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傅光明
英国当代莎学家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在其“皇莎版”《莎士比亚全集·亨利五世》导言中开篇即说:“《亨利五世》已成为英国人爱国主义的同义词。一个冲劲十足的年轻国王纯以言辞之力,激活军中将士之神勇,克服重重困难,赢得一场辉煌的军事胜利。这些言辞早已变成传奇:‘再冲一次那个突破口,亲爱的朋友们,再冲一次。’‘上帝保佑哈里、英格兰与圣乔治!’‘我们这几个人,我们这几个幸运之人,我们这群兄弟。’莎士比亚写于1590年代的其他历史剧,描绘的是一个四分五裂、为王位合法继承权焦虑不安的英格兰,该剧中的英格兰则似乎是统一的、所向披靡的王国。或许莎士比亚没有哪出戏的情节如此简单:哈里国王宣称有权继承法兰西王位,挫败一个小阴谋,扬帆起航,攻陷哈弗勒尔,取得阿金库尔大捷,与战败的国王之女结婚。演员阵容几乎全由对他忠诚的将士及法兰西敌人组成,尤其法国王太子是对‘暴脾气’(Hotspur)那类可怜人的戏仿。然而,像莎剧中常见的情形一样,在此‘几乎’之中有不少预留。《亨利四世》(下篇)剧终收场白允诺后续故事中‘里边有约翰爵士’:胖爵士缺席为国王凯旋蒙上一层阴影。”
“情节如此简单”,如何谱写、颂扬这位伟大“国王战士”的辉煌业绩?
他不单是一个国王,更是一个战士!这位叫亨利的国王,1386年9月16日生于威尔士蒙茅斯城堡的高塔之上,故也被称作“蒙茅斯的亨利”(Henry of Monmouth),1413年3月20日加冕为英国兰开斯特王朝(House of Lancaster)第二位君主。他只当了九年国王,却赢得英法“百年战争”最辉煌的一次军事胜利,1415年阿金库尔一战,击败法国,使英格兰成为欧洲军力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莎士比亚紧抓这一点,在历史剧《亨利五世》中把他塑造成中世纪英格兰最伟大的国王战士之一,以戏剧使之不朽。
历史上,随着阿金库尔战役大获全胜,亨利五世征服法国近在眼前。他利用法国内部的政治纷争,征服了法兰西王国大部分国土,并第一次将诺曼底纳入英国版图,长达200年之久。经过数月谈判,1420年,亨利五世以法兰西摄政兼法定王位继承人的身份,与法兰西查理六世(Charles Ⅵ,1368—1422)国王签订《特鲁瓦条约》,并与查理六世之女、瓦卢瓦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Valois)结婚。
这是令法兰西倍感耻辱的一段历史。
然而,对于英国,阿金库尔之战是亨利五世最辉煌的胜利,也是英格兰在“百年战争”史上取得的可比肩“克雷西之战”(1346)和“普瓦捷之战”(1356)的最伟大胜利。从英国人的观点来看,阿金库尔之战只是英国以战争手段收回被法国占领、本该归属英国王权的领土的第一步。正是阿金库尔的胜利使亨利意识到,他可以得到法国王位。
莎士比亚写的是戏,他对在舞台上再现亨利五世王朝复杂的真实历史并无兴趣,深知一座小舞台搁不下这么多宫廷秘史,他只想截取“亨利五世大获全胜”的阿金库尔之战,让女王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格兰人重温先祖战胜法兰西的最大荣耀。同时,出于剧情急需,即让亨利五世赶紧把凯瑟琳公主娶到手,以便赶紧剧终落幕,《亨利五世》最后一场戏把历史上持续谈判六个月之久才签署的《特鲁瓦条约》,安排在小半天时间尘埃落定。而且,亨利五世是在等待谈判结果时向凯瑟琳求婚成功。这是莎士比亚擅长的“皆大欢喜”式的喜剧性结尾。何况,这是一个可以借祖宗荣耀令英国人喜上眉梢,叫法国人愁眉苦脸的结局。
莎士比亚懂戏,更懂舞台,深知要把这部颂扬亨利五世的英雄史诗搬上舞台,且好看卖座,仅有“本土”的喜剧角色在戏里来回折腾显然不够,还必须叫“敌国”的大人物当陪衬,以法国兵败阿金库尔签订丧权辱国的《特鲁瓦条约》这一历史的尴尬瞬间,凸显亨利五世的辉煌业绩。
剧中人物表已预先将法兰西兵败阿金库尔、签订城下之盟的历史尴尬显露无遗:国王查理六世、法军大元帅、勃艮第公爵、哈弗勒尔总督、波旁公爵、奥尔良公爵、贝里公爵、朗布尔勋爵、格兰普雷勋爵等。莎士比亚在《亨利五世》第五幕第二场,也是最后一场戏里,如此设计剧情:亨利国王本人不出面,全权委托叔叔埃克塞特公爵、弟弟克拉伦斯公爵和格罗斯特公爵等人,一同与以查理六世为首的强大法方阵容谈判,他单独留下来,老鹰捉小鸡般地向凯瑟琳求爱。最后,查理六世不得不签署条约,并同意亨利五世与女儿凯瑟琳结婚。
毋庸讳言,亨利五世一生荣耀的这一巅峰时刻,是他向法兰西开战赢来的。
由此,可以返回到与终场戏形成前后呼应的第一幕的第一场,也就是开场戏里。恰如乔纳森·贝特指出的:“该剧未以一场庆典仪式和盛大的宫廷场面开场。最先,剧情说明人在光秃秃的舞台上独自亮相。观众受邀只想一件事:他们即将观看的是表演,并非事实,而且,为便于舞台转换和剧团投入战场及军队,观众一定要有想象力。该剧意在像哈里国王影响其追随者那样影响我们:超凡的言辞力量在极度有限的资源里创造出胜利。每一幕之间,剧情说明人返回舞台,提醒我们,这一切都是一种戏剧技巧:我们只是假设自己被运到法兰西,那一小群演员及临时演员组成一支伟大的军队,或行军,或在肉搏战中一决生死。恰如麦克白(Macbeth)和普洛斯彼罗(Prospero)会提醒后来的莎剧观众,演员只是一个影子。沙漏颠倒两三次之后,狂欢结束,行动消失,恍如一梦。哈里的胜利也如此这般:剧终收场白是一首巧妙的十四行诗,将作者具有想象力的作品(‘把伟大人物限定在小小空间’)与胜利的国王在位时间之短两相比较(‘生命虽短,但这英格兰之星活过/辉煌一生’)。那哈里成功之秘钥在于语言之威力,而非事业之正义,可能吗?”
贝特的疑问值得反思,他接着分析:“一开场,教会的代表确认国王已‘改过自新’,由《亨利四世》里的‘野蛮’转为虔诚。他把自身变成一个神学、政治事务和战争理论的大师。两位主教的对话,还引出16世纪因历史上的改革而为人熟知的另一主题:国家扣押教会资产。这促成一笔政治交易:大主教将为国王意图入侵法兰西提供法律依据,作为回报,国王将在教会与议会的财产辩论中支持教会。在随后一场戏里,大主教以冗长的演说,详述先例、宗谱及有关《萨利克法典》适用性的争论,装置起一整套法律依据,这是在为政治目的做伪装。国王的问题只有一句话:‘我可以名正言顺、凭着良心要求这一继承权吗?’他得到了他想听的答案:是的。”
贝特头脑锐敏,笔锋犀利,他认为:“莎士比亚以惯耍阴谋的主教们开场,意在暗示,战争动因更多出于政治实用主义,而非高尚原则。哈里国王对苏格兰人可能伺机入侵不无担心,意识到自己王位不稳,因此有必要处决叛国者剑桥、斯克鲁普和格雷,这场戏表明他仁慈之心与严厉执法兼而有之,把他的外柔内刚展露出来。听了那么多英国自古对法国拥有王权和把网球之辱反弹回去之类的话,人们不禁怀疑,哈里对法开战的真正动机,是受到他父王临终教诲的驱使:‘因此,我的哈里,你的策略是:叫不安分的人忙于对外作战;在外用兵打仗,可以消除他们对往日的记忆。’(《亨利四世》下篇,第四幕第二场)要团结一个分裂的国家莫过于对外用兵。”
贝特归纳道:“至此,对哈尔王子之所以在《亨利四世》中行为放荡一清二楚了,那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游戏,一场作秀之戏。当了国王,他继续玩游戏:第二幕中他对几个叛国者以及阿金库尔战役之后对帽子上戴手套的处理,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戏剧手段,意在展示他具有近乎神奇的魔力,能看穿臣民的灵魂。一个饰演哈里国王的演员,其表演风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把角色的表演才能演到什么程度。在这点上,向凯瑟琳求爱是一个关键:他的表演在多大程度上是魅力、睿智、稚气的尴尬和喜欢权力的合成?(‘可您爱我,就是爱法兰西的朋友,因为我如此钟情法兰西,随便一个村庄,都无法割舍。’【5.2】)要么,哈里真的折服于凯特?”
由贝特所说仔细分析,不知这是否是莎士比亚苦心孤诣的匠心所在:表面看,他塑造了一个英雄的国王战士,有剧中那么大篇幅的史诗颂歌为证,一点不假;但同时,在更深层面上,他刻画的是一个手段高超、将所有人玩于股掌的国王政治家。一方面,他利用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暂时保住教会资产作为交换,得到教会的巨额捐款,使对法开战有了钱财保障;另一方面,他确认自己拥有法国王位的继承权,只为可以名正言顺地远征法兰西,践行父王亨利四世的遗嘱,“对外用兵”,将“一个分裂的”英格兰团结起来。
这是亨利五世的光荣与梦想,还是英国历史上的尴尬瞬间?历史本身不提供答案。
现在,再看“法方”在剧中对英雄国王的巨大反衬作用。这个不复杂,全部透过以揶揄之笔嘲弄法国王太子和大元帅来表现。这里举三个典型例子:
第一个例子。第二幕第四场,法国王宫,国王查理六世下令“立即行动,火速发兵,用精兵良将和防御物资,加强、新修我方战备城镇的防御设施;因为英格兰进攻凶猛,犹如激流吸进一个漩涡。这倒适合我们,我们要深谋远虑,因为恐惧带给我们教训:我们曾被致命低估了的英国人,在我们的战场,留下战败的先例。”王太子不以为然,他自恃法国军力占优,根本没把年轻的英格兰国王放在眼里:
王太子我最崇敬的父王,武装御敌,乃当务之急。因为,即便没有战争或值得在意的公然冲突,一个王国也不该身处和平,如此麻木,而应当维持防御、征募新兵、时刻备战,仿佛战争一触即发。所以,依我看,我们全部出发,巡查法国的病弱环节:我们万不可惊慌失色——不,就好像我们只是听说,英格兰正忙着跳圣灵降临节的莫里斯舞:因为,高贵的陛下,英格兰由一个如此不中用的国王统治,由一个虚荣、善变、浅薄、任性的年轻人如此异想天开地执掌王权,毫不足惧。
第二个例子。第三幕第七场,阿金库尔法军军营,大战在即,王太子、大元帅与奥尔良公爵优哉游哉,以性双关语插科打诨乐此不疲。自夸癖十足的王太子,夸起自己的战马喜不自胜:
王太子 浑身像姜一样火辣。分明就是珀尔修斯的坐骑:它是纯粹的风与火;除了静待骑手翻身上马那一刻,通身找不出半点儿水和土的呆滞。真是一匹宝马良驹,别的破烂马只配叫牲口。
大元帅 的确,殿下,那真是一匹绝世好马。王太子 它是坐骑之王;它的嘶鸣犹如君王下令,它的外观叫人顿生敬意。
奥尔良 别再说了,老弟。
王太子 不,谁若不能从云雀高飞到羔羊归圈入睡,变着花样赞美我的坐骑,便是无才之人。这是个像大海一样流畅表达的话题:把无穷的沙粒变成无数巧辩的舌头,我的马也足够做他们的谈资。它是君王的论题,是王中王的坐骑;世间之人——甭管我们熟悉与否——一见之下,都会把事情放一边,对它啧啧称奇。一次,我写了首十四行诗赞美它,这样开头儿:“大自然的奇迹!”
奥尔良 我听过一首写给情人的十四行诗也这样开头儿。
王太子 那他们模仿了我写给骏马的那首,因为我的马是我的情人。
奥尔良 您的情人很好骑。
王太子 我骑才好;这是对一位独享的好情人再合适不过的赞美。
大元帅 不,我昨天见你的情人把您的背晃得很厉害。
王太子 也许您的情人这么晃。大元帅 我的情人不配笼头。
王太子 啊,兴许她变得老而温顺;您骑着像个爱尔兰步兵,脱掉法国马裤,套上紧身裤。
大元帅 您对骑术很有一套。
王太子 那听从我的警告:这么骑下去,一不留神,就会掉进烂泥。我情愿把我的马当情人。
大元帅 我情愿把我的情人当一匹破烂马。
王太子 听我说,元帅,我情人的头发是天生的。
大元帅 倘若有头母猪当我情人,我也能这么吹牛。
王太子 “狗吐的东西,它掉头就吃;母猪洗净了,还在泥里滚。”什么东西您都能利用。
大元帅 反正我既没把马当情人用,也没用过这类谚语。
第三个例子。第四幕第二场,阿金库尔附近法军营地,大元帅满心以为,只要吹响进军号,“让军号催促将士上马”,法军的强大阵势便足以把英格兰国王“吓瘫在地、俯首称臣”:
大元帅 上马,英勇的贵族们,立刻上马!只要看一眼那边那帮饥饿的穷汉,你们壮观的军阵便足以吸走他们的灵魂,叫他们只剩一副徒有人形的皮囊。没多少活儿,用不着我们都出马;他们病态血管里的血,还不够我们每一把出鞘的短剑沾上一滴,今天,法兰西勇士们的出鞘之剑,将因玩儿不尽兴而收剑入鞘。只要冲他们吹口气,我们的豪勇之气就能把他们掀翻在地。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诸位大人,我们军中侍从、乡民过剩——无事可做,把他们聚拢起来,组成方阵——便足以将这群可鄙的敌人清出战场;我们索性驻足这山脚下作壁上观——只是,我们为荣誉而战,不能这样做。还有什么说的?我们只要稍微卖点劲儿,一切就结束了。
第四幕第五场,阿金库尔战场,两军交手,转瞬间,法军溃败。王太子仰天长啸:“永久的耻辱!——我们干脆刺死自己!”奥尔良公爵惊呼:“这就是那位我们派人去要赎金的国王吗?”大元帅哀叹:“混乱,毁了我们,现在成全我们吧!让我们都把命献给战场。”战役结束,法军大元帅命丧黄泉,奥尔良公爵、波旁公爵等一大批法国贵族成了俘虏,两军阵亡对比,“有一万名法国人被杀死在战场”,而英军阵亡者“不过二十五人”。
显而易见,莎士比亚置历史上真实的阿金库尔一战两军伤亡对比于不顾,在戏里写出如此悬殊的阵亡差距,只为成就亨利五世一世英名:“谁见过,不用计谋,两军交锋,战场上硬碰硬,一方伤亡如此惨重,一方损失微乎其微?”当然,信神的国王不忘把这胜利的荣耀归于上帝:“接受它,上帝,因为它只属于您。”【4.8】
有趣的是,细心的读者/观众不难发现,莎士比亚自始至终从未像嘲弄王太子似的取笑过查理六世,此应恰如著名古典学者蒂利亚德(E. M. W.Tillyard,1889—1965)在其《莎士比亚的历史剧》(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
)一书中猜想的:“因为他是凯瑟琳的父亲,而凯瑟琳在亨利五世死后嫁给欧文·都铎(Owen Tudor, 1400—1461),成为亨利七世(Henry Ⅶ, 1457—1509)的先辈。法国国王讲话总十分庄重。”亨利七世是开启英国都铎王朝(House of Tudor, 1485—1603)的第一任国王,是其继任国王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的父亲,是统治莎士比亚所生活时代的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祖父。回首英法百年战争,英王爱德华三世对法国瓦卢瓦王朝首任国王腓力六世(Philippe Ⅵ,1293—1350)的“克雷西之战”(1346)、“黑王子”爱德华对瓦卢瓦王朝第二任国王约翰二世(JohnⅡ,1319—1364)的“普瓦捷之战”(1356)和亨利五世对法王查理六世的“阿金库尔之战”,三次大战均以寡敌众、以弱胜强,阿金库尔是英格兰盛极到顶的胜利。在莎剧《亨利五世》第二幕第四场,莎士比亚特意透过查理六世的“庄重”之口,赞美亨利五世的祖先如何威震法兰西:“当年克雷西之战惨败,我方所有王公贵族,都成了那个恶名叫威尔士的黑王子爱德华的俘虏,这是永记不忘的奇耻大辱;那时,他那位体壮如山的父亲,站在一座小山上,高居半空,金色阳光照在头顶——看他英雄的儿子,微笑着,看他残害生灵,损毁上帝和法兰西父老历时二十年打造的典范。”
1422年,亨利五世去世。历史的脚印落在阿金库尔战后二十年的1435年,法兰西、英格兰再次决裂,勃艮第公爵开始拒绝与英格兰联盟,拥立查理七世(Charles Ⅶ,1403—1461)为法兰西国王,他只有一个条件:国王必须惩处1419年杀死他父亲(即莎剧《亨利五世》中撮合英法谈判的那位勃艮第公爵)的凶手。
国王更迭,使英法两国的国力、时运发生改变,英格兰到亨利六世(Henry Ⅵ,1421—1471)统治时代的1449年,丢掉了在法国的最后一块领地——诺曼底。爱读古典经文、喜欢编年史的亨利六世,对治国理政、行军打仗毫无兴趣,他不仅把他英雄父亲亨利五世以武力赢得的丰硕战果丧失殆尽,还使整个王国陷入兰开斯特(House of Lancaster)和约克两大王室家族(House of York)之间的血腥内战——“玫瑰战争”(Wars of the Roses, 1455—1485)!
英格兰亨利六世与法兰西查理七世的对决,成为亨利五世与查理六世对决的大反转。法国的戏剧家大可以写一部历史剧《查理七世》来回敬英国人,因为,查理七世是人类战争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百年战争的终结者。
这是历史的诡异吗?历史本身不提供答案。
然而,无论历史还是戏剧,都能在人们需要的时候为现实服务。贝特说:“有许多现代将领在部队冲入敌阵之际,援引圣克里斯品节(Saint Crispin’s day)演说(即亨利五世阿金库尔之战的战前动员)。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将他1944年投拍的电影《亨利五世》献给正把欧洲从纳粹手里解放出来的英、美和其他盟军部队,这是由莎剧改编的军事影片中最著名的一部(据说因丘吉尔坚持,奥利弗将三个叛国者那场戏剪掉——在如此生死攸关的历史时刻,精诚团结乃盟国间当务之急)。哪怕死硬的愤世嫉俗者,当国王向他那群兄弟发表演说时,也发现自己变得爱国了,尤其在电影中,全景镜头和令人振奋的音乐,使这番言辞的效果得到进一步加强。”
或许至少对于英国人,莎剧《亨利五世》永远不过时。
在乔纳森·贝特眼里,亨利国王的征服力主要源于坎特伯雷大主教称之的“美妙的清辞丽句”,“精于辞令是他最伟大的天赋:他善辩,会哄骗,好下令,能鼓舞人心。莎士比亚给他的台词比剧中任何其他角色都多两倍以上”。从诗剧的写作技巧上,莎士比亚让“哈里能在精湛的韵诗和散体的对话之间随意切换,这一点只有哈姆雷特堪与相比”。
由此或不难推断,让亨利国王下令杀战俘,不应是莎士比亚故意为亨利五世最荣耀之军功抹上的名誉污点:阿金库尔,大获全胜的英军在打扫战场,此时,响起“战斗警号”,亨利国王以为“新吹响的战斗警号”表示“四散的法军有了援兵”,故而传令,“每个士兵把手里战俘统统杀掉!”这是第四幕第六场最后一句台词。
切记,切记,第四幕第七场,开场头一句是在“战场另一部分”的弗艾伦的台词:“把看守行李的侍童全杀了!这完全违反交战法则。”明摆着,亨利王下令杀战俘时,法军尚未偷袭英军营帐,并杀掉看守行李的所有侍童,其中包括福斯塔夫的侍童。而且,从高尔与弗艾伦的对白可知,国王的具体命令是叫“每个士兵把俘虏的喉咙割喽”。换言之,亨利王传令杀战俘,绝非似乎占理的残忍报复。若放在今天,国王这一血腥之举乃公然违反保护“战争受难者、战俘和战时平民”的《日内瓦公约》(Geneva convention
)之战争暴行。显然,这份于1950年10月21日生效的国际公约,对莎剧中的亨利五世不具约束力,更束缚不住1415年扬威阿金库尔的这位国王战士。有理由为亨利五世稍感庆幸的是,莎剧《亨利五世》的剧情并未延展到阿金库尔大捷两年之后的1417年,历史上的亨利国王再次远征法国。如前所述,英军在这次征战中,很快攻克下诺曼底(Lower Normandy),随即围困鲁昂(Rouen)。英军兵临城下,成群的妇孺被从鲁昂城强迫驱离,他们饥饿无助,只要亨利国王下令英军放行,便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但亨利五世不准放行!最后,环城壕沟成了这些饿死的可怜妇孺的坟场。
莎剧不具有现代性吗?
事实上,正是从现代视角,贝特认为:“弗艾伦相信打仗要按常规战法,相当于一个思想自由而严守《日内瓦公约》打仗的现代军官。但正是他这种思维模式,把国王道德盔甲上的裂隙暴露出来。把蒙茅斯(Monmouth)的哈里国王比作马其顿(Macedon)的亚历山大大帝,不仅因为二人都是伟大的战士(他们都生在字母带‘M’的地方,两地都有一条贯穿境内的河流,‘两条河里都有鲑鱼’。)还因为‘好比亚历山大在贪杯之下杀了他的朋友克雷塔斯,蒙茅斯的哈里也这样,在脑瓜灵活和明辨是非之下,赶走了那个腆着大肚子穿紧身夹克的胖爵士:他一肚子笑话、风凉话、鬼点子、恶作剧’。这里提醒观众,哈里之伟大是以他杀了福斯塔夫的心为代价。”
这样的国王值得赞美、传颂吗?
显然,现代英国人再也绕不开这个致命的问题。恰如贝特所说:“不仅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的战时电影,还有肯尼斯·布莱纳(Kenneth Branagh)摄于1989年、更犀利描绘阿金库尔之战的电影,也引人注目地把杀法军战俘一事删去了。对于弗艾伦,法军杀死那些孩子和行李看守人,‘完全违反交战法则’。高尔回答,既然法国人坏了规矩,英国人只能照着来,‘所以,国王下令每个士兵把俘虏的喉咙割喽,理所当然。啊,好一个英勇的国王!’然而,戏文写得一清二楚,哈里国王下令杀死那些战俘,是在闻听随军平民遭攻击之前。即刻杀死战俘的理由是,每一个幸存的士兵都需应对法国援军的到来。这是个实用的决策,既谈不上英勇,也与正当无关。稍早在哈弗勒尔也是这样:虽说只是威胁,并未付诸行动,但强奸少女和屠戮无辜市民的想法,无法令人一下子联想起‘英勇’或‘理所当然’之类的字眼儿。”
诚然,作为亨利五世和莎士比亚的后代同胞,生于1907年的奥利弗和生于1960年的布莱纳,这两位现代英国人的做法是在为圣人讳!不过,杀战俘这件事,一来不能怪活在伊丽莎白时代靠写戏挣钱的莎士比亚把它赫然写出,二来还可以拿今人的后见之明替莎士比亚做道德升华,说他这样写乃出于国际人道主义精神,是不为尊者讳!但事实上,莎士比亚可能真没想这么多,他只想以诗剧形式为亨利五世写一部英雄史诗急就章。结果,“英雄史”削弱了“国王戏”的戏剧性。或许,莎士比亚对此心知肚明。
其实,对这一点,美国莎学家托马斯·肯尼(Thomas Kenny)早已看清楚,他在一个半世纪之前出版的《莎士比亚的生活与天才》(Life and Genius of Shakespeare
,1864)一书中,即提出:“莎士比亚对国家和个人生活的态度在《亨利五世》中有目共睹。在莎士比亚的其他剧作中,这种情况并不存在,但我们无法把该剧同他那些天才的伟大作品剥离开。从戏剧表现生活这个角度来看,该剧在广泛性、多样性、戏剧深度和真实性等多方面及想象的力度上,肯定逊于那些著名悲剧,甚至连那几部混合剧都比不上。剧中没一段堪称技法纯熟、深入刻画人物、情感的描写,这说明莎士比亚对题材的处理并不完满。这是一部英雄史,对它做史诗式或抒情性的处理才最有效。但这是一部戏剧,假如把亨利五世塑造成一个完美的、极易被理解的人物,那便失去了戏剧性。描写伟大人物、伟大业绩的史诗自应如此,但戏剧不应受这些因素影响。在剧作中,我们理应见到搅在情感冲突中的戏剧人物。我们知道我们的本性中也存在这种因素,只不过这种存在既久远又潜在。史诗这类叙事文体主要为唤起我们的崇敬感,而戏剧则应以表现生活作用于我们的同情心。《亨利五世》正是这样一部戏剧:不表现伟大情感,只表现重大事件。因此,它当然获得最强的戏剧生命。”莎剧《亨利五世》的确“只”在“表现”阿金库尔之战这一“重大事件”,且由此塑造一位理想的完美国王。但显然,它“最强的戏剧生命”似乎也只源于英国人的爱国主义。
由此,不难看出,在这一点上,倒是托马斯·肯尼的著名前辈,英国散文家、评论家威廉·赫兹里特(William Hazlitt, 1778—1830)看得更为透辟,他在其《莎士比亚戏剧人物论》(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
,1817)中犀利地指出:“亨利五世是英国人极为敬仰的民族英雄,也是莎士比亚最青睐的君王。因此,莎士比亚极力为他的行为辩护,写他性格中好的一面,称他‘善良民众的国王’。可他不配享此名誉。他爱打仗,喜欢跟下流人交朋友;他粗鲁放荡,有野心;除了干坏事儿,别无所为。他的个人生活有害健康,他过着一种无人管束的浪荡生活。在公共事务上,他只懂强权,没什么是非标准。他以对宗教伪装的虔诚和对大主教的劝诫遮掩是非。他并未因环境、地位之改变而改变自己的生活信条。他在盖德山的冒险恰是他阿金库尔生涯的前奏,只不过没有流血。福斯塔夫放纵暴虐的罪恶,同教会为保住财产而以王位继承权为由替国王大肆敛财和谋杀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莎士比亚让坎特伯雷大主教讲出国王发动战争的背后动因。亨利因不懂如何治国理政,决定向邻国开战。他在国内尚未坐稳王座,又不知如何掌控刚刚到手的偌大权力,便向法国要求继承王位。动武是他的看家本领。”亨利五世是怎样一个国王呢?
简言之,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哈里”,并非英国历史里的“亨利”!
①此处尤其指在英法百年战争中,黑王子率英军分别于1346年、1356年两次击败法军,取得“克雷西之战”(the Battle of Crecy)和“普瓦捷之战”(the Battle of Poitiers)的胜利。
② 圣灵降临节(Whitsun),也称五旬节(Pentecost),是复活节后的第七个礼拜天。莫里斯舞(Morrisdance),古老的英格兰民间舞蹈,由男性佩戴铃铛表演,有小提琴、六角手风琴等伴奏,舞者通常代表民间传说中的角色。据说,这一舞蹈是由冈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从曾统治西班牙的摩尔人(即当时的摩尔王国)那里传回英格兰。
③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宇宙由风(空气)、火、水、土四大元素构成。风与火清纯上扬,水与土浑浊下沉。
④以“云雀高飞”代表早晨,以“羔羊归栏”代表晚上,意思是:从早到晚一整天。
⑤流畅表达的主题(fluent theme),修辞学术语。梁实秋译为“像海洋一般广阔的题材”。另有译为“像海洋一般滔滔不绝的主题”。
⑥奥尔良公爵此句暗含性意味。
⑦言下之意:我的情人是女人,不是马。
⑧法国人穿马裤(宽松的灯笼裤),爱尔兰人穿紧身裤。因前边提及像爱尔兰步兵,故要脱了法国马裤,换上爱尔兰紧身裤(意即裸腿)。
⑨此句或具双关意:您对妓女很有一套。
⑩烂泥(foul bogs),或暗指染上性病的阴道。
⑪此为大元帅对王太子前边所说“别的破烂马只配叫牲口”的回应。“破烂马”在此指“妓女”。
⑫此处暗指大元帅的情妇因身染梅毒掉光头发,只能戴假发。
⑬ 此句原为法语:“le chien est retourne a son propre vomissement, et la trule lavee au bourbier.”即英文:“The dog is returned to his own vomit, and the washed sow to the mire.”此处应是化用《圣经》,参见《新约·彼得后书》2·22:“The dog is turned to his own vomit again; and the sow that was washed to her wallowing in the mire.”(国王版《圣经》)中文为:“狗回头吃它吐出来的东西,或是猪洗干净了,又回到泥里打滚。”
⑭法军大元帅以“那帮饥饿的穷汉”代指英军。
⑮参见《旧约·以赛亚书》40·24:“他们像幼小的植物,/刚抽芽长根。/上主只一吹,便都干枯;/旋风一起,他们就像麦秸被吹散了。”
⑯即1346年8月26日的“克雷西之战”,英王爱德华三世大胜法军。
⑰“黑王子”爱德华的绰号源于他作战时惯穿一身黑色盔甲,并非因其皮肤黝黑。据记载,“黑王子”面色白皙,一双蓝眼睛,头发淡色。
⑱爱德华三世身材魁梧,像一座小山。此处或暗指爱德华三世出生在多山的威尔士。
⑲指历时二十年造就的法兰西一代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