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 唐诗人
最近《青年文学》做了一个“城市文学”排行榜,有人据此写了一个评论报道,文中指出:“如果说乡土文学是寻根和回望,那么城市文学更注重自身与面向未来。”(黄启哲:《中国文学将全面转向城市书写?作家们准备好了吗?》,《文汇报》2019年1月4日)这话有些绝对,比如生活在北京、上海、南京这些大城市的青年作家,他们的“城市题材作品”很多不是如此,反而更多的还是在“寻根”和回望。但对于珠三角地带的作家而言,他们的城市题材文学确实是更加注重个体自身和面向未来。这种区别,或许是不同城市的文化传统作用于当下青年作家的文学表现。
北京、上海、南京这些城市,毕竟历史感浓郁,同时也有着自己的文学传统。京味小说和海派风格,被这种传统熏陶培育,自然会受到影响,于是这些城市的青年作家,至今依然喜欢写古宅、街道、弄堂、四合院等有文化特征的事物,书写的人物也是过去的人,比如父辈、祖父辈的老人等。而珠三角地带,广州虽然也有自己的城市历史,但广州的城市文化恰恰不是怀旧,而是“活在当下”(谢有顺语)。为此,对于生活在这种“没有文学传统”的城市里的作家而言,不管是本土成长起来的,还是外来移民,都显得是散兵游勇,相互之间有很大的风格差异。但因此也有一个共通的东西,即普遍注重个人化特征,不至于过度同质化。比如同为广州、深圳作家的王威廉、蔡东、陈崇正、陈再见、郭爽等,风格就完全不同。没有沉重的传统负担,轻装上阵,为此珠三角城市青年作家的写作,往往有着更浓郁、更鲜活的个体生活感受,普遍都呈现出了清晰的现实感,思想取向上也表现出注重当下和面向未来的特征。
珠三角城市青年作家的这种写作特征,是否适合于香港、澳门城市青年作家的创作,这是我一直好奇的地方。近些年各行各业都在提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也在跟进,有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这个概念目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政治经济概念的沿用,并没有严格的文学内涵,但是,它必然也会促使我们去主动思考,粤港澳这些大城市作家的写作,是否存在一些共通的特征?或者,是否可以呼吁去建构一个有文学内涵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这一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推进,但在读程皎旸小说时,它再次浮起,并促使我感觉到一种新的可能性。作为“90后”“港漂”青年作家,影响程皎旸的文学资源,除了比较明显的张爱玲之外,其他并不清楚。但她目前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城市书写特征,作品中表现出的城市感受,与广州、深圳的青年作家的城市思考有一些共通的地方,在注重自身和面向未来方面,也很相近。他们都在表达着个体对这些超级大都市生存环境的不满与焦虑,以最实感的城市生活为基础,用荒诞的或写实的故事,呈现着人的自我精神状况与城市空间环境之间的关系,在其中省思,也在其中反抗。城市感受和文学感觉上拥有一致性和可比性,或许可以表明,我们呼吁建构的所谓有具体文学内涵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是具备作家基础和文学可能性的。
程皎旸的自我介绍里,写自己出生于武汉,成长于北京,生活在香港,并自认自己就是“港漂”。这种不断更换生活所在地的成长经历,自然会引起我们想象她的小说具有漂泊色彩。而读她的小说,也的确很明确地书写了这样的经验。她早期发表在豆瓣阅读里的小说集《破茧》,都是关于“港漂”的小故事。其中一篇《火柴盒里的火柴》,非常形象的题目,故事也集合了写实和荒诞。小说写一对“港漂”年轻夫妻生活在一个狭窄空间内,妻子火柴突然间长成巨人,身体变得无处“安放”,随后是怀孕、丈夫阿诚失业。无能为力的阿诚只能劝火柴去打胎:“火柴,别闹了,这房子装你一个巨人已经够了,你还想再生一个怪物?那我去哪里找地方把你们藏起来?”这个城市很大,他们的生活空间却很窄,窄到把人变成了怪物。这个短篇,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荒诞故事,却突显出城市底层人生活的无奈和绝望。《破茧》这篇更为锐利,写一个母亲为了取得永久居留香港的身份,逼迫女儿去勾引有妇之夫,成功后为了确保女儿能够按计划进行,豁出自己的身体和金钱让女儿的初恋男友上钩,并刻意让女儿去目睹初恋男友放弃原则后的下贱场面。为了一个在香港的永久居住证,成就了一种畸形的伦理关系。这个故事足够骇人,也特别感人。程皎旸写出了这个女儿被逼迫的痛苦,也写出这个母亲为居住证而使尽浑身解数的可恨、可悲与可怜,同时也写出女儿丈夫和初恋男友这些同为底层人物的悲凉与疼痛。《破茧》这个小说的完成度很高,也有着比较成熟的笔致。但这种成熟,不是多数老派作家所看重的情感节制和语言精致,而是讲究了对笔下每个人物的起码同情,同时又不缺作家的爱恨感受。青年写作者的尖锐,很多时候往往就落实在情感层面,会有着清晰的憎恨感和强烈的批判性,而这些在讲究雅致的叙事中,通常被视作“过分”的东西,容易被抹除。
对自己所生活城市的尖锐批判,这在此前的多数香港作家那里,是比较欠缺的。在多数人的印象中,香港这个城市跟上海更近,它也是现代的、摩登的,讲究精致、典雅,带了更多的小资或中产阶级气息。尤其文学层面,现代以来香港有大量作家,他们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传统,慢慢地有了相对一致的风格趣味。因为语言的雅致追求,这种趣味显得离岭南更远,与江南更近。比如,我们熟悉的“70后”作家葛亮,他的文学风格,底子无疑是江南的,但如今已变得特别“港味”,这种转换很自然,也很成功。葛亮这种“江南风格”,以及更多老一辈香港作家的“港味”小说,与广、深青年作家的写作非常不同,在这个基础上建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可能相对困难。“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不等同于传统的岭南文学,也不应趋同于传统的香港“中产阶级”趣味写作。要充实“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独特性最为重要。这种独特性,应该来自于青年作家,而且必然是青年作家的城市文学创作。
明确的爱憎感、尖锐的批判性,或许是程皎旸这些青年作家与老一辈香港作家的一大差别。程皎旸也明确表达过自己的写作与香港前辈作家们有很大不同:“我读西西《浮城异志》,或者也斯一些关于香港的散文、诗歌时,我感到他们对待这个城市的爱是绵柔的。但当今年轻人对香港的爱比较激烈。如果你不了解香港的历史,你会觉得西西的小说是梦幻的,像个都市寓言一样。但这几年香港电影的新作品如《踏血寻梅》《一念无明》,你能感觉到这些年轻创作者对这座城市深深的不满和焦虑。”深深的不满与焦虑,这当然需要那些真正的“港漂”青年来表达。显然,程皎旸的存在,标示出香港青年一代创作取向上有着多样性,她的“港漂”身份,以及她尚还处于文坛之外的写作状态,让她的作品没有沾染上目前香港作家愈来愈明显的“中产阶级”趣味。比如同样写“港漂”女孩的艰难打拼生活,程皎旸《螺丝起子》所表达的憎恨感和绝望感,就比葛亮的《浣熊》来得更为强烈。《浣熊》对人物的情感是节制的,《螺丝起子》则用劲力气写出“港漂”女孩茉莉面临的各方面压抑:母亲为留在香港而重建的奇葩家庭无法给她温暖和希望,学校生活备受歧视和难免自卑,打工生活艰苦薪酬又低,寄予希望的网络虚拟空间充满着各种陷阱……作者为茉莉安排的结局,是美梦的惨烈破灭,也是生活希望的全部淹灭。这里面的绝望感,所能激起的反思与批判,是要比结构缜密的《浣熊》更为突出的。比起表达“港漂”女孩生存的艰难,《浣熊》其实更容易被理解为一个寓言,指向一种普遍性的命运问题,为此它有其深刻性,但批判锋芒是被抑制了的。
以城市底层者姿态去感受现代大都市的诱惑力与压迫力,这与我们此前熟悉的很多香港作家不太一样,但这跟珠三角地带青年作家的写作姿态有一致性。在珠三角城市的青年作家里,写城市带给人的压迫,也是一种普遍存在。比如蔡东的《我想要的一天》,这个小说写出了现代青年寄居在大都市的生活状态。在深圳这样的大城市生活,青年们往往是陷入一种尴尬的、进退不能的境况。一方面,我们要面对非常现实的生存问题;另一方面,我们也时刻渴望着一些可以填补内心梦幻与激情的东西。生存的需要迫使我们安分守己,守护一份简单的工作。但是,这种守护,几乎就是没有前景可期的监牢生活,规律、重复把生活变得庸常乏味。面对这种把人规约得异常虚无的城市生活,作家的生活意义追问,就显得特别尖锐。蔡东笔下的“深漂”人物可以探索生活的意义,想象诗意的可能性问题,还相对“小资”、比较“文青”,深圳另一个青年作家陈再见,作为“80后”打工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他笔下的“深漂”人物却更是生存本身的压力,纠缠他们的不是稳定生活之上的生命价值问题,而是身体和理想都无处安放的尴尬与绝望,他们既进入不了深圳这个大城市,也回不了原先那个生养自己的故乡。比如《双眼微睁》《微尘》,两个故事都写出了当代知识者、作家的生存艰难和精神困境,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他们其实是双重“飘荡”状态。
其实,如果作家可以忠实于自己的城市生存体验去书写,那么,各方面都愈来愈一致的现代大城市,对于生活于其中的个体所造成的压迫和伤害,往往也是一致的,于是不同城市的不同作家,对城市的理解会有共通的东西。就像西方现代文学,这种生成于现代城市文明的文学风格,在今天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持续影响着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作家。这里面,当然不是时髦不时髦的问题,而是现代都市生活感受上有共鸣。卡夫卡的《变形记》,虽然有其独特的宗教内涵,但这个故事所表达的人变成虫的那种心理感受,却是普遍存在于今天的上班族身上的;加缪的存在主义叙事表现出来的荒诞与虚无,对于今天大多数的渺小城市个体而言,其实是越来越能够理解。当前很多青年作家继续用荒诞的叙事方式来写作,与20世纪80年代先锋派的荒诞叙事已有了根本的不同,先锋派的荒诞主要是出于新鲜感的学习和模仿,其作家自身的感受更多地指向特殊历史年代的荒诞性;而当前青年作家的荒诞叙事,基本与新鲜感无关,更多的是城市生活体验上的心有戚戚,是一种精神领悟上的相呼应。像广州的“80后”作家王威廉、陈崇正,包括深圳“50后”作家邓一光,他们笔下的城市故事,都在表现着现代城市生活对人的异化,或明显或隐晦地借用荒诞、魔幻的叙事方式,来帮助故事更好地展现叙事者关于现代城市的虚无体验。王威廉的《非法入住》《倒立生活》《胶囊旅馆》《捆着我,绑着我》《市场街的鳄鱼肉》《内脸》等,都是写实与荒诞融合之下的城市故事。比如《非法入住》,两个出租房,隔壁是一家人一个房间,“我”是一个人一个房间,“我”入住后不久,隔壁这家人开始慢慢地侵入“我”的房间。这个“非法入住”过程,很荒诞的故事特征,背后却是很现实的城市生存现实。还如《捆着我,绑着我》,一个生活在发达都市的人,各方面需求都可以通过消费来完成,基本上不需要他人的帮助,但这种完全自主型的个体,其实内心是无比空虚的,只有把自己绑起来,在跟自己较劲、搏斗的过程中,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当然是很荒诞的故事,但其实非常现实。城市功能的高度发达,让更多人能够或乐于单身,不再需要“他者”的存在就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过日子。但是,这种没有“对手”或“帮手”的绝对自主的个体,往往是最为虚无的状态。
荒诞感在今天的城市生活中,往往就是现实感。为此,也可以理解程皎旸最新的作品为何都刻意要使用荒诞叙事。《乌鸦在港岛线起飞》《纸皮龟宅》《危险动物》等都是荒诞特征突出的作品。《乌鸦在港岛线起飞》,一个女孩“变成”乌鸦,学乌鸦叫,要像乌鸦那样起飞,这本身是个隐喻。人被拥挤的都市压迫成动物,只想大声呼喊和自由飞起,然而这一切都是被禁止的。小说让这个变异成乌鸦的女孩被父母裹挟着挤地铁,更为形象而集中地展示出这个隐喻的内涵,同时也借此更多维地折射出现代城市人的冷漠和机械——现代人普遍被忙碌的生活折磨得毫无生气,对身边的奇异事物都失去了好奇心。《纸皮龟宅》则更为荒诞、诡异,借用一个纸皮龟宅的故事,揭示出香港无数底层老人被骗、最终落得无家可归的残酷命运。小说有两条线,一条线是叙述者认识的一位老师的命运,写出她如何一步一步陷入了困境,最后被各种商家欺骗,跌入无家可归一族;另一条线是房地产商如何使用各种魔术、幻术,变卖老人的血肉,把老人逼为拾纸皮的最底层……自然,这两条线其实是一条线,就是从个体命运和房地产行业这两重角度,来看香港这样的大都市里,资本家如何联合知识和权力去欺骗和奴役底层劳动者。这个小说,只有借着荒诞叙事,才能够表达出这个荒诞的城市现实。《危险动物》亦是如此,通过写一个诡异女人喂养下水道动物这样的荒诞情节,写出这个城市民众的猎奇、恐慌与冷漠。显然,使用这么多的荒诞元素,并不能说明程皎旸是荒诞派、先锋派,她反而是“现实的”“写实的”,她的每个荒诞故事背后都是香港这座国际大城市的基本现实。
为了表现当代城市生活现实,今天的写作,除了借用魔幻,往往也需要借用科幻。当代城市的发展,主要是依靠科技的进步。不管是城市的高楼大厦,还是便捷的交通联络方式,以及移动互联网建构起来的虚拟空间,包括如今流行的人工智能、基因编辑生物工程等,它们在更新着城市生活的硬件和软件,同时也延伸到改造人的身体感官和精神生活方面。面对这种高度引领性的、全面渗透的科技化现实,今天的城市题材文学创作若不使用一些科技、科幻元素,如何能实现对现实的挺入和对未来的想象?为此,今天一大批青年作家开始在创作中插入科技元素,甚至应用科幻小说的思维方式,这并非仅仅是受近些年的科幻文学热刺激,更是一种受刺激下的现实感突显。对这种科技化现实的书写,也是珠三角地带青年作家最为领先尝试。王十月、黄惊涛、黄金明、王威廉、陈崇正、郭爽等人,近两年的创作都在思考现代城市的科技现实和未来。王十月提出“未来现实主义”概念,科技现实不止是指向科技成果给今天的我们带来了什么福利,更是指向这种科技预示着怎样的未来可能性,对科技未来的担忧是我们今天使用众多高科技产品时必然存在的心理。与王十月的“未来现实主义”相似,王威廉提出“科技现实主义”观念,更直接地指出今天的城市生活处境。王威廉2018年发表的《野未来》《后生命》《幽蓝》《地图上的祖父》《城市海蜇》,就是集中地探寻科技发展对人对个体意味着什么。比如一个高科技的未来,与一个普通的、底层的个体有什么关系?技术发展到让人“不死”,存活在地图里,但这种“不死”意味着什么?科技带来的性别模糊化又可以发生什么故事?这些不是科幻,却更甚科幻。另外还如陈崇正和郭爽,他们的《寻欢》《虚度》《折叠术》《拱猪》《把戏》等,思考网络科技带来的人的变化,写出当代人生活空间的多维与诡异,借着高科技生活带来的幻灭,追问我们的生活现实到底有多冰冷和残酷,展现卑微个体如何面对虚幻世界破灭后的落寞。
由这些同地域、同时代青年作家的创作特征作为基点,再来看程皎旸的《镜面骑士》,就可以很好地理解这种科幻叙事背后的现实感问题。小说在香港城里虚构了一个“镜面骑士集团”,这个集团召集了一些天生有身体缺陷的男性孤儿,通过技术,给他们佩戴上一张完美的虚拟脸皮,为都市人提供一次性的虚拟的和实体的爱情陪伴约会服务。这种科技化成就的爱情服务,初看像是好事,让更多孤独的人感受到爱,也让这些丑陋的孤儿找到了自己的自尊与价值。但是,这种技术化的、为顾客需要而创造的完美脸皮,作为表象,其实就像一种病毒一样,改变了人们对于爱情的想象。集团创始人之一莉莎姐借着这种技术,开创新的阴谋,她用技术将丑陋的女性转变为神秘的完美女体,然后利用镜面骑士不断约会新人去传播一种叫作“爱”的流感,让全城人都产生一种爱的幻觉,迷恋上这些虚假的、求而不得的完美女体。这个小小的故事,有其对技术本身的反思与忧虑,也是对城市底层、对那些被现代化城市审美所歧视的群体的关注,同时更讽刺着这个时代的科技崇拜和完美爱情欲望。
就程皎旸目前的小说而言,不管是使用荒诞叙事还是科幻元素,都是在集中表现城市底层个体那极度压抑的、无比焦虑的生存现状与未来命运。她的关注点,就是她小说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不是纯粹的对他人生活的旁观侧写,而是对自身城市生活体验的深刻认知。由自身延及其他,这份体验才真诚、可信。城市是变动不居的,当代是流动不安的,要写好当代城市现实以及表现好当代人的城市生活,需要的是书写者真实的生活感觉。今天,再以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来表现城市生活,结局很可能就是只捕捉到一些无关痛痒的“现实”残片,离那种有宏大关切的、能真正触及当代人痛感的城市现实相去甚远。为此,在一片重返现实主义的话语背景下,程皎旸愿意选择荒诞叙事、科幻思维来展开新的城市文学创作,很是难得,她若能维系这种清醒而锐利的现实感和批判性,未来也很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