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华威[三峡大学,湖北 宜昌 443002]
《弗兰肯斯坦》全名为《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1816年写于瑞士。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出身于先驱思想氛围的家庭,父亲是享有盛名的思想家,母亲是著名的女权运动领袖。玛丽·雪莱思想开阔,想象天马行空。《弗兰肯斯坦》的创作源于偶然与几位朋友围炉而坐,读到几本德国的鬼怪故事而产生兴趣,约定每人写一本超自然事件的小说。小说创造性地选取“人造人”模式,上帝不再是雪莱眼中唯一的造物主,取而代之的是狂热追求,想用自己的智力战胜自然,怀抱造福自然和功成名就的美好愿望创造出“人”,但是,被创造的“人”长相奇丑,接连遭受到人类的蔑视和攻击后,企图想象自己能够拥有与自己相貌一般丑陋的女伴时,遭到拒绝恼羞成怒后变为狠毒的魔鬼,一步步摧残造物主直到走向自我毁灭。
当目睹现代科技开始将人类的痕迹延伸到海洋的最深处,扩展到除地球以外的各大星球上,甚至克隆的出现,“造人”似乎不是无稽之谈,而是赤裸裸的现实时,科技带给人类的,不仅止步于效率和利益,更多的是精神的奴役和控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都不再是单一的结构关系,人还是人吗?这是法兰克福学派在二百多年前给我们的警示。人类的命运是否会像弗兰肯斯坦,是否会像偷食禁果的亚当,科技异化给我们留下无尽的思考。
在“异化”出现之前,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给“物化”的概念扣上哲学的帽子。用卢卡奇自己的话来说,物化就是“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的东西,同人相对立”。这种物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客观方面,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不为人所决定,尽管人已经透过现象了解物与物之间的既定规律,但是人无法改变规律,只能顺从规律,在从事自己的劳动中去适应规律,妄图改变规律的人的活动,都会受到惩罚;另一方面是更为深刻的主观方面,人在早期社会从事劳动是为了自己能够直接获取食物或者是既得物质,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的劳动是为了获取通过中介也就是商人或者是资本家给予的“价值回报”,即人的能力、人的活动、人的关系越来越与人自身相分离和疏离,越来越不属于他自己,人变成了商品的筹码,成为有价的可以用钱交换的东西。简言之,就是人的一切劳动产品不为人所用,反过来与人相对立的就是物化。
卢卡奇在写这本书时,马克思的手稿还未发表。物化的概念已经引起学术圈的轩然大波,“物化热”,让更多学者开始关注科技的进步带给人类的反思。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将异化概念引入到经济领域,用马克思自己的话来说:“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产品,作为异己的东西,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独立力量,是同劳动对立的。劳动产品是固定在对象中的、物化为对象的劳动,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国民经济学已知为前提的那种状态下,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劳动者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为对象所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即劳动者在生产活动中,创造的劳动产品越多,受他支配和所用的东西越少,相反,那些劳动产品将用一种异化的姿态与劳动者对立,这种力量与劳动者生产劳动产品的数量成正相关,异己力量越强大,自身越匮乏,真正属于自身的东西越少,自身的价值呈现下降趋势。劳动者将自己的能力与创造力以一种与自身割裂的状态融入劳动过程中,本身就是一种能力外化的表现,最终生产出的劳动产品包含劳动者自身的能力,也就是说,劳动的过程就是将自己与自己的能力割裂并且生成一种新的异己的力量与自身对抗。
在卢卡奇和马克思所讲述的有关于“物化”和“异化”的概念,本质上是相通的。在马克思看来,物化分为对象化和异化两种方式。对象化是将人类在大脑中的理论知识转化为真正的物质资源,这是人类得以延续的重要基础。异化是人类所创造的产品反过来控制和奴役人。首先是先有对象化才有异化的发生,对象化是异化的前提,异化是对象化的变体;而在卢卡奇看来,物化、异化和对象化几乎等同,这也是法兰克福学派发展到后期对卢卡奇的“物化”作出批判的根本所在。马克思并不一味地批判发达资本主义工业下,科技的飞速发展给人类带来的变化,他更加精准地指出科技的异化才是批判的主体,不反对正常的对象化。卢卡奇的物化将整个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全部物化,整个社会处于物化,显然是过于片面。
这是最具代表性的关于“异化”概念的两部伟大著作的简单分析,回归当下,日新月异的科技时代,科技异化有了更进一步的定义:就是指人们利用科学技术改变过、塑造过和实践过的对象物,或者人们利用科学技术创造出来的对象物,不但不是对实践主体和科技主体的本质力量及其过程的积极肯定,而是反过来成了压抑、束缚、报复和否定主体的本质力量,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的一种异己性力量。
《弗兰肯斯坦》无疑是一部能够为“科技异化带给人类的是福是祸”这个话题提供最好预见的小说。主人公弗兰肯斯坦出生于共和国最显赫的家族,父辈一直从事顾问和行政官,在一次穷人的茅屋造访后,意外得到伊丽莎白,一个相貌秀美的可爱女孩。弗兰肯斯坦所拥有的上等的教育资源、优渥的生活环境,以及父母亲的溺爱,使得他从小便常常流露出“与众不同”的独特爱好,在进入英戈尔施塔特大学读书期间,听到沃德曼教授的一席话,“倒不如说那些决定我命运的话,讲出来是要毁灭我的”。在这样的触动下,“自然哲学,特别是在最广泛意义上的化学,几乎成了我唯一的学习内容”。
在此之前,他的父亲从不让弗兰肯斯坦接触半点超自然恐怖事物,这也是促使主人公疯狂地爱上了人类身体的构造,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探求生命的本源。这是异化的萌芽,当人类不再满足于现实的状态,企图通过自我力量去实现质的突破时,异化的嫩芽在土壤里生长。在大脑和条件同时发生作用时,新生命的诞生不再是遥远的梦。弗兰肯斯坦通过改变生命的惯常产生,试图将改变生命活动去实现自己的野心报复,当他的目标不再是简单的塑造自我和成长自我时,他本身同他的社会关系,例如与父母,与朋友都会产生割裂,发生关系的异化。弗兰肯斯坦熟悉“繁复细微的纤维、肌肉和血管”,熟悉人体解剖学,日日夜夜待在墓穴和停尸房,观察人体的衰败和腐烂,最终,创造出来一个连他自己都作呕的“怪物”。“怪物”的出现,是通过人类自我的劳动,将自己的能力和智力放在劳动产品中,无限期地耗尽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塑造的产品,显然“怪物”的诞生,远远不止是简单的产品,而是“人”,一个具有人类本质特征的“人”,具有与人相同的外貌特征,与人相通的感受性和感受阀限,甚至是思维逻辑的相同能力。产品的概念似乎在弗兰肯斯坦的促使下,成为高科技的产物。
在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中提道:“对劳动者来说,劳动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是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因此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的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害,精神遭到摧残。”弗兰肯斯坦在创造“怪物”时,他虽然一开始是出于好奇心和对人体科学的热情,那么持续后他的行为不再受意志的控制,仿佛成为一种无法抗拒和无法停止的工作,“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几乎是疯狂的冲动驱使我往前走”,“我的脸颊因为用功而变得苍白,我的身体由于闭门不出而日渐衰弱”,“我的四肢便要发抖,不免头晕目眩”,在这些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重压下,并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沉重的苦闷,不自由地被约束。在这样一种高强度的工作过程中,创造出的结果不属于劳动者本身,连同他自己的头脑知识也在受产品的支配,几近疯狂的寻求结果,就是马克思强调的第二种异化: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
当“怪物”以极其丑陋的面孔出现时,弗兰肯斯坦最先对他的劳动成果进行否定。“劳动者耗费在劳动中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的、与自身相对立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便越强大,他本身、他的内部世界便越贫乏,归他所属的东西便越少”。“在如此长的时期里作为我的支撑和安慰的梦想,现在却变成了我的地狱。变化是多么的迅速,崩溃是何等的彻底!”经历萦绕梦回的丑陋嘴脸,弗兰肯斯坦越发感到焦灼和恐慌,对于他所创造的成果,一个自诞生之日就不再依赖他的产品,并与他成为独立力量的产品,开始了与他的持久抗衡。
“怪物”开始了对人类的报复,先是弗兰肯斯坦的亲人威廉,一个可爱的孩子被活活掐死;贾斯汀被冤枉成杀人凶手,惨死在监狱。作为一个特殊的劳动产品,用他自主的活动开始反击和控制人类。在阿尔卑斯山与“怪物”相遇,“怪物”拥有强大的游说力,讲述他怎样独自一个人从初识人类,被人类的石头和武器打的落荒而逃,又怎样在低矮的窝棚中度过漫长的冬季,也是在这个窝棚中,“怪物”的智力和思维得到巨大的进步,获得知识,懂得语言,完成野性的升华,但最终,无论“怪物”怎样去善良,发挥他的美德,都会被人类厌恶憎恶,于是他走上了复仇之路。这便是达到异化的本质,反过来成为压抑束缚控制奴役人类,对人类造成伤害。“怪物”的伤害是最直接最为直观的肉体伤害,亲手将创造自己的“造物主”的幸福毁掉,甚至提出了看似人性化的要求:创造出一个女性,同他一起生活。这时候已经开始表现为“物”对人的反支配和反控制,“物”通过自我的升华和学习,开始期望与创造者寻求平等的地位时,这时候的创造者和“物”的关系不再简单,而是转变为“物”凌驾于人。尤其当弗兰肯斯坦拒绝“怪物”的要求时,“怪物”恼羞成怒道:“你是我的创造者,但我是你的主人。”这有力地证明了法兰克福学派对日新月异的工业崛起所带来的科学异化困扰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这就是马克思强调的“物的异化”。
科学异化对于人类来说,表现方面涉及到方方面面。一种是科学技术对人体生理机能的异化。例如克隆技术让原本为高级生命活动的繁殖变为只通过低级的无性繁殖手段得以实现,那么克隆出来的“人”究竟还是不是真正的人?人工智能的产品渗透到你我的就近环境中,遍布全世界,专属人类的思维和工具性覆盖在冰冷的机器中,那么人工智能究竟是人的附属品还是“具有理性思维的人”?这些问题都在挑战着人作为世界上唯一一种可以自主创造,自由劳动,拥有思维理性的人的本质的挑战。另一种就是科学技术对人体心理建设的异化。所有一切的高新技术带来的便利和简捷都是人创造性的发明。然而结果是什么。越来越快的机器计算,越来越精准的数字呈现,越来越高效的信息传输,使得人的智力和能力已经退化到依赖这些人的生产物去完成生命的活动,这就是科学进步,人却在退步的现实。本末倒置,人不能正确区分自我和异化的自我,这才是科学技术的悲哀。
弗兰肯斯坦在创造“怪物”的过程中,同他周围关系的微妙变化也印证了狂热的追求目标过程中人同他自身以及周围关系的异化。在追求科学的两年中,弗兰肯斯坦没有回过一次日内瓦去看望他的家人,“可是我的眼睛对大自然的魅力却毫无感觉。这种使我无视周围景物的心境,也使我忘记了相距那么远、那么长的时间里未曾见面的亲友”,这是他关系异化产生的开始。忘我的科学研究使他甚至不愿让那些无关的,例如与亲友的联系和与他人的正常交往,影响他的实验。在“怪物”创造出来以后,他遭受致命的打击,他不敢同任何人讲起这件令他痛苦的事情,这也是他自我异化的完成。这也是导致他与正常的人之间无法逾越的一道鸿沟,割裂开他同自我的关系,成为孤立的人。真正令人绝望的是,在得知“怪物”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无辜的人时,弗兰肯斯坦想到的只是一味地回避逃离,试图避开这次痛苦的创造,抛开社会的道德、规范和制度,任由自我的精神麻痹,让他连一个普通的公民义务都不能去履行,这是一个被异化的自我,完全陌生的身份附属在他的肉体。
故事的最后,当弗兰肯斯坦下定决心同“怪物”做生死了断时,因病痛缠身而不幸离世,“怪物”也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用自我毁灭的方式警示人类,不要试图改变生命的轨迹,这样反而会害了自己。造物者和被创造物同时毁灭似乎也在暗示着现代科学技术与人类的微妙关系,泛滥的科技灾难终究会导致人类的毁灭,实际上也是自我同自我的生产物的相对立的必然结局。
① 〔匈牙利〕卢卡奇:《历史阶级与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0页。
②③④ 〔英〕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4页,第47页,第45页。
⑤ 〔英〕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弗兰肯斯坦〉汉英对照》,伍厚恺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