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对文本细读的倡导与实践李倩雯
摘要:陈思和教授是当代人文科学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在他的学术生涯提出的许多观点,包括潜在写作、无名与共名、世界性因素等都具有其创建性。且这一系列研究成果都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学科建设的进步,有其深刻的意义。本文试图阐述陈思和教授关于文本细读的意义和方法,从他对文本细读的重要性的理解进行剖析,进而生发出的文本细读的具体方法进行梳理。文本细读是一切批评的根基,没有文学名著就没有文学审美活动。
关键词:陈思和;文本细读;重要意义;实践
引言
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中国理论界狂轰滥炸般地引进西方文艺理论的新观点和新方法,西方文艺理论几乎主导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倾向。今天看来,大量引进的西方文艺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新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实际上与中国当代的文学创作存在脱节现象。中国新时期开始出现的以卢新华《伤痕》为代表的伤痕文学、以茹志娟《剪辑错了的故事》为代表的反思文学、注重对国家改革抒发设想和看法的改革文学以及致力于挖掘传统意识和民族心理文化的寻根文学等都还是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这些文学现象,无疑还是中国文学史上各种“文以载道”性文学的一种轮回。而新潮批评家就常常将作为“运动”的新潮文学和作为“文学”的新潮文学混淆起来,以对新潮文学是一种大胆探索的情感性态度,来代替对作品本身“形式的创造性价值”的细致分析,以文学史的评价代替文学自身的评价。 但陈思和教授没有淹没在时代潮流之中,他对于文学批评,有着鲜明的态度和立场:每一种批评理论和方法都存在着两面性。每一种批评理论都不过是批评家手中挥舞的手电筒,是为了照亮黑夜的灯光,但任何灯光都是有局限的。“当自己不能成为灯的时候,只能借助于各种人造的灯,不断地更换,也是一种越。”他嘲讽那些生搬硬套外国理论的现象是“死死握住一盏灯就沾沾自喜,以为获得了太阳”。他作为一位有担当的批评家,陈思和教授如是说:“文艺批评就应该在批评实践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批评实践永远是文艺批评第一性的资源。中国古代和现代的文艺批评理论,来自西方的文艺理论,都是文艺批评第二性的文化资源,是用来服务于批评实践的。文学创作的多元性和越来越个人性的创作现象为批评家提供了选择的可能性。但究竟要怎样建立具有主体性的文艺批评、怎样构建在地感的文艺批评?那是文艺批评工作者所面对的挑战。“我也许只能在许多灯里面挑选一种,作为一个批评家的装饰。但我终究希望能获得心中的灯,我想说,我就是灯。”这样的话并不是高谈阔论,陈思和教授一直在践行自己的信念,他一直在文学批评中努力寻找着适合中国文学的话语方式。
一、文本细读的意义
所谓文本细读,陈思和教授的学生罗兴萍认为,是指研究者把作品文本视为一个有独立生命的对象,通过文本的详细读解,通过对文本结构、意象、语义等细致精到的剖析,实现对文本意义的解读。[3] 它起源于西方的新批评,近十多年来欧美批评风气转向文化批评,文学批评朝着社会文化方向转,离开文学本义越來越远,文本细读似乎越来越无人问津。李欧梵教授谈到新批评时说:“新批评的最大贡献就是提供了一种文本细读的方法,从诗歌到小说,逐渐形成了一套理论,当时几乎所有英文系的教授和学生都奉之为规范。” [4] 对照陈思和文本细读的实践来看,他与西方的新批评似有默契,在学术界生盛行新方法和新理念,对文学史的理论研究开始取代了具体的作家作品研究时,他始终坚持从课堂教学到文学批评都实践着文本细读。究其缘由,陈思和教授认为文本细读是一切的根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文学作品是文学史的根基
陈思和教授在《文本细读在当代的意义及其方法》一文中提过,现在的研究生通常对几本流行的文学史和一些流行的学术话题相当熟悉,而疏于对具体文学作品的研读。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还是因为轻视文本阅读,也就是说,现在的文学学科教育更多还是在倾向于对文学史的梳理,其间会列举到各时期的代表作家和作品,但是其作用侧重于对每个时期的特殊文学现象进行佐证和说明,而几乎不会从作品本身出发去解读文本。对此,陈思和教授认为一味地沉浸在文学史理论体系的构架中,而对文学史上的名著不能融会贯通,着实是厚此薄彼的行为,长此以往则很难产生真正独立的见解和学术观点。陈思和教授对文学作品和文学史的关系有一个形象的阐释:文学作品和文学史的关系,大约类似于天上的星星和天空之间的关系。构成文学史的最基本元素就是文学作品,是文学的审美,就像夜幕降临,星星闪烁,其实每个星球彼此都隔得很远很远,但是它们之间互相吸引,互相关照,构成天幕下一幅极为壮丽的星空图,这就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文学史。换句话说,离开了文学作品,没有了审美活动,就没有文学史。[5] 能够在文学史上被大书特书的文学作品一定是有着丰富的审美价值的,只有对这些天空中的明星有了充分的理解和欣赏,才能确认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比如古典名著《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金字塔,为后人所推崇备至。其文本本身创造出的独特的艺术境界引得无数文学大家竞折腰: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是中国近代现代批评之滥觞,鲁迅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赞其是价值是中国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冯其庸则说道“大哉红楼梦,再论一千年”。今天,《红楼梦》的研究已经发展演化成了一门学说——红学。其中包括坚守史学本位,运用杜威实证主义方法,致力于考证曹雪芹家事、《红楼梦》版本和成书经过的考证派;以字面,运用谐音、拆字、藏头、谜语、谶纬等文字游戏,用历史上或传闻中的人和事去附会《红楼梦》,考索出"所隐之事,所隐之人"的索隐派;从事《红楼梦》相关文学创作的创作派等。可以想见,这些红学的痴迷者都是先被文本本身所吸引,进而对文学外部的因素产生好奇:这本书是怎样诞生的?曹雪芹是在怎样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环境创作的这部名著?曹雪芹的生活经验和创作之间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呢?这也就是陈思和教授所说的,我们把文学史上的精品视为艺术奇观,其原因似乎很难从具体的生活环境给以准确的揭示,我们只有在不断地欣赏与体验中才能确认其价值。也就是说,一切都要从文本本身出发,大量的文本阅读积累,才是真正进入文学史领域的敲门砖。
(二)文学作品引发心灵触动
陈思和教授认为,细读文学作品的过程是一种心灵与心灵互相碰撞和交流的过程。阅读文学作品是一种以自己的心灵为触角去探索另一个或为熟悉或为陌生的心灵世界。[6] 去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也就是和作者、文本本身交流的过程,文学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家园”。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医疗、科技、交通等的巨大进步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但是我们还是没有放弃对文学的追求,还是乐于在其中去寻求各自所需求的精神养料。陈思和教授坦言自己喜欢文学,读文学作品时他是最放松的。阿城在《棋王》里面写过,“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常常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随便看看一本什么书呢?电影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所以对于文学的喜爱恰恰是因为我们作为人,人是充满激情与浪漫的。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无疑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我们过完这一生。但在这之外的其他,比如文学作品带给人的欢愉,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所以,当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或许是自我对于人生困惑的一种解疑,或许是渴望在其中短暂地脱离尘世的烦忧。陈思和教授的阅读经验是“欢悦地、投入地、感性地阅读作品才能使自己真正进入文学。”这三个定语都强调了阅读者对作品的主体性参与。首先是欢悦地。阅读文学作品一定是积极主动的,不是为了其他任何功利性的目的,只是希望在文本中能体会到自己的生活以外的人生,能通过作者的笔尖观察我所不了解的人生百态,能在字里行间里看到我所看到的并吸纳为我多用。这样的阅读体验才是愉快的。其次是投入地。也就是进入一种“忘我之境”,当你读到一本好的文学作品时,你一定是深陷其中的,每个人物的贪嗔痴,人物之间的爱或离都能够引起你的共鸣,你不经意间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内心欲望糅合其中。喜欢什么样的作品也就是在侧面反映你内心的声音。最后是感性地。一部能打动你的文学作品一定与你本身有关,而不是陈思和教授批判的“从主题思想到政治教条,或是验证某种思想理论,最终把文学自身的魅力割裂得支离破碎,荡然无存。一旦属于你的个人经验和完整的生命意向的审美效果失落了,那么再精致的文学也索然无味。” [7] 就像陈思和教授对巴金的《憩园》中的杨梦痴这个形象难以忘怀一样,因为这个形象激发了他全部内在的同情心,激发了人性中善良的道德力量,帮助他辨别当年的形势和以后的人生道路。所以,要更多地关注作品本身,去体会阅读作品带来的愉悦感,并从中生发出于你独特的人生体验相关的感悟,这样的阅读才是有价值的。
三、文本细读的方法
“细读是一种方法,通过细读,培养不讨巧,不趋时,实事求是,知难而上的治学态度,以及重感受、重艺术、重独立想象的读书技巧。” [8] 也就是前文所提,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必定蕴藏丰富的内涵,而关于它的各种解读却并不一定是全面深刻的,有的是牵强附会,有的是别有用意。所以,拥有自己独特的阅读体验非常重要,这样才不至于只局限在前人所提供的视角里。
(一)具体方法
怎样文本细读,陈思和教授建议从四个方面入手,即直面作品、寻找经典、寻找缝隙、寻找原型。直面作品要求我们直接于作品对话,部拘泥于一切已有的研究成果和解说。从文本本身出发,而不是对作品产生先入为主的概念性认识。看见京派就是詩化的浪漫,看见海派就是先锋的尝试就是错误的。寻找经典就是从作者的引经据典反映出作家观察、思考和表述生活现象的思维依据。从作家对经典的解读和引用挖掘作品深层的含义。寻找缝隙
就是在文本细读时读出作者遗漏或者错误的地方。这些你在阅读文本时觉得说不通、很奇怪的地方或许是作者故意为之,这也对作品的隐藏意蕴的发现有所帮助。最后是寻找原型,也就是作品里面隐藏了一个隐形结构,这个结构通常来自民间的文化资源,也就是民间故事的基本模型。这四个方面都可以更好地帮助我们进行文本细读,“帮助你透过文字或者文字意象,到达作品隐藏的精髓之地。”
(二)解读经典
陈思和教授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里解读了《边城》,说它是由启蒙向民间的转向。众所周知,《边城》是沈从文天才手笔下的不可多得的佳作,批评家刘西渭评价它是一部田园牧歌式的作品。陈思和教授通过文本细读,对《边城》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见解。《边城》中刻画的环境是民风淳朴的湘西,那里的风景是不同于当时紧张的时代脉搏的另一幅图画,好像被人遗忘了似的,这里的人们不食人间烟火、重人情而寡名利,一切都美好而静谧。同样地,书里的人儿也是如此自然灵性。陈思和教授提到沈从文对翠翠的叙述:
翠翠在风日里生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这样的叙述将一个天真淳朴、充满灵性的少女展现出来,这样的生长于天地间的“自然之子”是完全没有沾染任何尘世的凡俗的,是一种理想的化身。陈思和教授认为翠翠是沈从文超越世俗生活之后更高的追求,是现实之外自由纵情于天地的希冀。而在这样一个美好得脱俗的世外桃源,还是没能挣脱掉人性的悲剧。陈思和教授提出,既然是一个理想化的世界,那么一切人与人的矛盾便不复存在,人可以顺从自己的意愿,也就不会有性格的压抑。但事实不是如此,《边城》并没有在美好的湘西世界的勾勒之后,为我们讲述一个美好圆满的故事。首先,翠翠母亲的悲剧是一条隐性线索,贯穿全文。既然如此开化,男欢女爱两情相悦的情况下,为何还会存在双双殉情的悲剧?其次,翠翠和天保、傩送的纠葛不清,造成天保意外死亡,傩送出走他乡的悲剧,又是为何呢?陈思和教授寻找到这些文本缝隙,并做了深入的分析:翠翠母亲的悲剧或许是老船夫造成的,老船夫不愿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当兵的,这样女儿会因为军队开拔而离开自己。所以可以推测老船夫对这段姻缘多加阻挠,翠翠母亲在亲情和爱情之间被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与情人相约殉了情。由此,老船夫才会对翠翠的婚事特别谨慎,他好像是吸取了翠翠母亲的教训,希望更尊重孙女的意见,也是对女儿的一种弥补心理。但翠翠还处于懵懂的年纪,她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老船夫表达。这样,老船夫就在这件事情中充当了一个破坏性的角色,很简单的事情被他弄得非常复杂,所以才会产生误会,属于好心办了坏事,才演化成了故事结尾时的悲剧。陈思和教授认为这就是人性的悲剧,“爷爷也好,大老二老也好,都不是坏人,都是好人,好人犯错误就是大家互相之间缺乏了解,又不善于表达,内心的爱情不表达出来,缠来缠去,后来出毛病了。”可以看出,陈思和教授对于《边城》这个文本的研读很深入,解读的角度也不乏新颖。
另外还有对《雷雨》的解读也是值得关注的。陈思和教授提出问题,为什么他们回忆当初情景时不约而同地说了“三十年”而不是“二十七年”?然后逐层分析出周朴园在三十年前曾真诚地爱过侍萍。同时陈思和教授还提到:在侍萍和蘩漪之间,周朴园还娶过一个女人。这个影子一样的女人却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以及周朴园房间里还是保留侍萍在时的一些习惯等,分析出周朴园在侍萍以后再也没有爱过其他女人。这样推导之后,就改变了从前周朴园绝情冷漠的形象,而变化成一个合乎复杂人性的活生生的形象。
包括对《骆驼祥子》的解读,重新确认虎妞形象的丰满性。虎妞时无疑是一个男性视角下非常厌恶的角色,粗俗凶悍的她与柔弱顺从的小福子一比,自然是完全不符合中国传统对于女性的审美的。而陈思和教授却认为虎妞这个形象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光彩的女性形象,她没有经过男性眼光的过滤,是一个血肉分明、活力四射的生命的原生态”。首先,她有敢于爱男人的勇气,对于自己的情欲并不遮掩,非常主动。其次,她对祥子的爱是真诚的。她在嫁给祥子以后也是发自内心想对他好的。而祥子却一边想算计虎妞的钱来买车,一边又把责任撇得很干净,与虎妞一比,确实显得很虚伪无情。所以陈思和教授很推崇虎妞这个人物形象,“虎妞不是男人理想中的女人,不是男人欲望中的女人,她的正面和她的负面都是活生生的一个欲望人性的标本。”通过阅读陈思和教授的经典文本解读,可以看到注重文本分析时独特的生命体验、以及对心灵触角的细致探寻,并且常常另辟蹊径,做出别具一格的文本解读。
结语
陈思和教授对于文本细读的倡导由来已久。陈思和对于“细读”的独特理论阐释,来自于“细读”背后所依托的知识分子人文精神,陈思和提出文本细读有其特定文化背景,“当轻视文本阅读的治学态度渐渐地成了一种风气时,问题就有些严重起来。”所以,注重文本作品的阅读,对文学史上的名著作品融会贯通才是学习文学的关键,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在陈思和的学术思想中,文本细读强调读者由文学作品本身感受到的的心灵触动,并由此从直面作品、寻找缝隙、寻找经典、寻找原型四个方面去研读文本。这对当代文学批评有不可或缺的价值。
参考文献:
[1] 吴炫.中国当代文学批判[M].学林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356页.
[2] 陈思和.灯的故事[J].青年批评家,1985年第18期.
[3] 罗兴萍.文本如何细读——陈思和文学评论的特点[J].文艺争鸣,2009年7-15刊.
[4] 李欧梵.新批评(约翰· 克罗· 兰色姆)总序一[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5] [6] [7] 陈思和.文本细读在当代的意义极其方法[J].河北学刊,2004年3-20刊.
[8] 陈思和.文本細读与比较研究(主持人的话)[J].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1期第64页.
[9]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157页.
[10]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314页.
(作者单位:四川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