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彬
我越来越担忧了。
临近下课时,我再次将视线转向小A。她依然还是保持着那副姿势——身子坐得端端正正,两臂平肩自然下垂,肘关节撑在课桌上,一手握着笔,一手执着语文课本,垂着眼睑,似乎正专注地看着书。在一间坐着几十名学生的教室里,她的行为并不引人注目,更没有出现什么突兀出格的动作。然而,我却知道,这种貌似正常的行为,仅仅是表面的假象,是对不正常状态的掩饰。小A保持着这种姿势已经至少20分钟了,整整20分钟,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视线仿佛被凝固了。
我早已察觉不妥,但却不敢去惊扰。
与其说我怕惊扰到小A,还不如说我怕看到小A眼底那片灰茫茫的空洞和无助。我好歹也算在教育界摸爬滚打多年,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对教育学生时应该“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向来是胸有丘壑的。但对小A的低迷状态,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徒然焦急,如同站在沼泽地旁看着别人身陷泥潭,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无法施以援手。我心底滋生出来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与挫败感结伴而至的是一股无力感,还夹杂着一丝丝愧疚……这种纷乱复杂的感觉,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道得尽的。
小A出现这种低迷状态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从一开始,我就已经知道根源所在,也料到她必然会跌入谷底。这一切,源于不久前她的家庭变故——就在一个月前,小A的父亲突然生病离世了。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让这个家庭猝不及防,整天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
我决定跟小A的班主任一起,再去小A家走访一下。
越过一座小山头,穿过一片田野之后,我们来到山脚下。小A家所在的小村庄就坐落于山脚下,村里的房子基本都是背靠着山坡散落着。小A家仅有的一间老房子孤零零地耸立在坡顶,屋前用黄土砖搭建了一个简陋的小棚子来堆放杂物,兼做厨房。这是一个竭尽全力来跟贫困抗衡的农村家庭。原来有父亲担当一家子强而有力的主将,与母亲携手一起为小A三姐弟撑起一片不算温饱但尚算安宁的天空。如今,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静。
小A的母亲佝偻着腰坐在一张方凳上,没一会儿又把方凳往后挪了挪,以便后背能倚靠着墙。墙体已残旧老破,灰白色的墙面已逐渐变为米黄色,时不时冒出一些深浅不一的暗黄或褐色的斑驳。那些不规则的图案围拢在这个瘦弱身影的周围,似乎正欲合力搀扶这名中年妇女。一张憔悴苍白的脸,跟灰白色的旧墙融在一片阴暗的白色之中,几乎快分不出哪是墙哪是脸。这个从来不需要拿主意,一直习惯于跟随在丈夫身后的乡下女人,整天以泪洗面,在彷徨中迷失方向,不知所措。
小A坐在母亲旁边,默默地陪着母亲流泪。小A原本是一个好胜而开朗的女孩,不管是身体病痛或成绩偶尔滑坡,都不曾见过她哭鼻子。也正由于她的这种性格,我们原本以为她会很快从丧亲的巨痛中走出来,但事实证明,我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段日子,无论大家通过什么方式来关心和帮助她,结果总是令人沮丧。很明显,小A把心门关闭了起来,在面对老师们的关心时,她总是低着头沉默着,偶尔敷衍性地应答一两句。很多老师都觉得像是面对着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止幽潭一般,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我们的家访显得收效甚微。离开的时候,小A送我们出来到村口。“老师,”她并不看我,回避着我的目光,抬头注视前面不知什么地方,声音轻飘而低缓,“我知道您关心我,但您不明白我现在的感受,还是让我静一下好吗?”我愣了下,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小A还是一直保持着“静一下”的状态,并且丝毫看不出有好转的迹象。该怎样帮助她走出伤痛?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断地寻思着良策。
这天,天好像要下雨了。我在办公室等着上课,翻着语文课本时,不经意间看到后面的课文《紫藤萝瀑布》,突然间灵光一闪,有了一个想法。既然明着劝导小A已行不通,只能暗着来。小A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具备较高的美文欣赏能力。《紫藤萝瀑布》是当代作家宗璞的一篇散文,写于1982年5月,当时弟弟身患绝症,宗璞非常悲痛,徘徊于庭院中,看见一树盛开的紫藤萝花,睹物释怀,由花儿自衰到盛,转悲为喜,感悟到人生的美好和生命的永恒。我打算調整教学计划,从课堂教学入手,将《紫藤萝瀑布》提前安排在今天上课,借这篇课文中的人文情怀来启迪小A。
上课铃一响,我立刻走进教室,告诉学生这节课要先学习《紫藤萝瀑布》。小A听后似乎稍感意外,眼神扫了一下黑板上的题目,就跟大家一起打开课本翻到这篇课文。根据我对小A的了解,《紫藤萝瀑布》这样的文章,从题目到内容,正是她所喜欢的类型。果不其然,一开始小A还一如往昔显得心不在焉,随意瞄了几眼书本,眼光在书上飘忽不定。随着课堂的推进,阅读不断深入,宗璞丧失亲人的遭遇,引起了小A的关注,她显然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于是渐渐集中注意力,深入文本,跟着宗璞一起移步共情。尤其当阅读到那句“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她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像中了定身法一样长久地定格着,脸上现出一副前所未见的凝重神情。窗外,天色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定,乌云与太阳正在展开一番激烈的厮杀,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直到最终,一阵清风把乌云大力推开,天空的格局终于明晰起来。这股清风,穿过窗口,捋起垂挂在小A眼前的几绺发丝。她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散发着经历了大彻大悟之后明晰起来的神采。她加入到全班的朗读行列:“……过了这么多年,藤萝又开花了,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
铃响了,小A一脸平静地下课了,我也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作者单位:广东潮州市潮安区归湖怀慈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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