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诗外文章别样醇(下)

2019-09-26 10:34北京舒晋瑜
名作欣赏 2019年19期
关键词:哲理

北京 舒晋瑜

舒晋瑜:

《国粹:人文传承书》让读者有机会集中领略了您关于“国粹”的哲理思考和文学表达。能否简单概括一下,您所理解的“国粹”?

王充闾:

依我理解,国粹主要是指我国固有文化中的精华,也就是华夏民族的传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和最富独特内涵、受到各个时代的人们重视的优秀文化遗产。与理解直接相关的,是“文学表达”问题。通常的做法,既然书名“国粹”,那就应该从国粹的一般范畴入手,去展布知识格局,亦即从定义出发,梳理头绪,条分缕析,做系统阐释、逻辑演绎。如果这样,那么,写出的就不是文学作品,而成了学术著作;而我所从事的是文学创作,这样在“表达”的时候,就不能从概念出发,而必须就着具体素材来作文章。就是说,“国粹”在我心中,应该是具象的,我必须“立象以尽意”,运用文学笔法,钩沉蕴含国粹文化的诸般命题,以事为经,以情为纬,独辟蹊径地写出中国传统的人文情怀、文化观念、价值选择、心灵空间,统摄诸多国粹文化范畴的精神脉络;通过一篇篇美文,纵谈那些华夏文明、传统文化的元话语,生动形象地讲述中国所特有的“科举”“和亲”“隐士”“诗词”“楹联”“姓氏”“丝绸之路”“徽文化”“竹林七贤”、贺兰山岩画、江南小镇等文化根脉与生命符号。“所谓人文传承,就是在这种理解和阐发中实现的。这是对文化传统的延展,是继承,更是激活,是文化自觉,更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文化担当。”(孟繁华语)

舒晋瑜:

在当下重提“国粹”,有何必要性?面对这样的宏大选题,您是以怎样的心态去写作?

王充闾:

作为民族之根、文化之源,国粹涵盖了一个民族的整体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价值系统,是区分此一民族与彼一民族的核心标志;它是提高民族素质,滋养国民气质和内在精神的源泉,更是复兴中华民族、提振文化自信的希望所在。而要使国粹充分释放正能量,实现有活力、显实效的传承,当务之急,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方面多下功夫,也就是在充分汲取思想养料的同时,结合现实条件,致力于文化提升和思想超越,以创造性为特征,使之具有新蕴含、新样式、新观照。这样,写出的作品就能一头联结着固有文化传统,一头进入新文化体系之中,使传统文化中的厚重精神资源支撑现代化文化事业的发展。

面对这样的宏大选题,心情自然是凝重的,仿佛一部文化史、传统史,就是我自己的心灵史、精神史,朝乾夕惕,兢兢以为。恰如著名文学评论家古耜所言:作者“从精读元典、洞悉上游、夯实基础入手,展现一种溯源而上、由源及流的意识与能力”;“贯穿和浸透于字里行间的属于作家特有的历史意识、文化情怀、人格理想、审美趣味、价值判断,它们无形中完成了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另一种描述与解读,凸显了作家历史和文化回望的个体风范,其文心所寄,很值得认真揣摩和仔细回味”。

舒晋瑜:

中国古典诗词的衍生著作不胜枚举,读《诗外文章》仍有新的感受,又能与当下结合,语言清新,字字入心。写《诗外文章》,是有怎样的契机?您认为怎样才能写出新意?

王充闾:

《诗外文章》登市不久,就接到杭州一位诗友的电话,说“契机抓得好,逢其时,善其事”。我说,这确实是一部别开生面的新书;但是其来有自,引用一句西湖边上的古迹“三生石”传说的诗,叫作“三生石上旧精魂”。

说到这个文本的前世今生,应须追溯到四十年前,出于治学与创作的需要,我翻检了历朝诗歌总集和许多专集、选本、诗话、纪事类古籍,记录下数百首含有哲思理蕴的诗歌。1986年3月至1987年7月,应《人民日报·海外版》“望海楼随笔”专栏约稿,我写了三十几篇思辨性散文,引用了其中一些诗句。1998年,按照辽海出版社要求,从中选出唐宋以来二百多首绝句,简释诗意,注解字词,书名《诗性智慧》,张晶教授应邀写了序言:《哲理的诗化生成》,予我以很大启发、鼓舞。到了2012年,中国青年出版社改题《向古诗学哲理》再次付梓,增加一点意蕴阐释,指出哲理所在,但依旧十分简要,结构、格局未变。

这次是以全新面貌出现的:一是,选诗范围,远溯先秦,近及近代,不再限于绝句,也选了一些五律七律,兼及古风、乐府;原有的去掉八十几首,新增了一多半,计有二百七十多位诗人、近五百首哲理诗或带有哲思理趣的诗歌;二是,另起炉灶,形式创新,内蕴扩展,对应每首诗歌都写了一篇阐发性的散文,长的几千字,短的八九百字;似诗话不是诗话,无以名之,说是“诗外文章”,意在“借树开花”——依托哲理诗的古树,绽放审美益智的新花,创辟一方崭新的天地。

发挥诗文同体的优势,散文从诗歌那里领受到智慧之光,较之一般文化随笔,在知识性判断之上,平添了哲思理趣,渗透进人生感悟,蕴含着警策的醒世恒言;而历代诗人的寓意于象,化哲思为引发兴会的形象符号,则表现为一种恰到好处的点拨,从而唤起诗性的精神觉醒;至于形象、意象、联想与比兴、移情、藻饰、用典的应用,则有助于创造特殊的审美意境,拓展情趣盎然的艺术空间。

舒晋瑜:

《诗外文章》写了多久?类似的写作,您认为还有难度吗?是否早已驾轻就熟?

王充闾:

从酝酿到成书,起码也有五六年时间,最后集中在今春定型、结稿,这里用得上古人一句话:“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如果说难,主要是悬鹄甚高,有“取法乎上”的愿想。我所拟定的标准是,力求实现思、诗、史的结合,以史事为依托,从诗性中寻觅激情的源流,在哲学层面上获取升华的阶梯,使文学的青春笑靥给冷峻、庄严的历史老人带来生机与美感、活力与激情;而阅尽沧桑的史眼,又使得文学倩女获取晨钟暮鼓般的启示,在美学价值之上平添一种巨大的心灵撞击力。这样一来,就难以轻松了。

我经常萦结于心的,是尽最大努力增强文章的可读性。我的取径是:采用散文形式、文学手法,交代事实原委,尽量设置一些张力场、信息源、冲击波,使其间不时地跃动着鲜活的形象、生动的趣事、引人遐思的叩问。为了增加情趣、吸引读者,解读中广泛联想,征引故事,取譬设喻,使抽象与具象结合,尽力避免纯政论式的沉滞与呆板,坚持从明确的思想认识和清晰的逻辑关系出发,选用清通畅达的性情化、个性化语言,以增强作品的表现力。在这里,说理表现为一种恰到好处的点醒,有时是抒情、叙事的必要调剂。立论采取开放、兼容态度,有时展列不同观点,供读者择善而从。

舒晋瑜:

我想,这样看上去对您来说似乎轻而易举的写作,实际上存在两方面突破:一是突破前人对古诗的理解,融入自己的思考;二是突破自己已有的见解和水准。也许我理解的还很浅显,您能否谈谈具体情况?对于诗词的解读,有没有颠覆我们以往认识的观点?

王充闾:

解读、阐释这些哲理诗,是建立在时贤往哲的研究成果之上的,由于是“站在他们的肩膀之上”观察、瞭望,有可能产生一些新的认知、新的发现。“颠覆以往认识的观点”不敢说,但是,按照冯友兰先生提出的学术上有“照着讲”和“接着讲”的方式,在“接着讲”的过程中,我还是努力争取通过新的探索在某些方面有所突破。

一、在坚持标准的前提下,尽力发掘固有的精神资源,扩展哲理诗遴选范围,拓宽读者视野。有些哲理诗选本,侧重于这类作品比较集中的宋代与清代,首先着眼于“富矿”,这无疑是对的。我在这样做的同时,特别关注了先秦、六朝与金元明三代。就作者看,文学史上重要诗人这方面的重点诗作,自是列为首选;同时,也收录了许多普通诗人的作品,一些见诸前人笔记、纪事类著作以及方志的哲理诗,作者知名度不高,但特色独具,亦予录入,展现一些新的面孔。以清代为例:像江阴女子、仓央嘉措、赵艳雪、张璨、刘芳、陈浦、潘瑛、乌尔恭额、郭六芳,即属此类;而于华春与李龙石,则是敝同乡,只是见载于县志,如果不是借此一编,即便诗章再好,也只能永世沉埋。

二、阐释、解读中,开阔新的思路,说前人所未说。比如《诗经·蒹葭》,我从六岁入私塾,束发受书,到了第四个年头便开始背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当时业师讲得比较精细,遍陈历代诸说,但都没有论及此诗含有哲思理蕴;后来,翻阅一些赏读文章,也都是从怀人、抒情角度阐释。近年研读中外美学论著,特别是王国维、宗白华、钱锺书先生的有关论述,眼界为之大开,摆脱单一的情景交融的视角,向着兴会、境界与人生哲理、心理效应的立体纵深拓展,始悟《蒹葭》原是一首意境优美的哲理诗。诗中所展现的是向而不能往、望而不能即的企盼与羡慕之情的结念落想,明明近在眼前,却因河水阻隔而形成了远在天边之感的距离怅惘;愈是不能实现,便愈是向往,对方形象在自己的心里便愈是美好,因而产生加倍的期盼。《蒹葭》中所企慕、追求、等待的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诗中悬置着一种意象,供普天下人执著地追寻。我们不妨把“伊人”看作是一种美好事物的象征,比如,深埋心底的一番刻骨铭心的爱恋之情,一直苦苦追求却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一场甜蜜无比却瞬息消逝的梦境,一方终生企慕但遥不可及的彼岸,一段代表着价值和意义的完美的过程,甚至是一座灯塔、一束星光、一种信仰和一个理想。

再比如,清代诗人蒋士铨的题画诗:“低丛大叶翠离离,白玉搔头放几枝。分付凉风勤约束,不宜开到十分时。”一般都是从审美角度来解析,我做了进一步扩展,启发人们思考有关盛衰、荣瘁、盈虚、消长的哲学理蕴,联想到戒满忌盈、不到顶点、留有余地这些日常处世原则,升华为一种生命智慧。

三、对于已有的定论做延伸性的补充。比如,关于“唐诗主情,宋诗主理”,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已经成为通识。我在“接着讲”中,对于前者,以大量实际事例说明,唐人不仅长于抒情,在说理方面也是各擅胜场,迭出新见。诸如李白的“流俗多误”“生寄死归”之论,韩愈的“祛魅”“距离产生美感”之说,刘禹锡咏叹“功臣政治”,白居易评说“境由心造”“美色的悖论”,刘得仁的“雨露翻相误”,梁鍠的“真人弄假人”,王镣的“境遇能够改变人”,都能发人深省。说到“宋诗主理”,就应分析宋代哲理诗昌盛原因,一般都是从客观环境和诗词递嬗规律方面谈;我则注意到主观因素——宋代诗人在唐代诗歌情韵天成,盛极难继的风光下,为了另辟蹊径,便大规模地转向以议论说理入诗。并举出立论的根据:清人纪昀评说,宋人“鄙唐人不知道,于是以论理为本,以修辞为末,而诗格于是乎大变”。现当代著名学者缪钺先生有言:“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唐人以种种因缘,既在诗坛上留空前之伟绩,宋人欲求树立,不得不自出机杼,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尽。其所以如此者,要在有意无意之间,盖凡文学上卓异之天才,皆有其宏伟之创造力,决不甘徒摹古人,受其笼罩,而每一时代又自有其情趣风习,文学为时代之反映,亦自不能尽同古人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创造性转化,创新型发展”,体现了一种积极、主动的进取精神。

四、从选诗到解读,都紧贴现实,关注当下,运用现代思想理念,探索人生智慧、生命体验、心灵世界、人性奥秘和人间万象、世事沧桑等诸多深层次问题。而在阐释过程中,则调动自己的一切精神资源,“排兵布阵”,大张旗鼓,广泛联想,旁征博引,从“四书”“五经”、《老》《庄》等先秦典籍,到后世学人的海量著述,以及中外轶闻趣事;特别是尝试运用“以诗解诗”(或引用诗人自己的诗词联语,或他人的,或二者兼备,总量相当大)的手法,收到了说理有据、论述充分、启发联想、平添情趣的效果。

五、引用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原理,阐释古代诗人具有深刻认知、独到见解的命题。比如,阐释清人赵翼“始知鸥鹭闲眠处,也在谋生既饱时”之句,引用马克思、恩格斯把物质生产活动称为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历史活动”“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的论点,说明就个体的人来说,必须首先解决生命存活的基本物质需要,而后才能谈到其他方面的需要;而从社会历史发展来说,只是到了在满足社会成员生存需要并且有所剩余之时,部分成员才有可能从事物质生产以外的精神文化活动的道理。在评赵翼“冯熙造塔”一诗中,就“塔成但见高千尺,谁见人牛死道旁”之句,运用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的学说加以分析,指出:异化劳动是非人的,但异化劳动的成果却可以是动人的。作为客观存在的劳动者的创造物,无论其为德政下产生的,还是虐政下产生的,总是以其不朽的文化价值或者实用价值昭然展现在世人面前,而且会千秋万代地传留下去;不会因为它们的筹建者的是非功过、德与非德,以及当日血泪交迸的创造过程,而招致损毁,消光蚀彩。在阐释唐人皇甫松诗的《诗话沧桑》一文中,我还引用恩格斯的格言:“只有变化是不变的,只有不固定是固定的。”等等。

舒晋瑜:

您觉得自己对诗词的解读,有怎样的独特之处?

王充闾:

概括起来是处理好四个关系:

首先,合理处置诗作原生义与转生义、衍生义的关系。前提是着力发掘、把握原诗作者的意旨,结合其身世际遇、心路历程,了解诗的本事,切合当时语境。——准确把握原生义,是至关紧要的(有些解读者对此关注不够,是个失误)。与此同时,也应充分重视衍生义、转生义的开掘。现代阐释学与传统接受美学恰好提供了理论支撑。这一理论认为,作品的意义并非由作者一次完成,阅读过程中还会不断扩展;文本永远向着阅读开放,理解总是在进行中,这是一个不断充实、转换以至超越的过程。

其次,解读、阐释中,同时兼顾调动学术功力与借助人生阅历、生命体验的关系,二者不可偏废。哲理诗中的理趣,是诗人从独特的切身感受与审美体验中获得的,它生发于诗人的当下感兴,既不脱离具体的审美意象,又能寄寓普遍性的哲理蕴涵。这就决定了它的赏评、解读,不同于一般知识与学问的研索,也有异于抒情、写景、纪事诗的阐释。为了探求其中的精神旨趣,既需要依靠渊博、深厚的学术功力,又要借助于人生阅历与生命体验。近五百首哲理诗中,刘禹锡、白居易、王安石、苏东坡、陆游、杨万里、袁枚、赵翼八大家有一百一十多首,占五分之一。他们阅历丰富,饱经忧患,寿命大多都很长,半数超过了八十岁;而英年早逝的王勃、李贺、纳兰性德,不在其内。这是从写的角度看;读也同样,黄庭坚谈他读陶渊明诗的体会,说:“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每观此诗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

其三,处置好诗内与诗外、诗性与哲思、作者心灵与读者心灵的多重关系。《诗外文章》的撰写,与写作一般散文不同,由于是诗文合璧的“连体婴儿”,要同诗歌打交道,就须把握其富于暗示、言近旨远、意在言外的特点,既要领会诗中已经说的,还要研索诗中没有说的,既入乎诗内,又出乎诗外。应须会通古今,连接心物,着意于哲学底蕴与诗性旨趣,需要以自己的心灵同时撞击古代诗人和今日读者的心灵,在感知、兴会、体悟、自得方面下功夫,这才有望进入渊然而深的灵境。

其四,同是一首诗,时贤往哲解读时,所见略同者固多,而由于“诗无达诂”,后人阐释“各以其情而自得”,歧见纷呈也属常态。面对这种情况,就需处置好取舍、扬弃的关系。我的原则是“爱其所同,敬其所异”,抱着博采众长、虔诚求教、精心鉴别、慎重对待的态度,接受智慧的灵光,分享思想的洞见。如果双方说得都有道理,那就兼收并蓄,一并征引,为读者提供辨别、思考的空间。

舒晋瑜:

您在中国传媒大学同博士生们畅谈关于哲理诗的理解和写作——将会侧重哪些方面?结合自身经验,您认为学习写作和理解诗歌最重要的是把握什么?

王充闾:

由于面对的是文学院的学术类博士和艺术博士,我的选题定在学术与艺术的交汇点上,叫作《哲理诗的历史地位及其艺术展现》,分三大部分,前一部分,通过论证,得出两个结论:无论从诗歌自身发展规律还是从时代需要、读者爱好方面看,哲理都是必需的,断不可少;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有没有哲理,而在于如何表现它。后两部分,集中谈哲理在古代诗歌中的艺术展现。这是文学也是美学的一个重大课题。我讲到,综合古代诗人成功的艺术实践,发现他们手中握有三个点石成金的魔棒:一个是,通过创造意境,实现哲理艺术化。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独有的概念,一向被称为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指的是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与此相对应的是意象。驱遣意象,是古代诗人使哲理艺术化的第二根魔棒。如果说,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意味无穷却又难以明确言传,有如“镜花水月”的境界;那么,意象则是审美情思托之于感性形态创造的意态形象,是凭想象力改制事物表象的艺术呈现。人的情思是内在的无形的,别人看不见,但作为艺术表现必须感性地外显,见诸形象形式。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诗人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与哲思融入到物象上,就创造出饱含理趣的意象来。古代诗人实现哲理艺术化的第三根魔棒,是运用比兴手法以撷取理趣、张扬理趣。这是从《诗经》开始,老祖宗传下来的常用表现手法,“比”就是拈出形象性的事物来加以描绘;“兴”就是起兴,借助其他事物作为诗歌发端,以引起所要歌咏的内容。“比兴”二字联用,寓有寄托之意。讲述这些艺术手法时,都引用了书中的大量实例。

说到作诗所要把握的要领,古今诗人各有体悟,几句话难以概括。依据切身体悟,我这里只强调一点,就是诗词需要背诵。古人学写诗词,手头并没有诗词格律的书,靠的就是背诵前人作品,把握押韵、平仄、对仗的技巧。有人可能会说,今天已经有了韵书,而且可以通过网络查找诗词,那还用得着背吗?我说,那也要背。因为诗词是艺术,不同于科学知识,需要心领神会,靠的是“涵咏功夫”。从前有个说法:“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 脑子里的诗词积累多了,随时玩味,可以欣赏它的韵味,体悟它的妙处,神驰意远,逸兴悠然。特别是旧体诗从音韵、格律,到句式、词汇、结构,都有严格的特殊要求,不凭记诵,难以达到。即便是按照格律填写,勉强凑泊,也会“硌硌楞楞”,不能朗朗上口、声韵和谐。叶嘉莹先生说她从小就跟着伯父、父亲、伯母、母亲吟诵诗词,一边吟诵,一边体会、涵泳。她说她根本没有学过平仄,但写出的诗词全都合格入律。我所走的也是这个路子——先是通过背诵掌握韵律,感悟诗的音韵美,感悟字的凝练、句的整齐、节的匀称;然后是研习句法、词汇,掌握遣词造句、比兴转义、借用化用的技巧。

舒晋瑜:

早年您以诗词集《鸿爪春泥》和散文集《春宽梦窄》奠定了自己在文坛的地位,近几年似乎诗词解说的工作做得更多一些,也许我的视野有限。能谈谈您近些年的创作情况吗?不知道您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否也有一个长期的规划?

王充闾:

我是2005年退休的,就从这儿说起吧。精力集中了,效率显著提高。在这期间,外出社会活动和日常的友朋聚会很少,“吃请”、游玩从来就不参与,现在连文学采风、作品研讨活动都极少参加。文友们也充分理解,说:“他忙,别打搅他。”反之,高校讲学、各类讲座增多,作品出版增多。这叫作“两多一少”。近些年有代表性的作品:除了《国粹》与《诗外文章》,还有《逍遥游——庄子传》《成功的失败者——张学良传》《王充闾人物系列(三卷本)》《中国好文章》(选评古文181篇);另有《文脉》(分为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四大部分,跨度达三千年)即将在北京大学出版社付梓。

说到长期计划,可用一句成话概之:“大体则有,具体则无。”今后创作与治学总的方向,是围绕着传统文化主要是国学,做些“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工作。但是,由于出版部门约稿多,具体规划不太好做,往往以约稿为转移。

舒晋瑜:

能否谈谈您在语言上的追求?

王充闾:

毕淑敏女士的小说、散文都很出色,是我很看重的一位作家,但过去并不相识。前年全国“作代会”上,一见面她就问我:“您的散文语言和结构都有特色,请问:您的文章是一次完成,还是经过反复修改?”(大意如此)我说,两种情况都有,但主要是事先精心构思。至于语言特色,恐怕主要是比较明显地受文言的影响。关于这个问题,古耜先生早就指出过。

这里说一个小插曲。我没有进过小学,八年私塾后直接考入初中。记得开学一个星期之后,教授初中语文的石老师发现我的作文用的竟是文言,便在作文簿上郑重地写了一条批语:“我们是新社会、新时代,要用新的文体写作。今后必须写语体文。”课后,又把我叫到教研室,说:“文言词语简练,你这个‘洎乎现世,四海承平’,确实比‘到了今天,国内社会环境合谐、安定’节省一些字,可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新时代的写作,要面向工农兵大众,对象不是少数精英。你左一个‘洎乎’,右一个‘与夫’,又有几个能懂的!”这番话,对于我来说,不啻五雷轰顶,确实产生了振聋发聩的效果。为此,我痛下决心,改弦更张,从头学起。除了认真理解、背诵课本里的现代语体范文,还有意识地阅读了许多“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

这里有个语言文字传统的继承与创新问题。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五四”时代的作家同样受到了文言的浸染,他们笔下的也并不纯是今天的白话文。这样,在原有的古文之上,又覆盖上一种新的层积。它们相生相发,相反相成,一并活跃在这个“茅檐年少”的脑子里,而且先入为主,致使文言“胎记”始终未能彻底脱掉,直到今天,在我的散文写作中,从质料(字、词、句)、句法到结构、形式,都留存着鲜明的印迹。随手拣出两段来看——

我写李鸿章:“他这一辈子,虽然没有大起大落,却是大红大绿伴随着大青大紫:一方面活得有头有脸,风光无限,生荣死哀,名闻四海;另一方面,又是受够了辱,遭足了罪,活得憋憋屈屈,窝窝囊囊,像一个饱遭老拳的伤号,伤痕累累,不堪入目。北宋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是‘忍把浮名,换得浅斟低唱’;李鸿章则是:忍把功名,换得骂名远扬。他长于肆应,极擅权变,不像曾国藩那么古板、正经,左宗棠那么刚愎自用,张之洞那么浮华、惜名。他纵横捭阖,巧于趋避,有一套讨好、应付‘老佛爷’的招法,因而能够一路胜出。”或叙写,或刻画,或议论,四字句连珠炮般一路排开,形成一种气势。

《回头几度风花》是一篇抒情散文,开头是:“这是一个落红成阵的傍晚。一丛丛金英翠萼的迎春花,正开得满眼鹅黄,妆点出枝枝新巧,小桃红也忙不迭地吐出了相思豆一般的颗颗苞蕾;而堤畔的杏林花事已经过了芳时,绯桃也片片花飞,在淡淡的轻风中,划出美丽的弧线,飘飞至行人眼前,漫洒在绿幽幽的草坪上,坠落到清波荡漾的河渠里。”从标题到用语,都有别于时下的一般散文,而在我的文字里却是属于常态,就是说,已经成为一种语言积累、表述习惯,不经意间,随时涌出。

这些,即便可以叫作一种语言风格,也是自然形成的,确实谈不上自觉的追求,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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