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的豆腐

2019-09-10 07:22黄艳秋
湘江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刘伶杜康风流

何为风流?

李白嗜酒,大醉,吟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为风流。明人张岱,晚年著《陶庵梦忆》回忆年少过往,叹息“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夜白黄昏”,闲适之心,不失为另一番风流。而早在公元三世纪,《列子》里就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杨朱》篇,反映了人们的外、内两个层面的“风流”:“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他眼里,贪图寿、名、位、货者,只是一种低级的粗鄙的享受,不要非得去追求这些,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风流。那么,风流者是什么样子呢?哲学家冯友兰认为:“有这种超世感觉和追随道家修身养生的人,对快乐有一种比对具体物欲享乐更高的需要,也具有更敏锐的感觉。他们率性纯真地行动,却全然无意于物欲的享乐。”

自古文人多风流!

东汉末年,杜康是河南汝阳乡下的一个酿酒师傅,放羊时,他无意中酿出了秫秫酒,三年开坛,喝过之后,喝酒的人三年大醉,身体壮得好像一头牛,世间罕见。偏偏,这世界出了一个酒圣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号称“千杯万盏不醉”,整日放浪形骸。就连《世说·任诞》中,也说刘伶很怪,喜欢赤身裸体,不着一丝一物,还跟家人说他能感受到自己于天地宇宙之中畅游,以此为乐。就是这个刘伶,有一天果真遇见了杜康,并且喝了杜康酿的三坛酒,顿觉天旋地转,扭头就走,一路跌跌撞撞回家。回到家,刘伶大醉,就交代夫人道:“我如果死了,请夫人把我埋在酒池里,酒盅酒壶陪伴。”不几日,刘伶醉死。他夫人无奈,只得把刘伶埋了。三年后,杜康寻找到了刘伶家,讨要酒钱,刘伶的夫人又气又恨地说:“原来是你酿的酒啊!你把我老公都喝死了,埋在村外,你还胆敢前来我们家讨酒钱。我非得把你告到官府不可!”杜康哈哈一笑说:“嫂夫人息怒。刘伶他没有死,是喝醉了。不信,我们打开棺材看看。”众乡邻眼睛瞪得圆圆的,打死也不敢相信杜康的话,结果,打开刘伶的棺材盖一看,阵阵酒香中,里面的刘伶面色红润,呼吸平常,毫发无损。杜康一拍刘伶的肩膀,刘伶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抹着嘴角一串透明的酒水儿问:“杜康贤兄,这是哪儿呀?”众人大惊,继而哈哈大笑,为这两位坦坦荡荡、自由自在的风流者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刘伶后来写了一篇酒文章,叫《酒德颂》,区区188字,流传至今。

说到酒,竹林七贤之中的诗人阮籍(210-263)和他的侄子阮咸,两个人都是好酒量,时不时邀请亲朋挚友、宗亲族人喝大酒,吃大餐,他们大瓮装酒,大块吃肉,杯盏不断。坊间传闻,说他们有一次喝醉了,席地而坐,酒杯酒碗横七竖八一地,个个醉眼蒙眬丑态百出,突然,一头猪闻着酒味来了,直接喝了某个杯子里的酒,紧接着,一群猪来了,上去好一阵猛吃猛喝,人们也不驱赶,反而哈哈大笑不止,与猪们共饮,后来,所有的猪都喝醉了,人也喝醉了。时间久了,每当阮家举办酒宴,不光人多,猪也多,人猪共饮变得习以为常,大家你吃你的我喝我的,好不快活。哎呀,原来阮籍、阮咸等人看自己和宇宙万物是同等的,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也没有异类之别。三国鼎立时期,各地不仅号召老百姓养牛养猪,而且寺庙里的祭祀猪也很多,加上老百姓自家养的,繁殖极快,数量很高。牛是古代农耕时期的主要劳动力,官府规定不能杀牛吃,违者要被官府抓去坐牢。但是,猪多,肉不稀罕,老百姓是可以随时杀了吃的,价格相对比较便宜。如此说来,像阮籍阮咸们对待猪们这种友善和睦的态度,这种“同于万物”的感觉,正是“风流”的重要思想基础,也是一个人成为艺术家所必须有的品质。这是何等胸襟!

西汉中叶,汉武帝时代,淮南王刘安是当朝皇帝刘彻的叔叔,被属下臣子奉承其有“天子之相”,野心顿起,从此,迷上了神仙黄白之术。这个人,不仅是个大学者,著述《淮南子》,且崇信道教,他召集一千余位门客聚集在淝陵山脚下,谈仙论道,其中,以苏非、李尚、田由、晋昌、左吴、雷被、伍被、毛被“八公”为最,他们,像极了那个晚年糊涂的秦始皇。淮南地肥物丰,盛产优质的黄豆,当地人便有喝豆浆的饮食习惯。而炼丹时,必须得用豆浆培育丹苗。于是,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一天,刘安在炉旁端着一碗豆浆,走了神,把手中的豆浆碗忘得一干二净,不料手一撒,满满一碗豆浆泼到了炉旁供炼丹的一小块石膏上。大约吃过两筷子面条的工夫,那块石膏不见了,豆浆成了一块不规则形状的东西,肉肉的,颤颤的,滑滑的,白白的,世上没有比它更嫩的东西了。众人惊呆了,有人大胆地尝了尝,频频点起了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尝过,都说是人间美味,可惜太少了,能不能再制造出一些呢?刘安站在一旁,不信,命人把大家没喝完的豆浆端过来,倒入锅中,随手捡起一块石膏,碾碎,搅拌到豆浆里,眨眼间,神奇般地变成了一锅白嫩嫩的、滑溜溜的东西。刘安用筷子夹起一块,滑嫩异常,品之又品,连呼:“离奇,离奇!”所以今天,中国的豆腐初名“黎祁”,也就是“离奇”的谐音;淮南的淝陵山,更名为“八公山”;而淮南王刘安和豆腐,载入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的二五卷《谷部》,成为发明中国豆腐的祖师爷了。

豆腐有很多小名,“菽乳”“黎祁”“小宰羊”等等,先传入宫廷,被皇家所垄断,后来流入民间,唐朝之后,才被老百姓称之为“豆腐”。中国的豆腐制作工艺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唐代天宝10年(757),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便把豆腐技术传进了日本,所以,日本人一直视鉴真和尚为豆腐的祖师爷。北宋时期,中国的豆腐传入朝鲜;19世纪初,中国的豆腐传入欧洲、非洲和北美地区,逐步成为世界性食品。古往今来,“豆腐”一直在中国老百姓餐桌上扮演着重要角色,做法千变万化,味道千奇百怪,融合了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文化的“豆腐宴”枚不胜举,有關“豆腐”的诗文更是妇孺皆知,看来,刘安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之举,竟然又创造出了一张中国名片。风流的中国文人,自然爱上了风流的“豆腐”,比如苏东坡发明的“东坡豆腐”、四川成都的麻婆豆腐、河南周口农村的箩圈热豆腐、扬州人的鸡汁煮干丝、广东梅州的客家豆腐、湖南人的臭豆腐、攸县的攸县香干、陕西洋县的菜豆腐和神仙豆腐、安徽淮南的白豆腐乳、东北人的冻豆腐之类,也难怪,中国人如此风流!

豆腐的风流,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伤逝》王戎语),风流者,天地人生境界合一。

对,说说攸县的霉豆腐吧——

我们在接站的大巴车上欢呼惊叫着:湘东大地,罗霄山之上,那挂满一树树一簇簇沉甸甸的油桐果儿,着了半青半绿的色泽,裹不住的一丝丝香气,挡不住的骨子里的野性,不张不扬地飘荡在山风中,哦,是怎样的一种风流呢?

带着惊喜,我们来到某宾馆住下。

中午餐桌上,又嗅着一股似臭又香的气味,不知道是哪道菜散发出来的。我细细琢磨了几次,它是一道什么特殊的诱人的湘菜呢?带着疑问,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凉菜热菜中搜索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碟块状的红艳艳的霉豆腐,凉菜。慌忙间,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了一整块,果真,那沾满红色辣椒面的霉豆腐,浅浅的臭,臭中带香,香中麻辣,滑腻、诱人,一股股香气轻轻钻入鼻孔。终究,我抵挡不住它的诱惑,不管三七二十一,咬上一口,一股咸香、辣香,又似乳酪的味道迅速氤氲开来,溢满了整个口腔,同时,辣出了眼泪。看着满桌子的美食,感觉自己还是对这一碟霉豆腐情有独钟,再慢慢咬上一口,细品,舌尖贪婪地享受着霉豆腐那独特的香辣,咽下,咂咂嘴,辣中泛出一点点的微香。

豆腐也风流,火辣辣的霉豆腐呀,更甚。农家的旧时做法,先把脸盆大的一大块水豆腐放置案板上,切成小方块,长宽高,一指半的薄厚,码在竹子做的簸箕上,阴凉处压出水分,晾至六七成干,用绳子串了,挂在檐下窗下篱笆下,再不去管它。山区雨水勤,阳光少,三五天不到,那些豆腐块就晾成了一指那么厚,就发霉了,长出了红蚯蚓绿蚂蚁似的毛毛儿,一指半指长,这当儿,营养最丰富,生成了许多对人体有益的氨基酸物质,千金难买啊。怎么转化成一道人间美味呢?忽然之间,农家小院异常忙起来,那边,梳了鬏鬏儿的小媳妇洗开了坛坛罐罐,这边,湘妹子高兴地朝霉豆腐撒上茶油和山歌,没了牙的老婆婆一边切辣椒沫儿,一边看着一条不停地捞米粉的土黄狗傻笑……一个月过去,新做的霉豆腐就要开坛了,几条胡同的人家聚集一处,比谁家的好吃,不料比来比去,一家一个味,分不出了胜负,天王老子也没法评,谁家的都好吃哩。

风流的东西,谁不喜爱!

好几个外地作家,也喜欢这一口。豆腐哪里都有,但豆子不同,水质不同,一个地方一个口味,攸县由于得了攸水和洣水,豆腐更加滑嫩水灵,柔到骨子里了。特别是霉豆腐,有湖湘的辣,江湖的粗,山村的野,水色的柔,夹起来成块,入口即化,香辣咸酸臭,多种滋味反复在你的舌尖上翻卷,久久久久,不肯离去。

祖祖辈辈,人们围绕着豆腐做足了文章,水豆腐,盐水豆腐,油炸豆腐丸,攸县香干,卤香干,豆腐皮,等等等等,可谓是人杰地灵、丰衣足食了。问一位乡村大妈,她一脸正色地告诉我:“你不知道吧?常吃豆腐菜,可以降低血液中胆固醇的含量,减少动脉硬化,加速我们的新陈代谢呢。”一瞬之间,我仿佛看见一团团灶火烧旺了,茶油贪婪地舔着锅心,甜甜的湘妹子依次将食材放进去,什么腊肉晒肉春笋野猪肉啦,什么香干豆腐泡豆腐皮啦,什么葱姜蒜苗紫苏叶啦,末了,不忘撒几把红辣椒青辣椒丁儿,“哧啦哧啦”“啪啪”“嘭,嘭嘭”“唧”“扑哧扑哧”……勺子随便一翻炒,红黄绿紫黑,辣味儿升腾,就是一百多道菜,吃起来,绝了!绝了!

风流之物,人与人之物,当是人间一对难觅的知音。古代知音间的交往,乃至于今天,还在四下流传。最有名的例子,当属《世说·任诞》中的另一则故事:“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王徽之(338-386),字子猷,东晋名士、书法家,书圣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和桓伊因为都爱好音乐,彼此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可惜见面的次数极少。二人如何交流呢?下面的故事就很精彩了:某年的某日,河边偶遇,王徽之请桓伊为他吹一曲,桓伊知道难得遇到知音,停下脚步返回,在胡床上一口气吹了三曲,然后二人你送我一笑,我赐你一礼,不发一言,两人都从对方得到了艺术的满足,最后登车而去。这个故事,不知道被多少人讲述了多少遍,妙就妙在,“客主不交一言”。想,人生得一知音足矣,即使怀揣着千言万语,又何必说给他听?

刘安这个至死都想当天子的老皇叔,怀揣篡位登基的阴谋,暗地里招兵买马,制造兵器,网罗人才,伺机谋反。公元前122年,这阴谋突然被汉武帝刘彻察觉,刘安畏罪吞丹自杀,留下了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笑话。如此来看,刘安晚年是风流的,他著书炼丹,他卧薪尝胆,为的是“一人得道”,然而事实上,他没有得道,只有“豆腐”得道了。不过,老天爷还是非常眷顾他,虽说炼丹不成,却发明了豆腐。这一代代中国人视为“神仙的礼物”的豆腐,美丽的豆腐,多情的豆腐,带给了地球人一段段汹涌澎湃、倾心动魄的口福!

想必,我與这风流的豆腐,也属偶遇,当是一对知音吧。

黄艳秋,上世纪70年代生人,毕业于郑州大学,某期刊副主编。作品见《中国财经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华读书报》《安徽文学》《青春》等报刊。曾入选《2017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年度选本。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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