文化产业的形成与发展,在文化与产业中实现“用”。此时,西藏生态环境厅应发挥更大的统筹、规划与协调的作用。

其二,正规犬业组织与牧民参与共建。只靠政府解决流浪犬问题并不明智,效果也难以维持。以扎西乡为例,除牧民、商人、驻村工作队、乡政府工作人员、边防派出所等与流浪犬直接发生关系的群体外,还应引入正规犬业组织积极参与。通过参与共建,推进流浪犬的收容、疾病防治、传染病防控,做好文明养犬宣传,推进犬功能开发,同时扩大对牧区犬文化以及犬文化产业的宣传。譬如通过犬业协会、爱犬组织、政府部门等向牧民宣传圈养犬的益好、放养犬的隐患,切断新的流浪犬形成源。同时,通过各方积极参与,努力实现西藏犬只的电子标识管理体系全覆盖,以准确快速地确定迷失或遗弃犬只的归属信息。

其三,常规管理与控制:收容并实施必要的绝育。从目前状况和问题解决的过程角度看,实施必要的流浪犬收容是有积极效果的。拉萨市目前已经建成3个流浪犬收容中心,总占地面积61亩,已收养流浪犬7500多只,有效推进了流浪犬的人性化管理。基于此,可以进一步考虑在西藏大多数乡镇设置“流浪犬收容站”,根据收容量,设置流浪犬收容、饲养与管理生态岗位,经费由西藏生态环境厅统一筹划。并通过必要的立法或行政法规,对收容的流浪犬进行必要的绝育,以避免收容站内犬只的任意生育。

其四,保护生活环境:做好包虫病防治。西藏农牧区多发包虫病,如果犬只被感染了包虫病,其粪便中就会存在虫卵,虫卵随粪便排出体外后就会对水源、牧场、畜舍、土壤、食物和其他生活环境造成污染(《中华医学百科大辞海》“包虫病”条),并威胁当地居民和外地游客的身体健康。扎西乡2018年共有24人患有包虫病,其中4人进行了手术,其他人每月到乡政府领取药物,进行服药治疗。⑧在当地,对家养犬、收容犬和流浪犬进行全面的驱虫工作具有重要意义。可考虑通过多种形式做到“犬犬投药、月月驱虫”,并对犬只粪便进行必要的消毒处理。

其五,探索市场价值:加大犬只的功能开发。扎西乡的流浪犬很多具有藏獒的血统,2016年6月,一只名叫“宝来”的流浪犬被一位当地牧民拴养起来,他的理由就是“宝来”有较好的藏獒血统,外形很威猛。藏獒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可以说具有巨大的开发价值,比如藏獒绒或藏獒毛就具有较好的经济价值,可以抵御青藏高原的严寒气候。基于此,可以考虑尝试开发流浪犬绒(毛)产品。在扎西乡,结合当地牛羊牧业,探索研发犬绒(毛)与羊绒(毛)混合编织产品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其六,生态生产力:融入生态旅游。生态环境学说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70年代,H.L·帕森斯在其《马克思与恩格斯论生态学》(1977)一书中讨论了自然资源问题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发展中起到的作用。[4](P29)有研究者认为,生态生产与传统生产相比具备优势,并强调推进生态生产需要政府、企业和个人的共同努力。[19]在西藏高原牧区,把生态资源转化为生产力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其中生态旅游是重要的突破口。对流浪犬的治理也应参与其中,找到解决“用”的有效途径。譬如建设有特色的流浪犬收容站,并融入西藏的犬文化,使收容站不但能收容,更能体现文化和文化中的人文关怀,使之成为西藏旅游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该县多吉村(化名)内设有流浪犬收容所,当地又处于省道附近,具有良好的生态旅游资源,可以形成犬文化体验+高原田园旅游+外贸市场购物游一体的生态旅游模式。

结语

在西藏高原牧区,“流浪犬现象”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现象,也是一种环境问题。受藏传佛教和藏医学等多种文化形态的影响,藏族群众现在仍大量沿袭着独有的生态文化理念。譬如“佛法认为众生的生存环境是众生共同的业力和愿力创造的,这对众生的生存、苦乐有极大的影响。人们应该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环境、优化环境,要爱护一草一木”[20](P292)。藏医典籍《四部医典》中记载着破坏自然产生的恶果:“气候失常,大众福尽,遭受贫穷磨难”[21](P190)。本文认为,尊重和保护这些有益的传统生态文化是处理西藏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文明建设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目前对西藏牧区的生态文化研究还比较少,更缺少长期深入的实地调查,一些现象未被外界认知,有的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笔者开始接触当地的“流浪犬现象”时,也得出了和当地商人、游客几乎一致的结论,比如:流浪犬只袭击当地牧民,而不袭击游客。而一些人给出的原因是:牧民整日与牛羊打交道,又少洗衣洗澡,满身都是牛羊的味道,而流浪犬从小就是吃着牛羊骨头长大的,它们靠嗅觉分辨食物与敌友,这样就造成了流浪犬误把牧民当作食物的现象。本文的研究表明,这样的结论只是主观臆想。

本文通过深入的调查分析了西藏高原牧区人与流浪犬共同构成的生态系统,从而提炼出一些具有启发性的观点,在高原牧区的社会结构与生态文化、生态产业之间建立起某种有机关系。这一理路是笔者在生态研究的中层理论范式下的一种尝试。

洪大用曾提出,环境社会学的未来发展取决于其中程(层)理论的建设情况,因为中程理论距离经验世界较近,而又能实现适度的抽象,具有概念的清晰和操作性。[4](P60)中层理论的主要价值体现于与实践的互动关系,整体上更有助于实践的推进。笔者认为,以扎实、丰富的田野资料作支撑,形成西藏生态研究的中层理论,对西藏生态文明建设、经济社会建设的实践具有重要意义,即通过其适度抽象的理论形态、清晰的概念和有效的操作性有效推动经验层面的实践,从而对当地社会整体产生良性效果。

[注 释]

①乡里是重要的旅游点和中转站。饭店多提供住宿服务,价格从每晚20元每人至380元每人不等。杂货店中商品齐全,吃、穿、住、行、用,甚至各类机器零部件应有尽有,一些也直接提供汽车、摩托车等的修理服务,比如“个性飞扬商店”。藏式茶馆以提供酥油茶、甜茶和藏面、卡赛(藏式油炸食品)为主。

②由于扎西二村驻村工作队驻点在乡政府大院内,因此并未单独列出。扎西一村驻村工作队亚类涵盖3家藏餐馆和唯一一家开展牛羊屠宰生意的新疆杂货店,同时还有一处垃圾倾倒池。由于当地有不食牛羊头和内脏的习俗,因此屠宰时这些多会成为流浪犬的美食。垃圾倾倒池中也常会有各种各样的“食物”。因此该亚类中流浪犬的数量最多,约20只。驻扎西一村工作队每日按时喂食,这些流浪犬多聚在其驻点门口或院子中。北区和南区街道亚类的主要食物是路边饭店倾倒给他们的剩饭菜,流浪犬平时伏卧在饭店不远处的路边。边缘居住区亚类是在乡里的边缘地带,范畴一般较大,食物主要来自牧民群众给的牛羊骨和其他施舍。

③据笔者观察,大类之间和亚类之间的界线虽然并不十分精确,但也相对确定,当有入侵者时,它们会在一定范围内反击。

④小黑主要活动在扎西一村驻村工作队亚类领地,但也被乡政府亚类接受了,所以有时它也会在乡政府亚类领地中度过几日。

⑤“袭击”一般包括两种状态:一是产生了袭击的行动,但并未产生相应的身体伤害;二是既产生了袭击的行动,也产生了相应的身体伤害。但针对犬袭击人的情况,未产生相应身体伤害的袭击无法有效统计,因此本文将犬对人的袭击操作化为“对人产生了一定的身体伤害”。同时,对犬的袭击主要通过观察和访谈获取相关数据,这种数据多不是全面的,那么就可以在通常意义上使用袭击概念。

⑥数据来源于作者长期观察,结合对当地商贩、乡卫生院工作人员、乡政府工作人员、驻村工作队以及牧民的访谈信息估算得出,并不精确。

⑦采访时任乡长时,乡长讲述了牧民们对打杀流浪犬的抱怨,主要是不能杀生。

⑧数据来源扎西乡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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