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彦君 于 佳 郭芳芳
(1.海南大学旅游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2.东北财经大学旅游与酒店管理学院,辽宁大连 116025)
“那一月,我倾尽全部的心情,看天气变幻,见湖水斑斓/那一年,我尝尽本命的铅华,总结陈词时却依旧笑靥如花/这一世,我脚下的路会通向何方?继续寻找……”这是2007年某游客写在西藏拉萨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上的文字。作为一个努力将历史、文化、宗教、传说乃至浪漫故事等元素加以杂糅以创造一个独特的、地标性就餐体验场所的特色餐厅,玛吉阿米因拥有大量的留言簿而受到入藏游客的青睐。当留言簿上这些以诗性语言诉说情感的文字呈现在游客面前时,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唤起作用,激发游客的书写和倾诉欲望。借助于留言簿,书写者往往定格某一瞬间最真实的感受,并以鲜明而富有情感魅力的语言呈现了某种情愫,或再现着某种感人的场景,从而使留言簿本身拥有了独立的景观价值。正如Dann(1996)所言,相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留言簿,旅游情境中的留言簿因脱离了惯常环境而带有更强烈的自由表述的性质,构成“旅途中的文字和视觉媒介”,被旅途中的人们所消费。在这个意义上,这些文字虽然书写的是游客的话语,但本质上也构成了游客的一种语言形式。这种语言形式与话语意涵之间因体验者的适时在场而达到了统一,从而共同异化成为与情境相融合的一种特殊景观形式。这一现象使得旅游情境中的留言簿的话语形式和内容成为透视旅游体验的重要视角,也使得留言簿成为旅游体验研究的重要材料,并因此有可能将以往的旅游体验研究拓展至话语理论的疆界当中,从而使旅游体验研究获得更为广泛而深刻的洞察力。
话语(discourse)作为一种社会性的符号存在形式,在社会建构当中具有重要意义,这一点甚至引发了西方语言学和微观社会学理论的话语转向,从而使“话语”作为重要的关键词溢出于语言学和语言哲学领域而被人文社会科学等其他学科广泛应用。然而,到目前为止,学界对“话语”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广为接受的定义。实际上,由于“话语”这一术语已经被广泛使用甚至滥用,要想对它加以定义几乎不太可能(Mills,2004)。不过,人们往往借由对话语和语言的比较来获得对话语的一般性认识。根据诠释学家利科(1987)的观点,话语具有时间性、主体性、指向性及信息的交换性,作为一种情境性交流形式,话语实现了一种语言的功能。
纵观话语理论的发展,巴赫金、奥斯汀、福柯和哈贝马斯对20世纪西方话语理论影响重大。他们从不同角度展开了话语理论研究的立体向度和具体形态。巴赫金从对个人主观主义语言观的分析和批判开始做语言哲学的反思,在本体论层面探讨语言的特征,认为对话性是话语的本质属性(Paul,1973),因此,巴赫金(1998a)的超语言思想被看作西方“话语理论的诞生”。在此基础上,奥斯汀则从话语与行为的关联来构建其话语理论,根据话语的行为性,提出了说话就是做事的著名话语理论命题,以及施行话语、语力等重要范畴;而法国思想家福柯在奥斯汀观点的基础上,发现话语对话与行事过程中的权力控制,在此意义上,福柯认为,人将自己作为一个自由意志的主体是虚妄的,据此,有人将福柯的话语理论概括为“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人”(赵一凡,1996)。哈贝马斯(1989)的话语理论则是针对福柯的泛权力化的话语理论而提出,并将其视为权力的概念,区分为两部分内容,即规范与权力,二者是非强制与强制、共识与权力的关系。
近年来,国内旅游学术界对旅游世界所涉及的话语问题的研究,可从冯捷蕴(2010;2011;2014)的文章窥见一斑,总体上还处在起步阶段(樊友猛 等,2016;田海龙 等,2008)。田海龙(2012)认为,学界当前基于话语理论的旅游研究主要集中于话语与旅游网站、话语与旅游服务、话语与旅游景点、话语与旅游营销等4个主题,并针对相关的旅游文本展开研究,其问题所指均为企业层面,而没有从旅游行动者角度来研究主客关系中的话语问题。事实上,正如Foucault(1972)所说的“话语之外一无所有”那样,游客的话语也无处不在。自旅游者踏上旅程开始,话语已经成为旅游体验中一种重要的表意实践,同时也展现了一种独特的话语样式。然而,就目前的研究状况来看,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直以来国内旅游学术界对旅游情境中的话语所展开的研究,并未将这种情境性的话语作为独立的研究对象,更没有将研究的理论诉求锁定于探索旅游情境中的话语的独特性这一点上。
不同于以往出于向游客提供完善的解说系统而对旅游服务者展开的话语研究,本文将研究的着眼点转向情境体验中的游客话语实践。事实上,游客的话语实践有多种形式。从本文的研究目的出发,可以大体上区别为两种比较典型的话语实践形式,一种是游客间或游客与所遭遇的其他各类情境角色主体之间面对面的对话与交流;另一种则是自身独白型的话语形式。作为以本文形式存在的玛吉阿米留言簿,即为后一种游客话语实践形式。就其存在状态而言,它们是一种被视觉媒介编码了的信息(Hawthorn,1992)。显然,这种话语实践形式不同于直接诉诸听觉器官的对话,也并非被听觉媒介编码的信息,而是为某种特定的群体和读者写作或者记录的具有单向对话性质的文本,这种文本的对话性可能是隐含的,或是深层次的,存在于一个更广阔的视野中(刘晗,2017)。
值得特别说明的是,在旅游世界,留言簿这种以文本形式存在的话语实践,若从一般语言学的角度来考察,它已经失去了“在场性”这一为符号互动论所强调的重要特质。然而,在本文所展开以及后续将要持续进行的针对玛吉阿米留言簿的考察当中,并不是将留言簿的话语实践与游客的在场体验截然分开。恰恰相反,本文的研究特色体现在,对留言簿话语内容的理解以及相关范畴的概念化,无不致力于将留言簿置于游客西藏旅游体验的总体背景和具体情境下,强调游客在留言簿话语实践的具体情境中对其个人情感、意志和认知体验的反身索引性。这种基于体验视角对玛吉阿米留言簿展开的话语分析,是对Cohen(1979)所提出的旅游是体验这一基本观点的深化,也呼应了一些研究者对旅游体验所做的理论探讨(MacCannell,1973;王宁,1999;谢彦君,2005;谢彦君,2010;朱竑 等,2009;朱竑 等,2011;徐红罡 等,2012;徐红罡 等,2015;崔庆明 等,2014)。根据这一研究宗旨,本研究将语言学的话语理论引入西藏旅游体验研究领域,并以拉萨玛吉阿米餐厅作为案例地,将留言簿作为分析对象,结合符号互动理论,考察西藏旅游体验对游客情感建构、社会关系建构的影响,以期进一步丰富旅游体验的相关理论。
在拉萨八廓街的东南角有一处知名度极高的“网红”餐厅——玛吉阿米(MAKYE AME)。蔡智恒(2009)曾在其中篇小说《回眸》中如此描述:玛吉阿米是一间藏式小酒馆,在八廓街的东南角。周围都是白色藏式建筑,只有这座两层小楼被涂成黄色,而酒馆就设在二楼。我们在第一次实地调研时,发现玛吉阿米是一个深得游客认同的“游客之家”,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大量旅游者,大家在此拍照、用餐、聊天,氛围十分融洽。在餐厅的橱窗上堆有大量32开本大小的留言簿,上面书写着来自世界各地旅游者的心情和感受,尤以国内旅游者的留言居多。
“我喜欢留言簿这种自然古朴的样子。它让我有亲近感。看着大家在上边的留言,我也产生了想写的冲动。”一位正在书写的游客面对调查者的询问,这样回答。可以想见,这里的留言簿为游客提供了一个抒发情感、表达观点的平台。对于旅游者来说,玛吉阿米餐厅以及留言簿是游客让自己的思想再度回返于旅游世界并产生连带性情感反响的一个转换机制。在这种“陌生人”的环境下,由于脱离了日常制度性的约束,游客获得了某种心理安全机制上的解放。正如特纳(2016)在《象征之林》中提到的那样,当人们不是在扮演制度化的角色时,就能很好地成为“自我”。因此,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这一独特的书写文本,经由西藏、拉萨、八廓街这一系列特殊地理空间单元的概念性限定,借助于绵延的历史和神奇的传说所建构的弥漫性烘托氛围,而成为置身其中的游客书写欲望的唤起因素。他们借助书写,在某种时空交错感当中成就了当下的自我。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的这一特点,使其成为本研究试图洞察旅游者在西藏旅游体验的重要材料。
留言簿是关于一段时间的记录(Breakwell et al.,2007),而玛吉阿米餐厅的留言簿则是游客在西藏旅游期间所形成的文本记录的一种特殊载体。对于能否将留言簿作为研究对象,Poria(2006)的观点是,留言簿允许研究者在自然情境下对旅游者的行为进行研究,理解其旅游体验。同时,留言簿也可以被视为“自我揭露”和“诚实”的研究工具(Breakwell et al.,2007),有助于探索特定领域的情感和私人互动(Wilkins,1993)。此前,已有一些研究者结合具体案例地的留言簿展开研究,如Noy(2008)借助以色列和耶路撒冷遗产地的留言簿来分析游客的行为与体验,并认为,由游客制作的留言簿不仅可以承担表演的符号状态,而且还应该视为旅游审美和旅游符号学的有机组成部分。Andriotis(2009)通过留言簿来研究宗教旅游地的本真性体验,从中提炼出精神、文化、环境、世俗和教育等5个核心要素,并指出留言内容具有反省性和自然性,为游客提供了创造性地公开表达其体验的机会。这些研究都从方法论的角度证实了留言簿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作为一种新颖的数据源的潜在用途。
本研究将玛吉阿米餐厅作为入藏游客的情感驿站,将游客留言簿作为游客在场体验所引发的书写情感的特殊载体,并假设这种书写实践与其旅游在场体验高度关联,留言簿的文字则构成游客当下情感体验的集中体现。在这种探索过程中,问题的焦点在于,游客在西藏这样一个与其日常生活环境迥异的地方,留言簿的书写实践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很多来到玛吉阿米餐厅的游客都乐于在留言簿上写上数行文字?换言之,从本体论上来说,游客书写留言簿到底是一种什么行为?从书写的内容上来考察,游客的这种情感体验具有什么属性?
本研究的实地调研是整个西藏旅游体验研究项目的一部分,调研人员于2018年8月20日—29日在玛吉阿米餐厅进行了为期10天的专题实地调查。在征得餐厅经营者的同意后,以随机抽样的方式对餐厅2000年—2018年的部分留言簿进行拍照,共得到2439张翻拍照片。同时利用参与型实地观察法对餐厅内的物理环境及动态情境变化进行了深描,对餐厅经营者进行了访谈,了解玛吉阿米餐厅的建立时间、经营理念、文化故事,并努力探究其他有关留言簿的信息。
在对文本数据进行清洗时,剔除了内容过于简单和空洞、标注时间不完整、单纯祝福性或广告式的留言。经过筛选,将200篇与主题相关的留言文本作为有效的分析单位。经过初步统计,留言者跨越全国34个省级行政区域,包括港澳台等地区的游客。然后,进一步从中随机抽取150篇留言文本进行定性分析,余下的50篇用作饱和度检验的预备资料。为了保证价值中立,在编码阶段由两位研究人员分别独立完成编码,对于不一致的编码结果进行二次编码,直至达成共识。
针对150份留言簿文本材料所进行的编码过程,依据开放式编码、轴心式编码和选择式编码3个环节展开。开放式编码的目的是从众多的原始语句中概括/识别出具有独立意义的表意单元作为符码。在这个过程当中,本着尽可能贴近经验元素的原则,凡能从材料中直接提取出来作为原话符码的,就使用原话符码;若不能,就总结提炼出建构代码作为符码。对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的文本资料经过两次独立编码和反复比较、修正后,最终确定1031个开放式符码。由于这些符码明确展现出不同的意义指称和属性,分别属于不同的维度,因此,又进一步根据这些开放式符码之间的概念性联系,将其划归到不同的维度之下,形成28个亚类属,分别为时间节点、事件节点、发话者、受话者、意愿、梦想、期望、动机、愿景、意象、身体反应、行为表现、同行人数、旅伴类型、外空间、内空间、距离、空间移动、交通工具、自然场景、人文场景、目的地认知、客源地认知、认知路径、情绪体验、情感体验、表达方式、表现手法等。
进一步审视这28个亚类属,不难发现,各类属之间还有不同程度的类同关系或结构关联,说明还存在进一步加以归并的可能性。因此,在轴心式编码阶段,这28个亚类属被进一步合并为10个主类属,即时间节点、对话者、心理动机、身体阈限、旅伴关系、空间跨度、旅游场景、认知过程、情感体验、情感表达(见表1)。
表1 玛吉阿米留言簿编码过程示例
表1(续)
开放式编码轴心式编码及范畴化开放式符码亚类属[亚范畴]类属[主范畴]平静(3);喜欢(8);宁静;惊叹;惊讶;合不拢嘴;兴奋(3);高兴;并不高兴;奇怪;勉强兴奋;不太喜欢;无助;可惜;激动;开心;涌动;冲动;心情乱乱的;复杂;怨恨情绪体验(32)留恋;遗憾(2);挽留;感动(2);难忘;关爱;理解;幸运;孤独;不想走;敬佩;快乐(2);不想回(2);孤单;庆幸;感激(2);牵挂;感谢(5);佩服;痛苦;感动;舍不得;舍得;忍不住;想哭情感体验(34)情感体验[情感依恋](66)再现客观(叙述、描写);表现主观(议论、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托物言志、直抒胸臆)表达方式(7)联想(想起周庄的三毛茶楼);想象(那个如玛吉阿米的女子,果真如月光一样吗?那个叫作“仓央嘉措”的男子是否如传说中那么深情?);类比(即使在大街上闲待着都感觉很惬意,有点我在澳大利亚的感觉);拟人(布达拉宫、八角街,你们舍得我吗?);象征(灵魂在寺庙的酥油灯里长明);对比(欧洲与西藏);比喻(在佛祖的面前自己就像一个出生般的婴儿一样纯洁);比较;反问;移情表现手法(10)情感表达[情感表白](17)
注:1.()内的数字表示其在留言簿文本中出现的符码个数;[]内为概念化所形成的范畴表2同。2.受版面所限,表中省略了“时间节点”“空间跨度”和“旅游场景”等3个对应的原始符码过多的主类属。
资料来源:据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原始文本整理。
为了在类属与原始符码之间建立起可以概括现象本质、特征和联系的相关范畴,在轴心式编码阶段,还伴随着一个概念化过程,目标是发展出可以进一步作为范畴加以使用的概念或构念。通过不断将各个类属与原始文本和开放式符码的主题进行反复的回返式分析、比较与关联,发现留言簿文本资料呈现了诸多与各个类属相呼应的潜在概念或构念,即逐渐生成的各个范畴。当一系列范畴逐渐通过这一过程确立起来之后,文本材料的核心故事线也逐渐浮现出来。最终,一个关键性的核心类属以及相应的核心范畴也逐渐从原始文本资料以及相关范畴的关联中得以确立,即作为核心类属的“情感表达”与核心范畴的“情感表白”,这就是选择性编码的结果。
通观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的内容构成和总体情感表达倾向,我们将“情感表白”作为贯通留言簿全部书写实践的核心范畴或总故事线,而10个主类属与相应的范畴则自然成为理解“情感表白”这一核心范畴的结构性维度。借助核心范畴与主范畴、亚范畴之间的自然关联,核心范畴“情感表白”获得了与原始文本资料之间的回返式贯通,从而为生成理论模型建立了客观的解释依据。据此,本文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游客在留言簿上的书写行为是一种特定场域诱发的情感表白,其目的是为了表现独特的内心世界并重构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为了使这个理论过程的内在逻辑更加坚实,下面再进一步对玛吉阿米留言簿的“情感表白”诉求加以分析和讨论。
表2 玛吉阿米留言簿轴心式编码、选择式编码汇总表
资料来源:据表1及省略的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编码结果汇总整理。
通过对余下的50篇文本做饱和度检验,并没有产生新的类属和范畴,这说明前述编码已经达到饱和。说明从留言簿文本材料所获得的主范畴和亚范畴的类属关系是可信而充分的,这些范畴对“情感表白”的解释力也明晰可见,从而使“情感表白诉求”成为拉萨玛吉阿米留言簿游客话语实践的核心解释。从中可见,玛吉阿米留言簿所展现的不止于书写内容,更为重要的是隐藏于文字背后的情感世界。
相对于日常生活世界,旅游世界中的游客体验算得上是个体日常社会伦理的一次脱嵌历险,他/她在一定程度上也许会因此而获得伦理意义上的解放。就入藏游客而言,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的匿名书写、单向倾诉和浪漫索引,进一步强化了游客书写实践的“情感表白”意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游客在留言簿上的书写行为看作是一种特定场域诱发的情感表白诉求,其目的是为了表现独特的内心世界并重构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通过这种情感表白实践,游客与旅游目的地形成了独特的关系空间(拉斯姆森,2003;德波顿,2004)。在玛吉阿米,正如利科(1987)所言,书写保存了话语,形成了一个有益于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档案。玛吉阿米餐厅曾将其部分留言簿结集出版供更多的潜在游客作视觉消费和情感回忆,这一事实足以证实利科的观点。
在这种情感表白的书写实践中,话语内容是游客的主观内心世界,而话语形式则符合语用学上的“表达式”交往模式(哈贝马斯,1989)。这种交往模式的主题是单向地说出言说者的内心意向,其有效性体现在可领会性和真诚性两个方面。旅游世界中的留言簿被大众消费的真正原因也在于它的真诚性,它能使每一个感同身受的读者产生共情和移情反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承载大量情感表白性信息的玛吉阿米留言簿也便拥有了景观的属性,而被凝视的玛吉阿米餐厅也因此构成入藏游客消费或体验留言簿文化的场所。
4.2.1 留言簿书写者情感表白的类属模型及其解释
从留言簿中浮现出来的10个主类属,每一个都承载着留言簿书写者的行动意向,表征着留言簿书写者的行为本质。根据前文的选择性编码结果,作为留言簿核心范畴的情感表白,可以通过对话者、空间跨度、心理动机、认知过程、情感体验以及情感表达这6个主类属及其延展出来的主范畴来加以支撑,并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解释。
(1) 对话者的独白式话语关系
通常意义上的交往,其话语主体均包括说话者和受话者两个角色。巴赫金(1998b)指出,所有的文本都有主体、作者,在表征人的思想和价值存在的话语与文本中,主体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物体,这样,对文本或话语的理解才能在主体间有效展开。但在留言簿的话语实践中,它的受话者分为物与人,而人又分为自我和他人。如果依据巴赫金的话语理论,似乎不能解释这种特殊情况,然而,在旅游世界的确存在此种现象:游客尤其是沉浸在情境中的游客很容易会将物作为情感表白的对象或受话者。在玛吉阿米留言簿的文本材料中就频繁出现“布达拉宫”“玛吉阿米”“雪山”以及“西藏”等受话者,游客显然是将这些物性元素做了拟人化的想象,并在此基础上将其作为情感表白对象。因此,在一般的话语理论中,对话的主体一般是人,话语形式具有应答性,而在旅游情境中,不仅有双向的对话(王莹 等,2010),也有单向的诉说;对话主体不仅是人,也可以是拟人化的物,且在物的维度上,单向诉说的话语形式已经不再具备应答性,其实质是发话者的思想在物的层面的投射。但是,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涵盖在巴赫金话语理论的“对话性”的大框架内(见图1)。
图1 旅游话语中的主体间性图注:作者自绘。
不同的主体之间拥有不同的话语,甚至在表达同一个话题或者含义时,说话者在面对不同的言说对象时也会采取不同的说话方式和话语手段,这在旅游过程中也呈现出一致的特点。无论是对人还是物的表白,都是以“我”为中心,这说明了表白话语主体的中心性。不过,通过对玛吉阿米留言簿所载不同主体间的话语实践的分析,发现在这种情感表白形式的话语实践中,发话者在面对人和物的时候,其表白内容并不一样。根据表白内容的差异,还可从材料中进一步分别抽象出“反思性表白”“互动性表白”和“具象性表白”来表现对“自我”“他人”和“物”的表白。反思性表白是发话者对自己的过往或人生经历的总结,不同于直接认识,这是一种间接认识自己的表现;互动性表白是对“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思考与抒发;具象性表白是通过描写旅游地具体的物象以表现“自我”的主观感知。除了上述3种类型的表白之外,实质上每一发话者与受话者之间的对话还包含意向性表白,如对自我的表白中,会有诸如“希望我自己考上研究生”“一年平安顺利”等;对物的表白中,会有“希望布达拉宫老爷爷保佑这里的人民幸福安康”。从程度上来说,对自我的表白是最深刻的,具有自我剖析的性质,其次是互动性表白,最后是具象性表白(见表3)。
表3 不同主体的表白内容编码
进一步,反观这些表白话语的受话者,在留言簿中会有“你”和“你们”“他们”之别,而这些区别皆存在于“人”维度下的“他人”之中,与“自我”和“物”无关。从中可以推断出,游客情感表白的话语差异也和对话者的数量有关系,即个体与集体的区别。为了验证这一点,我们将留言簿中有关个体/集体的表白话语做进一步开放式编码和轴心式编码,结果如表4所示。
如表4所示,根据受话者是个人还是集体的形式,归纳出两种不同的表白,即聚焦性表白和公众性表白。二者分别在情感、受众和深度上呈现不同的特征:聚焦性表白的受众是个体,因为个体的独特性,所以在情感上是正向和负向兼而有之,有时候也可能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因此,这种表白必然是浸入式的和深入的;与聚焦性表白相对,公众性表白的受众是公众,在情感上皆为正向的,在深度上是表面的和肤浅的。对比留言簿中的这两种不同表白方式,能够唤起受众更多视觉和心理消费的是聚焦性表白,缘于其自身所具有的丰富而细腻的情感。
表4 个体/集体表白话语编码分析
(2) 心理动机上的情感乌托邦取向
入藏游客往往在出行前都呈现出明显而强烈的心理意向,它们构成了前往西藏旅游的根本动力。通常,意向(intention)是行动者对待或处理某事物的意识活动,表现为欲望、愿望、希望或谋虑等行为反应倾向,属于对行为的内在意识过程,具有正向和负向两个指向(林崇德,2003)。一般地,游客还未踏上旅游目的地,便已经在心理上建立起与旅游目的地之间的联系。在西藏,这一点尤其表现为突出的情感乌托邦现象。观察留言簿上那些与意愿、梦想、期望、动机、愿景和意象等亚类属相关联的符码和原始文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游客表现出强烈的重游意愿,存在显著的情感凝视并怀有明确的情感愿景,对旅游目的地的意象建构也带有明显的浪漫化倾向。这表明,旅游目的地越是难以企及,游客就越会在内心进行幻想,形成乌托邦想象。对西藏而言,玛吉阿米留言簿文本中浮现的“距离”维度表明,无论是空间距离还是心理距离,在游客看来,西藏都是遥远的。甚至当游客已经踏足西藏的土地,仍认为是在做梦,并不能或不愿完全从幻想中脱离出来,这都源于游客给自己在内心深处构建了一个吹弹不破的、完美无瑕的“乌托邦”。这种情感乌托邦现象的产生或是改变,会影响人们的内在感受和情感,恰如勒维斯等所做的“图片试验”,表明各意向要素之间(意向、情感、感受)在表现上具有相互统一性(1)士气与管理——士气心理学,百度阅读.2016.10.16.。
(3) 情感体验中的情感依恋倾向
话语或者言语交流其实是一种生活或情感体验的交流,有时候这种情感意义甚至比话语的字面意义更为丰富而重要,形成“情感语力(2)“语力”一词是由英国语言哲学家奥斯汀提出,是由话语施事行为所体现的说者的交际意图,也即话语在具体交际场所中所发挥的特定功能。”(刘晗,2017)。在旅游世界,表白性话语具有突出的情感依恋倾向,这在情感体验和情绪体验两个维度上都有所展现,二者共同构成了表白话语的整体基调和氛围。在本文出现的符码中,无论情感还是情绪,都有积极和消极之分,抑或处于连续统的两级,表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或情感,如爱恨交织、遗憾与兴奋等,展示了情绪与情感的丰富内涵。但就其总体倾向而言,还是呈现了十分明显的对西藏这一旅游目的地的情感依恋色彩。
美国心理学家Krech、Crutch-field和Livson在分析情绪的类型时提出了4种情绪:原始情绪、与感觉刺激有关的情绪、与自我评价有关的情绪、与别人有关的情绪(梁宁建,2006)。这些情绪类型在玛吉阿米留言簿的话语实践中也有所体现:在这些文本中,经常有游客会将其面对自然/人文景观的时候所产生的与感觉刺激有关的情绪描述出来,如震撼、神圣、神秘、美丽、惊叹等;在面对自我评价时,会产生内疚与悔恨、不安与平静等对自己行为与各种行为标准之间关系的直觉与评价;在面对与别人有关的情绪时,包括由自己与别人的关系引起并指向别人的情绪,如爱、恨等。由此可见,在玛吉阿米留言簿的表白话语中,有关情绪/情感体验的词汇覆盖了基本的情绪/情感分类,无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都是深刻的“情感体验”的一部分。所有这些积极的、消极的或是复杂的情绪/情感,由于均关联至游客的在场体验,并且频繁地展现出“留恋”“不想走”等情感意向,因此凸显了表白话语主体的情感依恋特征。这种情感依恋弥漫于表白话语的字里行间,为确立玛吉阿米留言簿的表白诉求奠定了整体的基调和氛围。同时,它也是表白的目标,可借以抒发游客潜在的情感,因此,情感依恋在这里扮演着双重的角色:工具性角色和目的性角色。
(4) 认知过程中的极化认知倾向
对西藏的现实认知是游客通过具身行为对旅游目的地的“景观”或“场景”等客观存在形成的主观映像。不同的具身认知路径,会形成不同的主观反映,因此也会有不同的认知结果。在玛吉阿米留言簿的话语实践中,这种认知过程中的主观反映主要涉及3个维度上的内容:目的地认知、客源地认知和认知路径。从各维度的符码数量来看,目的地认知及认知路径的内容占据明显的优势,这说明,游客心目中在场认知的分量要显著大于客源地认知,这从侧面反映了客源地认知主要是作为目的地认知的参照系而存在。这种参照系是以异地性的特质作用于游客的认知机制,从而成了决定留言簿中游客表白话语特质的最重要外在因素。它不仅使留言簿的单向倾诉在根本上有别于日常生活中的表白,而且以明显的情态或情境索引性使游客的这种表白成为旅游者在场体验的一种自然延伸。这种空间上的阈限特质使留言簿中的情感表白在表白的主体、情感取向和内容构成上都具有明显的旅游特征。在玛吉阿米留言簿的文本中出现的大量支撑异地范畴的符码,就是留言簿中游客表白性话语具有异地性特质的确定性表征。比较“目的地认知”和“客源地认知”两个维度的符码发现,二者在内容上近乎呈相反的语义,如“陌生与熟悉”“放松与压抑”“净化心灵与浮躁、喧嚣”,从中可以看出异地性特质对留言簿书写者情感表白的心理影响。从文本信息来看,很多来西藏的游客在动机上是出于对客源地的一种“逃逸”:暂时性地逃离其对客源地日常生活世界的负面认知。从编码结果来看,大部分游客在“目的地认知”维度上的主观反映是正向的、愉悦的,主要呈现一种正向认知;就“客源地认知”来看,则基本以负面描述为主,呈现一种显著的“负向认知”。这一框架显然呼应了理论界历来所主张的日常生活世界与非惯常环境的旅游世界的二元对立和统一关系。
在游客与旅游目的地互动的过程当中,景观是游客体验的现实凭借,是地方文化的可视载体,是意义和象征的中心(周尚意 等,2010),并向游客身份的“他者”传达“我”的符号含义(Mitchell,2000)。在西藏旅游的过程当中,景观是地方性的呈现,是吸引游客的核心吸引物,因此通常以场景的形式被不断地加以组织、重构,并形成了一个包容着自然场景和文化场景的巨系统。其中,文化场景有世俗场景和宗教场景之分。在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上,这些场景也成为表白话语经常提及的具象内容。在游客心目中,这些场景通过接触、感受乃至唤起游客的激动情绪,最终构成了游客心目中既丰富多彩又高度浓缩了的形象,它不仅仅是感知、记忆的结果,而且还打上了感知主体的情感烙印,是综合了生活中无数单一经验之后,经过抉择和取舍而形成的。
(5) 空间跨度所形成的穿越感
西藏的自然、气候、文化、民族特征等,都与我国其他地区有着极大的反差,而这种差异也正是旅游的魅力所在。不过,游客一旦来到旅游目的地这个“非惯常环境”,就开始与过去生活的空间建立起动态的联结。正如心理学家德塞尔托论及“空间实践”时曾比喻:纽约世贸中心的电梯将人变成窥视者,逃离日常生活,建立距离,像上帝一样阅读世界(De Certeau,1988)。从留言簿上看,大部分游客倾向于将自己所属的客源地标示出来,其背后的意向是通过空间的确认来强化由旅游目的地与客源地这二者所建立的跨度感。从游客标示的客源地名称及相关的描述来看,有着明显的倾向:物理空间跨度是遥远的,长距离的,其心理空间跨度也是如此,且与物理空间跨度有着同一的指向。在这种情况下,空间跨度所形成的氛围能给人以“穿越感”,游客往往倾向于在某种遥远的、异域风情的场景中获得某种不真实但却让人兴奋的体验。这种外空间(旅游目的地、客源地)带来的穿越感贯穿整个旅途,并时常提醒着游客的身份归属。此外,在由玛吉阿米餐厅内部各个特征性位置(如靠窗、二楼楼顶、整个二楼)所构成的行为场,可以称之为内空间,在这里也能够给游客带来穿越感,但这种感觉不是凭借实际的横向物理空间距离,而是通过情境氛围营造出的纵向空间距离(如怀旧,历史感)。总之,无论是内空间还是外空间,都是通过距离、空间移动以及交通工具等加以组织的,而这种空间感的克服过程,也是心理上的穿越感形成的过程,它也成为情感表白的一种空间来源。
(6) 情感表达中的表白诉求
在留言簿中所识别的以上各个维度或类属,连同其他几个没有在此进一步讨论的类属,包括旅游场景、时间节点、身体阈限、旅伴关系,都集中指向一个核心类属“情感表达”,构成了对这一类属的多维支撑和多元解释。从编码产生的相关符码和概念化所生成的诸范畴来看,游客在书写留言簿的过程中,尽管采用了多种表达方式和表现手法,但主题却集中于一个核心范畴——情感表白。这是一种心理诉求,在西藏,这种诉求借助于玛吉阿米餐厅这一行为场的激发,成为游客的一种普遍行为取向,并贯穿在几乎每个游客的留言簿文本书写过程当中。在这种文本话语实践当中,情感表白作为较为高层次的情感释放,不同于一般的表达样式(如叙述、说明等),它重在传达发话者的情感意向,在不同的人和事物之间建立关系,进而达到重构发话者与外部世界的情感联结。
在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的话语实践中,情感表白直接体现在表达方式和表现手法两个方面。在表达方式上,再现客观和表现主观相结合,通过旅游目的地的客观意象来表现主观的情感世界;在表现手法上,发话者运用联想、想象、类比、象征、拟人等手法,巧妙地反映和揭示了自己的内心情感世界,如文本中的“在佛祖面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出生的婴儿一样纯洁”“布达拉宫、八角街,你们舍得我吗?”“我爱你到天荒地老”等,通过此类表现手法的运用,使得游客与旅游目的地的情感联结进一步加深。与一般的情感表白不同的是,留言簿中的情感表白呈现显著的单向倾诉和身份匿名性,使得这种情感表白在内容、表露程度上都更加富有戏剧性。游客借由留言簿这种独特的媒介形式,将情感表白的抒发程度发挥到一个较高的位格上。
上述诸类属及留言簿书写者在各个主要类属上的行为倾向,可以用以下模型来加以概括(见图2)。
图2 情感表白的类属关系模型
4.2.2 留言簿书写者情感表白的情境模型及其解释
游客在玛吉阿米餐厅的情感表白诉求内隐于“言说”心理,外显于留言簿的书写行为,同时又发生在玛吉阿米餐厅的场域当中,其中包含着作为远因而存在的氛围情境和作为近因而存在的行为情境,它们与旅游者所处的物理环境和心理环境相结合,进而形成了决定旅游者行为的心物场,这个场域的动力学机制的本质,取决于旅游者在旅游场中的核心诉求(谢彦君 等,2016)。情感表白作为一种心理上的诉求,除了自身具有想“言说”的欲望之外,也得益于在场情境的激活。那么,什么样的情境使游客来到玛吉阿米餐厅便有了情感表白的欲望呢?为了进一步探究这一问题的答案,我们在物理环境-心理环境二分维度的预设下,对有关“玛吉阿米餐厅”描述的20篇文本内容作进一步的扎根理论分析。这一次分析,没有罗列所有的符码,而是随着阅读文本数的增加,跳过二次或多次遇到的相同或是类似的符码,直到没有遇到新的类属中的符码为止。部分编码过程的示例如表5所示。
表5 玛吉阿米餐厅情境场编码过程示例
在开放式编码和轴心式编码的过程中,逐渐从文本材料中浮现出5类维度,除了先前预设的心理环境和物理环境之外,时间、空间以及媒介也是情感表白情境模型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受篇幅限制,没有展示编码的完整过程)。基于此,本文抽象出的“情感表白的情境要素模型”,成为游客在玛吉阿米餐厅情感表白行为的情境解释,如图3所示。
任何旅游行为都存在于特定的时空框架当中,书写于留言簿上的情感表白话语作为游客在旅途节点中的行为也不例外,只是情感表白诉求较之一般的旅游活动而言,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更加突出。换言之,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情感表白的行为才得以发生。据我们在玛吉阿米餐厅调研期间的观察,书写留言簿的行为多发生在下午或是夜晚。另外,在季节上也差别明显。据餐厅经营者所言,“在飘雪的冬季,游客非常享受蜷缩在餐厅一角的感觉,听着窗外雪落下的声音,书写着属于他自己的故事。由于冬季是旅游的淡季,游客很少,餐厅里呈现出一片安静祥和的氛围。”这说明,情感表白是“时间性”的行为。对文本资料的编码也证实,情感表白在时间上主要体现为时辰和季节两个维度,在空间上体现为景观、地理位置和方位等3个维度。在景观上,刘彬等(2016)已对玛吉阿米餐厅进行研究,结论是“景观”在这个极具民族风情和有故事的空间里扮演了重要角色。此外,餐厅所处位置的特殊性也给游客提供了一种差异化的体验空间,“八廓街的东南角”“紧邻大昭寺”和“黄房子”都是游客在脑海里感知到的空间形象,而这种形象定位无不与传统的、民族的、宗教的氛围联系在一起,使得游客走在八廓街、坐在玛吉阿米餐厅就会自动地进行主观赋彩,并与其固有的旅游凝视相参照。在微观的层面,餐厅具体的方位也影响到游客的表白诉求,成为其强烈的感知符号。符码中“靠窗”“二楼露台”“角落”等是游客对表白诉求的微观空间偏好的具体体现。很多游客来到餐厅,都会选择“边界位置”,原因在于这样的位置能够为游客的“神游”提供一种游离于世俗空间与宗教空间的“边缘空间”。这种空间超出实体的空间范围,形成段义孚(2017)在《空间与地方》中所提到的“地方”范畴,这里的“地方”带有情感色彩,或是认同或是寄托,而不是有边界的、冷冰冰的无意义空间。
图3 情感表白的情境要素模型
在物理环境上,情感表白诉求的情境呈现出独特的实体特征,表现在颜色、材质、尺度、装饰、光线和温度上,但总体而言,这几个维度共同指向所要烘托出的主题和氛围。就玛吉阿米餐厅而言,各项维度总体指向的是一种怀旧的氛围,表现在:颜色上呈现出黑与白的消色和黄色。海勒(2016)认为,每一种颜色都有独特的心理效果和象征效果,不同颜色的性格有所不同,黄色象征了最佳的远距离效果,消色则代表了对逝去的时光进行哀悼。在材质方面,餐厅的内部装饰,比如桌椅、吧台、台面上的抽纸盒等,都是原木,给人一种简约、古朴的感受,而这种知觉上的感受直指“怀旧”的氛围。其他维度也呈现出指向上的一致性,比如,在尺度上是小的,在装饰上是民族的、传统的,在温度上是暖的。所有这些环境感知特征都共同地指向怀旧的氛围和主题,更容易产生一种心理唤起效果,从而激发游客的情感表白欲望,而留言簿提供了最适切的载体,成了助成这种表白话语的有效媒介。
书写的“媒介”或“介质”是情感表白诉求中工具性的体现,主要包括书写工具和文字。书写工具有笔、纸张(空白的留言簿)等,而文字则是餐厅内陈列出来的书刊、报纸,以及游客已经写就的留言簿,这些文字有着情感的移情及共情的作用。玛吉阿米餐厅与其他情感表白诉求的场所,如青年旅社、时光书吧等的共性就在于媒介的适当运用:恰到好处的媒介(笔、纸张等)是“文艺”的象征,是“言说”的直接体现。这种媒介与当下的物理环境、时间、空间共同组成了一个有边界的“围墙”,游客身处其中,心理环境必然受围墙内事物的影响。这种心理环境是由氛围烘托出来的,受“主观的主观”和“主观的客观”影响,前者可称为“主观唤起”,后者可称为“被动从众”。某种程度上,情感表白诉求受“主观唤起”的影响要比“被动从众”的程度要强得多,若用一条带有两个极端点的连续统来看,“表白诉求”则偏重于主观唤起这一侧。
在“主观唤起”维度,受文化、怀旧和多感官渠道影响,他们在氛围上分别或是共同作用于心理环境。玛吉阿米餐厅主要是运用仓央嘉措及其文学作品烘托出一种“浪漫的爱情故事”的文化氛围,使人对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的故事浮想联翩。尽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虚幻和不真实的文化,但游客还是趋之若鹜并津津乐道,因为这种爱情文化更能激发游客内心潜在的情感,唤起他们对爱情的想象。加之怀旧主题所营造的“老地方,旧时光”氛围,使该餐厅成功打造出某种浪漫的精神家园的感觉。在这样的场力的激发下,游客的情感表白诉求成为支配其书写留言簿的内在动力,就不难理解了。
在拉萨玛吉阿米餐厅书写留言簿已经成为一种景观,并获得某种符号意义。针对这种独特的经验材料,本文得出的理论命题是:游客在留言簿上的书写行为是一种特定场域诱发的情感表白,其目的是为了表现独特的内心世界并重构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这种情感表白,是“言说”的较高层级,并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意向,是一种单向的“情感表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契合于德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表现主义”思潮的精神要义,重在借客观世界之手,表现内心世界的情感。在此基础上,我们获得了理解留言簿中“情感表白”的结构性框架:独白型的对话关系、空间跨度所形成的穿越感、认知极化、情感依恋、情感乌托邦的心理动机等,它们是形成情感表白缺一不可的条件。当然,随着对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的研究,也间接地揭示出,这种情感表白并不会随意地出现在每一个旅游场所,而是发生在特殊的旅游情境当中。正如本文通过扎根理论得到的情感表白情境模型一样,这种书写的情感表白,要借助于特定的时间、空间、物理环境、心理环境和书写媒介,这种行为的出现是特有的同时也是有规律可循的。
基于这样的理论发现,一些有益的实践启示也自然浮现出来:
首先,玛吉阿米餐厅作为一个以营利为导向的企业,其经济目标建立在独特的文化战略的基础上,这是该企业经营者在经营思想上的过人之处。富有远见的文化战略定位和持之以恒的好客之道,保证了玛吉阿米餐厅经营的可持续性,也塑造了玛吉阿米留言簿的景观价值。这一点,值得今天文旅融合已经成为大潮流的旅游发展实践引为典范。
其次,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能够成为入藏游客情感表白的一片独特天地,与其拥有独一无二的资源组合是分不开的。根据本研究所揭示的情感表白的维度来看,玛吉阿米留言簿的魅力,是在独特的时间、空间中,人与人的适当相遇所成就的一道风景。西藏的地域、文化、历史、宗教、传说等宏观元素,构成了旅游者行动的氛围情境和行为情境,营造了强烈的旅游场感,它们往往能够成为唤起游客情感表白诉求的激发因素,从而使玛吉阿米留言簿拥有了独特的魅力,而不是无病呻吟的文字堆砌。
最后,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表征了旅游作为典型的“诗和远方”的结合体,回应了“旅游是诗意的栖居”(杨振之,2014)这一理论命题的解释力。在旅游世界,任何人文景观的打造,甚至包括自然景观的体验过程的组织,都可以将“诗性”和“远方”作为体验的终极诉求来加以满足。这也可以作为旅游产品升级换代的基本思想指针。
当然,本文对玛吉阿米餐厅留言簿的探讨,目前还仅限于文本分析的阶段。将它与旅游者的在场体验做深度的理论关联并获得更为丰富的理论命题,将是下一步的研究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