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毕达哥拉斯文体”及其创造(中)

2019-09-26 10:34北京吴子林
名作欣赏 2019年19期
关键词:蒙田批评家文章

北京 吴子林

但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种趣味型写作也是大家最愿意做的,我估计很多人不愿意做那种职业型的,太没趣了,被逼着做的。写文章不是你想写,而是你不得不写,你必须报课题,你必须报项目,你没有课题、项目、核心权威刊物的文章就评不了职称,评不了博导,评不了学科带头人,什么都没有。高校是这样管理你的,这种职业型是一种束缚,不是最佳的学术创造状态。

其实写小说也应该是这样的。小说里讲到,1926年劳伦斯对布鲁斯特说,他“确信每个人在生命中都需要一棵某种意义上的菩提树。让我们痛苦的是,我们已经砍掉了所有的菩提树……但是,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还有一棵菩提树矗立着……”劳伦斯想要坐在菩提树下,如同佛祖一般参悟禅机,或如同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开篇所形容的,仅仅满足于短暂一瞥所带来的沉思——

……我们并不非常可靠地安居于

被解释的世界。或许为我们停留的

是坡上的某一棵树……

所以看到这里我就想,对于我们学者来说,大部分的学者其实所做的研究,说不好听一点,那真是无功而返。所以提出了一个问题:在自己的学术生命里,怎样才能真正地拥有一棵某种意义上的菩提树呢?也就是说怎样才能投入到智慧女神的怀抱里去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自我反思,反思什么?就是蒙田四百多年前提出的问题:“我知道什么?”大家都应问问自己“我知道什么”。蒙田博览群书,一边读书,一边不断地内观,不断地思考、反省,然后写了一系列的随笔。我相信每个人都很喜欢看,他的随笔写得太好了,为什么?他自己说:“读者啊,这是一部真诚的书。……我愿意大家看到的是处于日常自然状态的蒙田,朴实无华、不耍心计:因为我要讲述的是我。我的缺点,还有我幼稚的表现,让人看来一目了然,尽量做到不冒犯公众的原则。……读者啊,我自己是这部书的素材……”所以你看他的随笔感觉好像跟自己说话,写的是自己,他是从内心来寻找自己,他的写作是跟着自己的心来写作的,而不是从一套既有的逻辑、从一套确定性的知识或者是某一个道德框架出发来写的。所以他没有被所谓的理论腐蚀过,他能够发现人性当中很细微的东西,他能够尊重生命之树的复杂性、神秘性和不可化约性,所以他每一篇文章都让我们真正看清了事物的实质,所以他的随笔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真诚”。

可是,我们现在很多人写的文章,一点也不真诚。我看他们写的东西,一边看一边想,你信这东西吗?你自己信吗?我感觉到他根本不信,他是为写而写,他写的跟他所信的是两回事。那你说这个东西能打动你吗?肯定打动不了你。老师在课堂上讲课,讲的东西如果都是他自己不相信的东西,学生哪会听呢?

蒙田创造了一个词“Essai”,法文里这个词有“验证”和“试图验证”的规定性,譬如,试验性能、试尝食品。蒙田使用这个词意在表明:自己不妄图以自己的看法、观点作为定论,只是探寻、试论、呈现思维的过程和结果而已。所以他的随笔是信马由缰写的,看起来很过瘾,结构是松松垮垮的,但是又不会看着看着开小差,而是被他拽着走,很有意思,很活泼,很轻盈,很有个人的色彩。他这么写,结果后来“Essai”变成一种文体——随笔体,就是这么形成的。对培根、兰姆、卢梭等产生了巨大影响。我们一般将它译为“随笔”或“小品文”,因为其形式的非严整性与中国传统的性灵小品文有异曲同工之妙。赵勇老师觉得这个翻译不好,应该译为“论笔”,他去年在《文艺争鸣》发了一篇文章,对这个问题做了辨析,挺有意思的。

我觉得蒙田这个随笔的写法,既是中国古代传统的“修辞立其诚”,又是古希腊的“认识你自己”。蒙田把自己作为例子,不是把自己作为导师,而是认为认识自己,控制自己,保持内心的自由,通过独立的判断、情欲的节制,人能够明智地实现自己的本质,那样就会使自己成为伟大的、光荣的杰作,他的文字就能够发出一种澄澈的光芒来。

我们之所以喜欢蒙田的随笔,主要是被他的这个文体吸引了,是他的文体拽住我们,所以我们非常喜欢读,不忍放手,三卷本那么厚,看起来刹不住,一口气往下看,太好看了,可见文体的重要性。

但是,我们现在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点,我们往往以为写东西要先有一个思想,有了思想以后再用语言把这个思想说出来就可以了。其实这个想法是错误的。我有个朋友读了很多书,我问他你读那么多书为什么不写文章?他说我的思想还不够成熟,等我思想成熟了再写。结果五年、十年过去了,这个朋友也没有写出多少东西来,为什么?他的思维有问题。思想跟语言不是这种关系,我们以前错误地理解思想跟语言的关系,内容形式二分。其实不是这样的。从索绪尔到维特根斯坦,到20世纪的语言革命即语言论转向,大家已经认识到意义或者思想不只是用语言来表达、来反映的东西,意义或思想实际上是语言创造的东西。并不是好像我们有了意义,有了某种经验,我们进一步给它们穿上词汇的外衣,不是的。首先我们之所以会有意义和某种经验,是因为我们有一种语言能够让这两个东西置身其中。思想跟语言的关系应该是“同一”的关系,不是我们以往所理解的“统一”关系。

所以,对于写文章的人来说,寻觅到一种最适合自己、表现自己的语言,也就等于理解、把握了自我和世界。就像蒙田一样,他寻找到这种文体,他就把握住了自我和世界。因此,我们应该像蒙田一样,不时地回过头来问问自己:“我知道什么?”别以为我都读到博士、博士后了,自己什么都懂了。你真懂了吗?要不断地问自己。

我们要像蒙田一样,去创造一种文体,能够呈现出自己思想的一种言说的写作方式,这是很重要的。我看杰夫·戴尔的小说,看到他在骂牛津城那些笨蛋的时候,我一边看一边笑:我们身边就有很多笨蛋,有很多学院派的那些笨蛋,他们一味地听从呼应那些所谓伟大人物的思想体系,被各种各样的理论学说、逻辑形式所控制,被这些理论学说、逻辑形式所征服或者被奴役,所以他们的眼界蜷缩在各种逻辑知识的取景框里面。他们写文章动不动说要遵循学理,要讲究逻辑自洽,实际上,根本没有纯粹的逻辑的准确性。逻辑是不可靠的,或者说是不完全可靠的,它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还原、复制、反映这个世界来表现我们的心灵、我们的情感、我们的个人心智,逻辑不是万能的。所以,钱锺书先生斩钉截铁说了一句话“逻辑不配裁判文艺”。可是,我们老是强调逻辑,结果我们很多书架上的书,就像杰夫·戴尔看到一堆学者写关于劳伦斯的书,他说这些书构成了大学的基础文学研究,而没有一本与文学有任何关系。杰夫·戴尔没法控制他的满腔怒火,在他的小说里面毫不客气地骂那些学院派的学者,骂得很难听,说是狗屁理论家。因为这些人从来不考察心灵,不考察心智,他们的可靠性,他们可能会遇到的障碍,根本不关心个体乃至群体的心智,在知识、逻辑运行中的堕落,更可笑的是还有人居然以天堂的把门人自居,习惯于高空作业、闭门造车,写文章从概念到概念,从教条到教条,从谎言到谎言,根本没有一种文体意义上的语言美。很多文章、很多学术著作缺乏这种文体意义上的语言美,根本没法展现出智慧的运动的美,这些东西看完以后对作家有用吗?没用。当代作家不看当代本土理论家的书,但他们喜欢看国外的,不看国内的。他说你的理论对我没用,他宁可看福柯,宁可看德勒兹,宁可看阿多诺,他也不看我们国内理论家的著作,为什么?他觉得我们的理论没有创造性,我们的理论对他的创作没有任何作用,而国外的理论不是这样,国外的理论有生产性(productive),是生产性的理论,而我们没有创造出这种理论来。其实不但理论是这样,很多文学批评家也是不当回事的,在很多作家心目当中,批评家没什么地位,但是他表面上装出很尊重这些批评家的样子来,为什么?因为批评家评论他一下,一下子提升他了。他是靠批评家来经典化、来提升他的影响力的,尽管看不起这些批评家,但是他还得利用这些批评家。为什么作家会看不上这些批评家呢?因为很多批评家说不到要害,说不到点子上,那些评论文章也写得不咋样。这几年我跟作家、评论家接触不少,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批评也罢、理论也罢,其实影响力很小,说不好听一点,真的像杰夫·戴尔说的一样,那是对文学的犯罪,因为他们制造的是“美学的谎言”,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游戏,说不好听就是“文字即垃圾”。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他们不过是用了逻辑的骗术,除了骗自己之外不能骗任何人。

云南大学文学院院长,也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评论家,叫李森。他写了一本专著,这本书的名字就叫作《美学的谎言》,他把这些学院派的理论家、批评家,统称为学院派伙食团,是骗吃骗喝的。“学院派伙食团”,我觉得太形象了。后来回过头来想,三十年前自己遇到了别林斯基,当时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做中国21世纪的别林斯基,要成为伟大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后来除了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是一篇批评以外,后来极少文章是批评文章,为什么?因为有一年一个很有名的评论家,快八十了,当时到我们学校做讲座,主持人先介绍,这是我国当代很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某某某。我们刚入学,本科生,看到名人眼睛都发光,很羡慕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评论家一上台说了一句话,同学们,你们不要羡慕我们这些评论家,我们这些评论家不过就是作家的吹鼓手。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下子冷了,我才不愿意做吹鼓手,生命多宝贵,把最宝贵的时间用来做吹鼓手?不做!所以,后来我的重心转移到理论去了,没有做批评。

现在回过头来看也的确是,批评那碗饭不好吃,你不能说真话,作品不好你非得说它好,多痛苦,你要说它不好那就得罪作家了,他会不高兴,你也觉得不好意思,为什么?你参加一个作品研讨会,那是有出场费的,一个人两千、三千、五千,根据你的影响力来分等级的,你拿了人家的钱,然后还说人家坏话,把他的作品骂得一无是处,自己也觉得挺痛苦的。我幸亏当年没做批评家,不然的话会非常纠结。这几年偶尔客串作品研讨会,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说他的缺点,弄得主办方都很不好意思,对我有意见。好痛苦!童老师也给我们讲过他的痛苦。有一年,北大一个作家出版了新作,把童老师请去开研讨会。童老师先夸他的作品好在哪里,最后跟他说不过你这个小说有一个缺点,里面人物的对话都一个样。那个作家马上脸拉下来,不高兴了。童老师说的这个缺点是最致命的,你写小说,人物的语言都一个腔调,这个小说还叫成功吗?语言没有个性化,写作是失败的。童老师说从那以后那个作家再也不请他去参加研讨会了,从那以后他也不愿参加什么作品研讨会。中国的批评生态就是这样的!做批评家多难啊!

有个朋友教了我一招,他说你是福建的,你评论福建的作家就说好话,你评论福建省以外的作家就说狠话。天啊,我在北京咋办呢?全国各地都到北京开研讨会,我一个也得罪不起。你到地方上还可以。很不好做。所以也属于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去搞批评,否则的话也是属于那类货色,对文学犯罪,伤害文学。但我们搞理论也一样,你别以为搞理论就没有这个问题,你写了那么多文章,最后没有写出原创的东西来,没有提出自己的思想,不也是在制造垃圾,一样罪过吗?所以这个问题就会引发你不断深入地思考。

1769年,莱辛在一封信里写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值得我们反思。他说我们所见比古人多,可是我们的眼力也许不及古人,古人所见比我们少,但是他们的眼力也许远比我们更锐利。

叶芝有一个坚定不可动摇的信念,他相信一扇看不见的门总有一天会打开的。我们大家迫不及待地去翻译、去介绍、去阅读、去学习,恨不得一年就把西方20世纪一百年的所有思想都吸收过来,然后想打开一扇大门,可是几十年过去了,那扇紧闭的大门还是没有敞开,我们还是缺乏独创的东西,这真是一个问题。

就像我当时读博士的时候一样,我的一个同学说你们天天看书,写不出一篇文章,我不看书写的比你还多。就是有这种人,我不看书还能写出东西来,书看多了反而写不出东西来。为什么会这样?书读多了以后,他没有把它消化,所以成了一个障碍,叫“理障”,或者叫“知识障”,变成一个障碍。只有把这个障碍劈开,我们才可能把那扇紧闭的智慧之门打开。

我们知道平时看书,一般看得更多的是那些先哲们,古代叫圣人,那些伟大的思想家的著作,这些圣人、圣贤、伟大人物的思想学说在佛学里有一个专业术语叫“圣教量”。我们读这些书的时候,很多人只是一味地吸收,把它当作一个不可动摇的理念化的东西来运用。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些所谓的圣贤,所谓伟大人物,他们的思想学说,也就是“圣教量”的形成,也是来自于现量、来自于比量的。你看“圣”字怎么写?繁体字圣贤的“聖”,上半部分的左边是一个耳朵,右边是一个口。所以,圣人是善于倾听与言说的,他们善于倾听他人,倾听这个世界发出的各种声音,然后去感悟它、体悟它,最后把它说出来。这暗示我们:“圣教量”也来自于现量和比量。

什么叫作现量?现量就是不依赖语言文字,通过感性的直观,反观自我的体认所获取的知识。比量则是依靠语言文字,通过比较、通过分析、通过综合、通过逻辑的推理获取的知识,叫比量。圣人也是要比量的,它只是侧重于现量而已。有的人悟性比较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抽象的思维能力,其实他也是有的,只是有的是顿悟型的,有的是渐悟型,慢慢悟出来的,有所区别。

在文化当中,哲学是最关键的,哲学被称为是“文化之王”。它是原科学,是原学说,用熊十力的话来说是“一切学问之归墟,评判一切知识而复为一切知识之总汇”。我们中国哲学的传统比较偏向于“性智”,是反观自己的本心的认识;而西方的哲学传统偏向于“量智”,依赖于思辨推度向外求知的认识。一个是“性智”,一个是“量智”,所以在哲学层面来说,中西方的思维差异还是比较明显的,并深刻影响到了整个文化的创造。我们要理解文化的差异,就必须追溯到哲学思维的差异上去。

现量又分两种,一种是感觉现量,通过感性直观获得的;还有一种是内知觉的现量,内知觉是通过自我反省,通过反省直观、反观自照获得的,这个叫“证量”,自己证自己,所以它是一种心会神通的内知觉的现量。这种心会神通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这两个现量要结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性的东西。古代是很讲究这个东西的。

有人说论文必须这样写,很多人没有质问他凭什么?依据何在?为什么论文就要这样写?说规范要求的。你再质问他,这个规范怎么来的?谁的规范?一质问下去你就会发现,现在所谓的学术规范是西方的、美国的那一套。中国的呢?中国的到哪儿去了?我们传统的东西到哪儿去了?迷失了。凭什么要以西方的规范作为规范来约束、要求、限制我们?中国的那一套难道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可以完全被抛开?所以西学东渐造成这种割裂,当时熊十力就认识到了,他说:“吾国学术,夙尚体认而轻辨智。”我们传统的学术是推崇体认的,比较轻视西方的那种辨析性的理性的东西、那种抽象思维的东西。所以熊十力说,“所长在是而短亦伏焉”,就是说我们这个传统有长处也有短处。他的意思就是主张要融合中西。

所以,熊十力一直想写一本书,关于量论的,因为他觉得这是中国缺少的。但是他没有完成,而在他的很多讲话里面、书信里面已经有很多思想在萌芽了,后来是他的学生牟宗三把老师没有完成的量论发扬光大了,这个就是学术的进步。

熊十力认为,他理想中的量论应该是中国的、印度的、西洋的三方面的东西融合为一体形成的。因此,熊十力一方面强调反求自证,“性智”为主,从“证量”入门:“通古人之意理者,必非徒在文字上着功,要自有所致力于文字之外者。唯其平日仰观俯察近取远观之余,反己以濬其源,即事而致其知,既已洞见本原,明察物理,是故读古人文字,能以睿照而迎取古人意思。古人真解实践处,吾可遥会其所以;若其出于意计之私而陷于偏陋浮妄者,吾亦即得推其错误之由来,而以吾之经验正之。以故于古人之意理无不尽也。”“我之有得于孔学,也不是由读书而得的,却是自家体认所至,始觉得和他的书上所说,堪为印证。”另一方面,熊十力又要求“量智”为辅,以“比量”开示:“玄学亦名哲学,是固始于思,极于证,证而仍不废思;亦可以说资于理智思辨而必本之修养以达于智体呈露,即超过理智思辨境界而终亦不遗理智思辨。”“哲学不仅是理智与思辨的学问,尤在修养纯笃,以超越理智而归乎证量。”

主要对两组患者的焦虑、抑郁评分、以及日常生活能力进行观察。焦虑、抑郁评分由专业人员对两组患者的焦虑抑郁情况进行观察。日常生活能力由专业人员对两组患者的正常、不同程度功能障碍、明显功能障碍进行记录。

我们现在所谓的学术规范,是片面的,并没有真正把中西思维方式融合起来。所以需要自我审视:“我知道什么?”我们只知道西方,只知道西方的那一套学术规范,只知道西方那一套逻辑的、形式主义的、抽象思维的写作方式。我们的传统,你知道吗?你懂吗?你了解吗?很多是不懂的,把它遗忘了。很多人止步于圣教量,没有认识到圣教量也是源自于现量和比量,不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中国传统的证量或者悟证,所以没法做到像古人那样,能够在述旧中创新,在论古中标今,没法自成一说。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文艺争鸣》。我认为,西方有西方的智慧,中国有中国的智慧,我们不能用此来否定彼,用彼来否定此,而应中西会通,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没有做到这点。现在很多人做的学问是熊十力20世纪初所批判的“无本之学”,对自己的传统一无所知,一味地学习、接受西方,所以他没法真正地理解西方并化为自己的东西,化为自己心灵的东西,所以那些东西成了一个“理障”,成了一个“知识障”。怎么可能做到写文章的时候“金针度人”呢?你的理论怎么能够打动人呢?你的批评怎么能够打动作家呢?怎么能够影响读者呢?当然做不到。

所以,现代著名的批评家李健吾先生提出很好的建议,他说:“蒙田指示我们,我们对于人世就不会具有正确的知识,一切全在变易,事物和智慧,心灵和对象,全在永恒的变动之中进行。被研究的对象一改变,研究它的心灵一改变,心灵所依据的观点一改变,我们的批评就随时有了不同。一个批评家应当记住蒙田的警告:‘我知道什么?’唯其所知道的东西有限,他方不得不放弃布雷地耶式的野心,他才不得不客客气气走回自己的巢穴,检点一下自己究竟得到了多少,和其他作家一样,他往批评里放进自己,放进他的气质,他的人生观。”简单来说就是里面必须有“我”。问题是我们现在的很多研究里面有“我”吗?没有,无“我”。这个在我的第一篇文章《“毕达哥拉斯文体”——维特根斯坦与钱锺书的对话》里提到过,现在的许多论文里面没有“我”,所以不分男女老少,都一个模样。

有一次,人大的张永清跟我聊天,他说子林兄你发现没有,现在学术文章怎么都长一个样?好像是同一个爹娘生的。他的一席话把我笑死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为什么写出来的文章一模一样?天有病人知否?文章有病人知否?这个文体问题不解决还谈什么学术创造?还谈什么理论自信?免谈。文章一写就是八股文,谁愿意看?没人看。没人看,你写这个干什么?制造文字垃圾!

我的一个朋友写完书正式出版后,他老婆很好奇,因为看自己的丈夫那么认真刻苦,天刚擦亮就开始写,熬夜写到两三点,几年下来终于出书了。他老婆说给我看看你写了什么东西,结果才看了两页就扔了,说什么破玩意,看不懂。全是一堆的概念,一堆的逻辑,抽象得不得了。我朋友亲口跟我说的,我一边听一边大笑。我觉得真是好玩,如果这样做学问,连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愿意看,都看不进去。不要说最亲近的人,就连你的学生都不愿意看,完蛋了,你写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出那么多书,写那么多文章,没有读者,最后读者弄不好就是两个人,你和编辑。你写这个文章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学生要不是做毕业论文有所涉及,他根本不读你的东西,你搞这种学术研究有什么价值?还说什么提高文化软实力?我们的论文产量据说世界第一,那又怎样?自己骗自己,自娱自乐,没有价值的。

所以,要破障,破知识障,破理障,每个人首先要反省“我知道什么”,这还不够,还要继续往下走。我们现在知道,做学问必须要中学、西学兼通,必须要以中学为本,如果没有中学这个本,你也很难真正理解西学,很难在他们基础上再提出自己的东西来。大约十年前,我意识到自己存在这个问题,所以我自觉地回到文化原点,回到先秦,研读原典。这是自我修正,自己意识到要“补课”。我现在也要求学生读《论语》,读《老子》《庄子》,必须要细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推敲,把十几个注释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比,只有这样才能读懂、读进去。去年我带我的学生读《文心雕龙》,也是童老师当年教我们的方法,不同名家的注释本放到一块对比,找出差异,找出问题,最后提出自己认为合理的解释,真正吃透原典。如果你没有读懂这些文化原典,你的学问根基在哪儿?所以中学、西学必须要兼备,否则做不了好学问,做不出好学问,不可能有什么学术创造。

(“文心讲坛”栏目由《名作欣赏》与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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