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排别墅(中篇小说)

2019-09-10 07:22荆歌
湘江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钟点工陈老师

荆歌

肖阿姨做钟点工,已经三年了。下岗之后,一开始,她是帮人家带孩子的。可是带孩子责任太重大。自己的孩子,摔了就摔了,病了就病了,人家的孩子,却是不能有一点点疏忽的。她带的那个孩子,很奇怪的,身上莫名其妙就会出现一块淤青。东家就认为,是肖阿姨不小心碰伤了孩子。甚至怀疑,她是被孩子哭得烦了,故意拧出来的。真是冤枉!其实,肖阿姨给他们带这个孩子,当心得就像带太子。她从来都没有让孩子有任何的碰撞。小毛头还不满周岁,嫩得像嫩豆腐一样,肖阿姨觉得自己对着他叹气都不敢重,怕吹痛了他,怎么可能拧他呢?但是,他身上的青斑是明摆着的。他们怀疑肖阿姨,怪她,她委屈得哭了。肖阿姨说:“我从没感到这样委屈过。就是下岗的时候,我也没这么伤心。”

她就不肯再带孩子了。她还怕不巧起来,哪个孩子生急病死了,这个责任是承担不起的。她就到医院里去当护工。但是做了一个月,她也不想再做下去了。因为照顾病人,实在太邋遢了。那个病人,一天到晚咳嗽,往痰盂里吐痰,有时候还要呕吐,小便也在痰盂里,有时候痰盂里还有大便,都要肖阿姨去倒,实在太脏了。而且病房里,三天两头死人。半夜里,突然就有人哇啦啦哭起来,吓煞人的!肖阿姨怕她服侍的这个病人,哪天也突然死了,硬邦邦直挺挺躺在她边上,那真的要把她吓死的。

所以最后,肖阿姨还是做了钟点工。帮人家搞卫生,拖地,擦窗擦家具,比较简单,责任也不大。当然,搞卫生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人家请人,就是要搞得清爽,要满意。搞卫生也是要动脑筋的,也有许多窍门。比方说擦窗,只用湿布擦,是随便怎样也擦不干净的。擦的时候干净了,但一干,就是花的。一定要用旧报纸擦,又快又干净,擦过以后,亮得就像没有玻璃一样。拖地板也是这样,要勤换水,第一遍湿一点,第二遍把拖把绞得尽量干,拖过以后地上就干干净净的了。有的人不动脑筋,所以东家不满意。肖阿姨是一个优秀的钟点工。大部分钟点工,做了一阵子,东家就不要她了。但肖阿姨的情况是反过来的,只有她不肯做下去,炒东家鱿鱼,而没有东家不要她的。

她也做过好多人家。最终不肯做下去,都是有原因的。有一家,夫妻两个钱是分开的。到了要发工资的那天,他们互相推。男的叫女的付钱给肖阿姨,女的却叫肖阿姨去向男的要。这样的人家,帮帮忙了,谁愿意帮他们做!用肖阿姨的话来说:“钟点工又不是讨饭的!”还有一家,男人不正经,只要女的不在眼前,他就过来摸肖阿姨的屁股。这种老流氓,肖阿姨当然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她现在做的一家人家不错,小夫妻两个白天上班。他们很信任她,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给她。她一个人在他们家里做,发现他们所有的抽屉都没有上锁,这让她很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她还是会打开他们的抽屉翻看里面的东西。当然,她觉得自己這样做,有点辜负了他们。她也不愿意自己这么做,但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除了每月的工资,小夫妻单位里发的东西,有时候也会送给肖阿姨。他们信任她,对她好,同时,她内心总觉得自己是对不起他们的。所以,她一礼拜在他们家做三次,每次都弄得格外干净,好像自己是在报恩和赎罪。这样一做,就做了半年。保姆介绍所知道肖阿姨做得好,几次打她手机,要挖她到别人家去做,说有老板出高工资聘好的钟点工。但她不去。她觉得她要是跳槽,就是没人性。除非是他们主动提出来不要她了。

最近,让肖阿姨感到不称心的是,小夫妻隔壁人家养了一条狗。肖阿姨是特别怕狗的,老远看到狗,也会担心它突然冲过来咬她。现在每次到小夫妻家来,都要路过这户养狗的人家。按理说,真正凶的狗一般是不叫的,不叫的狗才会咬人。这只狗,基本上是一只笨狗。一看到人就叫,如临大敌,叫得狗身体都跳起来,累不累呀!再说了,像肖阿姨这样的人,虽然不是住在这里的,但她一周来三趟,也算是个熟人了。见了熟人,都狂叫成这样,这狗的智商绝对有问题。

不过还好,肖阿姨每次见到它,它都是在院子里面。铁门关着,它只是隔了铁门对肖阿姨吠。它愤怒地叫着,呲牙咧嘴,甚至用身体撞击铁门,好像随时都会冲出来咬人。肖阿姨来来回回,一礼拜要六次经过这扇铁门。每次这只狗都要对她狂叫。她每次都吓得腿软,担心它撞破铁门,冲上来咬她。看它这副腔调,一旦冲上来,一定会张口就咬,要把肖阿姨撕成碎片。

肖阿姨这么怕狗,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有一个舅舅,那时候就是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死掉的。那时候肖阿姨年纪还小,家族中出了这件事,对她影响很大。连续几个月,她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被狗追,就是被狗咬。除此,还做一些更怪诞的梦。比如,她嫁了一个英俊的男人,新婚之夜,她偎入新郎怀中,新郎却突然变成一条狗,呲出利牙咬她。

她好几次想提出来辞职不干了,但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她对他们说,她每次来,看见狗,都特别害怕。小夫妻就劝她:“你不要怕,那只狗看上去凶,其实从来没听说它咬人。它是外强中干,是纸老虎,虚张声势。也可能是它天天关在家里,实在无聊,所以凡是见到人,就叫着玩。”他们还安慰她说:“它即使会咬人,关在铁门里面,也跑不出来,它咬不到你的。”

肖阿姨觉得不理解,好端端的人家,养什么狗啊。

小夫妻就告诉她,隔壁住着的是一个有钱人,大家都叫他陈老师。陈老师家里都是宝贝,屋子里堆满了坛坛罐罐,一只碗都值几万,他不养条狗怎么行呢!

大家都叫他陈老师,其实他不是老师。他从来没当过老师。虽然他从小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这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但他学习成绩不好,最终连大学都没考上。其实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学习一直是很刻苦努力的。但就是成绩不好。所以说,世界上的事,也并不是你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的。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负有心人,成功就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些格言,细究起来,也是很可疑的。陈老师这个人不笨,但就是学习成绩一向不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他天生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没考上大学,但他运气不错。他在美国芝加哥有一个叔叔,是个非常有钱的人。叔叔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一辈子独身。陈老师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叔叔突然脑溢血死了。他的这个叔叔,是个非常有远见的人,活着的时候,知道自己心血管不太好,似乎预料到会有突然病故的一天,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立下了遗嘱,把他的侄子,他唯一的后代,立为他的财产继承人。

幸运从天而降!虽然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叔叔,让陈老师感到悲伤,但是,悲中有喜,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有钱人。而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正在读大三,正在为毕业以后的就业而感到迷茫,并在这迷茫的心态中,醉生梦死地谈着恋爱。他们前途迷茫,经济拮据,要是他们知道他突然成了百万富翁,不知会心生怎样的感叹!世事无常,各人各福,过去并不一定就是今天的基础,明天也并不一定就是今天的延续。一切都在变,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啊。

叔叔把财产传给了陈老师,但按照遗嘱,陈老师并不能一下子得到全部财产,而只是可以每年提取存款的利息,作为生活费用。这是多么一大笔钱啊,仅仅凭利息,就足以生活得很好了。叔叔这样设计,是要避免陈老师成为败家子。万一他得了遗产之后不学好,吃喝嫖赌,极度荒淫挥霍,那么不用多久,就会千金散尽。叔叔是一个懂得制度设计的人,他把一切都想周到了。

陈老师不用上班,生活无忧。他在城西买了一套联排别墅,养了一条狗。养狗是必须的,因为他是个古玩爱好者,家里藏了很多宝贝。如果不养一条狗,晚上都不敢睡觉。叔叔的遗产,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光是利息,就吃不完用不完。陈老师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出门旅游,余钱就全投到古玩上了。钱花光了,反正明年还有,根本不用发愁。

他在古玩圈里,是很有名气的。当然,这个名气多少有点奇怪。古玩行里,把赝品称为“妖怪”。陈老师的家里,据说大部分都是“妖怪”。反正他有钱,他的钱来得容易,他的钱存在银行里,大钱生小钱,年年都生出一大堆钱。把赝品卖给他,坑了人还不受良心谴责。陈老师家里多“妖怪”,这个说法,在古玩圈里很流行。有时候,竟也会传到他本人的耳朵里。但陈老师不气不恼。对于古玩,他有他自己的看法。现在造假之风如此之盛,谁敢保证自己的眼睛一定能够识别真伪?你说真,并不一定真;你说假,也并不一定假。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陈老师对于自己的眼光,一向是颇为自信的。因为自信,所以他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他买了“妖怪”。说他家里全是“妖怪”,只能证明许多人一是不识货,二是嫉妒。陈老师认为,古玩这东西,只要自己看准了,自己不认为是“妖怪”,它就不是“妖怪”。别人都说它是“妖怪”,它就一定是“妖怪”了么?陈老师弄古玩,又不是为了做生意,他是因为喜欢才买进来。既然喜欢,就是有缘,纵然是“妖怪”又何妨?大而化之,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事业、爱情、婚姻、金钱,在有些人眼里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有些人眼里却是空。你觉得实在,因此而幸福,他却觉得空,觉得是物累情累,实在没意思。

养一条什么样的狗,曾让陈老师颇费一番踌躇。最先,他是想买一条狼狗的,就是那种最凶狠的狗。但是,到一個警犬场去了一趟,他就决定不要狼狗了。陈老师在警犬场看到的狼狗,个个体大如驴,目露凶光。即使是母狗,看上去也是那么凶狠,让他不寒而栗。陈老师四十有几,尚未婚配,并且打算一直独身下去,为此跟父母翻脸,两下很少来往。一个人住在大别墅里,未免冷清,但是如果和这样一条狗生活在一起,他觉得也太缺少温情了。因此不管人家怎么对他说,告诉他狼狗对主人是最忠的,它的凶狠只用来对付那些想要入室行窃的人,陈老师还是缩退摇头。然而养一只泰迪之类的小狗,也非陈老师所愿。在他看来,这种毛茸茸的小狗,比猫还要弱小,能为他看家护院么?至于日本吉娃娃,他觉得简直算不上是狗,看它的脸,倒像个外星人,它最多就是一件只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小玩艺,就像他藏品中的鼻烟壶。

一度,陈老师基本已经放弃了养狗的想法了。他喜欢一个人生活,觉得一个人生活在摆满了各式古玩的家里,幸福、满足,从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相反,如果硬给他屋子里塞一个人进来,他会发疯的。偶然有客人来,艳羡地看他的古玩,这时候他很高兴。但是,很快,他就觉得家里来了一个外人,是一件很荒唐的事。看人家坐在他的沙发上,他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他一心只盼望客人能快点儿走。这时候,客人赞美屋子里的古玩,表扬主人的品位,陈老师都不会感到高兴。唯一能让他心头舒坦起来的,就是客人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每当这时候,陈老师连假客气都没有,急急地把客人送走。他唯恐他一客气,客人当成福气,真的再一屁股坐下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不是惨透了么!不要说人,屋子里就是飞进来一只苍蝇或蚊子,都会叫陈老师感到心里不舒服。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要有其他活的东西在眼前晃。所以一度,他真的已经不想再养狗了。他怕自己适应不了。都说狗通人性,养一条狗,它不仅整天在他面前晃,而且两者之间还得有感情的交流,岂不是太麻烦了!

当然,外界说得有点难听。主要两种意见,一种认为,陈老师这个人有这么多钱,一辈子放手花,也最多只花掉全部财产的利息。这样一个不劳而获的有钱人,却小气抠门到极点,娶一个老婆都不舍得,好像所有愿意嫁给他的女人,都是冲着他的钱来的,所以宁肯一个人干熬着,也不给别人图谋他财产的机会。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他肯定是个性无能,就像以前皇宫里的太监。否则的话,就不好理解。你想,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会不要老婆?有些愿意嫁给陈老师的女人,年轻、漂亮,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女人味有女人味,他为什么一概不要?他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

防盗是必须的。陈老师自认为自己的藏品,加在一起的话,一定是价值连城的。虽然说,一件件买进来的时候,并不觉得太贵。但是,物价一天天在涨,瓷器、玉器的价钱,更是上涨得惊人。陈老师肯定,有许多人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盯着他的家,盯着他家里的每一件宝贝。他曾经买了好几套感应的门铃,放在家中的门窗口。这门铃本是小店里用的,放在门口,来客人了,它就会说“欢迎光临”,一来是个礼貌,二来对店主也是一个提醒。陈老师在家里摆了好几个,凡是通向外面的门窗口,都放上了。只要有人进来,哪怕是猫或者老鼠溜进来,甚至鸟飞进来,门铃都会说“欢迎光临”。如果是贼来了,一声“欢迎光临”足以把贼吓跑。问题是来的都不是贼,绝大多数情况,都是陈老师自己的身体,让门铃有了感应。其实只是陈老师自己在对自己讲“欢迎光临”。有时候夜深人静,冷不防一句“欢迎光临”,把他自己吓一大跳。后来搞得他自己在家里走来走去觉得不太自由了,有负担了,尤其是靠近门窗的时候,变得很紧张,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铃上了。他觉得有点累,就把门铃里的干电池全部卸掉了。

这只紧毛、脸长得有点像狐狸的秋田犬,是一个藏友送给陈老师的。这个人不知道卖了多少“新加坡”(古玩圈里对新货、假货、破货的统称)给陈老师了,心里多少也有点歉疚吧,所以听说陈老师想养一条狗用以防盗,便弄了一只来送他。这条狗,陈老师比较看得中,无论大小,还是容貌,都比较符合他心目中狗的标准。它的缺点是爱叫,外面不管走过谁,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它都要一阵狂叫。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陈老师想,这只狗恐怕不太中用。不过,不会咬人又有啥关系呢?陈老师并不希望它会咬人。即使是小偷上门,他也不希望它去咬。狗要是真的咬了人,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它会叫,而且是叫得很凶很愤怒的样子,这就够了。养一条狗的目的,就是要它叫。一旦小偷来了,它一阵猛叫,小偷还不吓得一溜烟逃跑?这叫威慑。就像有了原子弹,也不真扔,就是镇住别人的,叫核威慑。

隔壁的狗,有一点点动静就叫,叫得小夫妻俩有点烦。女的经常抱怨:“它这么叫,叫得我头都痛了!”

小夫妻俩单位都好,一个在税务,一个在电信。所以,才有经济实力在城西住上联排别墅。当然,当时买的时候,价钱并不像今天这么贵。要是按现在的房价,他们单位效益再好,也是买不起这样的别墅的。他们因此经常庆幸两个人认识得早,结婚及时。要是拖啊拖啊,拖成大龄男大龄女,拖到现在才结婚,那么只能住很小的一套公寓房了。

别墅大,搞卫生是个问题。请了好几个钟点工,都不满意。说起以前到他们家来过的钟点工,总是觉得好笑。要么是农村上来的,根本不懂怎么搞卫生;要么粗手笨脚,还没开始干活,就打掉东西。有一个下岗女工,则天天穿了裙子,化了妆,漂漂亮亮地来他们家干活。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而更多的钟点工,则能力十分有限,自尊心却极强。活干得很不到位,却不能说。不管你多么委婉地指出其缺點,她就动了气,不干了。小夫妻俩因此经常感叹,中国的家政服务行业,要是多一些菲律宾女佣就好了。他们甚至有时候还想,要不是单位好,干脆辞职,办一所家政服务培训学校,培训出大批合格的钟点工,一定是既有经济效益,又有社会效益。

直到请到了肖阿姨。

对肖阿姨这个钟点工,小夫妻俩都比较满意。她干活水平高,而且话不多,人也挺淳朴。当然,刚请她来的时候,女的觉得肖阿姨的年龄稍微年轻了一点。虽然他们都叫她“肖阿姨”,但她比他们其实也大不了多少。肖阿姨刚来的那一阵,女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一个不属于自己家庭的年轻女性,进入到自己的家庭中来,对女主人来说,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一段日子过去以后,女的就比较放心了。这是因为,肖阿姨和他们,很少有时间呆在一起。每次她来,他们就匆匆去上班了。等他们回到家,她又已经不在了。而家里,则弄得清清爽爽的。她就像是神话中的田螺姑娘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悄悄地就帮他们把家搞得一干二净。男的和肖阿姨,更是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肖阿姨刚来他们家,他们就主动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给她。后来想起来,这样做,更多的并不是出于信任,而是为了回避。她有了钥匙,就可以让她在他们上班的时间里搞卫生,而不必等他们在家,免得大家凑到一起,更避免了肖阿姨和男主人单独相处。如果不给她钥匙,就必须要主人来为她开门,她走的时候又要锁门。这任务就难免有时候会落到男主人身上,而这恰恰是会成为女主人的心病的。

当然,并不是说女的心里就一点儿疙瘩都没有了。一个非家庭成员的人,经常介入到这个家庭中来,总是一件不太舒服的事。比方说,肖阿姨要来的那一天,他们必须要比平时早一点儿起床。起床后,她还要特别仔细地检查一下床,处理掉可能引发肖阿姨想象的细节。而且女的也慢慢发现,好像抽屉里的东西是被人动过的。她放在衣橱抽屉里的一只漆器首饰盒,肯定是被肖阿姨打开看过了。虽然里面的东西一件不少,那些黄金的铂金的,银的水晶的,真的假的,戒指项链耳环,一件都不少,但是,肯定是被动过了。女的想象,肖阿姨像贼一样偷偷打开它,一件件拿出来研究,也许还把戒指往手上套套,项链在头颈里挂挂,她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男的就安慰她,让她不要多心。女的说自己肯定不是多心,自己放东西心里是有数的,被动过了,绝对不会错。男的就说,肖阿姨自己家经济条件不好,对这些东西好奇,拿出来看看,就让她看看好了,反正她又不偷。女的说,我就是不想让她动!男的说,既然你不想让她动,那就锁起来好了。但女的又觉得不好,因为一开始就是所有抽屉都不上锁的,现在突然锁上了,肖阿姨会不开心的。

后来,女的又发现肖阿姨动了床头柜抽屉里的避孕套,就有点急了,对男的说,这个人怎么这样!男的也觉得有点过分了,说,不会吧?女的说,什么不会,你看,还撕开了一个角!上礼拜买的,我没打开,你也没打开,它怎么自己开了呢?男的觉得肖阿姨这样做,确实太过分了。但是,同时,他也对她的好奇心表示理解。因为这盒避孕套比较不一般,它是彩色的,而且表面布满了细小的隆起物,有点像菠萝。对于这样古怪的玩艺,肖阿姨感到好奇,也是正常的。但她看看也就算了,不该撕开一个角呀!她为什么要撕开?是想闻闻它是什么味道吗?他们感到隐私被侵犯了。他们还怀疑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其他几样情趣用品,会不会也被她翻出来研究过了。男的就说,这样不行,我要找她谈谈!女的说,你怎么跟她谈?你好意思跟她谈么?我都不好意思说。

他们觉得很为难。如果由着性子,那就应该炒了她。哪有这样的钟点工,乱翻东西太过分了!但是,她除了这个毛病,其他都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完全可以这样说,如果不跟菲佣比,那么肖阿姨应该算得上是本城最好的钟点工了。我们已经说过,小夫妻俩请过无数钟点工,都是不着调的,都不能满意。好不容易请到了肖阿姨这么好的,怎么舍得轻易就炒掉呢?炒掉她,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呢?肖阿姨在把他们家搞得异常干净的同时,也把他们养刁了,让他们觉得,一旦家里不干净,就浑身不舒服。有一次肖阿姨生了一个礼拜病,小夫妻俩觉得家里变得很不堪,到处都是灰,真不知道这么多灰是从哪里来的!实在看不过了,就自己动手拖地擦桌,累得几乎趴下,还是觉得不干净。等肖阿姨病好之后,来他们家一搞,他们的心情也立刻窗明几净起来。女的说,我真想拥抱她!

陈老师住进城西的联排别墅后,觉得生活有了一点儿异样。究竟和以前不同在什么地方,他好像自己也不太清楚。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的不安和恍惚,都与住在隔壁的小夫妻有关。准确点说,是与那个女的有关。慢慢地,他的情绪完全为这位芳邻所左右。虽然彼此互不相关,陈老师住进来之后,甚至与他们连正经招呼都没有打过一个。现代社会,就是这样,门对门住着,一墙之隔住着,彼此之间就好像远隔千山万水,彼此不搭界。但是,陈老师的心里却几乎分分秒秒记挂着隔壁住着的这个年轻女人。他总能在杂乱的各种声响中,分辨出她的声音。她的嗓音是非常独特的,并不是尖声细气的那种,却特别有磁性,具有非同寻常的穿透力。它常常穿墙而来,传到陈老师的耳朵里,就像夏夜熄灯之后耳畔萦绕的蚊子,声音细微却非常刺激。她的声音就像一把小锤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陈老师的神经。他的耳朵,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仿佛都在探索和寻找这声音。每天早晨,当这声音嗡嗡地飞来飞去最后消失时,陈老师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惆怅。这声音将在他的耳畔暂时消失一整天。一天,因此就显得多么的漫长难耐啊。

直到黄昏降临,天色慢慢暗下来,华灯初上,世界才复又开始焕发出精神。因为职工下班的时间到了。这时候,陈老师的耳朵,就像雷达那样警觉地捕捉空中属于她的细小的声音。他站在屋子里,不管是客厅中央,还是房间里,他的耳朵都在搜索。大铁门哐当一声响了,是他们回来了。是他,还是她呢?抑或是他们一同回来了。突然响起的她好听的笑声,常常令他如饮下一杯烈酒,全身温暖,一阵晕眩。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偶然从她年轻丈夫的嘴里喊出来。陈老师听到他丈夫喊她“莹莹”,从此她有了名字。只不过,是“莹莹”呢,还是“滢滢”?或者“颖颖”?

陈老师的情绪,完全为她左右。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房子空落落的。他们回家了,他的内心,才不那么空洞,变得充实了,好像他们是住在他家里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她的笑声,隐隐地穿墙而来,使他感到无比欢乐。莹莹!莹莹!有时候,他会无意识地低声念叨她的名字。有一次,当他念出她的名字后,就听到她在隔壁打了俩喷嚏。他感到心花怒放,因为喷嚏向他证实,她感应到了他的牵记。

而在某个深夜,她婴儿一样的低哭穿墙而来的时候,他的心猛地紧跳几下。她为什么哭?是被丈夫欺负了么?他是打了她,还是骂了她?陈老师是不是应该愤怒呢?他的想象活跃起来,小夫妻间的暴力场景,活龙活现地在他脑中浮现。他激动得站了起来,拳头好像也捏紧了。他是要闯入隔壁的家庭,拔刀救美么?

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哭声,也许只是因做爱而起。他感到羞愧。随之而来的是沮丧和落寞。深深的落寞!他突然感到自己房子的空洞。这间装满了许许多多古玩的房子,原来是如此冷清,冷而清。而他这个凭空得到了巨额遗产的幸运儿,此刻也显得形单影只,孤独得可怜,又可耻。

他从来都没有打算过结婚。甚至少年时,都从未幻想过自己是一个白马王子,娶回白雪公主那样的冰雪美人,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一向认为,和另外一个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十分无趣,也是十分恐怖的事情。尤其是继承了叔叔的遗产之后,他更是觉得婚姻对人生来说,实属多余。他醉心于古玩,像老鸦做窠一样,把瓷器、陶器、玉器、杂件一样样拖回来。到各地市场上去看去淘,到藏友家里去看,去拍卖会,他乐在其中。有时候和藏友吃饭,饭后的消遣,常常要么是去咖啡馆茶馆,要么去歌厅。他不太喜欢去歌厅,太吵。尤其是碰到爱唱、唱得大声却难听的人,那真是头大。而他自己不爱唱歌,只是偶尔点几首《忘情水》和《祈祷》之类的老歌唱了凑趣。有一次,一个古玩商请客,进了歌厅,叫进来十几个小姐,在客人面前一字排开,就像牲口一样任人挑选。除了陈老师,所有的人都各自选了一个小姐。他不是清高,他是看不上她们。他觉得她们没有一个是长得漂亮的。而且,打量她们,他似乎能看到她们身上,有无数男人乱摸乱捏留下的痕迹,他觉得好脏。如果硬要把这样的女孩子塞进他怀里,那么,他會感到屈辱。到底是谁陪谁啊?他这么想。

他有没有问题?他也曾经这么问过自己。不想结婚,免费的小姐也不要,那么,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呢?是对所有的女人都没兴趣么?

他在庭院里侍弄那几棵果树,看到莹莹也从房子里走出来了。联排别墅的户与户之间,相隔的只是铸铁花式栏杆。陈老师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显然是刚刚起床,也许还没有洗漱。长长的棕色头发,披在睡衣上,显得有些散乱。她从房子里走出来,看到陈老师,给了他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她的笑,让陈老师完全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以这样的方式,迷恋上一个女邻居,陈老师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早已经不是喜欢做梦的年纪了,何况自己年轻的时候就不喜欢做梦,光阴荏苒,四十多了,竟然一天到晚神思恍惚,就因为女邻居的一个笑,弄得茶饭不思,上了卫生间总是忘记将马桶里的秽物抽掉,甚至还失手打碎了一只几万块买来的青瓷花瓶。这很不应该啊,很不正常。

但是陈老师调整不好自己。他变得像一个偷窥者,只要他们在家,确切点说,只要她在家,他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了隔壁。他们家里发出的任何声响,都被他雷达一样的耳朵捕捉。他们说话的声音、笑声,还有其他的声音,都会引发他活跃的想象。他还经常站在窗口,目送他们(其实是她)去上班。黄昏的时候,则在窗子口长时间地站立,等她回来。休息日,当他听到莹莹跑到院子里了,他就躲在窗帘后面,细细地打量她,观察她。他兴趣饱满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从来没有餍足的时候。

他的狗是一只逢人便叫的狗。但是,他发现,当它在院子里看见仅仅隔着一道铸铁栏杆的芳邻莹莹时,却表现得异乎寻常。它非但不冲着她吠叫,反而靠近她,抬起头看她,同时不停地摇晃尾巴。当她跟它打招呼,用天真的动作逗引它时,它的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快乐的声音。她的美丽,难道让狗也着迷?陈老师因此嫉妒他的狗,他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狗,可以明目张胆地跑过去,在她的面前摇尾巴。而她,则会亲昵地跟他打招呼,用童稚可爱的动作逗他玩。如果真的能够那样,他做一条狗,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曾经想,要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翻进邻院去。要翻过那道铸铁栏杆,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那么,过去干什么呢?在她家的院子里站一站,在她经常走来走去的地方盘桓,在她家大门口仔细看一看摆放在那里的鞋子。或许他还会脱掉一只鞋,把自己赤裸的脚,伸进一只她的鞋子里去。他的脚当然比她大很多,要把整个脚塞进她的鞋子里,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伸进去大半只吧。想象自己的脚如何伸进她小巧的鞋子里,他感到了晕眩。

他越来越不满足于仅仅是听和想了。进入她家内部,这个愿望,变得日益强烈。像贼一样潜入——不,他不是贼。他进去之后,不会偷任何东西。他只是要看一看她家的内部,卧室、客厅、餐厅、起居室、厨房、卫生间、棋牌间,所有的空间,所有的物品,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是他想看的。他要让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将他包围起来。

他开始深入研究联排别墅的建房结构。他固执地,同时也是毫无道理地认为,在他家和莹莹家之间是有一个通道的。至于这个通道是在阳台一侧,还是在地下室,他暂时还不知道。要是能够像崂山道士一样穿墙而过就好了,他常常想。

要是我能穿墙而过就好了——每当小夫妻俩议论起隔壁陈老师家的古董时,女的都会这么说。“你又不是崂山道士!”男的说她。女的说:“真的有崂山道士么?”男的说:“神话。”女的说:“但是,我听人家说,气功练到一定境界,是能够穿墙的。”男的说:“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女的说:“我们科长,他对气功很有研究的。他说,气功其实也是一门科学,只是因为目前人们还不能完全了解它,所以就说它是伪科学。”男的说:“他是歪理邪说。”女的说:“我是相信的,气功高的人,伏在井圈上,向井里打一拳,几米以下的井水就会跳起来。”男的说:“喔哟,没看出来,你还会说书啊?”女的说:“气功就是神奇的!你不知道呀,科学家钱学森用摄像机拍一个气功大师,气功大师手里拿一个药瓶,一发功,里面的药片就会一粒粒跑出来。瓶盖是盖好的,还封了蜡,但药片就是一粒粒跑出来了。它排开了玻璃的分子结构,跑到外面来了。现在的科学,还解释不了这种现象,所以说它是迷信。”

男的说:“那你闭上眼从墙头里钻过去呀!你不怕脑袋撞破,你就试试。”

女的说:“我又没有气功。你这是什么话?要试你试好了!”

小夫妻俩没事的时候,经常幻想能趁陈老师不在家的时候,跑到他家里去,偷走一两件他的古董。他们相信,要是能够偷偷进去,拿走一件两件,他多半是发觉不了的,因为他东西实在太多了。他们虽然没去过隔壁,没进过陈老师家门,但是听说,他家里古董放得到处都是。他们还知道,陈老师命特别好,一辈子不用上班,一天到晚白相,还有吃不光用不光的钞票。他们非常羡慕他,有时候真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事,不敢相信人的命会好到这种地步。像李嘉诚、比尔·盖茨,这些有钱人,他们的钱都是打拼出来的,哪会有财富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即使是他们的子女得了遗产,那也因为他们是富豪的子女。而隔壁陈老师,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既不是大富豪,也不是大富豪的子女,却凭空得到一份遗产。叔叔的遗产!真不知道他前世里积了什么德,有这样好的福气!

他们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上班辛苦了,或者在单位遇上什么不称心的事了,回家就要抱怨自己的命运,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陈老师这样的福气,恨自己怎么没有一个好叔叔。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说起陈老师的坏话来了,说他这个人阴阳怪气的,见了邻居,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好像所有的人都想巴结他,想得到他什么好处似的。真是见鬼了!谁想他的好处了?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呢?不见得他肯把家里的宝贝拿出来送人吧?想都别想!做梦都别想!看他那副吝啬鬼的样子,一年到头都穿着同一套西装,越是有钱越是小气,连给自己多买一套衣裳都舍不得,还能指望他给别人什么好处?

小夫妻俩似乎要通过数落陈老师,来排解心中的郁闷。好像他们的不顺心,都是因为这个运气太好的邻居造成的。

有时候,他们议论陈老师,则是抱着一种疑惑不解和嘲笑的态度。比方说,他四十多了,怎么还是一个人呢?他一個人过日子,闷不闷呢?他想不想女人呢?一个健全的男人不要女人,肯定是不正常的。男的说:“我猜他没有女人,晚上熬不住的时候,一定要自摸的。”女的就说:“你和我结婚之前,自摸么?”男的说:“我们男的大部分都手淫的。你们女的呢?”女的说:“你们男的真流氓!”

还想到一个问题:陈老师独身,没有子女,他死了之后,遗产传给谁呢?他的叔叔独身,好在还可以传给哥哥的儿子。陈老师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也没有姐姐妹妹,他传给谁?

小夫妻俩想不出最终将由谁来继承陈老师的遗产。他们找不到答案,很苦恼。最后,他们又觉得好笑,这样的问题,需要他们操心么?真是多管闲事到极点了!

有时候,他们觉得应该尝试给陈老师介绍一个对象。男的女的都让对方在单位里看一看,有没有适龄的女人介绍给陈老师。有一天,男的突然说:“要不把肖阿姨介绍给他吧!”女的说:“你神经病啊,肖阿姨有老公的!”男的说:“有老公怕什么!只要陈老师要她,让她离婚,她一定是肯的。陈老师那么有钱,她就不用再做钟点工了。”女的说:“亏你想得出来!陈老师会要她?这样的好事,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头上!”

男的盯着女的,说:“要是陈老师要你,你肯不肯?”

女的说:“你真是个神经病!我一直不喜欢老男人的。”

男的说:“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你跟了他,财产就有你的一半了。等他死了,就全部是你的了。”

女的说:“我这么年轻漂亮,你以为他不要我?”

许多时候,说隔壁陈老师,成了小夫妻俩的一种消遣。“等我练好了气功,能穿墙而过了,我就到隔壁去拿一只值钱的花瓶回来!”女的说。男的说:“既然过去了,拿一只太少了吧?多拿几只。”女的说:“你贪心了吧!一只就值好几万,多拿就被他发现了。”男的说:“倒也是,反正你来来去去方便的,就像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一样,要拿就拿。”女的说:“我们要是真的偷了他的古董,他会不会怀疑我们?”男的说:“他一定会报警的,警察也一定会来查。但是,只要你不留脚印,不留指痕,他们就查不出。”

男的经常会问女的:“你的气功练得怎么样了?”

女的嘻嘻笑道:“一只脚伸得过去了。”

男的说:“你应该先练伸一只手过去。一只手能够伸过去,就可以拿东西了。”

女的说:“我干脆还是先练意念移物吧,让隔壁的东西自己跑过来。”

男的说:“这样好,让东西自己跑过来,比你亲自去拿要好。你人跑过去,我还不放心呢,怕你过去了就不回来了。”

女的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是还让我嫁给他么!”

男的说:“你嫁给他,把他弄死,得了他的财产,我们再复婚。”

女的说:“我成了富婆,又年轻漂亮,还会再和你复婚?你想得美!”

男的说:“那你会嫁一个什么人?”

女的想了一下,说:“我就不嫁人了,专门泡小白脸。”

男的问:“泡不泡我?”

女的说:“不泡。你的功夫太差了,没劲!”

有一天,男的在二楼阳台上看风景,突然发现,要爬到隔壁的阳台上去,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这太容易了!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抬腿,只需一只手,就能迅速跳过去。他差一点就要抬腿了,他的脚就像一只不受自己控制的活物,蠢蠢欲动,却又因过度紧张而发抖。陈老师在家么?这个问题,终于及时地冒出来,制止了他的冲动。要是它不冒出来,他也许就真的一闪腿跨过去了。

自从男的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小夫妻俩就经常来到阳台上,悄悄地研究这道轻易就能跨越的栏杆。它低矮得简直就像门槛。在这儿住了这么久,真没想到,两家之间几乎就是连通着的。要不要过去?要不要过去?他们压低了声音问对方。“他不在家么?”女的问。“好像不在。”男的说。“什么好像?到底在不在?”女的说。

男的就把头伸过去,尽量地伸过去,他看上去就像动画里的忍者神龟。“门开着呢!”他告诉女的。“真的么?”女的心脏开始狂跳了。她把男的拉开,取代了刚才他所处的位置。她也像忍者神龟一样,把头尽量地伸过去。

她依稀看到了屋子里的景象,那不一般的墙壁,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件件古董,神秘而安详。

肖阿姨对她的丈夫说:“我在东家床头柜里看到一个东西,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啊,难为情死了!”肖阿姨的丈夫也是从来没见过情趣用品,好像连听都没听说过。和肖阿姨探讨了半天,才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他们真流氓!”他说。

肖阿姨的丈夫叫阿毛,也是个下岗工人。下岗之后,找到了一份停车场的工作。人家发了一件衣裳给他,穿在身上,很像是一位协警,有时候甚至像警察,非常神气。但他天生是个倒霉蛋,在停车场只做了一个星期,就轧坏了脚。他不知道,把汽车开进停车场来的有很多是草脚,所以他一点也未加提防。他嘴里咬着一只哨子,指挥一辆红汽车,让她倒倒倒。开车的是草脚,一个女的,她一脚油门,车子向阿毛倒过来,阿毛根本来不及躲,一只脚板就被轮子压碎了。

有人说,腿脚不好的人常常是性欲旺盛的。不知道阿毛是不是这个原因。也许只是因为他脚被轧坏后,整天呆在家里,太空闲了,脑子里才总想那档事。自从肖阿姨说了情趣用品的事,他的脑子里一天到晚甩不掉。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虽然肖阿姨极力描述了,但毕竟是耳听为虚。到底是啥样,还是想不真切。长短,形状,构造,思来想去,越想越不明白。至于如何使用,更是想不出一个结果。阿毛感到脑子里混乱极了。

肖阿姨说:“不行的!这怎么行?你让我偷回家来给你看看,万一他们发现了,那我不是个贼了吗?我从来没偷过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偷东西的!”

阿毛说:“谁让你偷了?你拿回来让我看看,下次去的时候再送回去,他们不会知道的。”

肖阿姨说:“我还是不敢。要是我拿回来,那天他们正好要用,不就找不到了吗?”

阿毛说:“他们总不见得天天要用。”

肖阿姨說:“那不一定的,你怎么知道他们那天肯定不用呢?”

阿毛觉得,妻子这样说,更让他心里痒得不得了。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他的好奇心,折磨得他快要发疯了。

他提出来,要跟肖阿姨到小夫妻家里去。如果不亲眼看一看那个东西,他饭都吃不香,觉都睡不安稳了。

肖阿姨当然不会同意。她是一个优秀的钟点工,她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到人家家里去。做钟点工,还带着丈夫过来,这事情太荒唐太滑稽了!何况,他还是一个瘸子!虽然他的脚是被汽车轧坏的,不是天生的瘸子。但是,那有什么区别吗?肖阿姨不愿意东家知道她男人是个残疾人,她觉得那样会很没面子。

有一天肖阿姨在小夫妻家里搞卫生,突然听到隔壁院子里的狗狂叫起来。狗一叫,她就紧张,她感到自己的心都揪紧了。狗叫得越响,她的心就揪得越紧。她用手指头塞住自己的耳朵,谁知道狗这一次叫得凶,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身上,都冒出冷汗来了。她不知道今天隔壁的狗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狂叫呢?她跑到阳台上,结果看见了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正一瘸一拐地从隔壁陈老师家门口路过。他也看见了她,露出一口零乱的牙齿向她笑呢。

“滚开,你这个十三点!”肖阿姨没有想到阿毛真的会来。为了满足好奇心,看一件别人家的稳秘的东西,他竟然真的自己跑过来了。肖阿姨气得不得了,恨不得将手中的一桶脏水从阳台上泼下去。她对他连说了几遍“滚”,就转身跑进房间里去了。

狗叫了一阵,就不叫了。肖阿姨估计丈夫走掉了。她在屋子里干活,却一直不放心,不时跑到阳台上来,向下面看看。

回到家里,肖阿姨和丈夫吵。她骂他“十三点”,说他脚轧坏了,脑子也坏掉了。阿毛不服气,说他整天呆在家里,实在感到很闷,出去走走都不可以吗?肖阿姨说:“天下世界地方大着呢,你走到我干活的地方来干啥?”阿毛说:“我也不晓得怎么会走到你那里去的。”肖阿姨说:“你不晓得,我晓得!你不动好脑筋!”

肖阿姨很凶,对丈夫说了许多狠话,结果把他骂哭了。阿毛走进卫生间,在马桶上一坐,就哭了起來。他哭得呜哩哇啦的,越哭越伤心。肖阿姨叫他开门,他也不开,只是在里面哭。肖阿姨内心一个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动了,她突然觉得丈夫很可怜,觉得他其实是个非常好的男人,不吸烟不喝酒,不赌不嫖,当然也没钱去赌去嫖。他确实很值得同情,下岗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停车场的工作,却被轧坏了脚。他的运气不好,他心里有气,他作为一个男人,活得很窝囊的。而他还要受老婆的气,被老婆这样骂,他当然要觉得苦,觉得委屈。他哭成这副样子,好像有一肚皮的眼泪一直压抑着,一旦哭开了,就刹也刹不住了。

肖阿姨于是决定把那件“流氓”东西偷回家给丈夫看一眼,多少可以给他一些安慰。

她比较谨慎,不敢贸然行事,她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把这件东西按照自己的想法放好,放在抽屉的哪个位置,头朝哪里,电线盘成什么样的形状。她这样放好了之后,过了一个周期,发现它还是没有动。这就证明,这一星期来,小夫妻都没有用它。也许他们对它早已没有兴趣了,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再也想不起来要用它了。要真是这样,肖阿姨悄悄把它拿回家,让丈夫见识之后,再悄悄地放回去,应该没有问题了吧。为保险起见,她决定再观察几天。她在这东西上放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她想,要是下次来,这根头发还在,就可以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邻居家的钟点工哪天来,哪天不来,来的那天是什么时候到,又是什么时候走,陈老师都是清清楚楚的。他似乎比隔壁的小夫妻还要清楚钟点工肖阿姨的行动规律。

要翻过阳台的栅栏,进入邻居家去看看,这样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水泡一样从他的心底冒起来,咕噜咕噜,咕噜噜,说什么呢?说的就是要过去看看。就像在说着饿了,饿得很厉害呀!或者说,好冷,太冷了!或者就是要……很想要。

陈老师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抵挡内心那个声音的鼓动了,这个声音就像风一样,吹得他瑟瑟发抖。他站在阳台上,知道此刻的邻居家里是没有人的。钟点工肖阿姨走了,她咣当一下关上大门的声音,他听到了,这个声音,把他的心震得颤了一下。

他也看到她的背影慢慢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但是他知道,这个女人,钟点工肖阿姨,她走了之后,并不是每次都真正地消失,有好几次,她都会重新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的,她干完了她该干的活,关门回家。但是,她走至半途,突然又折返回来。她掏出钥匙,又进入了邻居的屋里。她这是干什么?是忘记什么东西了?还是觉得有什么活儿被疏漏了,要回来补做一下?

有一次,陈老师已经抓住了铸铁的栅栏,想要一用劲,跨到那边的阳台上去。栅栏已经像活物一样,发出了吱吱的叫声。由于肖阿姨的突然出现,他松了手。他松开栅栏的时候,它又怪怪地叫了一声。

当然更多的时候,肖阿姨的身影消失之后,那条路的拐角处就再也不见她冒出来。陈老师的心突突地狂跳,纯粹只是自己吓自己。

“爬过去!爬过去!”躲在他心里的声音又喊了起来。它是那么的饥渴,每当机会出现,它就要嚷嚷。它让他发抖,让他紧张,同时也让他的某种欲望变得鼓胀,鼓胀到似乎要爆裂。

爬过去干什么呢?去看看呀,去被一种气味包围。这种气味,充满了整个屋子,是芳香和其他浑浊气味的混杂,其间还残留着女主人诱惑的声音。地板上,虽然肖阿姨拖洗过了,但是莹莹赤足走动的印痕是擦不掉的。他跳过去,也要赤足站在地板上,用他的脚心贴紧地板,贴紧她足底印下的柔软和温暖。他要呼吸他们房间里雾霾一样浑浊的空气,要不要打开衣橱,闻一闻挂在里面的她的衣衫?或者拿起一只茶杯,用唇轻含杯沿?他能分辨出来哪只杯子是男的所用,哪只才是每日与她的嘴唇亲密接触的吗?

他终于抓紧铸铁栅栏,抬起一条腿,踩住栅栏的横档,然后,另一条腿跨了过去。

这是与他家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那么近,如果墙上有门,或者墙干脆就是不存在的,那么,这里与他家又有何分别?如此之近,却是禁地,要在心里走过多少千山万水,要跨过多少纠结恐惧,方能抵达。一墙之隔,比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还要远,甚至远如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他穿墙而来,穿越时光而来,他感到疲惫,这种穿越消耗太大,不仅体累,更是心累。当他从阳台悄悄走进屋里,他感觉腿软软的,全身都是软软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他看到了他们的床,这宽大柔软的床,他可以在上面躺一会儿吗?他当然不敢躺上去,虽然他是多么想躺下来休息一下。他只是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了其中的一只枕头上。他确定,这个枕头是莹莹的,虽然两个枕头一模一样,但他还是非常准确地判断出,这一个,是莹莹的枕头!因为他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根细长的头发。他拿起了这根头发,他看到它黑里泛出了金光,他把它拿近了打量,它撩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瞬间奇痒,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这个喷嚏把他吓坏了,也惊到了他的狗。它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突然狂吠起来。它一定是听到主人的声音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因此诧异,因此暴躁起来。

陈老师慌张地从房间里逃出来,他在邻居的阳台上轻声呵斥自己的狗,让它住口。可它叫得更厉害了,它对着主人狂吠,它叫得身体都几乎跳了起来。

一股怨气在陈老师的心底升上来,他跨回自己的阳台,回到自己的家,他走到楼下,走到院子里,对准他的狗,狠狠地踢了一脚。

他把它踢痛了,肯定是踢痛了,因为他的脚感到了痛。但是它没有叫,在他跨回自己的阳台时,它就停止了吠叫。它被主人猛踢了一脚,它没有喊痛,它反倒对着他摇尾巴,摇得幅度很大,尾巴在空中打着圈。它抬着头,看着它的主人,眼神清纯而无辜。

它是一只笨狗,但是显然忠诚。主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它感到不安,它担心他的安全受到威胁,它要不是被铁链拴着,一定会跳腾起来,冲到邻居家里,把主人救回来。

肖阿姨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发现这件东西是被动过了。东西的位置,電线的摆放,都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了。那根小心放在上面的头发,也不见了。

“他们用过了!”她想。她的心突突跳起来,脸也有了潮红。她呆呆地看着抽屉里的东西,想入非非。

她把这个东西拿起来,它似乎是滚烫的,或者是浑身长满了刺的,甚至是一个活的东西,是一个会咬人的、牙齿有毒的动物。它也许会攻击她,也许会伤害到她,但是,她还是警觉地将它捉住了,将它拿了起来。它是充满了诱惑的,它不断刺激着她的好奇心,她不可抗拒地把它拿起来。

它突然动了起来,它在她的手上震动,它好像还发出了精灵一样的叫声。

她吓得差一点儿把它扔掉,但手却反而将它抓得更牢了,她唯恐它掉到地上摔坏了,她生怕它像一个真正的精灵一样倏忽溜走了。

它在她手上平稳地振动,她的手被它震得麻酥酥的。她这才知道,是她打开了它的开关,是那个小小的按钮,让它活了起来。

她把它关上,它就完全安静下来了。她紧张的心,也松弛下来,因此有可能开始她的想象,她的想象活跃起来了,她停下了她的工作,拿着这个怪物,想象他们到底是如何使用它。拖把倒在地上,就像一个瘦弱而长发散乱的人倒毙于地。而她对一切皆不管不顾,她仿佛已被手上的东西勾去了魂魄。她一次次将它打开,又关上,再打开。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手在发抖,身体里像是有一股潮汐在涌动。她的全身都开始发抖,她就像窗子外挂着的一只空塑料袋,在风中抖动,发出沙啦啦的声响。

邻居家狗的吠叫将她惊醒。肖阿姨真的就像是从一场奇怪的梦里醒来,她听到狗的叫声,响亮而富于激情,响得好像要把房子都震坍了,好像那条狗是看到了她,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这个东西的震动激怒了它,它大叫着要挣脱铁链。肖阿姨相信,要是这条可恶的狗真的能够挣脱锁链,那么它一定会旋风一样扑向她。它是要将她撕碎呢,还是一口将她手中的东西叼走?

她慌慌张张地把这件东西放回原处,她推上了床头柜的抽屉。抽屉关起来了,怪物消失了,狗也不再狂吠,肖阿姨这才感觉自己的灵魂回到了身上,她从天上落到了地面,她回到了房间里,回到了她的工作中。

她把僵尸一样的拖把扶起来,她要把那件怪物从脑子里赶出去,她要把她脑中纷乱的想象抹去,就像用拖把擦洗掉地板上的浮尘一样。

当她干完全部的工作,将洗干净的围裙晾到阳台上的时候,邻居陈老师的狗又对她大叫起来。它的声音能将人的耳朵都震聋呢!肖阿姨对着邻院啐了一口唾沫,她这一口,是给这条疯狗的。“叫什么叫!”她在心里说。

狗因此跳跃起来,拖得铁链咣啷啷响。肖阿姨看着它疯狂的样子,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恶气,她的想象突然又活跃起来,她在脑中扬起了一把斧头,狠狠地对准狗头劈了下去。她是有多恨它,这把想象中的斧子,沉重而又锋利,它劈过去,咔嚓一下,就把狗头劈成了两半。血向空中喷射,仿佛红色的喷泉。想象的画面,鼓起了肖阿姨的激情,她感到畅快极了,仿佛这狗真的已经被她劈死。

然而狗还在狂吠,它叫得更凶了。它看不到肖阿姨脑子里的斧子,狗头坚硬如铁,想象的斧子,又怎能伤害到它?又怎能让它停止吠叫?此刻,即使有一把真的斧头砍向它,估计它也不怕,它会迎着斧头,张开它的大嘴,露出它的利齿,扑将上来,把斧子像一根肉骨头一样咬碎,将一切都撕烂。

恐惧又回到了肖阿姨的心中,她在阳台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铁链哗啦啦乱响,她真的非常担心,下一秒,铁链就会被它挣断,它就会像闪电一样向她飞过来。

她躲进房间,关上阳台的门。她把狗的叫声,关在了外面。叫声虽然依旧很响,但变得遥远了,不那么近了。

她做了两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走出大门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邻院,她看到这条可恶的狗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它眼睛里的光,像刀子一样尖锐。她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不叫了,她猜不透这条狗的心思。

陈老师恨他的狗,是一点都不亚于肖阿姨的。只是他并不知道,在邻居家默默干活的这个女人,内心对他的狗的仇恨,已经到了怎样炽烈的程度。他只知道自己恨它,是的,他恨他养的这只狗。每次他走到阳台上,只要靠近那道铸铁栅栏,它就会大叫起来。它倒像是邻居家的狗,担负着为他们看家护院的重任,有任何人靠近他们家,即使是它的主人,它也会立刻狂吠。

他决定把它弄走!

他有一个朋友,收藏了很多古代石雕,这些从北魏到清代的石雕,数量多,体积大,足足堆满了一个厂房。朋友几次表示,要养一条大狗来看护这些宝贝。陈老师主动提出把狗送给他,朋友很是高兴,送了一个唐代石兽作为回报。这看起来是一桩美满的交易,可是第二天,朋友就把狗牵回来了。他对陈老师说:“狗还给你,石兽就当是白送你了!”原来是狗把他咬了,它先是对着他狂吠,他对它说:“不要叫,停!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主人,世界上哪有这么对待主人的狗?”但它叫得更厉害了,叫得他几乎崩溃。他抬起脚,狠狠地踹了它一脚,它一口将他咬住了。它咬穿了他的皮鞋,把他的脚咬破了。

“打针了吗?”陈老师问他。

“敢不打狂犬病疫苗吗?你这是什么狗啊!它可比豺狼还要凶狠!”他说。

陈老师对它的厌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开车把它带到一百公里外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清静的小镇,他觉得将它抛弃在这里是很合适的,它即使不被谁家收养也没关系,在这样一个安宁风雅的古镇上,做一条流浪狗应该也不错。

他带它下车,然后自己上了车。它没来得及跟上来,他就把车门猛地关上了。

车在镇子上一路开,狗都紧紧追在后头,它甚至一度都超过了他的车,它跑到车子的前面,然后放缓脚步,回头等他。车子追上了它,它又飞快地奔跑。

直到开出镇子,上了省道,他加大了油门,这才把狗甩掉。车越开越快,他在后视镜里看到,狗發了疯似的追赶,但它毕竟跑不过汽车,它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不见了。

他有些心酸,脚却更踩紧了油门。他不要它了,已经决定了,他不希望一条这样的笨狗来打扰他的生活,就像他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进入他的生活一样,人如此,狗也一样。何况它是一条多么喜欢吠叫的狗,完全不顾主人的感受,它是他的累赘,是他急需扔掉的负担。它妨碍了他,有它在,他连靠近与邻居相隔的那道栅栏都没有了可能,它的存在,就是他的麻烦,是他必须要处理掉的大麻烦!

他把车开得飞快,他超速了,他不怕被探头拍到。他感到畅快,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让他好像要飞起来。抛弃一条狗,就像抛弃一段早已令人生厌的感情,很难,但是越难就越想尽早了结,彻底割断,不要再有丝毫的牵扯。年轻的时候,他有过几次与异性的交往,留在他记忆里的,全是不快的印象。每一次,他都为如何彻底割舍而伤透脑筋。一旦切割得干干净净,他都会轻松得一个人放声大笑一通,在自己的家里,他开怀大笑,为终于摆脱了无聊的纠缠而感到高兴,为终于让生活又回归到一个人的自由状态而欢欣鼓舞。

终于抛弃了这条狗,他获得了自由,他感到轻松,他在车里大声笑了起来。

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半夜,他刚入睡,就被楼下的狗叫声惊醒了。他的狗回来了,它一边肆无忌惮地叫着,声音撕裂夜空,一边还用身体撞击大铁门,它把铁门撞得轰然作响。当时他的感觉是,不是一条狗在撞门,而是一群人,一群愤怒的壮汉,在他的门外,他们个个腰圆膀粗、气壮如牛,他们一二三有节奏地撞击大铁门,他们要把铁门撞开,撞倒,他们要冲进来,他们要把整座别墅都夷为平地。

他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恶气,他将铁链缠上了狗的脖子,他使足了力气勒紧铁链,越勒越紧,紧到他自己都觉得仿佛要窒息。

他听到了狗的呜呜声。

这声音里,没有反抗,没有抱怨,只有痛苦,只有哀求。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请求大人手下留情;又像一位临终的老人,在吃力地交待后事。

他突然一阵心软,松开了手。

他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危险,通常这样的情况,狗一定会咬人的,不管是谁,用铁链绞住它的脖子,一旦松手,它是一定要见谁咬谁的,不撕掉你几块肉,也一定要把你咬得血肉模糊。

但它没有,它把铁链咣啷啷抖落在地,竟然对主人摇起了尾巴。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这一趟只是它自己跑得远了,玩耍够了,现在回来了,见到了主人,心里那个高兴啊,尾巴摇得像风中的旗帜那样。

“你这只笨狗啊!”陈老师蹲下身子,一把将他的狗抱在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它,脸贴着它的身体,手抚摸着它的头,摸它的下巴,摸它的耳朵。他哭了,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他像女人一样哭出了声。隔壁邻居夫妇听到了他的哭声,以为是狗的呜咽,女的说:“这狗怎么哭了?”男的说:“狗怎么会哭?是它在叫!”女的说:“它叫得好奇怪啊!”

肖阿姨问她的男人阿毛,怎样才能把一条狗弄死?阿毛说,他那时候在一家厂子里当保安,下雪天,几个人想喝酒,没有下酒菜,就想弄一条狗杀了吃狗肉。他们用一根尼龙绳套住了一条狗,然后把它吊起来。但是,狗的嘴巴居然可以咬到绳子,如果绳子被它咬断,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有人手提一把榔头,上前对准狗的脑袋就是一下,他打得太重了,据说手都震麻了。狗头上吃了这么一下,马上嘴里喷出一股鲜血,在雪地里醒目得让人晚上做噩梦。阿毛说,尽管这样,狗其实还没有死,把它放下来之后,它竟然一跃而起,咬住一个人的屁股不放。这个人的屁股毁了,被咬下一大块肉,好在这块肉是被扯下来的,没有咬烂,送到医院后,还能派上用场,医生将它缝回了这个人的屁股上。“狗是土命,不能让它着地,它即使死了,一放到地上,便又活了!”阿毛说。

肖阿姨觉得,要把陈老师家的狗打死,简直是不可能的。谁都不敢接近它,仿佛它的吠叫声就是有着飓风一样的力量的,它只要狂吠几声,就能把任何想要接近它的人推开。

要是它张开嘴来咬人,不要说被它扯掉一块肉,简直是要被它撕碎的。

肖阿姨只要想起它凶悍的样子,就有点不寒而栗。

她好好地在那户人家做钟点工,却备受此狗侵扰。它的叫声,几乎要让她发疯。因为那只狗,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可能出了什么问题了,身体也出了问题。只要它一叫,她的后背上就会一阵阵发麻,胃部也严重不适,经常有要呕吐的感觉。她之所以坚持在他们家做,是因为这户人家对她太好了,他们满意于她的工作,对她偷偷翻看他们的东西,也似乎根本无所察觉,感恩和愧疚,令她无法因为一条狗的原因而提出辞职。

她越来越感觉到了狗的敌意,她每次瞥见它两道尖锐的目光,都会感受到威胁。它狂吠的时候把铁链抻得当当响,令她感到恐惧。她变得晚上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也摆脱不了那只狗的模样,它呲开利牙,对她狞笑,她经常半夜惊起,仿佛看到了恶狗的黑影从窗外扑进来。她还会摇醒男人,让他听是不是有一只狗在门外吠叫。阿毛说她:“你真是个神经病,什么声音都没有,哪来的狗叫?鬼叫都没有!”

她下决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问男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将一条狗弄死。

阿毛说:“一定要弄死它吗?”

肖阿姨说:“是的,我快被它逼疯了!”

阿毛对她说,小商品市场门口,有一种名为“三步倒”的药,买来塞进一个肉包子里,扔过去给它吃,只要它吃下去,就没有活路的。

阿毛对肖阿姨这么说,他忽然发现了她眼睛里的凶光,他吓了一跳,他跟她做夫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眼睛里的光,是他感到陌生的。她的嘴角挂上了一丝残忍的冷笑。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老婆是一个阴毒的女人,她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想要除掉她的男人呢?阿毛打了一个寒战,说:“你还是换一家人家做算了,既然你这么讨厌狗。”

肖阿姨说:“我不是讨厌所有的狗,而是讨厌那一条狗,它是一只疯狗,它要把我逼疯了!”

阿毛說:“我看还是算了!”

肖阿姨说:“算你个魂!”她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

她这样子,把男人吓住了。

十一

古董店老板詹士元,年纪不过五十来岁,夜里在街上撸串、喝啤酒,不知怎么就跟人家口角起来,被人一啤酒瓶砸在后脑勺上,竟然就砸死了。大家都说,如果是一个空酒瓶,那倒是没关系。那个人拿的是满瓶的啤酒,沉甸甸就像一个铁锤,一记砸下来,詹老板就没命了。陈老师在詹老板那里买过许多东西,真的假的都有,陈老师一边买一边学,所以说他既是詹老板的客户,又是他的学生。虽然,詹老板是卖过假东西给他的,陈老师后来知道了,而且他也知道,詹老板是清楚自己的东西是真是假,把假的卖给他,是故意的,是欺负陈老师眼力不行。为此陈老师也曾经怨艾过。但是,陈老师是知道江湖规矩的,古董这一行,买卖完全是凭自己的眼力,愿卖愿买,没有人强迫你买,也不能强迫他卖,你看中了,接受他出的价,就可以买下来。至于真假,靠你自己看。你看真了,就是真,每一样东西,都不可能人人都说真的,看真看假许多时候也是见仁见智,不同的眼力,看出来的结果不一样。如果陈老师问詹老板买的东西是假的,可以理解为詹老板不上路子,坑了陈老师,但是,也可以说是陈老师自己没水平,看走了眼,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而且,毕竟詹老板也卖给陈老师不少真东西,有些还是相当不错的东西,价格也是合理,还有让他得了便宜的东西。陈老师觉得,真真假假,便宜吃亏,许多时候说不清楚,混在一起,就像泥和水调和在一起。

詹老板死于非命,陈老师去吊丧,进得门去,看到他直挺挺躺在一块门板上,客厅里到处都是似是而非的古董。陈老师不由得感叹,人一死,什么都不要了。这些东西,詹老板活着的时候,可是一件件去淘来,再想着要一件件卖出去,煞费苦心,斤斤计较,现在什么都跟他无关了。这些东西扔在这里,谁来处理?他的家人可能对这些一无所知,哪是真哪是假,哪个值钱哪个是垃圾,可能再也无法知道了。这个行里,要听到真话,要对一件东西作出价值判断,实在是太难了,即使是送到拍卖行,也不会有什么一清二楚的结果的。这些东西,都是属于詹老板的,只有他才清楚它们的来历,才会将它们打发到它们应当去的地方。现在他一死,就是撂下了一个烂摊子,没人能够合理地处理它的。

陈老师看着墙上詹老板的遗像,他笑眯眯的表情,就是平常跟他讲一件东西真假优劣时的表情,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着,让你吃不透,让你摸不到他的底。现在他还是这么神秘地微笑着,好像是要让人无法知道他是真的死了还是依然活着,或者说,死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他心里有数,但就是不告诉你。

陈老师突然有了兔死狐悲之感,无端地想,要是自己也像詹老板一样,突然哪天就抛下一具躯壳走了,那么他别墅里放得到处都是的古董,又会是谁来处理?他的叔父,毕竟还有他这个侄子,他有先见之明,立下遗嘱,将遗产让他来继承。那么他呢?他的父亲中风多年,母亲却几乎没有文化,他们都已经是风烛残年。而他自己,年逾不惑,还是孑然一身!陈老师一时有了身世之感,心里一酸,差点儿就落下泪来。

回家的路上,他不由得向往起有家有室的好处来,觉得自己一辈子过自由自在单身生活的信念,有点开始动摇了。邻居莹莹的身影,在他脑中浮现,要是娶得这样一位女子,与她终身相伴,是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寻常的女子,似乎都引不起陈老师的兴趣,他只对那些散发着陈腐之气的老东西着迷。但是莹莹不一样,她对他而言,是极大的诱惑。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女子才是有魅力的,所有的魅力都集中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不是有一个经典的问题吗,说如果世界上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你,还有一个你愿意是谁?陈老师的回答一定是莹莹。除了她,他谁也不要。

但是,他和她虽然离得那么近,生活起居,仅仅只是一墙之隔。而这个阻隔,却是比太平洋还要大的呀!太平洋再大,都是可以渡过的,可以跨越的,但是隔在他和女邻居之间的墙,却像光阴一样,无法穿越。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呀,它像凄美的故事一样,不可能有一个甜蜜的结局。

陈老师回到家,他觉得异样,他的狗没有以充满激情的吠叫迎接他,而在往常,每当他回到家门口,它都会跳跃起来,就像一个炸弹瞬间爆炸,它对主人狂叫,也许这是它表达兴奋和快乐的方式吧,它还用它的身体撞击铁门。而当陈老师走进院子,它就向他身上猛扑,经常都会差点儿将他扑倒。

但是此刻,他的家里,寂然无声。没有狗的叫声,也没有炮弹一样的身影射出来,铁门更是安静得像是已经锈了一百年。

他的狗,躺在地上,就像一块石头,更像是一件被丢弃的破旧的衣裳。

他觉得奇怪,隔着大铁门看它,叫它的名字。但它一动不动,不像是睡着,而像是一件破衣裳,被随便地丢弃在院子里。

他推开门,用脚推了它一下。它是僵硬的,它不发出半点声音,只有系在它脖子里的铁链,当啷啷响了一下。

原来它是死了,僵硬、冰冷。让他的脚感到,它不像一件破衣裳了,破衣裳应该是柔软的,它倒像是一堆硬邦邦的干柴,如果用力踢它,是会把自己的脚踢痛的。

十二

狗的死亡,当然让陈老师落寞悲伤。让他疑惑不解的是,它怎么会突然死了呢?他曾经想处死它,用铁链勒紧它的脖子,但它没有死,它的利齿是可以将铁链都咬断的。那么,是谁轻易就把它弄死了呢?它是如此强壮,不可能突然病死,一定是有人下毒!那么,会是谁呢?

屋子里什么都没少,没有半点有不速之客潜入的迹象。毒死这条狗的人,显然不是出于偷窃。那又是为了什么?陈老师觉得,害死他的狗的人,一定是和他一样,再也受不了这条狗的狂吠,它的叫声说来就来,响得几乎要将人撕裂。凶手也许不止一个,他们早就悄悄地作了准备,死神也许已经不止一次在门外徘徊,那个人终于出手了,他抢先出手了,抢在其他几个人之先,把裹着毒药的食物扔进了院子。毒死这条狗,可以说是小区内好几个人的合谋,甚至是很多人的合谋,甚至是与狗的主人陈老师合谋。他们终于把它除掉了,它归于尘土,它的叫声被寂静吞噬,原本让许多人神经震颤的小区,因为它的死亡而陷入了一种宁静到虚无的境地。

陈老师在他的后院里挖了一个坑,把狗埋了。他埋狗的过程,让他想起古董商詹老板。死亡的降临常常是突然的,让人意想不到。陈老师有些伤感,他向自己的狗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像白天向詹老板的遗像鞠躬一样。

内心到底是伤感还是轻松,或者是轻松中混杂着伤感?陈老师自己都说不清楚。就像一位久病的亲人终于离世,绵绵无期的疲惫解除了,伤心是难免的,但是,谁又能说伤痛之中,没有一种解脱的轻松,甚至是喜悦呢?这样的联想很残酷,不便拿到台面上来说,不便细说。但是对于这条狗,陈老师真的是有理由感到轻松的,解脱的轻松和喜悦,肯定是要超过痛惜的。如果强调他的怜悯,无疑是虚伪的。因为,如何将它抛弃或者处死,曾经长久地困扰着他。有人出手将它送走,送入无边的黑暗,送入寂静虚无,这难道不符合他的心愿吗?

一连数日,他都在享受这份宁静,也享受着伤感。他几度想在埋狗的地方立一块碑,是的,就像他所收藏的一些古碑一样,写上一段诔文,勒石以志,供自己凭吊、赏读。凭吊有一种诗意的旷远和宁静,可以反复玩味。

来自邻屋的诱惑,一天天浓郁澎湃。当他在阳台上靠近铸铁栅栏,再也没有突然响起的狗吠令人心惊肉跳。他的狗是他跨去隔壁的最大障碍,是他探索与冒险的破坏者,如今已被命运之手铲除,栅栏形同虚设,连通的阳台宛若坦途。他抬起了腿,他踩上了栅栏的横档,他跨过去了,他在激越的心跳鼓点声中,翻了过去,从此到彼,潜入隐秘的歧途,就像一股不由自主的邪恶之水,漫向别人的阳台,侵入他的想象都很难抵达的地方,去打开诱惑之门,去将魔盒般的抽屉拉开,去体会失控和迷失之后的晕眩。

他拿走了床头柜抽屉里的那件东西。虽然他对钟点工肖阿姨的行动规律了如指掌,但是依然慌张。尤其是,当他从栅栏翻回自己的阳台时,突然又好像听到了一声狗吠,这叫声,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仿佛要将空气撕碎。他慌忙抬腿,结果裤子被铸铁的尖角撕破了。往下跳的时候,落地不稳,又将脚踝扭了。

十三

“你拿了吗?”女的拉开床头柜抽屉,问男的。

男的说:“什么?”

“那个,你拿了?”

“没有啊!”

“哪去了?那到哪里去了?”

“没放别处吗?”

女的几乎是尖叫起来,说:“是她把这个偷走了!”

男的说:“你是说肖阿姨吗?”

女的说:“除了她,还有谁?”

男的说:“不会吧,你再找找。”

女的说:“不用找,我就是放在这里的!”

男的说:“她为什么要拿这个呢?”

女的说:“好奇呗!谁像你,一點好奇心都没有!”

男的说:“她太过分了!”

女的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她一直偷看东西,她的好奇心太强了!”

男的说:“看看也就算了,竟然拿走!”

女的说:“炒了她!我再也受不了她了!”

男的说:“问她要回来就是了嘛!”

女的说:“你问她要?要回来你还要?我不要,恶心!”

男的说:“但是,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钟点工呢?”

女的说:“我不管,必须让她滚!”

男的说:“冷静点,再想想。”

女的说:“想个屁!你那么护着她,是不是想操她?”

男的说:“你有神经病是不是?”

女的说:“你才有神经病呢!”

小夫妻吵架的声音,钻出门缝,透过墙壁,依稀传到了陈老师的耳朵里。他有了负罪的感觉,同时又从心底涌上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意。他打开了开关,这怪物便振动起来,它欢乐地跳跃,仿佛它是受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操纵,似乎它的另一头是连通着隔壁的,它连通着隔壁的房间,它连通着邻居莹莹,连通着她的身体,连通着她在黑夜里袒露出来的隐秘之处。隐秘开出花来,让他闻到了芬芳。

男的已经没有了声音,女的还在絮絮叨叨。似乎她的声音,是控制在陈老师手上的。他关上开关,她就停了;他再打开,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她的声音是含糊的,孩子般的,有时像笑,有时又好像是在嘤嘤啼哭。

陈老师拿着电线,仿佛是牵着她,他手中的开关操纵着她,她嗓音的强弱、身体的颤动,皆为他所左右;他又仿佛是被她牵着,随着她在夜里一路奔跑。要跑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让自己升起来,飘起来,就像一只风筝,被她牵着,他在黑暗的天空上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最终不见了自己。

十四

肖阿姨推开院门的时候,发现今天有点异乎寻常。院子的门从来都是锁着的,每次她来,都要用钥匙很费劲地打开大铁门的锁。锁不知道是生了锈呢,还是本来就不容易打开。但是今天,她只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

他们忘记锁院门了,真粗心!她这么想。

客厅的门,居然也没有上锁。她这才知道,不是他们粗心忘了锁门,而是家里有人。而通常这样的工作日,小夫妻俩是早就去上班了。今天肖阿姨来得有点迟,她的电瓶车坏了,她吃力地推着它,把它推到一家修理店,修好之后,赶来这里,发现比平时迟到了至少有四十分钟。

等待是焦虑的。

小夫妻两个,男的今天单位有会议,一个都不能缺席。女的对男的说:“你去好了,不用你在家。我今天就在家,等她来!”

男的怕事,说:“你好好跟她说,她能承认,并且改正,保证以后不再犯,那就还是不要炒她,毕竟要找一个好的钟点工太难了!”

女的说:“你少啰嗦,快去开你的会!”

男的还是不放心,说:“还是耐心点好!”

女的说:“我又不会吃了她!”

男的说:“我今天有会,要不也请假了,我们一起跟她说。”

女的说:“你快走,真不用你在家。我在家就行了,我已经请了假,我在家等她。”

男的已经把车开到院外,不放心,又下车返回家里,对女的说:“我真的有点不放心!”

女的火了:“你怎么还不走呀?你到底担心什么呢?不就是一个钟点工吗?她偷了东西,我不能跟她说吗?”

男的说:“我是担心你!”

女的说:“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难道她会杀了我?”

男的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觉得妻子说的话不吉利。他的内心确实有这样的担心,要是她对肖阿姨出言过重,告诉她不要她了,不想再让她做下去,那么,肖阿姨会不会对妻子不客气?人是最难懂的东西,妻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她一定不会说出好话来,她什么话都有可能说。要是肖阿姨觉得自己是被侮辱了,要是她急了,干出极端的事来怎么办?他很懊恼,觉得太不巧了,今天单位为什么偏偏开会?要不是开会,他一定会留在家里,有他在,就不会出什么事。妻子说出再难听的话来,肖阿姨再愤怒,只要有他在,就可以控制局面。

女的说:“你又来了,你这么婆婆妈妈,还像不像个男人?快走吧,单位不是开会吗?你就不怕迟到吗?再不走,路上要堵得厉害了!”

男的驾车走了。他换了一下思路,突然释怀了。是啊,自己是有点太婆婆妈妈了,家里的钟点工偷了东西,她虽然活干得好,但是有很大的毛病,喜欢翻东西。妻子说得没错,这样的人,确实让人不舒服。她居然还把他们床头柜里的一件东西偷走了,确实是太过分了。她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想想也真是不能容忍的!辞了她就辞了吧,辞掉钟点工,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第一回了,他们一共辞掉过多少个钟点工,可能要好好回忆一下才能想起来。肖阿姨虽然在他们家做得久了,她是很棒的钟点工,但是,她做了不應该做的事,这确实是不可原谅的,辞了她就辞了吧!天下也不可能说只有她一个钟点工能搞好卫生。说不定,再请到的一位,比她更好呢!

这么想,他就释然了,心里也轻松起来了。他吹起了口哨。

不过,他也确实感到了一点儿失落。这个肖阿姨,他们都叫她肖阿姨,其实她的年龄不比他们大多少,最多大个三五岁吧。而且,在他看来,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不施粉黛的自然之美,一种健康的美。他和肖阿姨见面不多,最多只有两三回吧。因为给了她家里的钥匙,所以她总是在他们上班之后来他家,干完活走了,他们才回家。虽然她每周有三天是在他们家里的,但是,他们和她,却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是在两个不同的维度里。但是,他的心里却牢牢地印下了肖阿姨的影子。她默默微笑的样子,她健美的身体,经常会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有时候,想到她正在他家干活,把家里的地板拖得像镜面一样反光,一尘不染,想到她为他们铺床叠被,把茶杯里隔夜的茶水倒掉,杯子洗得光亮透明,他的心里会涌上一阵喜悦,或者说是甜蜜的感觉。他暗暗地把她叫做田螺姑娘。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不就是这样的吗,来无影去无踪,总是在屋子主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把家里搞得干干净净。当然,田螺姑娘是会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摆放在餐桌上,他家不是,肖阿姨只负责打扫卫生,也帮他们洗衣裳,但是她不做饭。洗衣裳她也洗得很干净,在阳光下晾晒,然后折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他们的床上。他穿上干净衣裳的时候,有时候会闻到阳光的香味,不,不止是阳光的味道,还有一种特别的香味,这是肖阿姨的体香吗?他的心里暖了一下,动了一下。还有一种感觉,他是不会说出来的,那就是,有时候,他和妻子翻云覆雨的时候,脑子里忽然会浮现肖阿姨的形象,好像她正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她的眼神既是好奇的,又是有一点点哀怨的。还有的时候,他感觉肖阿姨都跑到床上来了,和他们小夫妻俩抱在一起,他因此更加激情澎湃了。

肖阿姨迟迟不来,别墅的女主人莹莹等得焦急万分。她想,他们之前是把这个钟点工想得太好了。确实,她不否认,肖阿姨是一个出色的钟点工,她的活儿,干得不错,既干净,又从来不损坏家里的东西。但是,她的缺点也太明显了,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她可能把家里的东西都翻遍了,她可能比他们小夫妻俩还更清楚家里所有的东西,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哪个柜子里有什么东西,角角落落,最隐秘的地方,她也一定都看过了,翻过了。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偷东西!而且是偷走了这样一件东西!她没那么好,没他们想象的那么好,你看,时间都这么晚了,她还没来!谁说她是一个勤勤恳恳的钟点工?她也许滑头着呢,她也会偷懒呢,只是他们没有察觉罢了。她很会伪装,她就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也许许多事情,她只是做好了表面文章,谁知道她擦地擦桌子是怎么擦的,也许自有她偷懒的办法,只是因为他们不在家,所以没有发现。

她越等越急,越想越气,火也蹿上来了。她不想给她打电话,她就是扭着一股劲,坐在家里等她,她总要来的,她不怕她不来,她也不相信她会不来。等肖阿姨来了,她就要把该说的话跟她说清楚,然后对她说:“你走吧,不要在我们家做了!”

肖阿姨进门,发现莹莹黑着脸坐在沙发上。她对她赔了笑脸,说:“本来我老早就来了,但是电瓶车坏了,去修了!”

莹莹冷笑了一声,说:“你电瓶车经常坏吗?”

肖阿姨说:“不坏,从来不坏,今天是第一次坏。”

“你为什么要翻我们家东西?”莹莹单刀直插。

肖阿姨愣了一下,颇不自信地说:“我没有。”她是个老实人,说谎一点底气都没有。

看得出来,肖阿姨不想为自己过多地开脱,她拿起院子里的拖把,径自上楼了。她迟到了,要抓紧时间干活。

莹莹站了起来,说:“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要偷翻我的东西?”

肖阿姨不说话,她有点倔强地拿着拖把上楼。

莹莹跟着她,也往楼上去,一边说:“你别弄了,你放下!”

肖阿姨没理她,还是一步步地往楼上走。

莹莹说:“所有的抽屉你都开过了,我的项链,我的戒指,你都戴过了,是不是?戴着好看吗?”

肖阿姨轻声说:“我没有。”

莹莹说:“你别赖了,我又不傻,我早就看出来了。项链戒指需要擦灰吗?为什么要动它们?”

肖阿姨只顾往上走,莹莹跟在后面,两个人这就到了楼上。

莹莹说:“你说话呀!不承认是不是?你敢说没动过吗?你敢发誓吗?你敢说如果动过出门就被车撞死吗?”

肖阿姨哭了,她轻声地哭泣着。

莹莹说:“那么信任你,哪点对你差了?少给你钱了吗?也没少给你东西是不是?你在哪家做能这么对你好?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肖阿姨说:“对不起!”

莹莹突然加大了音量,说:“别说什么对不起,别装可怜,你太过分了!你说,床头柜里的那个东西哪去了?你为什么要偷走它?”

肖阿姨抬起泪眼,问:“什么?”

莹莹说:“别装腔了,你好意思拿,不好意思承认吗?”

肖阿姨说:“是什么东西?”

莹莹说:“床头柜里放着的那个东西,不是你偷的嗎?”

“不是我!”肖阿姨大声说。

莹莹说:“不是你,那是鬼啊?我们家除了你,还有谁进来过?它不见了,不是你偷的吗?那是被鬼偷去了吗?”

肖阿姨说:“真的不是我拿的!”

莹莹说:“你赖也没用,我知道的,要不是鬼偷的,那么就是你!”

肖阿姨突然愤怒起来,她将拖把扔在地上,拖把的木柄倒在地板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怎么啦?”莹莹说:“你想怎么样?”

肖阿姨说:“不要诬赖人!”

莹莹冷笑了两声,说:“不诬赖你,那就是要诬赖鬼了!”

肖阿姨说:“我要是拿了,出门被车撞死!”

莹莹说:“你赌咒发誓也没用,这个东西,就是你拿了,不会是别人,因为家里没别人来过!”

肖阿姨说:“我对你说了,我没拿,你要怎样才相信?”

莹莹说:“怎样我都不会相信,我就知道是你把它偷走了,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你不承认没关系,反正你不要再在我们家做了,你现在就走吧!”

肖阿姨的眼睛里射出了火一样的愤怒,她的嘴歪向了一边,牙齿似乎是咬得紧紧的,她说:“我不走,你冤枉人,我就不走!”

莹莹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这是我的家,不是你家,我让你走,你敢不走?”

肖阿姨说:“要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莹莹说:“说得还不清楚吗?还要说多清楚?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了,请你现在就走,我们家不要你做了!”

肖阿姨说:“为什么?”

莹莹大笑了起来,说:“亏你还问得出口,为什么你不知道吗?说了半天你没听到吗?是耳朵聋了吗?”

肖阿姨说:“不说清楚我不走!”

莹莹说:“你真不要脸,真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偷了东西不承认,不要你做了还硬赖在这里,你是多不要脸啊!”

肖阿姨不再为自己辩解,她不说话,她只是虎着眼,看着莹莹。

莹莹气得不行,她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深呼吸,然后,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指着抽屉说:“你看,你过来看,东西哪去了?你说你没拿,那它到哪里去了?”

她抬起头来,不见肖阿姨。她转过脸,发现她到了阳台上。她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屋子,莹莹目睹了全过程:肖阿姨踮起脚,身体猛地向阳台上一靠,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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