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确保为你所用的每个“部分”,即每个词、每个意象、每拍节奏,都富有活力。困难也由此开始。不过首先,规则,其实简单得很。所谓“活词”,或是来自听觉,比如“咔哒”、“咯咯”;或是来自视觉,比如“雀斑点点”、“脉纹道道”;或是来自味觉,比如“醋”、“糖”;或是来自触觉,比如“刺痛”、“油滑滑”;还有嗅觉,比如“柏油”、 “洋葱”——与 “五感”直接相关的词,都可以说是“活词”。再或者,有些词自有其劲力,似能松紧肌肉,比如“轻弹”、“平衡”。
可紧接着,困难更深一层。“咔哒”一词不单让你听到一个声音,也让你意识到一种短促、利落的动作——一如你念出“咔哒”时舌尖的轻弹。同时,它给你一种感觉,使你联想起轻脆之物,比如一根忽然折断的细枝。重物从不“咔哒”,柔软的、可弯曲的东西也是一样。同理,柏油不仅气味刺鼻,摸上去也很粘稠,有一种特殊的厚度和令人窒息的粘性。而且,未干时,它很柔软,缓缓地流动,像条黑蛇,闪着美丽的光泽。大多数词语都是如此。它们同时属于不同的“感觉”,有的好像生着眼睛、耳朵和舌头,有的又似乎长着耳朵和手指,生就一具可以移动的身体。而这小小的精灵正是一个词语的生命与诗性。诗人所必须掌控的,也是它无疑。
当然,你会说,这不可能。掌控这一切,怎么可能?文如泉涌的时候,你如何能够确保“羽毛”一词的次要意义不会与后文不远处出现的“糖蜜”一词的次要意义发生纠葛呢?在糟糕的诗作中,这恰恰是症结所在——词语之间的你死我活。所幸,你无须为此感到担忧,只要你做到一点:
那就是想象——想象你正在描写的事物。看着它,融入它,成为它。不必辛苦费力,像做心算一般机械地想。用眼睛观察,用手去触碰,用鼻子闻,用耳朵听,把自己代入其中即可。只要你做到这一点,笔下的词语就会自行其是,像有魔法一般。只要你做到这一点,就不必为了在何处使用逗号或句號之类的问题感到烦恼。你也不再盯着词语看。你睁开双眼,竖起耳朵,保持嗅觉、味觉以及触觉的敏锐,全身心地投入,专注于你正付诸言语的事物。一旦你退缩、躲闪,分了心,让目光回到词语并开始担忧,你的担忧便会渗入词语,引起它们之间相杀相害。所以,你必须保持专注,越久越好,完后再回首前文,看个究竟。对自己说:“这东西,别人怎么写它,我不在乎,这便是我眼中的它。”还可以对自己说:“不论我想到什么老旧的词语,只要此时此刻它恰如其分,我都会予以使用。”如此,在少许练习过后,你会让自己感到惊讶。当你通读自己写下的词句,你会感到震撼。你捉到了一具灵魂、一头活物。
——摘自[英]泰德·休斯著:《诗歌创作过程(文选三则)》,叶紫译,《世界文学》2019年第3期
善于读书是孤独可以提供给你的最大乐趣之一,因为,至少就我的经验而言,它是各种乐趣之中最具治疗作用的。它使你回归“另一性”,无论是你自己的,或朋友的,或那些即将成为你朋友的人的“另一性”。想象性的文字即是“另一性”,本身即能减轻寂寞感。
我们读书,不仅因为我们不能认识够多的人,而且因为友谊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缩减或消失,容易受时间、空间、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种种不如意事情的打击。
我理想的读者和终生的英雄是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他知道并表达了不间断阅读的力量与局限。像任何其他心智活动,它必须满足约翰逊最关心的事情,那就是“什么是贴近我们自己的,什么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培根曾有一个很有名的建议:“读书不是为了发难或反驳,也不是为了相信和视为理所当然,也不是为了找话说和交谈,而是为了掂量和考虑。”
爱默生曾说,最好的书“以这样一种信念感动我们,也即同一种天性写,同一种天性读”。
让我们把培根、约翰逊和爱默生融合在一起,配制一个如何读的处方:找到什么才是贴近你又可被你用来掂量和考虑,且击中你心坎的东西,仿佛你分享同一种天性,摆脱时间的独裁。
我们读书——如同培根、约翰逊和爱默生都同意的,是为了增强自我,了解自我的真正利益。我们把这类扩张当成乐趣来体验,而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美学价值一向被上至柏拉图下至当前我们校园里的清教徒这类社会道德主义者贬低。确实,阅读的乐趣是自私的,而不是社会的。你不能通过读得更广泛或深入而直接改善任何别人的生活。社会上有一种传统的希望,希望个人想象力的增长也许能刺激人们关心别人,但我对此持怀疑态度,我同样对孤独的阅读乐趣带来的任何扩张能否增进公共利益持谨慎态度。
——摘自[美]哈罗德·布鲁姆著:《阅读,不妨先清除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黄灿然译,《文苑(经典美文)》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